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栀,你的脑袋太沉了,抬起来一点点。”

焦栀的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可这真是个力气活。”

金雨苫鼓捣了半天,才把那件毛衣从他的头上拔了下来,他浓密黑亮的头发被衣领摩擦得起了静电,发出微小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金雨苫莫名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

他大概是躺在床上舒服了,便沉沉地睡过去了,嘴里的胡言乱语也再没有了声响。

“还说要跟我说话,直接不省人事了。”金雨苫摇摇头,替他盖好被子,把他的毛衣拿到卫生间里,搓洗起来。

洗好了衣服,她把那件大大的毛衣挂在衣架上,忽地想起蒋英宇说辅导员在钉钉上发了什么通知。

她赶紧擦擦手,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钉钉的app。她是班长,很多通知都是她传达给班级里的同学的,耽误了事情是要担责任的。

“水……”

床上的人忽然声音粘稠地唤了一句。

她赶紧放下手机,去拿矿泉水,可是走到床边去喂他的时候,他又睡过去了,嘴巴紧紧地闭上了。

金雨苫放下水,再去看手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打开的app并不是钉钉,而是Blued,由于两个app都是蓝色,所以她一时着急点错了。

王铂菡的声音在脑海里回放:“这个app呢,叫做blued,是非常火的同性交友软件,我帮你注册之后呢,你经常翻一翻,看看附近的人里有没有你家那位,如果他注册了,就说明他就是这个圈子的人。”

“我哪有那么无聊!快把手机还给我!”

“别抢!我给你注册呢!”

有时候你打开手机,本想去看淘宝,结果微博传来一条通知,你就把微博点开了,刷着刷着你就忘记了你当初打开手机要干什么。

一条条通知跳了出来,她本想关闭,却被系统推送的一列列“附近”的人的有趣签名所吸引。

交友推送的第一个人ID为“斯文败类”,签名挺逗,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眼球。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宁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

金雨苫觉得这句诗颇为点题,便又往下拉,忍不住看其他附近的陌生人的签名。

“看完我照片不回的,你是出车祸了吗?”

这些推送的好友都是最近一两天,距离她很近的人。

突然,一个显示一周前曾距她1.7km的ID令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那个男人的头像很眼熟,尽管只有半张脸的自拍,但是金雨苫还是认出了他。

他的ID叫做“Not allow”。

这个反义的英文立刻让金雨苫想起了那个特别的名字——许可。

窥私欲是一个人的本能,尤其是在操作成本极低的情况下。

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点进了他的主页,他的相册几乎是空的,但一进博文页,密密麻麻大量的心情感悟深埋在此。映入眼帘的尽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我很痛苦”这类的字眼,这让金雨苫震撼于他丰富纠结的内心世界。

“7月17号,老婆又回娘家了,她说要跟我离婚,我说随便你。我们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了,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不爱她,我不爱任何女人。”

“6月25号,我真的是废物吗?老婆说我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以前家里穷,不敢跟她吵,怕丈母娘戳我脊梁骨。这些年好不容易奋斗攒下了一番微薄的家业,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听父母的,早早就结了婚,现在生下了孩子,可怜孩子要见证父母冷漠的婚姻。”

“每当我痛苦迷茫的时候,我只恨一个人,那个老不死的,本应该下地狱的!那时候我才11岁,我很害怕,又很恶心,他的嘴太臭了,我总是想吐。可他说我要是敢跟别人说,就把我家的牛和鸡鸭全都杀了,再把我爸妈也杀了,我很害怕,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每次他来我家找我父母聊天,其实是来找我的。后来他盯上了场主家的儿子,因为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金雨苫不可置信地看完这段话,吓得呼吸都凝结了,紧接着,她的嘴里不断地发出抽气呼气的声响,模糊的视线里,每一个字都化成一片碎玻璃片,割着她脆弱的神经!

