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昌发又走近她,点了根烟,故弄玄虚地对她说:“金记者,你们媒体真的应该好好调查调查焦氏牧业。”

他那胆怯又神经质的声调,让金雨苫听起来非常不舒服。

“焦家仗着势力大,在村里头为非作歹,草菅人命。”

金雨苫这时不得不开口回他两句:“赖先生,我想您言重了,如果您觉得村子里有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人,您应该去找警察,而不是躲在背地里造谣。”

赖昌发把烟从嘴里往出一拔,抻出脖子,像个受惊吓的乌龟,用沙哑的烟嗓低声,又是醉笑又是恐惧地对她说:“不是造谣啊金记者,那焦家媳妇逼死我老婆的事,那是人人晓得啊……”

从远处看去,赖昌发正像是贴在金雨苫耳边说着什么秘密一样。

暮色四起,夜已降至。

焦栀就站在远处,见此情景,手里的两个果篮失手落在地上,他目色一沉,拳头紧握,三步两步冲上去,站在了金雨苫身前,将她与赖昌发隔绝开来。

赖昌发万万没想到焦栀竟然会出现,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转身就往乡里的公路上走,那样子像是活见了鬼。

金雨苫望着老头仓皇而逃的背影,心觉怪诞,走上前去,忽地抬起头去看焦栀,只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双眼睛目光暗淡,漆黑一片,紧接着在她的手攀上他的手臂时,骤然燃起一团怒火。

“小栀……”她尝试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可他毫无反应,一双愤怒的眼睛追着那老头离去的身影,他那眼神似乎在那老头身上绑了一根引线,那引线越扯越远,越扯越紧绷,而他这颗被拉扯的炸’弹,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引爆。

她放在他小臂上的手失身一松,他便转身快步而去,那样子像是急于奔赴地狱,四周皆是齐崭崭的白骨。

“焦栀!”她在他身后追着,像是叫魂一样喊他。

可他充耳未闻,径直像车子停放处走去,竟然连落在地上的果篮也不顾,金雨苫快步追上去,将果篮捡起来,一门心思想追上他。

他开车门,她也开车门,两个人都坐上了车。金雨苫把水果往后座一丢,那车子的推背感便传来,车身像飞箭一样冲了出去!金雨苫忙不迭地扣上了安全带!

扣好了安全带,她哆嗦着坐直了身子,往前方的车窗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金雨苫立刻头皮发麻!前方往乡下去的马路上,僻静无人,只有那姓赖的老头慌慌张张地走在上头!而她转过头去看焦栀,他正咬紧牙关,猛踩着油门……

“焦栀你想干什么?”她的脑子里闪现出可怕的预想,声音微弱颤抖。

见他不回答,更没有刹车的意思,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声调提高了几分:“焦栀!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死命地攥着方向盘,像是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此时的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黑透了,车灯在道路上闪着,那老头的身影踩踏在惨白的灯光上面,由走变成了死命地奔跑。

他的脸在车灯的闪烁下明明暗暗,太阳穴暴起青筋,僵硬的喉结卡在修长的脖子中间,整个人像一座没有孔的冰冷雕塑,没有任何声音、空气可以进入到他的身体里。

任她怎么叫嚷,他都无动于衷,老头往左跑,他便往左开,老头往右跑,他便向右开!金雨苫在慌乱之中终于看明白了,他要撞死这个人!

两旁都是庄稼,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情急之下,她把头探出窗外,拼命地朝赖昌发大喊:

“赖昌发!往庄稼里跑!快!往庄稼里跑!”

“往庄稼里跑!不要待在马路上!”

那老头几乎下一秒就要跪倒在地上一样!酒已经全都醒了,周身剩下的都只是恐惧和无助,他听见金雨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才像开窍了一般,大声哭喊着往马路边上跑,那马路比庄稼高处半米,老头连滚带爬地翻了沟去,焦栀的车紧急地停刹在了路边。

那老头前脚翻到公路下面去,他的车后脚就碾停在路边,只差一秒,他就能将那老头撞倒在车轮下!

这情况惊险极了!金雨苫在那危急关头尖叫起来!

车子一停,她立刻推门下车,往那老头翻下沟去的方向跑,她跑了两步,便看见那老头的身影爬起来,像是苦口脱险的兔子,疯狂地跑进了田里!

天哪……

焦栀他是疯了吗?!

