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老了!

这是眼下在京城中最广为流传的一句话,从何而起并没有人知晓,但是,三日一至政事堂理事,而且天子时常赐下珍贵药材,种种迹象无不表明,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蔡京,亦是到了迟暮之年。

而蔡京身下的这个位子会由何人来坐,顿时成了最最热门的话题。按照执政年限和资历来看,如今政事堂剩余的三人之中,郑居中的资历最浅,自然被人排除在外。而何执中和阮大猷的经历都差不多,后者虽然略多了几年中枢经历,却也强不到哪里去。最最重要的是,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两位无法胜任尚书左右仆射之职。

而在外面,由于高系官员的集体低调,蔡攸这个名字仿佛在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只要芝麻大的政绩也会被那些趋附蔡攸的官员拿出来说道。只要有人提起蔡攸并非是循正科从科举出身,就会立刻有人拿出无数先贤的例子打比方,言下之意也就是科举并非是选拔良材的唯一途径。总而言之,自打流言兴起之日开始,蔡府的门槛就险些为人踏破了。

对于这样的情势,蔡攸心中自然是万分得意。然而,他身边趋炎附势的人虽然多,刘正夫等人却是真正懂得时势的人。谁都知道这天底下流言做不得准,重点还在天子官家的决断,更何况,指望蔡京自己从位子上退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而对于这一点,王黼同样是心有体会,陪着蔡攸见了一大帮客人之后,他立刻提出了这件事。

“学士,如今既然声势已经造出来了,最后的事情便着落在令尊身上。倘若他不肯退,那么圣上怜他三朝元老,必定不会轻易罢斥或是令其致仕。而若是等他缓过气来,以那种雷霆手腕,未必会因为你是他的儿子而放松。如今学士看似尊荣,其实是有进无退的危局,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满盘皆输,不可不慎!”

蔡攸看重王黼,一来是因为两人年龄相仿兼且臭味相投,二来则是看中了对方狠毒的心计。此时听王黼这么说,他便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便问道:“那依你看来,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既然令弟在外散布消息说学士不孝,那你便多去探望一下蔡相公!”王黼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冷不丁笑道,“尊大人身体如何,应该是学士最清楚才是。令弟品秩太低不能随时入朝面圣,既然这样,若是圣上问起,自然就只有学士的回话最有效了。不单单如此,就是令堂大人那里……”

蔡攸其他的不行,对于这种揣摩人心的勾当,他却是精熟无比,此时王黼既然挑明,举一反三,他立刻明白了其中关键,不由得大笑了起来。

“好你个将明,果然是玲珑剔透的心肝!”他狠狠地在对方肩头上拍了一记,亲热地道,“不枉我向圣上亲自推荐你一回,放心,我不会像何相公这么小气,将来政事堂之中,少不得你一个位子!”

对于刚刚三十出头的王黼而言,这个保证无疑是具有相当的力度。然而,在离开蔡府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他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一山难容二虎,以前蔡京和高俅如此,眼下蔡攸和蔡京同样如此,将来自己和蔡攸又是如何?论心计自己绝对不输给蔡攸,但是这朝中人脉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看来,自己得好生巴结一下天子官家才是!

他绞尽脑汁思量许久,终于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关键之处。天下人都知道赵佶喜欢书画,但凡送礼都在这方面动脑筋,可是,天子官家当初在为端王的时候,可还是一个风流种子呢!就是如今的后宫之中,那些嫔妃娘娘何尝不是国色天香?这么说来……

他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悠然自得地靠着厢壁闭上了眼睛。论别的他比不上别人,但是说到这个,天底下能够及得上他的,大约有限吧?

按照王黼的主意,蔡攸便几乎天天在下朝之后往父亲那里走,每次去都从来不空手,而礼物几乎千篇一律的是各色药材。吕氏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只看到了儿子的孝心,那些闲言碎语全都抛在了脑后,就连蔡京自己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而蔡絛虽然咬碎了银牙,却仍旧无计可施。要是他每次都把蔡攸挡在门外,传扬出去就是他这个做弟弟的不懂规矩了。然而,蔡攸这样的做派究竟是为了什么?

蔡京很快就知道了儿子的伎俩——他在宫里亦是布置有诸多眼线,这一日晚间,便有人悄悄摸上了蔡府求见蔡京。由于来人是拿着入内内侍省的腰牌,因此管家不敢怠慢,即刻把人引进了书房。而蔡京在听到那人说的第一句话之后,险些没有气晕过去。

今天蔡攸面圣的时候,居然在赵佶面前落泪不止,言道他这个做父亲的病入膏肓,倘若再劳累下去只怕是时日无多!

“好,好,想不到这个小畜牲竟有如此心机!”蔡京怒极而笑,脸上说不清是痛心疾首还是愤怒难平,“我养了他这么多年,还道他终于良心发现知道周全我这个父亲,谁知道他竟是为了这么一遭!好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真真是我蔡京的好儿子!”

谁能想到,蔡攸这一日日的探望,为的竟然是造势,为了向朝臣们展示他蔡京着实病得重了!想到前些时候赵佶下旨让他三日一次去都堂理事,他更是觉得心苦难言。如今满城都在传说他蔡京身体不好,而他确实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不如从前,难道还要每日在人前招摇过市,显示自己仍然可以担当重任么?

这真是一记致命的绝招,偏偏下手的人是他的儿子,他甚至没有更好的方法反击!

传信的内侍叉手在那里站了半晌,见蔡京脸色变幻不定,复又小心翼翼地道:“圣上还赞了蔡学士孝心,额外赏赐了不少物事,甚至还说,要挑一个好日子亲自到府中来看看相公……”

这一句话顿时让蔡京勃然色变,甚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神情。蔡攸借由这一点在天子面前卖乖露好也就罢了,纵使得多少赏赐亦不关他蔡京的事,可是,若是把赵佶招惹了来,那他该如何自处?

天子驾临臣子府邸这种事赵佶登基之后并没有少做,但问题是,这却有微服和公服的区别。倘若赵佶只是私下里来看看那便不打紧,可若是大张旗鼓而来,那么,其中的理由必定要昭告天下!那个时候,天子体恤优抚老臣的名声固然会传扬四海,而他蔡京老迈不堪使用也必定是坐实了。而若是他再没有什么行动,只怕是人人都会笑话他恋栈权位不去!

蔡攸的这一步步棋实在下得太好了,好到连他这个老子也要拍案叫绝!

“我都知道了,此番你功劳不小!”蔡京也瞥了一眼桌上,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直接送给面前这个内侍,思忖片刻便令仆人去取两百贯钱票,递过去之后又吩咐道,“今后只要攸儿再进宫,不管什么事你都来报一声,我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内侍连声称谢,将钱票藏好了,这才躬身一揖退了下去,而蔡京却始终没有坐下,脸上竟流露出一种似悲似喜的神情。

次日一大清早,蔡京便起床梳洗准备上朝事宜,这是朔望两日各一次的大朝,自然是不可马虎,而他亦必须出席。匆匆穿戴整齐之后,他便登上马车,孰料在进了大内禁中之后正好遇上了何执中。

“元长,昨日晚上,我听说叶少蕴已经到京城了!”

