虽然话没有点透,但那一个割喉咙的手势却做得异常干脆,而其他几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亦闪过一道寒光。然而,为首的那人思量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此人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处,不用急着灭口,把人带到庄子上再作计较。”

“可是,东京城到代州之间,最多四五日便可以打一个来回,倘若消息走漏……”

“消息走漏?”为首的那人冷笑一声,轻蔑地道,“消息走漏也用不着我们担心,自然有人睡不好觉,这样东西落到我们的手里,任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翻天!”

他这么一发话,别人便不好再开口劝阻,很快,一行人把地上那个汉子拎上了马,迅疾无伦地朝夜色深处驰去,而原地就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留下。

东京城外的一个庄子中,燕青端详着刚刚送来的信函,面上不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虽然多花了精力钱财,但是,盯着蔡府的结果还是很值得的。别人是民不敢与官斗,可他却不管这些,更何况,既然已经对掐起来了,顾及那么多干什么?

只是,这封泥看上去似乎很特殊,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否则若是破了封皮,只怕事情更加难办。想到种师道上一次的态度,他心中转过了一个念头,招来一个心腹如此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其执此信往见种师道,又亲自写了几个字在另一封信上,又用了私人小印,最后才打发了人走路。

他却不像蔡攸这般大意,不单单派了三个好手沿途护卫,又让人从另一条道先行上路打点,最后才命人好好关押那个蔡府家人,不可让其死了,便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城中高府。

正好睡的高俅被人唤醒,披上衣服睡眼惺忪地来到书房,见是燕青,不由得没好气地问道:“什么大事要这么紧急?明儿个说也来得及!”

“我这不是为了大哥的事情操心么?”燕青殷勤地给高俅递上了一杯热茶,然后趁着高俅低头喝茶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开口说道,“今儿个蔡攸沉不住气了,连夜派了人出去送信,半道上让我截了下来,大哥你猜猜,那信是往哪里去的?”

高俅一口热茶还没下肚便听到这样一个问题,想要开口发问又找不到时机,直到把水全都吞到了肚子里,他方才抬起头狠狠瞪了燕青一眼:“你倒是会找时机,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蔡攸究竟派人往哪里送信去了?”

“代州,而且清清楚楚地吩咐送给种师道!”

高俅闻言心中一沉,立马把茶盏放了下来:“你敢担保就只有一个出门送信的?”

“蔡府门口我都派人不管白天黑夜盯紧了,而且蔡居安不管到哪里,都有人一直盯着,要是这样还能让他做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举动,那我这个京城的地头蛇就白干了!”燕青松了耸肩,言语中透露出强大的自信。“话说蔡居安这些年也没有白白当那个官,蔡府附近的地痞帮闲,他买通了老大一批,只不过哪里比得上我多年前的布置,他自以为铁桶一般的蔡府周边,其实都已经被我安插了人,所以,他绝对想不到会有人截了他的信。”

高俅心下感慨当年那些布置如今都能够发挥大效果,嘴上却质疑道:“你这话虽然说得好,只不过,要知道蔡攸也不是傻瓜,倘若五六日也没有人送回执回去,你以为他会没有怀疑?”

“大哥放心,恶人自然会有人担当,我已经让心腹把那封信护送到代州,亲自面呈给种帅,而种帅是个聪明人,见到这种情景,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燕青嘿嘿一笑,自取了旁边茶几上的一个果子吃了,含含糊糊地道,“只要种帅派人送一封回执回来,说是为了安全起见,暂时把人留下了,你说蔡居安会怎么办?”

高俅闻言一怔,不由多看了燕青几眼。尽管不是第一次体会到燕青行事的狠辣了,但是,每次体会到这一点,他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这样一个敢做敢为的人是自己的义弟,要是落到别人的手中,说不定自己眼下便是那个被算计的人。

“既然你都布置好了,还用得着连夜找我报备?”

“嘿嘿。”燕青又笑了两声,最后方才神神秘秘地道,“蓉娘告诉我,她那个曾经的师门有一个秘方,晚上紧要关头打断一下,最是宜男之相,我只是想让大哥大嫂你们多添几个侄儿而已!”

高俅闻言气结,尽管知道燕青不过是玩笑,他仍旧有一种狠狠踹上一脚的冲动:“你小子还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别让我真的火冒三丈。要是真的把我惹急了,看我那你的宝贝儿子撒气!”

“别,大哥,我实话实说还不成么?”燕青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儿子,见高俅光火,他自然是避开了那火头,但依旧嬉皮笑脸地道,“蔡居安派人往代州送信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最要紧的是,晚上我派出去的眼线报说,那几个当初弹劾过蔡相公的人似乎还在计划着什么,尤其是蔡薿,前两日还有人看到他出入过蔡府。虽说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出来了,但是保不准他有什么盘算。”

“蔡薿……”

提到蔡薿,高俅便立刻想到了刘正夫。要不是这个人突然跳出来上书,从而挑起了波澜,只怕这一次的争斗还不会如此轻易开局。先是刘正夫,后是蔡薿,要说其中没有猫腻鬼才相信。蔡京一向善于利用别人,如果他肯做出什么许诺,把昔日叛离的两个人再拉回阵营,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

“既然你已经盯了这些人,那就继续盯着吧。对了,元镇出任殿中侍御史,别人可有什么闲话?”

虽说和赵鼎交道打得不多,但如今备份上好歹是一个叔叔级别的,燕青自然少不了多关注赵鼎一点。此时,他眉头一挑,颇有些讥诮地言道:“还有什么闲话,墙倒众人推,大哥你还没倒呢,就有人暗中使绊子了,甚至还有说元镇照理不该升得这么快。只不过元镇性子缜密,别人抓不到他的错处,就只能抓住姻亲这一点大做文章,只不过圣上已经借口赵元镇是宗室旁支,把这些事情都驳了。”

这些天高俅都闭门不出,消息虽然仍然灵通,但毕竟不能事无巨细。而一旦关注了大局,便没有功夫去理会高傑和赵鼎如今情势如何。料想不会有大乱事,他便又问了几句,直到没有其他大事,他方才起身回房。

虽说被这么一打搅,但这一夜他着实睡了一个好觉,直到辰时三刻方才醒来。对于一向起早惯了的他而言,这已经是莫大难能的事了。然而,才用青盐漱口,还未来得及洗脸,高升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道:“相爷,刚刚有信送来,说是出使高丽的李大人,以及高丽公主一行,已经到了登州!”