她回身上车,愤怒地摔上车门,打开驾驶室里的灯,一束惨白的光线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的表情阴狠沉着,仿佛这一幕已经发生过千百回,仿佛他已经将那具肉体碾压过几万次。

她冷汗直流,一股风吹进车里,阴冷地钻进她的后脖颈里。

“我不敢相信!我刚才是在目睹一场杀人未遂!?”金雨苫的声音颤抖,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头牙齿上挂着血滴的狼。

他无声地吞咽了一下,死死地望着那老头消失的方向,额角有一大颗汗发了下来。

他像是被粘在了方向盘上,没办法再做任何的动作,只是望着前方,望着前方的黑暗,被无尽的黑暗反噬着。

金雨苫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摇摇头,不停地摇头,口中喃喃地说:“或许你应该解释一下……”

“我需要你的解释,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坏,坏到要你杀了他,你也可以告诉我,他到底……”

“不,不,我不想知道,起码现在不想知道,我想我该走了。”

她背好自己的包,拿好手机,推开车门。

他依然无动于衷,金雨苫本要下车的动作就僵住了。

她看着他,她的手脚开始变得冰凉,牙关也不停地发颤,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她一定会被自己面如死灰的样子吓死。

“我想我们现在不应该待在一起……对不起!”她说完,推开车门,下车,与他划清界限。

她的最后一句话将他身上的一块皮肉拉扯下来,疼得让他恢复了理智!他也推门下车,追了上去!

他一追,她便跑起来,他见她跑,就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两个人保持着三米的距离,在一条无人的公路上对望着。

这条路上没有任何灯光,只有车灯的强光亮得惨白,她看见他僵硬的表情,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夜风吹乱了他的黑色刘海,远远看他的眼睛,似狼又似鹿。

“我不是要丢下你,可我没办法和一个想杀人的人做朋友,”她冷静地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理智一些:“我给你机会解释,我或许还能听得进去。”

他向前一步,她便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她急了!

“你解释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敢保证,他只要说了,她就能听得进去,说不定还会理解。

可他始终像个哑巴,像个低能的哑巴。

金雨苫紧紧地攥着背包的带子,对他说:“现在还有火车,我会自己去车站,我希望你不要追上来……如果你不想让我发疯的话……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你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也震惊了。心里像是压了一大块铅,先是喘不过气的闷,而后那铅块又变成一根根细针,刺进她的心脏里,让她大声说话也不敢,仿佛再激动一下,大量的血就会被挤压出来。

“你别追上来,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她再一次强调。

说完,她后退了一步,确认了一下他的动作,他真的没有动,她再后退一步,他也没有动。

眼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同性异性双性恋,那些她根本不在乎。

眼前站着的却是她亲眼见到的杀人未遂的凶狠的男人!

试探他不会追上来,她转身就跑,车子并未驶出镇上多远,她跑了大概两分钟,就看见了城乡结合处的天顺酒楼。

附近驶来一辆出租车,她不管不顾地拦车上去,气喘着拿着手机去定车票。

冷静,永远是她的强项,她告诉自己先不去想焦栀的事,她需要在网上订一张火车票,再从车站打车回学校,学校里有个412寝室,这个时间王铂菡和穗子还有清羽一定都在,学校里一定没有这么大的风,寝室里有温暖的被窝。

她需要躺到那张被子里去,去好好想一想今天发生的事。

对,到了寝室的床上再想,现在先别想这么多。

最早的一辆K字头火车是18:45分开车,从镇上到市里的车站,半小时足够了。

金雨苫出奇的冷静,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佛世界上根本没有焦栀这个人。

网上订票,取票,刚好赶上进站,金雨苫像每一个匆匆赶路的旅客一样,忙不迭地上了火车。

她那些车票靠窗坐进去,把背包放在桌子上,失神地望向窗外。这小城的火车站没有电梯,连工作人员都没有,破旧的站台粗糙得像是廉价零食里赠送的劣质玩具。

至于刚才发生的一切,此刻上了火车的她,才渐渐将那细枝末节一点一点放出来。

奇怪的是,她竟一时想不起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焦栀是因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和那老头的中间,想不通那老头到底说了什么激怒了他。

火车缓缓开动,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对他说的话随着车轮的摩擦声而惊现在脑海——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你太奇怪了……

车子开始动的那一刻,她才开始惊慌,开始着急,开始懊悔,列车每行驶一寸,她的头皮就紧张一寸,头上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踩踏她可怜的神经,她扒着车窗向外看,仿佛是把什么重要的东西遗落在了外面。

正在这时,车窗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她,然而她的这一节车厢已经快驶出了站台!

是焦栀!

他在月台上追赶着缓缓开动的列车跑,长腿和手臂同时发力,那双脚每跺到站台一下都叫人担心他的腿会折断,他咬着牙追着车,疾风掀开了他的刘海,他的英俊的面容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毫无血色。

他的背上背着一只大大的背包,背包的盖子已经开了,一袋零食飞出去,落在站台上,他仍旧不顾一切地跑,超过一节又一节车厢,眼见着有她的那扇窗驶出月台,他干脆咬牙将背包狠心摔到地上去!

