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一个人,过来拼拼位子,没有打扰你们吧?”

虞南放下刀叉,挑衅地与他对视。

“当然,殿下不介意我们可能会怠慢你的话。”

洛凌转头,对我微笑,我放在台桌上的手来不及收回去,就给他一把握住。

我把眼光移到他手上,只能看到纤细的手腕和那双修长紧窄的白手套。

“昨天晚上那么累,为什么今天还来上班?”

我身体一僵,脸上腾地烧起来,又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早上看到我留的纸条没有?”

傻子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两人私底下如何,他有必要当众说出来这么令人难堪吗?虞南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我恨恨摔开他的手,虞南沉下脸说:“殿下,请自重。”

之后,一直集中不起精神。餐桌上面色各异的二人想出言调节气氛,几次都搭不上话,三个人吃完沉默且尴尬的一餐。

出来的时候虞南想送我,给我婉言拒绝了。洛凌在一旁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二人针锋相对地盯了一瞬,虞南忽然对我说,需要床伴的话完全可以找他。然后就走了。

下一秒,我给抵上石柱,洛凌的亲吻强迫着落下。

街上开始有人指指点点。我用力地眨眨眼睛,提醒他至少留给我一点尊严,他立刻松开了钳制,脸上有一种极度痛苦自厌的情绪。

转轮殿门口,奈落接我的车队等候已久。临上车之前洛凌扯着我的衣袖问我,喜欢过他吗?我点点头说,喜欢过。

直至马车驶入转角,都能看到洛凌掉魂一样站在原地,一脸喜色。

我对奈落说:“可笑么,一颗心居然可以同时喜欢上二个人。”

奈落坐在我旁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眶发红,声音闷闷地,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回去立刻就把所有的原委告诉我。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鲜艳夺目的玫瑰刺青经历千年,毫不褪色。

他出现在我年少最懵懂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接近。

嘉年华舞会上,他刻意撩拔,将人的一颗心揉乱后又以退为进,从落水,救起,认亲。他散开一张温情的网,攻心为上,扮猪吃老虎,一点点蚕食掉少年的迟疑挣扎。

红线虫进入他的体内,以他的法力原本一瞬就可以化去,他却任由那小东西在他手腕盘结成鲜艳的刺青,这种小把戏,不过是他猎艳计划中的一场刺秀。只要能感动某个傻瓜,更不体面的事情他都能做得出。

这些,从前都是知道的,因为太喜欢,最后选择不介意。

可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了。

我确实已经分辨不清,喜欢上一个叫奈落的,又喜欢上一个叫洛凌的。可是喜不喜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洛凌吻我的时候,他身后银色的墙砖正反射着清晰的影像。我不动痕迹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露出与白手套之间的一截手腕,上面鲜艳的玫瑰刺青,与奈落手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一千年来,我纠结在奈落与洛凌之间,痛苦徘徊,答案竟是如此。

貘幽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可怜虫。

回到光明殿,已经幻化成人形的麒光扁着嘴问我野去哪里了,为什么将他丢在光明殿那么久不闻不问,抱怨后来给拜尔德制止,他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让我要好好休息,就把麒光带出去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拜尔德对我再怎么好,始终是站在奈落一边的。

我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

奈落在一边试着叫我,一会之后见我没有反应,簌簌脱了外套,脱了鞋袜,掀开被角,从后面环抱了过来。

“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改天再好好说。”

我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我在听。”

“可是,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勉强说:“没事。”

奈落深吸了一口气,喷在颈窝的气息都在隐隐颤抖。我紧紧闭上眼睛,握紧拳头。

他的手摸索了过来,覆住我手,轻轻摩挲。吁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这些年来,我让你这么难受,可是我心里,真的比你还不好过。”