对于李纲的归来,高俅心中自然欣喜,但是,高丽公主的抵达却让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原因很简单,如今内斗已起,那大理公主尚且没有人理会,更别说再加上一个了。一个耶律燕就已经在宫里掀起了这许多波澜,这大理公主和高丽公主一进宫,很有可能便是三国大战。想着想着,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段正严的书信中什么都说了,就是没说段若妍的性格如何。他虽然不信那种女德女诫之类的东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在后宫这种地方,德行远远比美貌重要的多。郑贵妃能够在宠眷上稳稳压过其他嫔妃,除了美貌上有可取之处外,便是因为她能够和赵佶互相合诗,而且对宫里的其他嫔妃都能一视同仁。而那些自幼养尊处优的公主,能够做到这一点?对此他不得不深表怀疑。

“知道了,如今我既然辞相,这些事情自然不好再管。”他按捺住心头纷杂的思绪,随口吩咐了一句,待到用凉水擦了一把脸之后,他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于是又告诫道,“这些天外面议论纷纷,你传我的令下去,没事的人不得随便出门,若是惹出了事情,一概销了契约赶出去。这种节骨眼上,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惹事生非!”

“是,相爷!”高升从高俅的话中听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连忙神情一敛,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总管刚刚前来询问,家里人太多了,是不是要打发几个年迈体弱的住到城外庄子?”

高俅闻言一怔,正想细问时,骤然脑际灵光一闪:“你告诉他,此事不必急于一时。让人打点一下,就说我旧病犯了,赶明儿便住到城外的庄园去。”

第十五章 念旧情天子恩重

这一日一大清早,太平桥高府门前便排起了一条长龙,四五辆马车加上一溜烟的大车,看上去显得浩浩荡荡,引来了一大群围观的人。高俅虽然递了辞呈,但是赵佶尚未批准,仍旧一再挽留,这个时候这种架势,难不成这一家人还有空出外游玩?

几个好事的不由逮着高府下人询问,结果得到了一个令人无比诧异的消息——高俅犯了病,大夫说需要到城外静养。

“高相公怎么突然病了?”

“谁说不是呢,好好一位相公却被那些奸臣构陷,如今只能辞相!朝廷的规矩是明摆着的,圣上几次挽留不果之后,这事情便是铁板钉钉,赶明儿便是老蔡一个人霸住政事堂,到了那个时候,天下事还不是老蔡一个人说了算!”

“就是,要不是这些年有高相公在政事堂从中转圜,指不定老蔡还用什么苛政呢。还是高相公好,上次我到浙江和江南那边做生意,那里的百姓个个都是红光满面,交口称赞高相公。咳,哪里像开封府这一边,厘定田亩二十年都没个成果,那些当官的不知干什么吃的!”

这些纷杂的议论,坐在马车中的高俅自然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自己留在京城中,反而会妨碍赵佶的判断,而那些盯着高府的眼睛,也可以因此暂时消停一阵子了。至于今后的棋子他都已经布好了,就要看人是否上当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很快便出了城,而高俅出城休养的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在京城中散布了开来。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懊恼不已,端的是人生百态难以琢磨。而当赵佶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失手砸碎了手中茶盏。

高俅突然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从赵佶和高俅认识开始,他一直就对高俅颇多倚赖,而在后面的一次次风云变幻中,他更是从高俅那里得到了莫大的帮助,所以,即位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给了高俅高官厚禄,而对方也没有让他失望,在很多事情上都显示了不凡的才能,无论在文在武都有所建树。而现如今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他非但没有觉得有所生疏,反而觉得这种维系了十几年的情份更加紧密了一些。

原本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不管所查结果如何,都一定不准高俅的辞呈,即便朝臣那里的压力再大也无所谓。可是,高俅如今一走,难道表示真的要撒手不管朝中的事情?

“难道他就不明白朕的苦心?”赵佶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头充满着难解的疑惑。他上次已经给了高俅很明白的暗示,蔡京已经老了,差不多到了告老致仕的年龄,到了那时,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用高俅一人独相,而在此之前,他却不能动了蔡京。

蔡京擅权固然不假,但是,作为天子,他仍旧需要蔡京处理政务的经验,而且也需要一个人担负裁汰冗官以及整编军队等事情的责任,而这些事倘若让资历稍浅的高俅来做,势必会激起众多反弹,这也是出于维护的心理。可是,这一次蔡高两人的争斗起因莫名其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来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佶正思量间,突然有内侍来报,说是蔡攸求见。他原本喜爱蔡攸深体人心,伴在周围始终不乏趣味,但此时心中百味杂陈,实在没有心思召见,因此不耐烦地摇摇头道:“朕今日没空,让他自己去吧!”

等到那内侍退下,他才突然间醒悟到一点——蔡京虽然年老,但是,蔡攸却是年轻力壮,不到三十五岁便已经位居正三品龙图阁学士,而自己对于他的宠信,是不是让人有所联想?他越想越是觉得可能,忖度半晌便命人去召提举皇城司曲风。

听到官家召见,曲风心里颇有些紧张,只怕赵佶因为他和高俅之间的关系,或是当初那些通风报信为人所知。谁知到了福宁殿,御座上的赵佶劈头盖脸就是一番责问。

“曲风,朕委你提举皇城司之责,就是要你侦缉朝廷大臣。你这些年送上来的奏折里头,尽是一些寻常小官的事情,为何那些宰臣要员那里从不见你有所奏报?”

曲风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中的大石反倒落下了。稍稍在心里打点了一下语句,他便毕恭毕敬地回禀道:“圣上,并非小人不愿意,而是圣上当初委任小人提举皇城司时,曾经有言在先。以暗道监测大臣非明君所为,所以不得圣上允准,不得擅自监视宰臣府邸,以免激起熙宁年间百官人人自危的变故。”

赵佶闻言哑然,细细一想,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大宋皇城司早就存在,但是,真正用作侦缉百官之用,却是他的父皇神宗年间的旧事。而由于那时事情闹得太大,所以他再次任命提举皇城司的时候,便命曲风作风收敛,不得用皇城司的名义在外张扬,但久而久之几乎忘了这一条。

“既然是侦缉百官,便不能名不副实。”

低头沉吟良久,赵佶终于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心中顿时觉得清楚了不少。“总而言之,从即日起,京城文武百官全都在侦缉之列,你是跟着朕多年的人了,应该知道规矩。风闻奏事是御史的勾当,你若是没有扎扎实实的证据呈上来,就是攀污大臣。而若是皇城司出了什么拿人贿赂的事情,朕唯你是问!从今天开始,朕从内库中拨给你十万贯钱,你给朕好好去做,我朝内侍也是可以封外官的,朕等着你建功立业的那一天!”

