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官看着就不大好惹,方才在喜堂上又发生了那样一幕,众人心下多少有些发憷,因此并不敢真的放开了闹,只又起哄说笑了几句,这便与完成任务的喜娘一道出了门,到前院喝酒去了。

两个白本想留下来帮阿茶卸妆梳洗,可凌珣淡淡一眼扫过去,两人便也就赶忙退出门外待命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案桌上的龙凤红烛微微摇曳,发出些许动静。

凌珣目光深深地看着阿茶,半天没有说话。

小姑娘叫他看得心里发慌,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了起来,一张白皙润红的脸也愈发烧得厉害了。

她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昨晚姥姥拿了册子给她……一想到那画册的内容,阿茶心头顿时咚咚直响,长长的睫毛也不停颤动,像是正在展翅的蝶,扑闪扑闪的,叫一旁看着的人心里也跟着一跳一跳的,跳出了无限的遐思来。

凌珣气息渐渐带了几分急促,可他心里知道,这会儿更要紧的事情是搞定盛怒的岳父,否则……看阮庭舟对付关家的手段便知道了,若是他敢这么不明不白地便将小丫头吃掉,以后绝对别想安生了。

好好的洞房花烛夜……

凌珣垂眸,眼底火热褪去,冷意结成寒冰。

“凌,凌大哥?”两人离得很近,阿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变化,不由微微一愣。

凌珣突然捏住她小巧白皙的下巴,凑过去含住了那娇艳欲滴的唇瓣,但他没有过多停留,很快就克制地放开了,只一边替她擦去被自己弄花的唇脂,一边带了几分黯哑道:“我该出去敬酒了,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乖乖等我回来,嗯?”

最后那个“嗯”字拉长了一瞬,又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暧昧和亲昵,阿茶脸又红了,但到底这会儿没有外人,她自在了许多,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凌珣又给了她一记深吻,这才起身出了门。他素来不爱热闹的场合,可今儿是他大婚的日子,便是出现再多阻碍,他也会把流程一点儿不差地走完。

至于那些“阻碍”……

凌珣垂眸,盖住了冷厉如刃的目光。

——————

凌珣回到婚房的时候,外头天已经完全黑了。因昨晚压根没怎么睡觉,阿茶卸了妆容洗漱一番又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之后,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两个白知道她今日辛苦了,也没舍得吵醒她,给她盖上一条薄被就候在了外间。凌珣回来的时候她们要进去叫阿茶,被他淡淡一眼扫出去了。

阿茶是被人吻醒的。

她睡得很深,并未做梦,只隐约觉得身上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终于在即将窒息的时候一个哆嗦醒了过来。

“唔……凌,凌大哥?”小姑娘还有点儿迷糊,但身上之人有着她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谁,因此微微一僵之后便放松了下来,一双纤白的胳膊也下意识抬起,亲昵地勾住了来人的脖子。

她脱下嫁衣之后便换上了一件朱红薄纱广袖睡裙,红裙雪肤,本就是最娇媚最叫人心动的,这会儿一抬手,宽大的袖子滑落,又露出了雪白细嫩的手臂来,凌珣看在眼中,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似的烫。

带着些许酒气的吻又铺天盖地落了下来,阿茶叫这发了狠似的青年用力亲了许久,这才被他扶着腰坐了起来。她这时已完全清醒了,正想着画册上的事情紧张害羞得厉害呢,突然被凌珣扶起身还穿上了外衣,顿时就愣住了。

“凌大哥?”画,画册上没有这一出呀……

小姑娘这会儿嘴唇嫣红,双目含春,实在美得厉害,凌珣不敢多看,喉结飞快地动了几下,这才有些艰难地移开了视线。

“莫急,等消了岳父的怒气,为夫再好好疼你。”他替她系好腰带,忽地低头咬着她的耳朵轻叹了一声。

为夫……疼,疼她?

阿茶心头飞快地跳了两下,脸蛋又一下子红得不行,然抬头看清青年的面容时,却一下子眼睛发直,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水亮逼人,似有波光流荡的眸子;微微发红,勾出了几许妖冶弧度的眼角;小弧度弯起,带着几分痞气的嘴角,还有那黯哑低沉,带了几分暧昧的嗓音……若说喝酒之前的凌珣是叫人害怕的煞神,喝了酒之后的他就是诱人犯罪的妖孽!

她痴迷惊艳的目光取悦了凌珣,他低低地笑了出来,又附身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人……往后就是她的了!她一个人的!