何执中见了蔡京,随口打了一个招呼便立刻道出了正题:“昔日他替你谋划的时候,几乎很少犯错。兼且他在朝中风评相当不错,交游又广,此番回来,你应该见他一面才是。叶少蕴在定州这几年,官声卓著政绩斐然,也该到了调回来的时候。这样一来,你也好多一个帮手。”

蔡京当然晓得何执中的好意,然而,对于叶梦得的心理,他却比何执中看得更透彻。叶梦得一心想要当名臣,不想让身上一直带着蔡系的烙印,所以才会自请前去定州这种北地边关。现如今对方官职渐显,绝对不肯老是在阴谋诡道上下功夫的。

“唉,一言难尽,伯通我们先进去吧!”他终于微微摇了摇头,便和何执中并肩走进了文德殿,一路上自然有不少官员退让打招呼。等到了最前面,他赫然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和刘正夫等人在说些什么,眉头本能地一皱,随后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去。

这一幕正好让严均和阮大猷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蔡京狡则狡矣,但既然是人,则必定会有软肋,如今看来蔡攸的每一步都是走到蔡京的死穴上了。昔日苦心扶持儿子,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颇值得玩味。

第十四章 炙手可热烫山芋

虽说叶梦得是进京述职,但不如说是枢密院在请示天子之后,将这位定州知州召回来过问北方情势。因此甫一进京,他就接到了召见的旨意。

面圣的时候,叶梦得绝口不提朝堂上如今的风波,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北方局势一一解说了一遍。定州正在宋辽边界上,无论城防还是驻军都是重中之重。他上任伊始还只是知州,但之后因为边境屡屡有异动,而辽金局势更是时好时坏,最后政事堂和枢密院合议下来,又给他加了定州路安抚使的头衔。而这么一来,他的职衔一下子跳了一级。

“定州统定、保、深、祁、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八州,户六万余,口十三万余,如今边境无事,百姓尚可丰衣足食,但臣听说以往状况,却深受辽人掠夺之苦。”叶梦得说着便是脸上一肃,亦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沉重,“定州如今所处的位置正好是辽国南京道和西京道相交的位置,由于魏王耶律淳如今态度暧昧,因此西京道附近的辽军囤积不在少数,虽然不至于再滋扰边境,隐忧却是不小,所以臣认为应该严密注意动态,以防为外人所趁。”

“卿所言有理。”对于叶梦得在定州的政绩,赵佶也是心里有数,此时面对他的侃侃而谈,自然连连点头,“定州位置重要,所以仁宗皇帝方才在庆历八年设置定州路安抚使,就是为了防范辽人。可惜之后我朝重心向来放在西夏,所以方才忽视了北地边防,如今要一口气全都重新入手,不免便是困难重重。朕很取你的治事勤勉,还有主次分明的这一条。”

“多谢圣上夸奖!”叶梦得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了谦逊之色,连忙下拜道,“臣蒙圣上简拔,又委以要职,敢不尽心竭力报效?”

“叶卿平身吧。”赵佶心中更取的却是叶梦得请郡外放这一条,要知道,自馆阁一路升迁直至政事堂在大宋朝都是有先例的,叶梦得舍易取难,这种大臣风范和先前那些声名卓著的贤臣就很有得一比了。“朕有意升定州为次府,如今先知会你一声。短期之内,朕仍需要你坐镇定州,你明白么?”

若是换成别人,兴许会为了不能回到朝廷中枢而心生失望,但叶梦得却知道这种时候留在外面反而是最好的机会,此刻便连声应承,很是表白了一番心迹。面圣事毕,照例又有恩赏,不外乎是冬衣以及金银钱等物,但其中一袭锦袍却不是普通货色,看得他不由心中生疑,出来的时候便向旁边一个内侍问道:“这锦袍似乎花样不同,是裁造院今年新制的?”

那内侍手中捧着一大堆赐物,对叶梦得的好运更是殷羡不已,此时闻声连忙答道:“叶大人有所不知,这不是裁造院所制,而是高丽这一回的贡物,听说是用独特的染料染的色,高丽王不敢服用,便将一应十件全都献了给圣上。圣上自留了两件,赏赐了蔡相公何相公阮相公郑相公,还有枢密院严枢相和侯枢使各一件,如今叶大人得了这一件,内府便只剩一件了。”

叶梦得为人极其精明,此刻一听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头。要知道,天子赐物往往能够看出好恶,高俅现如今不是宰相,但从先前得到的消息来看,但凡赏赐东西都是头一份的,没有道理这一次的锦袍反而漏掉了这一位。见四周无人,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敢情此番伯章相公没有得赐?”

“哪里,高相公那一头,圣上早就选了高丽王贡的其他东西赐了。”那内侍却也伶俐,四下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叶大人可别说是我透露的,我那时看到圣上足足赐了高相公半箱子衣物,倘若再加上郑贵妃王贵妃的赠物,只怕是比寻常大臣多好多呢!”

这才是道理嘛!叶梦得心中暗自点头,却也不再多问,待到出了禁中之后,他随手解下腰中玉佩赏给了那内侍。虽说官员不得结交内臣是老早就传下来的规矩,但时至今日谁也不会管这么多,要从内侍那里打听消息,总得付出代价,这便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叶梦得虽然人在外头为官,但早年在京城的时候曾经置办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家人。由于他待下宽和,工钱又给得大方,因此离开这么些年,就没有一个人走的。一路回到家中,自有人上来殷勤服侍,而管家便上来报说了今日来拜的客人。

“大人,今日除了蔡相公派人来过之外,还有何相公和小蔡学士,都说让您得空了去他们的府上一趟,有要事相商。除此之外,便有大人的几个同年和同乡约您会文,小人都一一敷衍了,帖子都在这儿。”

叶梦得随便拿起一份一看,微微一晒便搁在了一边,等到晚间闲下来时,他方才一份一份仔仔细细看了,末了不免冷笑一声。

蔡京何执中是宰相,想见自己无非是让他出出主意。他当年出自蔡京门下,少不得还是要尽点心力,当然,更多的是尽人事听天命,能否有效就得看蔡京自己是否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了。至于蔡攸,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新贵,昔日蔡攸知道他颇有心计,此番拉拢也是情理中事,他亦不可能不管不顾。

然而,那些所谓同年同僚居然也都蹦出来了,实在是好笑得紧!他叶梦得确实好诗词爱文章,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也曾经和不少人会过诗词,但是,哪里认得这许多人?分明是看着自己如今有了苗头,纷纷爬上来趋附而已,还用会文这样的事情当作借口,着实可笑!这其中那些人,有几个是能自己作诗词的?