对于天子如此知遇之恩,曲风心中自然感动,连忙拜谢不止。然而,他亦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关节必须表露清楚,否则,如今已经因为高俅回避了一次,他日若是再来一次,他纵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圣上,小人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小人昔日在慈寿宫时,不仅蒙圣上恩遇,更是得了高相公不少照料,所以一向都偏向高相公,这一点小人不敢隐瞒。如今圣上将如此大任交付小人,倘若他日再有人进谗,只怕小人死无葬身之地。”

“你放手去做,朕还分得清楚什么是忠言,什么是谗言!”

虽说没有必然的保证,但是这句话无疑也够了。当下曲风叩头谢过,然后便退了出去。他深深地明白,担负如此大任,不管旧日交情如何,自己和高俅只怕是要暂时断一断了。

曲风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送来了一份折子,言是高俅通过通进司呈递。想到往日高俅往往都是直接上书,赵佶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打开奏折一看,脸色立刻明亮了起来。

原来,高俅在奏章上所写的仍然是代州之事,但只字不提贩马中间的猫腻,而是就边境人员混杂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大宋的惯例是在边境或是海关市舶司等地方设立榷场进行交易,但如今由于通商的利润日渐为朝廷所知,通商的限制渐渐放开了。然而,带来大量金钱的同时,也使得图谋不轨的人有可趁之机。而高俅在奏疏上所说,便是在代州等和辽国毗邻的州府设立专门机构,管理那些前来贸易的商人,并加派专人进行反侦缉。

“辽国如今虽然自顾不暇,但是,他们对于大宋的谍探渗入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大大增加。在河北京畿以及在东南的谍探网络虽然被连根拔起,但是,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再加上边境的开放,无法保证不再有新的人窜入中原。再者,辽国虽然如今最要紧的是防止金人的攻势,但是他们更怕我国出兵造成他们腹背受敌,所以,一定会更注重我国朝中情况,说不定还会派人从中挑拨。”

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赵佶的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禁不住丢下奏折站了起来。河西一带已经平定,也就是说,他完成了自仁宗以来诸位天子最大的心愿,而西凉四州也早晚会拿到手。然而,辽国虽然衰弱,却依旧小觑不得,偏偏那些大臣就不识相!

看到御案上另一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心头火起,恨不得将它们全都扫落在地。要不是这些人在星变之后还不肯放过,又哪里有如今的麻烦?

他一时恼火,手指突然触到了腰间玉带,立刻计上心头。

“来人,将朕这条玉带送往城外,赐给高伯章!告诉他,他日病好回来的时候,朕要看到他佩上这玉带!”

闻声而来的内侍听到这个命令,不由愣在了当场。须知天子所佩乃是方团玉带,大宋朝至今,只有王安石以及后来的神宗亲弟岐王颢、嘉王頵曾经获赐此物,都是视若珍宝藏于家中,并不敢服用。

踌躇半晌,那内侍方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圣上……倘若是高……相公不敢服用……”

“伯章是爽快人,必定不会如那些人一般矫情!”

第十六章 千思万想忧歧途

“你说什么,圣上赐高伯章方团玉带?”

听到这个消息,蔡京几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木了。刘正夫上书之后,高俅便递上了辞呈,而之后赵佶便再也没有召见过高俅。虽然已经两次挽留,但这毕竟不代表什么。虽然他蔡京被人在暗地里嘲笑过,只不过以他这些年来处变不惊的本事,自然不会为这些议论所动。然而,就在他以为高俅此次必定罢相的时候,天子居然赐了高俅方团玉带!

玉带蔡京自己当然有,也同样是天子赐的,只是,这却和方团玉带不同。历来宰相和枢密院诸臣,都是由皇帝赐与瑞草地球路文方团胯带,然后再和金鱼一起佩戴,作为荣宠。而玉带虽有,却一般不能佩于朝服之上。如今天子钦赐高俅玉带,又许其服用,不啻于向天下人宣布,天子并无罢斥高俅的意思,这样一来,又置自己于何地?

他将报信的家人打发走,便来来回回地在房间中踱着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门突然被人急急忙忙地推了开来,紧接着便是蔡平那张慌张失措的脸。

“相……相爷,刚刚得到消息,知代州种师道派人护送来京的那些人在半道上遇到了截道的人,两相厮杀之后,结果各有损伤,消息刚刚送到政事堂。何相公派了人来报,请相公速速去都堂!”

蔡京闻言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对于蔡攸在代州的事并不清楚,但是,天子对于代州事的重视,他却是知道的,所以,此时在听说了此事之后,他的第一感觉便是杀人灭口。可是,天下间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更衣,速去备马车!”

匆匆赶到都堂之后,蔡京便看见何执中阮大猷相对而坐,脸色铁青,那小几上赫然摆着一份文书,大约就是刚刚送来的奏报了。他也不多问,上前翻开粗粗一看,便发现是当地地方官派人送来的加急文书,只是上面触目惊心地言说,死伤军士数十,另有贼子留下尸体数十,这个数目当即让他眉头紧皱。

“种师道派了一百人的军队护送,谁知道竟会发生这样的奇闻!”

阮大猷是从高俅那里得到一点内情的,此时见蔡京的神色,便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我在朝这么久,倒是第一次听说军队押送人犯被人袭击的。这奏折上说,死伤的那些贼子身份不明,像是辽国奸细。辽国马贩子死了两个,代州买马的马商死了三个,我倒是不明白了,那些马贩子和马商难不成也是辽国奸细?现如今他们看谁都像奸细,着实太可笑了!”

蔡京怎么听都觉得阮大猷是指桑骂槐,心中不由疑心更重。只是他自忖在此事上坦坦荡荡,也就不再往其他方面上多想。搁下奏折,他便对何执中道:“伯通,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等必得联袂回报圣上,说不定还要派人出去访查。你挑一挑底下的人选,到时一并回报。”

何执中也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也没往深处想。而阮大猷细细观察了一下两人神情,不由心中陡起疑惑。难不成,蔡攸真的是瞒着蔡京暗中做了这些事?要真是如此,这一次的事情就真的有意思了,说不定绕了一圈子,反倒把蔡京自己兜了进去。

卫州知州韦武把那些浑身染血的军士等人安置在府衙之后便匆忙上书,心中却知道自己这官怕是做不长了。官员考评,历来是看民声看政绩看讼案,境内别说发生这样的大事,就是发生盗案,考评也要连降几等。然而,他在任上官声还好,当听说这种事情时,街头巷尾很快议论了开来,继而便有些乡绅围在衙门门口探问情况,口口声声要替知州大人去京城分说清楚,闹得韦武头都大了。