我沉默,身体却控制不住轻轻发抖。

“开始只是撒下一个谎言,后来,不得不用更多的谎言去圆谎。小鲤,你知道人心最大的敌人是什么吗?…是贪婪。没有得到你的时候,那时心想,只要能让我拥有你一天,哪怕只有一小时,永坠地狱我都愿意;当明白你的心意,紧接着想要你相伴一生的誓言;可是当这一切都实现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旧不满足。”

他强迫将我的身体翻了过来,说道:“小鲤,我知道接下来说的事情,你一定很难接受,可是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么伤害你。”

我张开眼睛望着他,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滑出眼眶。

仅存的一点自尊让我讽刺地开口:“你的计划向来成竹在胸,不到预感我能接受的时机,你怎么可能开口。”

他难堪地沉默了一阵。说道:“二千年前,我和我的弟弟一起在冥河抵御外敌一役中立得战功,从一个一名不值的平民晋身为贵族,袭得爵位。可是在晋位的宴会上发生了意外的事情,我的弟弟在那时就死去了。当时因为群龙无首,海域的政治局势极不明朗,不同派系开始针锋相对。弟弟的死亡无疑对我是一个重创。我隐瞒了他死亡的事情,将自己分裂成了二人,后来在海域新一任领袖的推选中,一起中选。”奈落吸了口气:“洛凌和我,是同一个人。”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受不了。

我狠狠推他,叫道:“你这个变态,你滚!”他翻了个身,将我紧紧钳在怀里,垂头吻着我,不停地说,对不起。

他接下想说的话,我大概都能猜得到了。

他把自己分裂成二人,一个是他原本的自己,另一个是因修练黑色契约性格扭曲的自己。又因为黑色契约的关系,“洛凌”的原身变成了黑色。

分裂的两个人,就像他的一只左手,一只右手。

想拥抱一个人,单单是使用一只手,是不足够的。

开始时他以为自己可以满足。可渐渐地他开始变得贪婪。他不满意我爱上的只是他一半的自己,他想我接受全部的他。

所以,他开始拼命给另一个自己制造机会,拼命缀合,甚至不要脸面将我送进转轮殿里。

这真是一个荒诞的笑话,而我竟然傻傻上钩了。

三日后,奈落在神殿举行了大型的宴会,宴会上他宣布了惊人的消息,一是大二龙王其实都是他自己,从即日起“洛凌”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开始恢复真正身份;二是,彦明其实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二千年前死亡的弟弟,真正的洛凌的重生。他将成为转轮殿的新主人。

我看到合二为一的奈落,一头黑发挑染一样缀着耀眼的金棕色,瞳色变为一黑一紫,清莹的脸庞上带着那个我相处了一千年的“奈落”的三分优雅,“洛凌”的三分邪气。

他展眉,朝我骄衿一笑,眼里是一望不到尽头的幽深夜色。

眼前的人,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个陌生人。

我一千年的婚姻,折磨得我心力交瘁的爱情,握在手中,原来是一片不真实。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心弦寸寸裂断的声音。

那是远比真相更沉重的打击。

他以为我会原谅他,就像曾经那样。所以当我向他递过挑战书时,他面上表情错愕一片。

“为什么?”

我盯着他,像要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说:“奈落,我可以原谅你的欺骗,原谅你的贪婪,原谅你身为洛凌时对我的出轨,原谅你将我像个傻瓜一样耍得团团转。可是我无法原谅你在欺骗过后依旧想哄骗下去,你想想你自己做过的那些罪恶的事情,害我在高空跌落,将我杀死,现在怎么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爱我?”