次日他便去拜访了蔡京,当然,蔡卞让他转告的话他并没有直言送上,而是拐弯抹角兜了个圈子:“小蔡大人的意思是说,如今相公身子不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外头虽然事多,还请相公不要太过劳心劳力。那些大臣无不是虎视眈眈盯着,如今相公家事又并非全然顺遂,若是一味逞强,只怕是遂了外人心愿。所以,相公还应该早做决断为好。”

叶梦得这种赤裸裸的暗示蔡京自然听得明白,只不过,大权在握的时间长了,要放手谈何容易。虎落平阳被犬欺这种事,在大宋朝发生的也并不少见。他很难相信,那些往日和他不睦的官员在他致仕之后,就真的会偃旗息鼓。

“少蕴,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话你不会没有听过。我如今确实比不得从前,但是,若想凭那些让我自动让位,他们就想错了!”

蔡京既然犯了执拗,叶梦得便不好再多说,否则,难免会让蔡京认为他是蔡攸一伙。和蔡京一番谈话下来,他亦清醒地认识到,昔日几乎算无遗策的蔡京如今是真的老了,连他都看出蔡攸的得势有天子官家故意的成分在其中,这位宰相却依旧身在此山中,人说英雄亦难敌迟暮,果然一点不假。

“对了,元度如今在大名府任上可还好?”

“元度大人一切都好,大名府如今万商云集热闹非凡,百姓安居乐业,听说圣上前次特旨褒奖,又赏赐了不少衣物配饰。我临走前元度大人还开玩笑说,余生就是在北京大名府过了,也了无遗憾了!”

对于蔡卞的这种感慨,蔡京心中嗤之以鼻,而何执中让他请叶梦得参度家事,他也觉得有所不妥,因此最后还是忍住没有提。等到叶梦得离开,他方才长叹了一声,心中更惋惜叶梦得不是自己的女婿——在他的女婿当中,高傑算是比较出色的,偏偏是高家的人,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指望其和自己同心,而蔡絛等三个儿子终究难成大器。想想真是令人气恼,他蔡京竟是完完全全后继无人!

而在何府,何执中的话便直截了当多了:“少蕴,昔日元长对你提挈有加,如今他却为人算计步履维艰,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我对蔡相公说过,如今之际,他只有自动请辞方为上策,只可惜蔡相公并不认为此法可行。”叶梦得摇头叹息了一声,见何执中同样愣在那里,沉吟片刻便反问道,“以何相公的阅历眼光,难道还看不出圣上重用蔡学士的心意么?”

望着叶梦得离开的背影,何执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当初亦想着高俅留下的那个位子,如今看来,别说是自己,就连蔡京亦是低估了高俅。时局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两个已经完全无力控制局势。而操纵那根线头的,一边是天子官家,另一边竟像是高俅!

倘若他是蔡京,一定会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吧?

第十五章 冰冻三尺非骤寒

叶梦得和蔡攸只是匆匆一会就立刻离开了京城,此番进京,算起来除了面见天子之外,他只见了三个人——蔡京、何执中、蔡攸,其余的大臣他都没有去登门拜访。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避嫌。

他进京的时候是定州知州,加定州路安抚使,而离京的时候却又小升一级,因为,在朝堂合议之后,定州升格为次府,天子赐郡名中山,从此之后,定州便是中山府,而他的知定州也变成了知中山府。这对于旁人来说很难跨过的一道坎,在他这里却只是轻轻松松一跃而过。而联想到天子的即刻召见,不少人都在心中认为,这位以博学多才,文采风流著称的年轻官员,定然是前途无量。

蔡京没有从叶梦得那里讨到主意,又不想轻易请辞避位,忖度这两日身体好些,他干脆便日日前去政事堂理事,想借此打消那些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怀疑。然而,流言一起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消解的。他在大内禁中都堂的连连露面非但没有打消那些议论,反而让流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蔡相公是在强撑着呢,这又是何苦,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回去好好养老不行么?”

“咳,人老了,未免贪恋权位而不去……”

“我前两日在都堂看到蔡相公的时候,发觉这段时日他老了十岁不止。终究是劳心劳力,如今下头又不是没人代替,圣上还下了三日一治事的恩旨,他偏偏还要强撑着过来,这又是何苦!”

“大权在握何等风光,蔡相公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向来便是如此!”

这样的闲言碎语自然不会在蔡京面前露出口风,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阮大猷第一个听说,然后便是政事堂其他人,到了最后,就连何执中看蔡京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忧心。内忧外患,有一个深悉蔡京秉性的蔡攸在暗处一点一滴地布置,即便蔡京有再大的本事,现如今恐怕也难以发挥了,更何况,天子官家……

蔡京嘴上不说,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些。天子的隆宠天下人固然都能看到,可他还是看出了其中的提防之意,换作别的臣子,只怕是早就坐不住了。可是,他不是别人,他是蔡京!

张商英、张康国、刘逵、赵挺之……哪一个不想凭借天子的宠信将他拉下去,哪一个不想让他蔡京从此之后永不得翻身,可是结果如何,他蔡京还不是屹立不倒,反倒是那些人如今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就是高俅也同样……

高俅!

这个名字突然划过脑际时,他猛地感到一阵心悸。除了那一次老三蔡絛前去拜访高俅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这个名字了,纵使有,那也只是在听到别的名字时附带提起,比如说天子似乎有意撮合高嘉和刘琦,再比如说郑贵妃王贵妃赏赐了不少东西给高家内眷——然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说高俅有什么举动,而这对于高俅来说,未免太不正常了!

他和高俅共事多年,虽然不能说是对这个同僚廖若指掌,但自忖能够摸透对方的七分习性。高俅决不是那种受到打击就会一蹶不振的人,更不会因为辞相就真的任事不管逍遥度日,这从他至今仍旧住在京城就能够看得出来。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忘了这些?

想到这些时日自己在病中只顾盯着儿子蔡攸,只顾盯着朝中舆论,蔡京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是聪明绝顶的人,以往之所以没看到这些,不过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缘故,如今一想到这个关键,他眼前的迷雾自然而然地一层层散开了,而出现在眼前的真相令他不寒而栗。

怪不得何执中屡屡暗示,怪不得叶梦得亦劝他辞相自保!原来,事情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怔怔地出神,浑然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墨汁大片大片地滴了下来,将下头的纸浸染了一大片。旁边的何执中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便道了一声不好,急忙上前将蔡京面前的奏折全部挪开了去,然后方才低声开口唤道:“元长公,元长公?”