而一群仵作验尸之后,在那些贼人留下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印记,立刻飞快地前去报知韦武。这位知州大人在确定了此事之后,深感前头那份奏章上为了粉饰太平,硬是把事情牵扯到了辽国奸细上,谁知错有错招。饶是如此,他仍旧和师爷炮制出来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章,从那些贼子的衣服穿戴到一应路数,然后又从他们出现消失的方位展开论证,最后才把仵作验尸的结果写了上去——有两人背上纹有狼头图像,应是北面的辽国奸细。

而另一头,种师道那里也迎来了燕青派人送去的那封信。接到信的时候,他心中着实犯了嘀咕,和记马行的人,带的却是德生马行暗地里的东家蔡攸的信,这无疑是京城那两位宰相的一次博弈。虽说他先前命人把那些马贩子等送到了京城,但是,却不代表着完全偏向了高俅,此时拆开那信一看,更是心中惊怒。

原来,蔡攸在信中只表达了一个意思,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推到别人身上,否则,后果种师道自负。种家是山西巨室,虽然风评一向不错,但总有几个害群之马,而信上就将这些人胡作非为的行径一一罗列出来,威吓之意尽显无遗。

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不复当年壮志,但是,毕竟身为武将的骄傲犹在。他并不怀疑这封信乃是他人炮制,蔡攸当年做过什么样的事,他曾经有所耳闻,而且从寥寥数面中,他也知道这是个好大喜功自负狂妄的官宦子弟,所以,在愤怒过后,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只怕要主动上别人的贼船了。

“不管此信是从何而来,托我转告贵主一声,说是种师道多谢他的好意!”种师道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随手把信搁在了桌子上,“只不过,我向来不喜参与朝廷党争,要我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呈上去却不可能,这一点还请你们和贵主交待清楚。”

送信的三人都是绝顶伶俐的人,行前燕青并未吩咐让他们取回回执,甚至没提要什么承诺,所以他们施礼之后便各自退去。倒是种师道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方才叫人去唤来自己的堂侄种浩云。

种浩云这一年刚刚二十八岁,虽然喜欢舞文弄墨,但一直没有得中进士。他是种师道之弟种师中的次子,虽然也有恩荫,却已经不足以出仕,再加上应试无望,干脆来帮助伯父草拟公文参赞军机,种师道爱他才学,已经决定上奏,保举他为军中书写机宜文字。

“种帅!”

由于是在军中,种浩云自然是不便直呼大伯,而是行了军礼参见。待起身之后,他便瞥见桌子上有一封信,脸上不禁有些疑惑。

“你看看吧。”

听了种师道的吩咐,种浩云方才从封套中取出了信函,匆匆浏览了一遍之后,他心中着实大怒,冷笑一声道:“欺人太甚!”话一出口,他方才省起种师道还在旁边,连忙问道,“大伯,蔡家未免以为我种家无人,况且大伯忠心为国,那一番所为并非存心要牵出蔡家,蔡攸不过是凭着父亲的关系方才能上位,凭什么对大伯你指手画脚?”

事关种家,种浩云言语中便少了些顾忌,直截了当地道:“大伯,你别忘了,蔡相公是什么样的性子,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若是逞了他的心意,将来还不知道要逼迫我们干什么!朝廷的军需他亦敢插手,枉论其他?”

种浩云说的这些种师道哪里会不知道,只是,身为种家如今的掌舵者,他不得不步步小心。文武殊途,他着实一点都不想把一个家族带进这样的漩涡中去。

见伯父面色凝重,种浩云不由心中焦急,突然脱口而出道:“大伯,我种家军威震西北,不但累世忠良,就是功勋,天底下还有哪一家武将比得上?种家和姚家都是山西巨室,可这两年,我种家的声势已经被姚家压下去了。姚雄安抚熙河兰湟路,姚平仲又尚了公主,风头一时无二,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当初姚麟姚帅和高相公的那一点私缘,不就是因为高相公把姚平仲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栽培?大伯,战场上的功勋是重要,但是,那也要朝廷无人掣肘,那也要别人看重我们种家!”

“不说别的,就说当日高相公的举荐之力,大伯你这个时候也不该撇清!”

听到这句话,种师道感到心中一震,终于从患得患失之中晃过了神。诚然,他不一定要真的投靠谁,表明什么立场,但是,投桃报李他还是应该做的。更何况,比起蔡攸的做派来,高俅怎么都要正面一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瞥了种浩云一眼,随即说道:“上次我保奏你为书写机宜文字,枢密院已经准了,这一次……”

正在这时,突然有一个亲兵三步并两步地从门外冲了进来,也来不及行礼便嚷嚷道:“种帅,不好了,刚刚得到消息,护送那些人犯去京城的队伍半路遭劫,人已经都停在了卫州!”

第十七章 鹬蚌相争渔翁现

闻听护送去东京城的队伍居然遭到了别人的公然劫杀,种师道的脸色不禁异常难看。所幸先前听了别人的建议,一拨人中只有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证,而真正的人证物证则全都集中在另一路人中。然而即便如此,自己属下的军士遭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依旧让他怒发冲冠。

“欺人太甚!”

继种浩云刚刚那句话之后,种师道的口中也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他才不会相信什么辽国奸细从中作梗的鬼话,那些辽国马贩子不过是寻常的生意人,用得着动用什么辽国谍探加以劫杀?他可不是朝堂上那些什么事都要拐弯抹角想三想的人,他只知道,若是不能澄清此事,那么,他的名将两个字上便会多了一抹无法擦拭的污点。

“浩云,你现在就带人动身去卫州,如果可以,查明事情真相;如果事情诡异难测,那么,你就跟着那些人直接去京城。关于暗路上动身的人,你不用去管,也切勿漏出口风!”

“是,种帅!”种浩云一瞬间恢复了上下奏对的格局,很是严谨地行了一礼之后,却觉得仍有疑问,“那我此次前去京城,该用什么名义?”

“你身上还有武职的衔,再加上我们种家的名头,无论如何圣上都会见你的!”种师道沉吟片刻,又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应付枢密院那里的盘问时,你小心些,尽力表现一下,倘若能够进枢密院,那么,比在我身边磨练更强!”