他又跑了一段,长腿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车子只剩最后一条尾,他才完全停住。

他的外套因为没命的奔跑而变得扭曲,胡乱地盘踞在胳膊上,骤然被剪断傀儡绳子而耷拉下来的长手长脚透过黑夜的灯光中,显得单薄、细长。火车扬长而去,最后一声鸣响似乎在嘲笑他是没有人要的、灵魂被带走的破布人偶。

金雨苫心惊肉跳地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零食,看着他渐渐变小的失落身影……

她瘫软到椅背上,死死闭上眼,用头轻轻地撞了撞窗子,两行滚烫的眼泪在脸颊上滑落。

第46章 她是来救我的!

【412寝室信条:宁为申冤张千嘴, 不做闷锤伤己人】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精神科, 副主任医师,魏建华医生诊室。

“你母亲知道你大老远飞过来挂我的号吗?”魏建华坐在焦栀的对面, 像是对待哥们一样笑了笑。

“不知道。”焦栀坐在诊室的沙发上,用双手拄在膝盖上,头微微垂着, 纤长的睫毛在他的眼底投下新月形的阴影。

“我很抱歉, ”魏建华说,“孩子,你看起来非常糟糕, 是不是因为我和你母亲将要结婚的消息影响了你的心情?”

焦栀依然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和你们没有关系,我睡不着,我想知道,是否可以再开一些思诺思给我。”

“我说过, 思诺思和美时玉你不必再吃了,如果睡眠不好的话,褪黑素可能会让你更容易入睡。”

“不管用的, 我试过了。”他把手指陷在紧促的眉梢间。

魏医生审视了一下他的憔悴,悄悄叹了口气, 表情故意装作轻松起来:“或许你不必把我当做你母亲的老同学,追求者, 或是你未来的继父,试着去排除对我的敌意,对我袒露心扉, 你知道,后面有多少人等着看我这个心理医生,你魏叔叔我在哄人入眠这方面可是很厉害的。”

“魏叔,我妈她真的答应跟你结婚了吗?”焦栀缓缓地抬起头,问。

“是的。她答应了,孩子。”

“可她是爱我爸的。”焦栀坚定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她就是爱着我爸,却一定要分开。”

“你说说你认为的理由?”

“我不清楚,我以前觉得她是因为我爸的农场不行了,所以才带着我来找你,可我和我爸这些年把农场经营得很好,我们现在有很多钱,她还是选择嫁给你。”

“她为什么不愿意留下?”焦栀抬头,目光恳切而天真。

“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原因,不是吗?”

他不说话。

“你也有吗?孩子?”

“没有,我没有。”

“如果一个人的肺部感染了,但他拒绝拍X光,那么医生也不会知道怎么治疗他。”

“我可以配合。”他突然坚定地说:“我可以。”

“只要能让我不再那样,我愿意配合。”

“你先靠在椅子上,找到最舒服的状态,闭上眼睛,想象一个最舒服的场景,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蓝天,小河,牛在吃草,我躺在草地上。”

“孩子,阳光晒在脸上很暖和吧?”

“很暖。”他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睫毛抖动着,脸颊上的线条松弛下来。

“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刷奶瓶用的洗碗精的味道,还有青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

“你看见了谁?在做什么?”

“妈妈,爸爸,他们都在干活。”

“你跑过去仔细看看妈妈在干什么?”

“她在指责爸。”

“为什么指责他?”

“我听不清楚,但她总是很强势,爸听她的,不会反驳,但是爸越是不说话,她就越生气。”

“你爸爸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心情不好在做什么?”

“在抽烟,他在抽烟,我闻到烟味还有牛奶酸臭的味道,爸为卖不出去的牛奶发愁,妈在大声跟他吵架,她说我们要倒闭了。”

“你要不要去劝劝他们?”

“不,他们不会听我说话的,他们太忙了,没时间理我的。”

“那你试着躲开他们,去一个最安静的地方,你来到了哪里?”

“牛棚里。”

“牛棚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就我自己……有人,有几个人在偷牛粪。有一群小孩,还有赖昌发。”他的眉头开始皱起来,突然紧紧地抿住了嘴。

“你会把他们赶出去吗?”

“不,他们我都认识,他们只是想要一些粪去种地而已,我可以帮他们。”

“你突然来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你到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这里很黑。”

“再仔细看看,屋子里有什么?”

“有灶台,有门槛,有盆,还有一口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