蔡京这才恍然醒觉了过来,见是何执中满面焦虑地站在身前,再看看手中的笔,顿时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好在他此时并非在作批复,污的也只是寻常纸张,因此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这却在别人心中结下了一个疙瘩。不远处的几个书吏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便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议论了起来。

“伯通,我终于明白了,只叹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何执中被蔡京这一句没头没脑的感慨说得一愣,半晌方才品出其中滋味,知道蔡京亦是明白了过来。然而,时至今日,即使是他也不得不认为,终究还是晚了。他不是不想提点蔡京,毕竟多年同僚加上密友的交情放在那里,只是,天子官家赐第的前事还在,为了自己和儿孙,他只能稍稍提出一些暗示,不敢另外多事。

此时阮大猷正好不在,几个书吏也正在外头,他说话便少了些顾忌:“元长公,恕我直言,此事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要想挽回只怕不易。居安……到底是居安还年轻,名利心太重,否则倒还有可为之处。不然,也只有你家老三当日的法子。”

何执中的言下之意和简单,要么蔡京出面和蔡攸和解,即使不能芥蒂尽去,但至少也可以化解一二;要么蔡京去和高俅讲和,把之前的过节都揭过去。然而,就连何执中自己也认为这两条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箭已经离弦,哪里还有收回的机会。而若是事情真的出自天子官家之命,就更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蔡京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黄昏时分,天上突然飘下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入冬之后,东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如今已经过了正月却又下了雪,顿时让街上的行人少了大半。蔡京和何执中并肩走出都堂,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那沉沉压下来的天幕,不正是和他们的心情差不多么?

同样是下雪天,高府之中却是格外热闹,阮大猷、郑居中、严均和侯蒙的先后到来,让这座前些时候有些冷落的门庭突然又热闹了起来,而高傑李纲等年轻官员亦挤了济济一堂,因为,这一天正是高府太公高敦复的七十大寿。

古语有云,七十而古稀,对于半辈子受穷的高太公而言,这十几年的日子自然是异常舒心的。先是有了钱,然后儿子又大权在握,当初在朱雀街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如今的风光?虽说因为高俅辞相而耿耿于怀,但看到有这么多朝廷大员上门贺寿,他亦是极为欣喜。

父以子贵,这句话用在高敦复身上绝对不假。对于出了宰相的门庭而言,朝廷的封赠向来是极其慷慨的,高敦复得赐官职不论,就连早已去世的高俅曾祖母、祖母和母亲也得到了国太夫人的封赠,那座原先极其不起眼的小坟头如今已经是另找风水宝地安葬,可以说是满门荣宠。而此刻高敦复七十大寿,比当日六十大寿更热闹几分。

高俅亲自奉酒上寿,高敦复固然是眉开眼笑,周围的一群高官同样是笑吟吟的。中华向来重孝道,家有双老必定晨昏定省,若有疾则子当亲自侍奉,而做寿之类的除非实在家贫,则更是不可怠慢。此时见高太公满满饮了一杯,严均便笑道:“老太公老当益壮,这七十大寿一过,今后便是年年上寿,再过几年,指不定就连重孙也有了。”

除了一些更年轻的官员,在如今的朝廷重臣之中,严均是最最年轻的,如今不过三十八岁,因此这番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立刻引来了阵阵附和。而高敦复亦难掩面上喜色,见到底下三个孙子都各自规规矩矩坐着,而高嘉正眨巴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看,心中更是感慨万分。

“多承严枢相吉言了。若是按照我的本意,如今这年岁已经知足了,万不敢再有什么奢求。但现在看来,为了抱上重孙重孙女,我还得多活上两年才是!”

高敦复这么一说,高俅免不了上前趋奉几句,见老父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亦感到心中宽慰,趁着别家几个小的上前祝寿,他便悄悄往旁边退开了去。

真是快啊,转眼已经是政和元年,算算时间几乎要二十个年头了。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到如今两鬓微斑的中年人,他几乎是看遍了世事,早已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样子了!若是自己到了蔡京那个年龄,可会甘心放权隐居山野或是游历天下?

“伯章!”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个声音,高俅转头过去,见是严均,不觉莞尔一笑:“想必是里头太热闹,你这个喜好清静的人坐不住了!”

严均却并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看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语带双关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雪一下,只怕天就要更冷了!”

第十六章 佳儿佳妇佳偶成

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好几天,这几天里,权贵人家固然可以拥裘围炉而坐,闲情雅致地赏雪喝酒谈论诗文,中等人家也可以烫上一壶热酒好好去去寒气,但是京城之中毕竟还有那种一日三餐尚不能求温饱的人家,在这种大雪天里不免就犯了愁。大雪甚至压塌了几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那些贫苦人自然更是雪上加霜,街头上时常可见三两个衣衫褴褛簌簌发抖的人影。

这是哪一朝哪一代都没法避免的惨事,好在大相国寺开了粥铺舍粥,上清宫也开始发放一些御寒衣物。虽然粥不过糙米,而衣物也多半是人家穿旧了不要的,但聊胜于无,对于那些饥寒交迫的人来说,这些就是上好的享受了。而随着几家大臣府上纷纷选了空地设了粥铺再加上给城外的庄子挑选长工,京城中原本散发出来的那一丝凄苦气息,渐渐地也被这一点一滴的举措给抹平了。

对于朝堂上发生的诸多大事而言,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亦没有多少人留心。就连轮着管这些事的开封府,由于日前也奉了赵佶旨意,和殿前司合力将重心放在了清理北国奸细上。童贯固然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把年纪的郭成也不得不在讲武堂特设了一间议事厅,几乎将那里变成了半个殿帅府。

这一日,童贯马不停蹄地忙完了几桩事情,打马回殿帅府的时候又随手施舍了一些钱给路上的乞丐,谁知一进门便接到了天子传见的旨意。虽说外头裹了披风,但这雪花毕竟无孔不入,披风里面的衣服上同样沾了不少,被热气一烤就变成了水珠,亦是让他这一身衣服变得皱巴巴的。然而,天子召见又不能延迟,他只能又向人讨来一件干燥的油布披风,上了马就向大内禁中奔去。等到出现在崇政殿门口时,他的披风上又是厚厚一层雪花。

随手将披风和斗笠交给旁边的内侍,他整了整衣冠便进了大殿。拜见礼毕之后,他肃手站到一边,正寻思今日天子召见有何要事的时候,冷不丁便听头上传来了一句:“道夫,你既然和刘仲武交好,此番刘琦来京又是你照看的,你可认为此子配得上高嘉?”

这句话一出,童贯立刻明白事情有八九分成了。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大意不得,他故意沉吟了半晌,然后才诚惶诚恐地答道:“圣上,高相公如今虽然已经辞相,毕竟仍然是国公,这昔日肱骨大臣的地位摆在那里,终究非同小可。刘仲武如今担当西征重任,虽然是武将中的佼佼者,但论及门楣,自然还是略逊一筹。”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赵佶,见其眉头微微一皱,心中登时一喜,连忙词锋一转道:“但是,臣以为此事若成,却是利大于弊!”

赵佶原本心有所动,听童贯刚才那么一说,便觉有些一厢情愿,但一听利大于弊四个字,他立刻舒展了眉头,急忙追问道:“你倒说说看,怎么是利大于弊?”