这种赤裸裸的明示顿时让种浩云心中一惊,但他立刻醒悟到这是难得的机会,连忙答应了下来,随即出去汇合人马。半个时辰后,一支二十余人的马队便从代州城出发,风驰电掣般地朝卫州赶去。

而赵佶在得知此事后自然是雷霆大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有人公然袭击朝廷的人马,这无疑是虎口拔牙,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居然还有人死了,就连护送的军队都损失不小!所以,当卫州知州韦武的第二份奏折呈上来,说明了验尸发现的结果后,这位天子自然再也忍耐不住了。

“发文,将此事诘问辽国,朕倒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怒气冲冲地甩下这句话后,赵佶便拂袖而去,留下蔡京和何执中在那里面面相觑。不多时,内廷便有旨意,传召宣抚河北郑居中回京,而这个消息不禁给了蔡京当头一棒。

接到这道旨意,郑居中不由得欢欣鼓舞。由于高俅的千叮咛万嘱咐,他在河北一直都是万分经心。巡视边防整饬军队,再加上料理民政,成日里都是忙得团团转,而这样的忙碌亦换来了良好的结果。由于他刻意交结笼络,那些在河北京畿一带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交口称赞他的政绩;而他从来不刮地皮的行为,同样让百姓啧啧称赞。一时间,在河北京畿一带,郑居中的风评扶摇直上,而在听说皇帝要召回郑居中,他在河间府的临时居所顿时呈现出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

“郑公此次回京定然是要大用了。”

“不错,郑公如此高风亮节,岂是朝堂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的小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郑公他日执掌政事堂时,天下百姓就要有福了。”

尽管竭力克制心头喜悦,但郑居中依旧是难掩面上喜色。他一点都不怀疑赵佶此次召他回京的用意,很显然,天子官家是对最近朝堂的格局不满了,也希望政事堂能够变一变。所以在这种当口,他这个沾了一点外戚身份的人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应付了一大堆上门奉承的官员,他立刻打点行装起程。此时已经是七月末的时节,虽然不如盛夏那般酷热,但一路上闷在马车中的感觉并不好受,等到抵达了京城之后,他先去递了公文,然后回到家好好洗了一个澡,这才感到精神利落了一些。

“夫人,京城中如今情势如何?”

王氏正在为郑居中打点到时入宫朝见时的公服以及金带等物,闻听这句话,顿时冷笑一声道:“还能怎样,不断有人往高相公身上泼脏水,仿佛要证死了他里通外国这四个字。只不过圣上又怎么会答应,御史那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落马了,刘正夫要不是资历长官职高,肯定是第一个倒霉的。你此番回来是要大用的,有什么章程你可准备好了?”

“章程?”郑居中眯起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野心,但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老蔡估计是没想到圣上会想起我,如今大概正猝不及防呢。想当初我帮了他那么多忙,他却连拉我一把都不肯,如今想指望我,门都没有!倒是高相公,你别看他递了辞呈在城外休养,却是以退为进的格局。而且,我要想在政事堂站稳脚跟,必定要把他拉上来!”

“这是何故?”王氏虽然聪明,且又野心勃勃,毕竟是妇道人家,目光没有那么长远,“你这一入政事堂便是正正经经的相公了,到时候把蔡元长弄下来,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为什么要拉上他?他的资历圣眷哪样弱于你,倘若他此次逃脱大难,可不是还得压过你一头?”

“夫人,如今的朝堂是什么格局,你会不知道?”郑居中没好气地白了妻子一眼,但是他如今还有事要托付给她去做,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蔡权倾朝野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势单力薄,真的入了政事堂,别说扳倒他,不被他弄下去就不错了,站稳脚跟更是休想!政事堂掌国之大政,我这个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就需要人扶持,可你说说,如今有多少人支持我?你别看河北京畿那些士绅个个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行动根本指望不了他们。况且,高相公对我一直算是照应有加,我这个时候雪中送炭,将来亦有了不得的好处!”

王氏本就是满心热炭团似的心思,指望着夫婿做了宰相,自己这个宰相夫人便能够风光一时。如今听得郑居中这么说,她满腔的热望顿时化作了忧虑,最后自然连连点头。

“你说的是,是我想左了。高相公对咱们家是不错,就是他那夫人和两位郡君也从不拿大,最是好性子。你要我做什么事就说吧,夫妻本是同林鸟,只要你能够飞黄腾达,让我做什么事都行!”

郑居中闻言自然欢喜,要知道,王家虽然已经败落,但毕竟曾经是顶尖的门楣,昔日王珪的门生故旧如今都已经是高官厚爵,平日虽然难指望这些人帮忙,但是,只要自己能够进入都堂的消息放出去,肯锦上添花的一定不在少数。当下他便把事情和要点详详细细嘱咐了一遍,末了才不无郑重地道:“夫人,有一点你要记住,别摆架子,谦逊再谦逊。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万万不能露出骄矜之态,多少人便是倒在这一条上的。”

“成,我都听你的!”

很快,郑居中便接到了旨意,两日后赵佶将于崇政殿接见。而得知这个消息,算算自己还有余暇,他就悄悄微服出府,径直前往大相国寺见智光。

京城风云变幻,智光这个耳聪目明之人自然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只是,两边斗得如火如荼,他一时也插不进手去,再加上郑居中未曾回来,他结识的其他官员又指望不上,只有日日派小沙弥打听着消息,然后在禅房中左右盘算。

而郑居中突然获召回京,这个消息无疑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在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官家突然召回郑居中,其意义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多年苦心筹划,一朝变成了现实,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他喜不自胜的?

“住持,郑大人已经到了!”

智光闻言眼睛一亮,慌忙披了袈裟迎了出去,在门口接着郑居中,当下便道了一声恭喜。

“大师言重了,如今谈什么恭喜,是不是还太早了?”

“哈哈哈哈,郑居士果然还是虚怀若谷!”智光打了个哈哈,虚手引郑居中往禅房中走,嘴里却笑道,“再过几日,老纳便要改口称一声郑相公了!”

郑居中闻言自然高兴,他和智光交往多年,遥想当初不过一个起居舍人时的情景,忍不住唏嘘不已。“多年前相交的时候,大师便言说我一定能够备位公卿,我还不相信,如今一路走来,方才知道大师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让我获益匪浅。”

自己的一步步诱导最终能够成功,智光自己也觉得恍若隔世,然而,此时亦不得不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那是郑居士自己才德兼备,老纳不过是稍作引导,哪里敢居功?对了,郑居士什么时候面圣?”

说到这一点,郑居中的脸色不禁凝重了下来:“就在明日,我今日前来拜会大师,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第十八章 访挚友达夫问策

尽管早已料到了郑居中的来意,但是,对方亲自说出来,智光仍然觉得心中得意。只不过,和达官贵人相交得久了,他早已养成了不动颜色的习惯,此时只是微微一笑。

“郑居士可知道,圣上日前亲自将所佩方团玉带赐给了高相公,还让医官送去了不少名贵药材,嘱咐高相公安心养病,不必再提请辞之事?”

“竟有此事?”郑居中闻言大惊,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这岂不是说,圣上并无罢斥高相公的意思?”