他还在某一天这样写道:“找个地方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吧?为什么你们都可以这么洒脱?可我不行,我还要在村里做人,我还有孩子。”

这条评论下面,有一个陌生人的留言说:“看到了你的遭遇,仿佛看到了自己,我也有同样难堪又痛苦的经历,折磨了我整个青春。其实相比于女性被性侵的经历,男孩被性侵后的影响更长久,比起身体上的伤害,最大的折磨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会怀疑自己的性取向,不过我已经接受了自己,没什么丢脸的,你也加油吧兄弟,虽然我知道做最真实的自己往往需要很大勇气。”

金雨苫关掉手机,把手机丢在桌子上。她不停地咬着指甲,把双腿放到椅子上,搂住了自己的膝盖,蜷成一团,脑子里混乱地思考着刚刚看到的东西。

推测、震惊、愤怒、恐惧、心疼,千百中情绪都胸腔里冲撞。

脑子里又浮现出赖昌发那张猥琐的老脸,闭上眼睛,这回是她握着方向盘,一脚油门从他身上压了过去。他微凸的眼睛从脸上挤出来,留着肮脏的鲜血……

真的想,杀了他……

金雨苫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情绪,慢慢地睁开眼,一转头,她看见焦栀安静的睡颜,严重的戾气渐渐变得柔软。

“今晚我要是喝醉,你就把我扔在宾馆,钱包在我外套里,如果我一定要跟你说什么的话,拜托你听我说完,你再决定,还要不要我……”

她把头埋进膝盖,一下子哭了出来。

第52章 冰层湖鱼

【他是冰层下的湖鱼, 她是天际的烟火, 他在渴望着,渴望着她泻落下的点点星火能够穿透冰层, 助他重见天日。】

宾馆开的房间是双床标间,晚上她并没有回寝室,因为焦栀的状态很不好, 他的两片唇像是开了锅的小锅盖, 不停地张张合合,一连串胡话含糊不清地从他的嘴里咕哝出来,金雨苫把耳朵凑的很近, 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他这样说梦话的状态持续到午夜十二点多,后半夜就开始咳嗽,起先只咳两下,后来便越演越烈, 金雨苫一摸他的额头,烫的吓人,她很慌, 想叫醒他去挂急诊,但又叫不醒喝断片的他, 于是又想到上一次他发烧时给他买的退烧药对他奏效过,于是她大半夜下楼去药店买了药回来。

强行唤醒他给他喂了药, 他依然闭着眼睛,额头上湿汗密布,万分痛苦地把药咽了下去, 吞咽的时候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了一下,金雨苫知道他有可能是嗓子也发炎了。

“几点了?”他半梦半醒地问,似乎已经并不知道身边伺候的人是她。

金雨苫听到他的鼻音很重,心里着急:“三点了,天一亮我就带你去医院。你这次病的比上次还要严重。”

他没听见她的话,鼻息间疲倦而冗长地呼出气息来,再次昏睡了过去。

房间里的酒气很浓,熏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睡不着,去摸摸晾晒的毛衣,那毛衣仍旧潮湿,目测明天他起床也干不了。

谢不邀回养牛场了,不在宿舍。于是早上六点多,宿舍一开门,金雨苫就买了两份早餐骑车去到焦栀的寝室,宿管大妈出去吃早饭了,她趁机上了楼,来到焦栀的寝室敲了敲门。门敲了大概有两分钟,才被缓慢地打开,一个光着身子只穿四角裤的男人睡眼惺忪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抽搐着的眼皮还没看清来人,就哼哼唧唧地骂了句“操”。

按照金雨苫的推测,这个时候在寝室的,要么是戴眼镜的小个子学长,要么就是另外一个没有见过的焦栀的室友,可她满脸歉意地去看开门的人是什么却发现这个人她认识。

他的左耳穿着细小的极简风耳环,在清晨的阳光里反射着细碎的光芒,两条纹绣的秀气眉毛不悦地褶皱着,眼睛勉强开了一个缝,一张白净的娃娃脸皱巴巴的,像个孩子。再看他袒露的上身,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薄薄的肌肉紧紧地吸在一排排肋骨上,瘦得只有一窄条。

他从眼缝里见到来人,着实惊了一下,一双眼睛大大地张开,夸张到挤出了抬头纹。

“刁图师兄?”她脱口而出。

“你……你有事吗?”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堵在门缝上,好像很排斥她的样子。

金雨苫退一步抬头看了看门牌号,没错啊,是焦栀的寝室,她又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问:“师兄怎么在这儿?”

“这是我的寝室,我为什么不在?”他显得有些烦躁地看着她:“你有事吗?”

金雨苫又重新在脑中回忆了一下当初她杀进焦栀寝室时的情景。

当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师兄在,还有谢不邀,那么除了焦栀,剩下的那位不在场的室友……竟然是刁图?