“圣上,刘仲武虽说声名及不上已故的姚麟王恩,以及建有大功的王厚折可适,但毕竟是难得的武将,如今挥师西凉屡建功勋,更可见朝廷恩重。他如今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膝下又有刘琦这样一个儿子,其他诸子同样是成器的居多,将来未必不会再建功勋。圣上登基之后,重用了不少武将,却有不少文臣对此颇有微词,倘若借由这样一桩婚事,让刘仲武能够对圣上感恩戴德,让文武之间能够和谐相处不再互相倾轧,岂不是一举两得?”

说到这里,童贯又顿了一顿,见赵佶示意自己接着往下说,他方才咬咬牙道:“况且,这还能够平息外面的谣言。虽说不过是街头巷尾的议论不足为惧,但须知三人成虎,倘若不能尽早解决,难免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祸事。”

这前面两层赵佶早已想到,而对于童贯最后的这句话,赵佶免不了悚然而惊。之所以动了心思,是因为他实在难以决断究竟该将高嘉配给赵桓还是赵楷,倒并非是为了外头的议论。现如今童贯将外头那些流言提到这样的高度,无疑表明那些话已经很有市场了。

见童贯低头躬身站在那里,他不由晒然一笑,淡淡地吩咐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朕不会怪罪你刚刚那些话。朝堂上的事情就是如此,揣测的人多了,外面的流言就说什么的都有。看来,朕与其去掺和高家的家事,不若先把太子和嘉王的婚事先定下来。这样别人就算心有定计,也不见得能够玩出花样来。嗯,你把朕的这个意思转告伯章,就说朕说的,这个刘琦看着还好,至于他要不要人家作女婿,让他自己作主!”

闻听这句话,童贯几乎是听到了天纶之音,心中喜出望外,连忙应承不提。这桩婚事的由头如今已经露出去了,即使不是天子赐婚,别人也知道这是天子的态度。再说,到时候太子和嘉王的事情一宣布,那些还在打这方面主意的人便会随之大失所望,而自己亦是成功玩了一把大牌。一头讨好了天子,一头讨好了高俅,顺便还向刘仲武卖了一个最大的人情,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会做生意?

于是,当他当晚悄悄来到高府报上这么一件事的时候,高俅脸上的表情便精彩极了。童贯和高俅来来回回打过不少交道,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有这样的表情。

事实上,高俅正在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不是么,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离奇事件就已经够多了,李纲姚平仲差不多成了他的门下,赵鼎成了他的侄女婿,现在,居然刘琦又要当他的女婿了!他不知道历史上的高俅有多少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他只能够确定,对方肯定不会有他这样的先见之明,把一大堆人一网打尽!

“这一次的事情,道夫你居功至伟,到时候小女办喜事的时候,我一定好好敬你一杯!”高俅笑吟吟地看着童贯,越看越觉得这个内侍出身的家伙很可爱,若不是对方牵线搭桥,他亦不会找到一个这样完美的解决方法。不用夹在赵楷和赵桓兄弟之间难以做人,这种感觉真好!

“我哪里敢居功,这是天赐良缘,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了一个小忙而已。”童贯连忙谦逊了一番,脸上却露出了说不出的得意。在他看来,内侍做到他这个份上,实在已经是很难得了,就是当初他师傅李宪,亦是战战兢兢要担心朝臣弹劾,哪里像他这样能够傍上一座大山,将来自可一切无忧?

送走童贯,高俅便立刻找来了英娘伊容和白玲,将童贯转达的意思说了一遍,这下子登时激起了三女的极大欢喜。宫里头是个什么光景,别人不清楚伊容最清楚,自然不想让自己家这个宝贝心肝进去受苦受难,毕竟,就是皇后也是难当的。仅仅是大宋朝,被废的皇后就有两位,如今虽说那位孟后在宫中境况还好,但曾经经受的无穷凄苦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忍耐下来的。

“还是这样好,圣上总算做了一桩好事!”话一出口,伊容方才察觉到自己的语病,却也不忙遮掩,“这下人家要算计相公可得吃哑巴亏了,居然把嘉儿捎带了进去,实在太可恶了!倒是那个刘琦生得实在俊伟,小小年纪就长成这样,到时候大了岂不是一个绝世美男子?”

“我们家嘉儿又哪里比不上他?”白玲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他从小练武是成了,但文采上哪里比得上嘉儿,将来少不得要夫妇之间好好互补一下。哎呀,光顾着我们乐了,嘉儿究竟是否知道这件事,别到时候她闹腾起来就麻烦了!”

英娘见伊容和白玲面面相觑,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苦笑。如今家里已经倒过来了,仿佛小丫头是祖宗似的,哪里还有什么长幼之分。她不得不轻咳了一声,然后解释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管怎么说,这桩婚事既然圣上都认可,大约也就是定了。嘉儿好歹也见过刘琦两回,这样年轻有为的孩子,她也不会不喜欢,她平日不是口口声声说这个纨绔那个纨绔么?”

高俅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白玲冷不丁站了起来,三两步上前拉开了门,一把拽进了一个人影。摇曳的烛火下头,赫然是一张不知是被大雪冻得通红,还是又羞又恼一片通红的脸。

“嘉儿!”

高嘉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白玲,突然扑入了父亲的怀中:“爹!”

高俅顺势接住了女儿,替她拍去身上沾着的几片雪花,心中便笑开了怀。既然小丫头没有说什么我不嫁,那么,这桩婚事差不多就可以定下来了。

十一岁就定下婚事,这在未来人看来,可是比早婚还早婚呢!

第十七章 相忌深落井下石

“高家那一桩婚事已经定了……”

蔡京喃喃重复了一遍,面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很多事情他可以设计,可以布局,但最终成事如何,还是得看运气如何。而就这一次的事情来看,他的谋划显然不够成功,更没有料到会横插出来一个刘琦。

其实,那个时候秦国公主赵芙倘若能够答允赵佶的赐婚,事情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偏偏拒绝了,反而还把事情推向了另一个方面。但是,外人兴许会认为这不过是一次意外和巧合掺杂在一起的结果,但他却不得不去考虑更深的层面。

刘琦此人仪表如何,他已经从几个熟人那里听说过了。尽管年纪还小,但是据称仪容比如今年轻一代中声名最显赫的姚平仲更胜一筹。赵芙深居宫中,未必就不担心自己的婚事,正因为如此,见到这样一个绝非纨绔子弟的少年,她又怎么会想都不想就加以拒绝?

想到这里,他不由转头看着面前的那个殿帅府虞候,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如今郭成已经去掉了暂代两个字,出任殿前都指挥使,童贯的暂代两个字应该还未去掉吧?”

“是。”那个殿帅府虞候当年受了蔡京莫大好处,因此执礼极恭,此时深深弯腰答道,“他如今仍然是暂代殿前都虞候,想来圣上也知道他是内侍出身,再加上我朝三衙军官原本就在武将之中位分最尊,料想不会轻易让其正位。”

蔡京闻言略点点头,却又追问道:“那我问你,童贯如今和谁走得最近?”