“那是当然!”智光起身请郑居中坐下,这才亲自为其倒了一杯香茗,“高相公于圣上是不可替代的人物,岂可因人诋毁而坏了多年情分?当初神宗皇帝罢斥王荆公,一来是因为民间怨声载道,二来是因为百官群起攻之,三来是因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亦反对变法。而现如今百姓对高相公支持的多,反对的少,百官之中亦有分歧,而宫中对此事没有任何意见,试问圣上又怎会因为别人的胡说八道而轻易废了肱骨之臣?”

智光这有理有据的一段话顿时让郑居中恍然大悟,他虽然知道自己要在政事堂立足,必须援引高俅入朝,但尚未想得这么深刻,此时不由得心中暗叹,竟起身向智光深深一揖。

“若不是大师今日教我,哪怕我他日有所成就,也难以保得天长日久!”

智光没有想到郑居中如此客气,慌忙起身还了一个稽首:“郑居士,老纳不过是心中偶有所得,提不上什么指教,郑居士权且听之,权且听之!”

两人客气了一阵,这才重新落座,而此时智光也不再有所遮掩,把最近京城中发生的一连串变故细细讲述了一遍,就连卫州那件事也没有放过。最后,他才提醒道:“郑居士,圣上此次召你回来,其中深意恐怕不止一层两层,而且应该会询问你关于代州的事。代州虽然是河东路,但是,想必以郑居士的精明,一定也知道一些情况,到时面圣的时候尽管说实话就是,不需要加以遮掩。”

“这……”郑居中闻言大有踌躇,从他得知的消息来看,代州那边的事情很有些奇怪,而且,他也决计不信那所谓的军需猫腻里头没有朝廷大臣的影子,而种师道的态度则更为奇怪。此时再把智光的话从中一揣摩,他顿时有一种拨开迷雾的感觉。

“大师的意思是说,这其中便有两派力量的角力?”

“郑居士如此聪明,哪里用得着老纳提醒?”智光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横竖此事和郑居士你无关,只要一五一十地报上去,圣上反而会赞你不偏不倚,不是么?”

足足商谈了一个多时辰,郑居中方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而智光送走了郑居中之后,同样是长长嘘了一口气,走回禅房的路上忍不住望了望天空。倘若如今那位陈王仍在,只怕是局势还会有所变化吧?

而次日郑居中面圣的时候,便只有赵佶而负责起居注登记的起居郎在场,两人究竟商谈了一些什么,蔡京用尽浑身解数也不得而知,毕竟,他哪怕是手眼通天,也不是事事都能够一清二楚的。而接下来的任命也证实了他那个不好的预感。

拜郑居中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在政事堂格局多年不变之后,突然有一个人横插进去,这一变故不由让很多人议论纷纷。郑居中这些年来不哼不哈地连连窜升,这一点自然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不过,由于他是宫中郑贵妃的族兄,不免沾了外戚的影子,在不少人眼中也就不太重视。谁能想到,如今天子官家竟然任命这样一个人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上书劝谏的人自然不少,有宋一代,对于外戚的防范是相当严格的,天子可以给与外戚厚爵尊禄,但是,这些外戚却很难在实务上有所发挥,更不用说进政事堂了。而如今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士大夫中间顿时哗然一片。

然而,赵佶在朝堂上却轻描淡写地反驳了这些言辞——“郑居中只是郑贵妃的族兄,断然不可能因为郑贵妃的关系,而不用任何一个郑氏一族的人。众卿精忠体国之心朕颇为欣慰,但是,与其沽名钓誉,不若真正在朝政上下下功夫,为朕拾遗补缺!御史清贵,并不是仅仅为了挑百官的刺而存在的!”

这是赵佶第一次指斥言官沽名钓誉,而事实上,尽管大宋历代君王知道这一点的不在少数,但却没有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也只有赵佶这样一个并非由储君登基的帝王,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如此直言不讳。

于是,自认为被侮辱的言官沸腾了,尤其是原本和同僚相安无事的赵鼎,也突然成了众矢之的,被人弹劾是高俅的姻亲,不能居于言官之列。而一系列充满着激烈言辞的奏折,便如同雪片一般的往内廷飞去,颇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

然而,赵佶从某些方面来说是明君,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仍然有一种任性和偏执。一旦认准了的事情,他就很难转过弯来,尤其是面对这种挑衅天子威严的举动。在他看来,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的人,居然还敢无视他的警告,这无疑是在老虎嘴边捋须。

因此,在崇政殿议事的时候,赵佶便口气冷硬地提出,要重处言官,而此议一出,包括蔡京在内,一帮人全都大惊失色。要说这件事的起源自然是蔡京在背后兴风作浪,然而,发展到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势头,事情渐渐脱离了掌控。可以预见,倘若天子真的再一次因言问罪,天下士大夫必定群起而攻之,赵佶也许还可以下罪己诏,而政事堂全体人员就只有请辞这样一条路可走了。为了小小一个郑居中而把事情闹大,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因此,勉强安抚了火头上的赵佶,蔡京一出大内便立刻和何执中计议,由后者负责找人安抚那些群情激愤的官员,如是忙了一晚上之后,终于勉强平息了舆论。然而,这却意味着他这一手动作完全失败。

郑居中走马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奉旨彻查代州马弊一案。之所以派了他,一来是为了显示天子对于马政的重视,二来是因为郑居中久在河北,对于许多情形比寻常大臣更加熟悉,其三则是要为这个新任尚书右丞竖立威信了。

当然,真正审案子的时候用不着郑居中亲自坐镇,而是有刑部老手代劳。只不过,由于路上遇到那次蹊跷的劫杀,人证几乎死了个精光,而物证也并不齐全。就在郑居中心中恼火的时候,种浩云终于解送着最重要的人证物证来到了京城。

对于种师道这样两重布置,郑居中不禁疑心重重,却没有指望从种浩云口中套话。毕竟,这个袭了忠训郎武职的年轻人,甚至还考中过举人,官场上那一套想必熟悉得很,不容易套出话来。因此,在向天子奏报了此事之后,他便悄悄乘车出了城,径直找到了正在“养病”的高俅。

郑居中压根就不相信高俅是真的养病,因此,当看到高俅躺在大片树荫底下,旁边还有两个使女打扇子,另有一个美貌佳人在剥葡萄时,不由便叹了一声:“京城里那么多人斗得和公鸡似的,高相公你却在这里逍遥自在,尚有红袖随侍左右,看着实在是羡煞人也!”