他眼里的神采一点点灰了下去,最后脸色白如缟素。

十天后,我与他决战在神都天上,决战之前,他眼带绝望,问我是否还有转机,我咬牙说道,不死不休,语气决绝。

我取来东海之水,用尽我所学到的招式,捣龙过江,云翻云涌。

他一招招防守,间或反击。可是最后一刻,当我拉开战弓之时,他却猛地收起了所有防御,以只有我一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我说:“小鲤,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有一天真的恨我恨得不行了,就把我杀死,左边第三根肋骨,是我全身的弱点,击中这里,我必死无疑。”

我已经杀红了眼,眼光随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停在他的胸口上,握紧了弓。

他朝我泛开一个温柔的微笑:“通过刚才的鏖战,不会有人认为你胜之不武,你会顺利地登上龙王的位子,这算是我还给你的。小鲤…瑶光,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这么久了。”

我恨不能捂住耳朵,吼道:“住口,别以为这么说我就会心软!”手指一松,一个箭矢向他急速飞去。

奈落的身体从高空上跌了下去。

跌落的一瞬间,他的手腕放出霞光,他捏碎了手腕上曾经与我配成一对的猫眼手链。释放了封印在里面的东西。

属于瑶光的,前世的记忆,流水一样,终于拾回记起。

063 外城情事

海市蜃楼。

还没有睁开眼睛,先摸到脸上湿漉漉一把水渍。

结界守护者过来,问我是否要将二段记忆封印带走,我摇了摇头。

身上盖了一条簿毯,一问才知道麒光又折回来过,给我送了这东西。

“这一次殿下比预期的时间少了不止一半,是不是已经找到所要找的答案了?”

我说:“我要找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伸了个懒腰,走了出结界。

时间缩短,自然是因为我加速了浏览的关系。

奈落没有死,自然是因为我心软了。

箭矢射歪了一个位置,他虽然受了伤,但却不是致命的伤。跌下空中,立刻给他那班亲信救了。

接下来的时光,一个字,闹。

闹离婚,闹政变。

吃肉一事,上悖天理,下违纲常,如果传开将是一大丑闻。当时与宴的高官达贵们一致达成共识,施法销去了“我”在海域的一切痕迹包括存在人心的记忆。随着我的回归,消失的记录重回到海域每一个人的意识里。

以宗判司为首的一批官员拥戴我为王。另一方拥护奈落的,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奈落不肯离婚,宗判司的那班老头子就给我出主意,让我假意与虞南同居。根据海域的婚姻法,夫妻一方提出离婚申请,并且有与第三方重组家庭行为满一百年又调解无效的,视婚姻无可挽回,自动破灭。

计策挺奏效的,奈落几乎是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带人杀到我们居住的宫殿,企图要杀死虞南,给我反捅了一刀。

这一刀,让我们彻底反目。

奈落遣着他的部下,退至北方,不久后称王,与我划城而治。

我则成了南海的王,名声不太好的王。

就连南海有些臣民都在暗地里说我,背叛婚姻,踩着北海的王的鲜血上位,无耻。

再后来,虞南与我假戏真做,奈落开始一任接着一任地娶妻。

麒光一直骂我是个自私鬼,这话大概是真的。虞南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给我当挡箭牌,后来我寂寞了,他又心甘情愿跟我一起滚床单,连皇宫里负责打扫的大妈的侄子的白痴儿子都知道说王夫爱惨了瑶光殿下,我却没心没肺地跟他说,我们之间,不谈感情,只做身体伴侣简称床伴。

虞南点点头,说好,反正我也不希罕什么感情,二个大男人,怪恶心的。

可是,不希罕感情的虞南,背地里总是一脸希罕地看着我。

不光如此,还玩深沉,忧郁地,一下一下地吸着烟,把他那一头红发扯得乱糟糟。

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后来终于还是有了良心上的压力,我将有关奈落的记忆都封印了起来,遗弃在海市蜃楼的结界里面。

这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啧啧,可惜刚刚忘记了将某人自由落体的场景录下来,假如制成大画报让北域那班整天歌颂着君主多么多么优雅无敌,多么多么风采迷人的无知臣民看看这副鸟样,定然分外好玩。

一回到宫殿,就看到手下几个年青大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殿下还不回来,这一次,有点过份了。”

“同感,可怜的王夫,独守空房好几个月不说,每天还要像匹老马一样累死累活干原本应该殿下做的工作,你看他人都做憔悴了,好可怜啊。”

“是啊,今早上我都忍不住多嘴,问王夫是不是要叫个医生看一看。殿下不疼惜,他更要爱护自己不是?”