“这……”那虞候顿时有些为难,左思右想了一阵子,这才很不确定地答道,“回禀相公,童大人自从上任之后,和所有同僚下属都相处得好,往日朝臣那里也都有走动,但并不见什么过从极密的。啊,对了……”

两个字一出口,他突然流露出了极其尴尬的表情,见蔡京目光冷冽地注视着自己,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童大人似乎……似乎和小蔡学士过从极密……”

蔡攸!

蔡京只觉得平空响起了一个霹雳,登时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好在历经宦途多年,他早已养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当着一个虞候的面更不好露出端倪,当下也不再追问,嘱咐了那虞候几句,等到人走了,他方才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真真是自己养的好儿子啊,居然已经把手伸到殿帅府了!以他对蔡攸这个儿子的了解,他可以断定,这是有别人再给蔡攸出主意,否则,他这个儿子只会把目光放在朝堂文官队列中,绝对不会想到去拉拢军队中人。而且,大宋文武之间向来有很大差别,等闲文官根本不会去打武将的主意,更不用说童贯这样出身阉宦,名不正言不顺的武将了!

可是,此次蔡攸很可能会看错了人!

对于童贯这个人,蔡京虽不能说深悉其人秉性,但是通过一连串的小事件,他还是能够拍着胸脯说,对其人了解决不在少。区区一个内侍,能够在赵佶登基之后快速窜升起来,甚至得以出任西北监军,从其本身而言便证明了天子官家对其的宠信。而在历经了那一次隐匿圣旨擅作主张事件之后,也仅仅是受了一顿申饬,这就更代表了其人的不可小觑。

这样一个人,即使是要站队,也会权衡很久,不会一时半刻做出选择。而蔡攸又有多少把握,能够让这样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阉宦俯首帖耳?

“相爷,范致虚范大人来拜!”

外间的这个响声让他的思绪回到了现实当中,范致虚乃是文坛之中颇有声名之人,而且当年崇宁初年又对他出任宰相出力颇多,因此往日走动也勤,他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只是今日他着实没有心情邀人进书房详谈,忖度片刻范致虚的来意,他遂命家人前去正厅备办酒宴,随即施施然出去会客。

两番见礼毕,蔡京借口自己新得了几个绝色歌姬,言道天色渐晚,便留范致虚饮酒作乐。范致虚原本就是为了宽慰蔡京而来,兼且文人风流秉性,自然不会推辞这样的邀请。因此主宾两人相对而坐,面前一道道菜肴上来之后,旁边曲乐便隐约响起,五个绮年玉貌的歌姬便载歌载舞上前献艺。

范致虚定睛看去,只见这几个歌姬个个眉眼如画,兼且都是青春年少,流露出的风情便和坊间寻常风尘大相径庭,不由得看住了,许久方才举杯轻啜了一口,然后转头对蔡京笑道:“我原本料想相公这些时日心绪不佳,所以想来排解一二。如今看来,相公有这些解语花,无论如何都是用不着我的。如此佳人便是宫中教坊司也不多见,真真是妙人!”

这几个人都是别人送来的,蔡京困于诸般事由,一直无心纵情声色,今日借着范致虚来的机会叫她们出来,原本就是存了排解心绪的意思。如今见这轻歌曼舞,他也觉得心情渐渐开朗了起来,听范致虚调笑便自嘲道:“可惜都是年少佳人,我这把老骨头未必经受得住!”

两人对视大笑,正当这厅堂之中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蔡京身侧,低声耳语了几句。而原本脸带笑容的蔡京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陡地阴沉了下来,最后甚至还冷笑了一声。

范致虚见势不对,连忙问道:“相公可是有事?”

蔡京轻描淡写地分说道:“无妨,只是攸儿来探视而已,你先入屏风后暂避,省得落人口实。”

蔡家父子之间不和的消息范致虚早就听说过,闻听蔡攸前来也不欲与其打照面,此时点点头便起身避往屏风之后。而几个仆役慌忙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范致虚那张桌子上的东西,等到这一切刚刚就绪,蔡攸便笑吟吟地进来拜见。

尽管里里外外的人都知道这父子中间如今已经闹了别扭,但是,蔡攸仍是毕恭毕敬行了大礼,坐下之后便说了些例行的问候话,顺便也夸了那些歌姬几句。正当仆役们以为蔡攸会像以往那样坐一会就告辞离去的时候,蔡攸突然往蔡京身边挪了一挪,两父子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尺。

蔡京本能地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发问,孰料蔡攸伸手抓住了他的右腕,煞有介事地诊起脉来。良久,蔡攸方才轻轻放下了乃父的手,神情郑重地问道:“爹爹如今脉象舒缓,想必这病也不似前些天那般重了,如今身体可还有不适?”

蔡京心中冷笑,口中却淡淡地答道:“这两天我身子好多了,无甚大事。再者圣上特命医官随时诊治,纵有病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句话说得蔡攸讪讪的,没过多久便借口禁中有事匆匆离去。而他前脚刚走,范致虚后脚便从屏风后头出来,脸上尽是疑惑之色。刚刚那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琢磨不透蔡攸的用意,甫一坐下便问道:“相公,蔡学士这是……”

蔡京沉默良久,突然苦笑道:“看来他真是等不及了!”

见范致虚仍然满脸不解,他便解释说:“如今朝堂上让我致仕的呼声不在少,倘若我病情严重,只怕想让我去位的人更多。他如今羽翼丰满,只要能够让我去位,他日他必定能够入主政事堂,试想他岂能不盼望我致仕去位?”

范致虚万万没有想到这父子两人之间的相疑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心中不由得骇然。此刻纵使歌舞再诱人,他也没了观赏的兴致,又坐了一阵子便匆匆告辞。

次日,京城之中顿时谣言更盛,言说蔡京已经重病不起,当蔡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只是冷笑几声并未雷霆大怒——笑话,倘若他如此易怒,只怕会正中那逆子下怀。然而,当他正要去政事堂理事的时候,内廷突然传来旨意,言道体恤他年老体衰,再加上天气寒冷,这几日不必再去都堂,更连免了他三日后的大朝会。

尽管这于别的老臣是莫大的关怀和恩典,但是,对于阅尽世事的蔡京而言,其中的含义不啻是不言而喻的。然而,他还是想尽力再争取一把,当日在家中便洋洋洒洒书就了一篇数千言的奏章,先是拜谢恩典,随后坦陈自己病情无碍,如今朝堂多事,在家休养亦无法静心,请求仍到都堂治事。

他的奏折很快便送了上去,然而赵佶的答复却让他大失所望。

“元长忠直朕知之矣,然迟暮之年当以身体为重,国事亦有人料理,元长但安心养病,无须担心外间之事。”

看似字字宽心,却堵塞了蔡京的任何努力。此时此刻,即使是心志坚定如蔡京,亦不免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的时代,很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第十八章 一朝风水轮流转

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鲁国公蔡京致仕!