伊容一见到郑居中便想要起身躲开,却被高俅一手拉住,此时听到郑居中调侃,她更是面色一红,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

高俅却浑然不在意,点头示意旁边的使女给郑居中搬了个凳子,这才哈哈大笑:“无事一身轻,自然递了辞呈,若是不好好享受这逍遥时光,哪里对得起这些年操劳?”他又指了指伊容道,“你既然是郑贵妃的族兄,想必听说过伊容,就连郑贵妃也要叫一声姐姐的,你刚刚调侃到了她头上,到时候她告诉了郑贵妃,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郑居中自然从郑贵妃和自己妻子那里听说过伊容的名字,只是从未有缘见面。刚刚瞟了一眼那是因为不知情,以为她只是高俅的侍妾一流,如今却不好抬头再看,慌忙起身施了一礼道:“刚才不知是彭城郡君,着实失礼了!”

伊容盈盈还了一礼,又嗔怒地瞟了高俅一眼:“郑大人既然有要事商谈,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呆会让她们送一点冰湃葡萄过来,也好解解你路上的暑意。”言罢便自顾自地去了。

高俅见状自然摇头,大宋的规矩虽然比后世明清要开放一些,却也比不得唐朝,妇人接见外客少之又少,就连平日开朗爽直的伊容也不能免俗。

人既然已经走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口问起郑居中的来意,听完之后立刻笑了起来:“敢情达夫你来是为了这件事,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这样说吧,代州的事情猫腻很多,而种师道之所以分了明暗两路,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倘若不是如此,卫州那样一场事情过后,哪里还能留下什么凭证?”

第十九章 臭味投沆瀣一气

原来,代州的事情,真的是蔡高两人的博弈!

郑居中悚然而惊,但面上却强自按捺不露分毫。他稍稍前倾了一下身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圣上已经将此案交于我,不知高相公可否将内情告知一二?”

高俅在京城中眼线众多,当然知道郑居中一回来就先去见了智光,而后才受召面圣。虽说他和智光之间算不得第一流的交情,但是却知道这老和尚老谋深算,所以说,郑居中如今亲自跑到这里来,不得不说,肯定有那老和尚的提点因素在。

不过,如今身份不同,郑居中还能想到自己,这已经很难得了。因此,他微微一笑,斜睨了旁边两个使女一眼。两女见状连忙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宽敞的庭院中顿时更显得空落落的。

“达夫兄巡视河北,应该知道如今那是一幅什么景象。我朝向来重文轻武,即使是河北边防,也没有多少坚城堡垒,所以如今才不得不花费巨额军费进行修缮,再加上整饬军队,如今朝廷负担异常沉重。可即使如此,居然还有人染指军需,你说这可是人臣能够容忍的?”

他越说越是恼火,脸上露出了森然怒色:“我朝缺马由来已久,如今虽然收复河西,但是,要恢复唐时马监盛况,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现如今辽国和我朝开放边境互市,不再禁止马匹交易,对于我朝自然是大为有利。我朝的步卒放眼天下少有人能敌,西军更是凭借数十万步卒屡败西夏,如今甚至收复了河西,但是,一个骑兵能够抵得上十个步卒,此话虽然夸张,却说明建立一支铁骑更加重要。这种节骨眼上,居然有人在代州的马匹生意上做文章,你说是否能够容忍?”

郑居中对于军事并没有太大了解,但是,就算是再愚蠢的人,骑兵和步卒之间的差距还是能够了解的。虽说知道高俅在此事上不免有些借题发挥,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被任命为尚书右丞的时候,那些上书的人是怎么回事,他难道会不知道?

当下他便连连点头,神情很是肃穆:“此事确实不容忽视,在朝廷急需契丹良马的时候,有人却和辽国马贩勾结,虚抬马价,仅仅这一条就非同小可。再说,谁能担保他们没有趁机出卖我国情报?圣上既然把事情交给了我,我便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郑居中的这种态度无疑让高俅分外满意。赵佶正在让皇城司清查他和大理之间的事,这一点他心中自然有数,然而,他知道这种方式根本查不到什么。而且,他的立身可是比蔡攸要正得多了,不说别的,仅仅是手法,蔡攸便一辈子都学不到。再说,一个是惠国,一个是误国,孰是孰非就很清楚了。

“达夫有这样的意思,我便在此恭祝你旗开得胜了!”他似笑非笑地拱拱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达夫兄能够做出实绩,那些质疑你是外戚的声音便会止歇下来。当然,凡事还得注意一个度,否则纵使你真的查到了点子,圣上也会怀疑你别有用心。”

听了这一席话,郑居中顿时心中一凉,细细品味过之后立刻恍然大悟,起身还了一揖:“多谢高相公指教,否则我险些犯了大错!”

而另一边,由于没有算到种师道居然耍了手段,蔡攸一时间措手不及,而当他听说审案子的居然是郑居中,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然而,捅出这样的通天纰漏,他亦不敢去求救于父亲,只能在暗地再想办法。好在他舍得花钱,大把的钱洒下去,终于买通了几个狱卒,得知了牢中的情况。

虽说赵佶委派了郑居中主审,但是审案的事情自然是离不开大理寺,此事原本并不算大,但是由于先是牵涉到国之军需,然后又发生路上截杀,最后一度惊动天听,大理寺上下自然不敢怠慢,将一干嫌犯下狱之后更是唯恐人死了,时时刻刻有人监守。

百密一疏,钱能通神,有蔡攸的金钱攻势铺路,消息还是传了进去。一干辽国马贩子原本就对背后的内情不甚了了,听说只要一口咬定没有私相交结之事,便能够凭借辽人身份过关,过后还各有一千贯作为补偿,立刻答应了下来。而几个知道蔡攸方才是德生马行幕后老板的人则一个个遭到了严重警告,为了家中亲人计,个个都答应绝不攀咬。

尽管有了这一重保证,但蔡攸心中却依旧没底,一想到种师道居然敢这样和自己作对,更是恨得牙痒痒。只是如今时候不对,他就是想要报复也只能暂时放放。更重要的是,赵佶已经接连几天没有召他伴驾,这不由得让他察觉到一丝深重的危机。

老爹蔡京是靠着才具和权术方才能够在政事堂屹立不倒,可是他不行。他唯一能够持身立命的,就是天子官家的宠信,倘若失去了这个,他便会立刻被打回原形,回复到当年的凄惨境况,而他绝不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在权衡再三之后,他不得不饮鸩止渴,再次找上了萧芷因。