天哪,他居然是焦栀的室友?那为什么还要在背后说焦栀的坏话?而且他提到焦栀的时候,从来没说自己是他的室友!

来不及想那么多,金雨苫像只小猫一样,从他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厚着脸皮走进寝室里。

刁图关上门,眼睛像是扫描器一样,不放过她身上的一丝一毫,仿佛看着一只最卑贱不过的小跳蚤。

寝室里就他一个在,金雨苫走到焦栀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的毛衣来,然后转过身来,朝他厚脸皮地笑笑:“打扰师兄睡觉了,焦栀昨晚喝断片了,吐脏了衣服,我来给他取一件干净的。”

他的睡意全无,突然打起来的精神使他的语气显得有些轻挑:“你们两个感情不错啊?”

“不错什么呀,我都烦死他了,三天两头发烧感冒,搞得我又是一晚上没合眼。”她的话明明是抱怨,却甘之如饴。

他不说话了,她也没做声。

手里虽然整理着毛衣,但脑子里却在迅速做着复盘。

这个刁图居然是焦栀的室友,又在背后那样诋毁焦栀,那么之前网络上发帖黑他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

刁图把身子侧倚在上下铺的梯子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跟他睡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他这么娇弱。”

她的胳膊上忽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冷不防地回过头去看着他,他也玩味地看着她,两个人的对视间似乎有一道闪电滋滋地冒着火星。

金雨苫手里的毛衣不慎从衣架上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她斩断和他的对视,蹲下去去捡衣服,等到她再站起来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恢复了惯有冷静温和。

“师兄开玩笑也得注意措辞,我可是个大醋坛子哦,男生女生的醋我都吃!”

“师妹太敏感了吧?”他摊了摊手。

金雨苫找了个手提袋把衣服装进去,声音柔和甜美,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这蛋糕要是太好吃呀,什么蛇鼠虫蝇都惦记,不敏感点能行吗?”

他的身子站直,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她说完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师兄不知羞吗?虽然我长得不好看,好歹把我当个异性对待,穿件衣服呀?”她说完,呵呵笑了两声,一副没长心的样子。

他听到“异性”两个字,咬了咬牙,很不情愿地抄起凳子上的一件修身针织开衫披上。

金雨苫急匆匆地把带来的两份早餐搁在他的桌子上:“刁师兄,打扰了。早餐趁热吃,多穿点衣服,早晚凉,容易感冒。”

“哦!对了!”她又折返回来,盯着他的眼睛,眉宇抬了抬,凉薄的单眼皮上便多了几分警告:“师兄早上起不来,是不是昨晚又上网太晚了?不要老是熬夜上网逛论坛呀、发帖子什么的,太耗费精气神儿,你看你瘦的。”

她说完去寻他的眼睛,他眼中的笑意渐渐退了下去,双颊的血色仿佛都被他那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吸了上去。金雨苫心下了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有机会见,师兄。”

“再见。”

……

焦栀是被一种压抑的闷热感弄醒的,他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被子里,这被子有两层,身上像是压着一百斤棉花一样透不过气来。

他动了动,脖子抻起来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沉重的感觉不仅仅源自于两床棉被,而是他的身侧躺着一个女人,她躺在单人床的最边缘,胳膊和腿变成了两条箍,紧紧地捆在他的棉被上,使他看起来好像一条被麻绳扎起来的熏卤干。

她睡得很沉很香,仿佛灵魂已经累得不在身体里,只剩一具灌铅一般的肉体陈在床上。

焦栀的手和脚都被束缚住,口中和鼻息间窜来窜去的酒味和药味,提醒他自己现在有多狼狈。他现在急于刷个牙洗个澡,以免被她撞到自己浑身臭味的样子,可再一想起昨晚痛苦到不能自理,估计最不堪的样子也已经被她料理了,遂打消了洁癖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沉默,发呆,用浑身酸麻闷热换了她几个小时的甜美睡颜。

金雨苫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日夜颠倒的回笼觉使她有些轻微的头痛恶心,迷迷糊糊地听见门口有保洁的说话声,她睁了睁眼,看见焦栀他穿着浴袍走出来浴室,大脚上穿着一次性拖鞋,小腿露在白色的浴袍下面,黑发上还在滴水,脸色虽然苍白,但咳喘已经止住了,只是声音哑哑的,鼻音浓重。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小声说:“嘘,不要吵,我再续房一天。”