对于三月开春的东京城来说,这个消息无疑相当于一场地震。尽管事先已经有过无数预兆,尽管蔡京的病情已经传得满京城都是沸沸扬扬的谣言,尽管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蔡家父子在明争暗斗,但是,谁也不曾料到,蔡京居然会这么快落马。

按照大宋的致仕惯例,大臣年至七十以上者,若不致仕,御史可以弹劾。但是,这条规定往往针对于寻常大臣,而对于宰相却宽容得多。宰相七十多岁还在任上是相当平常的事,而天子往往还会优抚有加。而蔡京如今只不过六十四岁,用一句老话来讲,说是正当壮年也不过分,现如今居然说致仕就致仕了?

这不由得让人们想到了熙宁名臣吕惠卿。当年正当盛年的吕惠卿也正是在宣仁高太后执政期间被强令致仕,最后虽然在哲宗年间一再复出,却已经斗不过年富力强的章惇曾布等人,新党领袖的宝座亦拱手让人。如今蔡京这一致仕,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这一天终于到了!”

高俅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一簇簇开得正艳的迎春花,长长嘘了一口气。一直以来的流言以及蔡府流露出来的迹象,还有蔡京的病,都已经把所有人的心压得沉沉的,而蔡攸自然是压垮蔡京的最后一根稻草。始作俑者是自己,利用这个机会的是赵佶,而主动送上门来给人利用的则是蔡攸。众人各取所需,而真正的胜者,只怕不会是自以为得计的那个人。

“蔡元长主宰朝堂的日子确实过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悠悠长叹,他转头过去,见严均缓步走来,便微微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严均的心意,这一位对于政事堂并没有异常的执著,而相比严均的年纪而言,枢密使这一职位已经是极度尊荣,因此短时间内并不急着谋求更进一步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朝中只要有蔡京在,那就是一尊谁也不敢小觑的大佛。而蔡攸无论如何上窜下跳,其影响力都是不可能胜过乃父的,更不用说建立起犹如蔡京当年那么庞大的班底,更不可能让无数大臣趋之若鹜前去投靠。

说来说去,他还是借助了蔡京自个的力量——要知道,蔡攸这个儿子可是在蔡京身边耳濡目染长大的,就是那些心术权谋,何尝不是蔡京亲自所授?也只有熟悉蔡京一切的人,方才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一击制胜。而换成他自己,同样的花招用出来,未必就能够成功。

高俅苦笑一声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慨然长叹了一声:“身在朝堂的人就绝不可能光明磊落,此话真真一点不假。”

这是很自然的事,朝堂原本就是天底下最龌龊的地方,那些被史学家称赞褒奖,誉为一代清官名臣的人,若是细究,未必就是纤尘不染的。而那些名垂青史的人,更多的是被一层层光环包装起来的。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说一个人在官场上就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从来没有暗算过别人,其实真是未必。

而高俅很清楚一点,他大约是清官,兴许也能够当一个名臣,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赤胆忠心的忠臣,也不是一个纯臣。他的经历注定他不可能走那种路线,也注定他不可能不重视权术。他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可能有很多朋友,但是,从内心来说,他一定是孤独的。

蔡京时时刻刻担心有人在背地里对其不利,而他高俅何尝不担心?他是有很多理论藏在心里,但是有什么用,将这些大刀阔斧地丢出来进行改革?要真是那样,只怕他比王安石的下场更惨。毕竟,人家王荆公曾经负天下名三十年,而神宗即便曾经两次罢王安石相,但归根结底,那情分却是永远不可能丢开的。

王安石选择的是彻底改革,而他选择的则是至上而下的潜移默化,如果没有王安石的基础,如果不是士大夫已经习惯了那种激进的做法,也反对惯了那种激进的做法,他的手段即便再温和,只怕也是徒劳无功。而他看似做了很多,其实更多的是什么都没有做,对于如今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寄希望于君明臣贤,其实才是最实际的事。

高俅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驱出了脑海,然后便向严均问道:“北边情况怎么样?”

“辽国局势不太妙。”严均在高俅旁边落座,眉头自然而然地拧起了一个结,“辽国靖和太后据称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耶律余睹掌握宿卫大权,上京城全都在他的掌握之内,而由于先前萧奉先兄弟的做乱,萧夺里懒一族的势力已经微不足道,只要靖和太后一去,萧瑟瑟必定掌握朝廷大权。不过,魏王耶律淳等了很久机会,我估计他一定会趁势而动。至于金国也已经忍耐很久了,辽国内乱一起,只怕是金兵就会立刻向西发动攻势。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北方就全都乱了。”

“他们乱于我国是好事,你忧心忡忡干什么?”高俅好笑地看着严均,不禁反讽道,“你这枢密院这一年多没有什么事干,如今给你找点事情还不好么?西边用兵已经接近尾声,往北追击李乾顺如今也没有必要,河北边防已经大见成效,辽国这两年间流入我国的战马不下万匹。再说,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若要对付他的继任者,只要我国和辽国达成协议越境合击,很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不是么?”

“被你这么一说,仿佛所有事情都那么轻易似的!”严均实在受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忍不住站了起来,“蔡元长虽说致仕,但你别忘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可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再说,蔡攸如今已经做大,要把他立刻拖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蔡元长我自然不会掉以轻心,不过蔡攸……”高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轻轻转过话头道,“赵元镇大约就要回来了。”

“嗯?”严均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喜色,“你的意思是,赵元镇在代州有所收获?”

“他是一丝不苟的人,正好和种师道那个脾气合拍,若是在代州查不到什么证据倒奇怪了。”高俅略顿了一顿,目光又落在了那开得正艳的迎春花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眼下蔡元长虽然致仕,却不能说蔡家就衰败了。只有把蔡攸连根拔起,只有让别人看到他贪婪无耻到了怎样的程度,才能让人看到他怎样辜负了圣上的恩典。到了那个时候,蔡元长教子无方这一点,方才会牢牢刻在所有人心里。”

“这样虽然小节有亏,至少还是保住了蔡元长晚节不失?”严均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心中却知道这是不得已的办法。须知天子几乎在登基之后不多久就开始重用蔡京,倘若如今揭开那个盖子,那么,很多事情便不仅仅是对蔡京有伤了,还会伤及天子识人之明。而这样一来,无疑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蔡京贪不贪不是问题,问题是大贪和小贪的问题。而那怕是对于大贪的宰相,大宋历史上似乎也没有严加惩治的旧例,往往是念在昔日功勋马马虎虎就放过了。对于蔡京更不可能深究这种事,毕竟,这不单单是宰相的脸面,还是天子的脸面。

高薪这一点大宋做的很好,宰相的各种官俸加起来,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百万年薪,但是,养廉却未必成功。尽管历史上对于大宋的吏治没有过多评述,但是那些大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府中蓄养姬妾无数,再加上时常请来好友饮酒作乐开诗词大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要说全然不贪是不可能的。吏治从来就不是法治而是人治,这一点对于权位越高的人就越明显,而不论高俅还是眼下发牢骚的严均,都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有真正清明的吏治。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只能自欺欺人地这么想。

“既然如此,我就回去找人商量一下北边的情况好了!”严均打了个呵欠,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道,“若是真要出兵,倘若不能从辽国人身上大大搜刮一笔,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若是不好好刮一刮地皮,怎么对得起当初在辽宋边境无辜死难的百姓?”