萧芷因最近很得意,非常得意。事实上,当他借刀杀人,将辽国好不容易在北方建立起来的谍探网络一举收入囊中的时候,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着实令他陶醉。上京那两位太后,一位已经奄奄一息,另一位则忙着安抚国内情绪,根本无暇顾及这一边,而他当初留下的余手已经掌握住了赵昭容和那位被册封为越王的小孩子。只要时机成熟,他很快便能用这样一个借口伺机而起。到了那个时候,就是魏王耶律淳,也只能苦叹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所以,在蔡攸求上门的时候,萧芷因分外客气,然而,蔡攸让他做的事情却让他不由得眉头紧皱。放谣言煽风点火是他的拿手好戏,然而,这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内容——疯狂的蔡攸竟精心准备了好几个版本的流言,居然连蔡京一起扫了进去,其目的却深藏不露,这未免太启人疑窦了。

他也是心机深沉的人,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便开口问道:“如今贵国朝中风云多变,不知小蔡大人作何打算?恕我直言,如今蔡相公是老了,小蔡大人若是想再进一步,只怕光是从这些方面入手是不够的。”

这些道理蔡攸自然懂得,只是,上次上书改组枢密院就已经花费了他最大的力气,短时间要让他再像自己的老爹蔡京或是高俅那样在政事上再做进言,却无疑难倒了他。此时此刻,紧盯着笑吟吟的萧芷因,他突然心有所悟——这家伙同样是满腹心机,为什么不能利用一下?

两个人原本就在心中同样心怀鬼胎,虽然国家不同,但是,两边的利益至今没有任何冲突之处,所以,当萧芷因建议蔡攸在军队中动动手脚的时候,蔡攸立刻眼睛大亮。

“小蔡大人,高相公虽然在圣上即位之后便荣登高位,但是,他是怎么站稳脚跟的?不就是王厚西征取了湟州西宁州,然后才让他得以一再加官进爵么?如今大宋皇帝陛下是最热衷开疆拓土的,而高相公在军队里面安插过多少人?因为姚平仲的缘故,整个姚家如今是唯他马首是瞻,而种师道和种师中两兄弟全都是他举荐的。除了这个以外,熙帅王厚,河帅折可适,再加上那些其他将领,由他力荐上去的人已经不少了。就连如今的殿帅王恩以及提举讲武堂郭成,还不是跟他交情好?小蔡大人,你这一次栽跟斗不奇怪,种师道和你有什么交情,需要下死力维护你?”

蔡攸原本就在心中有芥蒂,听了这番话更是起了共鸣。确实,王恩原本是他老爹蔡京举荐的,但上任之后反而和蔡家疏远了一些,和高俅倒是走得近,细细算来,他们蔡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小得可怜。若换作以前,这一点自然没什么要紧的,大宋朝一向重文轻武,难道还能因为武将的一点声音而罢斥文官?可是,随着武将立下了越来越多的功勋,倘若再不重视这一点,恐怕将来还是不利于自己。

“那么,萧兄的意思是……”

见蔡攸的称呼从生疏变成了亲近,萧芷因嘿嘿一笑,示意蔡攸靠近一些,然后低声道:“蔡兄,难道你忘了,如今殿帅王恩已经老迈不堪使用,要是你能够将自己的人扶到这个位子上,只怕成效亦是斐然。另外,那些武将多半是吃软不吃硬,倘若你用了什么太过强硬的手段,适得其反是肯定的。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好好弥补一下。”

萧芷因这么一说,蔡攸突然想起自己当初派到代州去的那个信使至今音信全无,而既然种师道已经将人证物证解送到京城,那就意味着,自己当初送去的那封信完全失效。想到这里,他不由背心发冷——自己一味想到凭借宰相父亲的威势睨视种师道,是不是过于一厢情愿了?

第二十章 老将临去亦无私

尽管已经信了萧芷因的话,可是,蔡攸却不好因此露怯,更不能将这样一件事拿出去求教,便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详细计议。种师道那里他是不用在奢望可以转圜了,毕竟,因果已经铸成,他既拉不下面子,也不想放过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然而,在武臣中寻找可以信赖的人,这对于他来说不免难了一点。他虽说不想做衙内,但是,蔡府大衙内这个身份在不少人眼中却是根深蒂固的。

他这一次出来是乔装打扮,又有无数人打掩护,因此自然没有引起什么动静。悄无声息回到家中,又听说蔡京叫了老三在书房商议事情,他愈发没兴致过去,自顾自地招了一个侍妾睡了。

就在朝中上下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显得波澜四起的时候,从西北传来的一个消息让大宋君臣心头大振。

刘仲武率军攻下凉州甘州,斩首两千余级,大败甘肃军司兵马两万。

由于先前乌合之众的羌兵在攻城的时候尚不忘你争我夺,所以被夏军趁势打败,而刘仲武就趁着这个空档大军压上,连得凉州甘州,而剩下的肃州瓜州沙州,也在唾手可得之间。

尽管事先知道西征肯定会告捷,但是,真的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赵佶仍然是心中大喜,立刻下旨褒奖。刘仲武由于统军有功,进两级,知凉州,麾下其他将士各进一级。命刘仲武可自行按照情势决定是否再次进击,同时亦下旨西宁州准备粮草等物补给。

然而,一个好消息的背后却紧跟着两个坏消息——仅仅是两日之后,便有消息传来,熙帅王厚病故,河帅折可适病故!这是事先不少人已经料到的,但是,这个消息真的证实的时候,却有不少人唏嘘不已,尤其是和两人年龄相当的老将,更是为此事而郁郁寡欢。

由于两人都不在京城,因此,赵佶惟有下旨派人前去治丧吊唁,又命礼部草拟谥号,又召见了在京城的几位老将一一慰问,赐了不少上好的药材,而远在代州的种师道也同在恩赏之列。

就在一好两坏三个消息传开的时候,身处福宁殿的赵佶又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王恩病重!半月前王恩突然发病,他还特意派了医官前去诊治,谁料到今天竟然听到这样一番断言,这位昔日名将已经时日无多了。

对于赵佶来说,接连数天之内三个昔日名将都到了人生末路,他心里自然烦闷得紧。而由于王恩乃是殿帅,他在思量再三之后,便下令侍卫班直做好准备,随即换上便服直奔王府。

自从得知王恩病重,将巷的王府门前便始终络绎不绝满是前来探视的人群。这些人大多数是昔日王恩用过的军官,还有的则是殿前司同僚。起先王敏中还和哥哥一起敷衍一下,到后来王恩病势愈加沉重,两人也就不再顾什么礼数,几乎是整日整日地守在王恩病榻前。

这一日,王恩昏昏沉沉醒来,好容易用了一点粥,他便瞧见王敏中在旁边满脸忧色,不由叹了一口气。名将暮年最是令人扼腕,即使昔日驰骋沙场纵横不败,亦难逃这一日。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只求马革裹尸,而不愿意老死病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敏中……”

“爷爷!”王敏中如今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跟着姚平仲前去河北,否则此时纵使后悔也来不及了,“大夫说了,让你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