“想王夫原本也是一个风采翩翩,幽默风趣的美男子…”

“他现在也是好不好。”

“诶,我原本也这样认为。可是有一次午休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他一个人托腮沉思,一脸阴郁,才猛然发觉,王夫一直在人前强颜欢笑,真是让人心如刀割。”

“原本很崇拜瑶光殿下,可是现在更喜欢王夫一些。”

我清清喉,想开口。又听他们说:“感觉殿下重生了之后,变化可真大!”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怪怪的。”

“听家里的老人说,以前的瑶光殿下,温柔谦和,是个从来不生气的老好人。可是现在看到的瑶光殿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看到他的笑容,就会让人心里毛毛的…”

“咳咳…”

“先前听说,殿下寝宫里的碧娜只做错了一点小事,殿下就执意要狠狠处罚,最后还是王夫看不过眼,代为求情才…”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把舌头伸得老长围在一起的几人立刻弹开。

我下意识露出微笑。“碧娜故意拿隔夜的食物给王夫吃,害得王夫肠胃好几天不舒服,这不是小事。”当然,这只是台面上的理由,把碧娜赶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企图勾引虞南。

“殿下,哦,您回来了。”几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我点点头。“王夫他生病了?”

几人的脸色又坏了一圈,怯怯含蓄地说:“嗯,王夫在精神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之下,看起来有点不舒服。殿下,刚刚我们…”

“没事,我不会介意。”几人面露喜色。我说:“可是我发现你们不太适合秘书部的工作。明天开始,你们直接在外殿报告就可以了。今后请牢牢记住,就算周围围着四面不透风的墙,也不能这样说话。不然,我国的机密迟早给你们败露。”

俨然说完,有礼地道别,离开。

远远看到灯光还亮着,看来虞南还在加班。我放轻了脚步,果然看到虞南正埋头伏案工作,旁边一张小桌子,麒光铺着书在学习。可是小家伙歪头托腮咬着笔头不看书,在看虞南。

虞南咳嗽了一下,他立刻丢下笔,跑去倒水。

我走过去扯掉虞南手里的笔,说道:“回去休息。”

虞南蓦地抬头,一呆,鼻尖给擤得有点发红。看来是感冒了。麒光把水杯重重放在桌上,硬是挡隔掉我和虞南的脉脉对视。

扁嘴:“您可舍得回来了!殿下可别怪我说话难听,这老婆娶回家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当牛当马操的!”

虞南眉一掀,眼光往我身上滑了滑。咂嘴笑道:“麒光,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老婆?不懂不要乱说。”麒光涨红脸,我丢下笔,冲麒光邪笑道:“麒光你是不是每一次都在外头偷偷看,知道得这么清楚。”麒光捂脸骂道:“臭不要脸。”呆不住跑出去了。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虞南眼睛在我身上盯了一瞬,移开眼,声音发涩说:“你先回去吧,我今晚住在这边就好。”

我把麒光倒的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是不是我离开这么久,把工作丢给你,你生气了?”

“没有的事,你在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把工作丢给我做。”

我摸摸鼻子。“那是不是因为生病心情不好?”

虞南摇头。我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呵气说:“那你说清楚点,我们这么久没见,你一点都不想我?”

虞南一下子就呆了,过一会儿才诧异道:“你…你不是看了…”

我点头:“看了,原来那个叫奈落的人渣真的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难怪我一听到这名字就这么讨厌。”

虞南抓过我的头,吻了过来。

两人一起吃了饭,虞南在我的坚持下看了医生,我则在虞南的坚持下喝了他让医生开的预防感冒传染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