“好好好,我到时候若是复出,铁定附和你一把!”高俅哑然失笑,却觉得对方确实没有说错。想必历史上大宋联金伐辽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在辽国身上吃了太大的苦头吧?

听到复出这两个字,严均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后便转身而去。那身影相较之前两日,明显多了几分昂扬的意味。

第十九章 东边寥落西边喜

“我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面对前来探望的何执中,蔡京露出了一丝苦笑。六十三岁,如果从中进士那一年算起,他的宦途至少有四十余年了,正因为如此,输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宦途生涯不过自己一半的小辈,他又怎会甘心情愿?然而,一连几天,赵佶将他的不少党羽以各种借口派往外地任职,天南海北各自一方,这也让他更看清楚了局势。

此次不同以往,只怕再要像以往那样谋求复相是不可能了。

为相这十年来,他固然结下了无数党羽,但也得罪了太多的人,无论是那些曾经趋附他而后又自立门户与他作对的人,还是那些原本就看不得他手段的人,抑或是那些帮了他又没有得到好处的人……这些人都不会希望他东山再起,而只怕蔡攸如今也是这么想的。

他这个儿子只怕是已经在想着政事堂那个发烫的位子了吧?

脑海中转过这个念头,蔡京露出了一丝冷笑,沉声问道:“伯通,这两天攸儿可曾派人或亲自去看过你?”

“知子莫若父。”何执中先是一怔,随后便无奈地摇了摇头,“居安亲自登门造访,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让我援引他入朝为执政,他愿意倾全力让人保举我为尚书左仆射之职。我暂时敷衍了他,还没有答应下来。想来阮大猷和郑居中和他都是不睦,他也只能从我这里找突破口了。”

“他倒是心高气傲,只可惜忖度错了局势!”事到如今,蔡京已经彻底对这个儿子失了望,但一想到正是蔡攸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的算计里头方才造成了现在的局势,他亦免不了心头大恨。“赵元镇远去代州已经有不少时日了,他却一点不担心。难道不知道这世上除了铁证如山,还有让人辩无可辩的伪证么?眼高手低,莫过于此。”

何执中何尝不知道蔡京所言句句是实,然而,他更知道眼下自身难保,当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他是铁杆的蔡党,哪怕是京城街头的小孩子,提起政事堂何相公,几乎也会和蔡京联系在一起。现如今蔡京去位,天子兴许还会念在老臣之谊留住他的位子,但想要再进一步却绝不可能。蔡攸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得离谱了。

与此同时,蔡攸府上却正在大肆庆祝。这一日客人并不多,能来的全都是蔡攸心腹,觥筹交错间,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因为蔡京的落马而心中振奋就很难说了。酒过三巡,王黼便摇摇晃晃举杯站了起来,走到蔡攸桌旁深深一揖道:“如今功成,我在此恭祝学士更上一步!他日举国之内,蔡居安三个字必定声名更显。”

蔡攸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脱离父亲的阴影而独揽大权,闻听蔡京罢相致仕的当口还有些感伤,如今却早已被满心的欢喜所取代。他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而后得意洋洋地朝在座诸人道:“昔日爹权倾天下的时候,府邸之前从来都是车水马龙,没想到如今我这里亦是宾客盈门。只不过,我爹在有些事情上未免做得过分了,就连我这个儿子也看不过去。各位但请放心,凡是帮过我的,我将来必定不会亏待!”

这句话虽然粗俗,但在不少人听来却不啻是天纶之音。蔡京能在崇宁年间拜相,能在大观复相,倚靠众人的助力绝不在少数,然而这些人在事后很快被其抛在脑后,只有寥寥数人借此扶摇直上,这也是蔡京树敌众多的原因之一。不说别的,今日在此云集一堂的人之中,便有许多都是昔日于蔡京有旧的人。

宾主尽欢之后,众人便三三两两散去了,而留在最后的王黼则有意拖延了一下,待到最后无人之际方才对蔡攸问道:“我听说学士去和何相公交涉过,想让他引你入政事堂执政?”

蔡攸深信王黼之智,因为忖度此事把握甚大,便未曾与其商量。此时听王黼问起,他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不错,何伯通跟随我那老爹时间最长,而且以我爹的那脾气,最后没有翻脸的也就是他一个而已。如今我爹失势,他在政事堂独木难支,若是不想去位,就只有保着我上位这样一条路走。再说,他一直都是执政,要想尝尝真正的宰相味道,同样是非我不可!”

王黼却有些不以为然,而且,从更深的层次来说,他根本就不想何执中继续留任。原因很简单,他能够在中了进士之后飞快地拔擢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何执中的大力,而这样的经历对于任何一个做大事的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忌讳。倘若他想真正入主朝廷中枢占据高位,那么,何执中就是他第一个要踢下去的人。倘若真的任由蔡攸将何执中拱上真正宰相的位子,那么他日他必定要花费更大的气力。

“学士此言差矣。休说何相公和令尊相交甚深,此时引你入政事堂必定会引起令尊不满,而且,以他这个铁杆蔡党的名义推你上位,便会对学士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见蔡攸心有所动,王黼立刻又加重了语气,“学士需得知道,天下人对令尊深恶痛绝的不在少数,学士要想名正言顺坐住位子,就不能以自己这个蔡字做文章,而需得从其它方面入手。否则,别看此刻上位快,可到时候去位的时候,同样是猝不及防。”

“你说的也有道理。”

王黼巧舌如簧之下,蔡攸渐渐皱起了眉,最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事我再作打算,多亏你提醒,否则我免不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眼见目的达成,王黼便不想多留,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离去。等他匆匆回到家中的时候,一个家人三两步迎了上来,满脸神秘地道:“大人让小人去弄的东西已经到手了。”

王黼心中一喜,面上却仍是淡淡的,随手摸出几个钱赏了,嘱咐其将东西拿到书房。等到东西到了,他便三两句把人打发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外边的包袱皮。

里头是几本精美的手绘画册,比起世面上能够买到的春宫图来说,这些无疑是精品之中的精品,单单是那一个个惟妙惟肖的美女就让人颠倒迷醉,更不用说其中五花八门的姿势了。因此,只是翻了几张,王黼就不由得口干舌燥小腹灼热,恨不得立刻找一个姬妾发泄一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