金雨苫赶紧坐了起来,看了看表,把身上的被子掀开:“不用续了不用续了,我们马上退房。”

他有些疲倦,拿起桌子上的钱包拿出钞票,把保洁打发走了。接着他把钱包丢到桌子上去,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动作十分缓慢地擦头发,咳嗽了两声:“你一晚上没睡,再睡一下。”

她为自己的睡过头而感到抱歉,见他没什么力气的样子,便踩着纸拖鞋,走到浴室里拿起小宾馆里廉价的吹风机,走到他坐的沙发旁,把吹风机插在插座上。

“你做什么?”不解地看着她一边插插头,一边举着吹风机的笨拙样子。

“我帮你吹头发吧。”她调试着吹风机,忽然开到了最大风,吹风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一股强风吹到了他的脸上,焦栀表情痛苦地紧闭双眼,腮帮鼓了鼓,笑了。

“不好意思哈!”她也笑着赶紧把档级调到最小,吹风机像是能听懂话一样,一下子变温柔了。

焦栀呼出屏住的气息,再睁开眼时,就觉得有冰凉的指腹挨上了他的头皮。

她一只手举着吹风机抖啊抖,另一只手在他黑硬的发丝里抓啊抓,他的视线刚好与她的胸脯平齐,两个人的距离挨得很近,焦栀只好把眼睛放在地毯上,任由她摆布。

原本温馨,她偏像理发店小妹一样来了句:“舒服吗?客人?”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笑,点了点头。

“待会儿头发吹干了,你换上干净的毛衣,我带你去医务室看医生。”

焦栀把两只手掌交握,十指之间来回搓着,点了点头。

“嗯。”

房间在二楼,窗子被牌匾挡了一半,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

“我昨天,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在机械的吹风嗡鸣声响起,像一架要努力穿过颠簸气流的飞机。

“说了啊。”她明媚的声音与室内的光线形成极大的反差。

焦栀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你说那个老头在你小的时候猥亵过你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太好一样。

他一怔,抬起头,她把吹风机一关。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对视着,他是冰层下的湖鱼,她是天际的烟火,他在渴望着,渴望着她泻落下的点点星火能够穿透冰层,助他重见天日。

她又把吹风机开到最小,动作温柔地料理起他的湿发,声音夹杂着风的嘈杂,多了几分随意:“我跟你讲啊,小的时候我也在小胡同里碰见过露阴癖。”

她笑了:“我被吓得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痛恨自己的眼睛,我恨我自己不该抄近路走那条胡同。但你说,我看到了他的那玩意儿,就要剜掉自己的双眼吗?”

“我才不,我后悔的应该是我看到他时我选择了沉默,我应该大声尖叫,或者告诉我爸去堵他,揍他。”

他荒凉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烟火气息,就像是荒烟蔓草的旷野,住进了一户人家。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摸着一头找不到家的小兽,眼里闪烁着柔和而殷切的目光:

“小栀,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要让坏人在你心里安营扎寨。你要知道,那不是你的错,甚至,无论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都是对的,都不耽误你是胸口有一巴掌护心毛的男子汉。如果有人因此而歧视你,那么那些人跟那老头一样,都是恶人。”

他陷入她那双坚毅的眼睛里,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忽地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向自己一拢,把头靠在了她的身上。

人间市街污浊,他被吊打,被鯨刑,几近引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释缚焚榇,安心落意。

他忽而又听见她说:“小栀,我喜欢你,我会护着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就送红包,咔咔送

第53章 室友的家人来了

【412寝室信条:如果室友身上有许多娇纵的毛病, 背后一定有能养出熊孩子的父母。无条件的溺爱不是养孩子, 是在养宠物。】

通知:“今天下午的讲座,请大三各专业负责人通知每一名同学, 如有不去者,按旷课三节处理。中途退场,按旷课两节处理。旷课四节, 学校通报批评, 放入学生档案和学讯网,德育分和评优评先助学金等全都受影响。收到请回复。”

校医务室,焦栀坐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挂水, 金雨苫从宿舍里取来自己的水杯,正拧开了瓶盖,替他吹散水上的雾气。

“小栀,来, 喝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