阿茶心里突然无限欢喜,心中的羞涩也一下子淡了不少,她不再闪躲,反而鼓起勇气扬着脑袋迎着了上去……

凌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下了直接抱起她扔床上去的冲动:“乖,咱们该走了。”

阿茶眨着雾蒙蒙的眸子看着他,竟有些不舍。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

“姑娘,姑爷,老爷吩咐小的来给姑爷送醒酒汤,还,还有……”说话的是阮庭舟院中伺候的一个名唤长明的小厮,声音听着有些紧张,显然是在害怕扰人洞房会挨揍,“老爷请姑爷喝完醒酒汤之后与姑娘一同回府一趟。”

阿茶怔忪的功夫,凌珣已开门接过那醒酒汤一饮而尽。

“带路。”

长明一直特别害怕自家这冷面姑爷,本已做好了被他踹出去甚至揍一顿的准备,这会儿见他这般配合,顿时便大大地松了口气,连道“姑爷请。”

阿茶回神,这才猛然想起先头拜堂时发生的事儿。

“爹爹一定很生气……”小姑娘同情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又小声问道,“那人到底怎么回事呀?他为什么要叫你王……王爷?”

说到最后,阿茶忽然愣住了。

先前人多嘈杂,她又因没睡好脑子有些混沌,加之心中紧张喜悦,所以光注意楚南那句“这亲不能成”了,压根没将那一声声“王爷”听进去,直到这会儿方才突然响起这个称呼背后的含义。

阿茶心头重重一跳,刷地一声抬起了头:“你……”

凌珣收紧大手,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声音里的火热尽数退去,只剩下了说不出的复杂:“走吧,去岳父那里,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因众人不敢灌他,他本就没喝太多酒,这会儿又喝了解酒汤,因此面色很快便恢复了寻常,只是……

阿茶叫他眼中突然涌起的寒意冻得哆嗦了一下,又见他没有否认那个称呼,顿时整个人一颤,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

难,难道他瞒着她的……就是他的真实身份?他不是凌珣?!

察觉到她身子一瞬间变得僵硬,凌珣脚下一顿,低声问她:“你先前说过会信我,如今……可还作数?”

阿茶这才回过神来,她双目复杂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到底还是深吸口气,轻轻点了一下头。

凌珣摸了摸她的脸:“不论我是谁,我待你的心,都是真的。”

阿茶下意识咬住了唇,心中乱得厉害。

见她不说话,凌珣也没有再开口,只目光幽深而安静地看着她,眼神近乎执拗,大有一种得不到她的回应便不走了的架势。

阿茶心中一瞬间掠过很多东西,可最终都定格在了他待她的好上。她垂眸,许久才勉强镇定下来,低声地说了一句:“这个,我信的。”

凌珣用力握紧她的手,心头一下子松了开。

他知道她会信,可他还是会怕。

——————

为了方便两家来往,凌珣派人在连接两家院子的那道墙上做了一道门,变相地将两家连成了一家,因而两人很快便到了阮庭舟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大盛,如同白昼,明白此中含义,凌珣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眼角,心中杀意更甚。只是现在不是找人出气的时候,他到底勉力压下了心头翻滚的怒意,带着一路沉默,神色有些不安的阿茶迈进了开着的房门。

崔氏不在,屋里只有阮庭舟一个人,他已换下了白日里那身喜庆的紫红色袍子,这会儿一身玄青色衣裳坐在那,看着便有种风云欲来的压抑感。但他面色却十分温和,甚至还隐隐带着些笑意,凌珣眼皮跳了一下,果真下一刻便见阮庭舟猛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他的方向曲腿跪了下来:“下官拜见王爷!”

他距离凌珣和阿茶有些远,若非凌珣身手好,闪电般冲过去扶住了他,这一跪他不受也得受了。

而若真受了这一跪……凌珣敢保证,下一刻阮庭舟就能以“小女身份卑微,配不上王爷”这等理由甩出一张和离书来。

这狼崽子动作居然这么快!还有这力道,他竟半点憾动不了!阮庭舟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硬了起来,他目光森然地看着死死托住了自己胳膊,捏得他骨头都有些发疼的青年,额上的青筋一点一点暴了起来。

混账东西!这是在威胁他吗?!

“王爷这是何意?”

听着那温和得叫人害怕的声音,凌珣眼皮又抖了一下,二话不说便曲腿跪了下来:“岳父……”

“王爷!下官不过区区一个寒门出身的末流小官,哪里能做得了王爷这等天潢贵胄的岳父,这桩婚事,就此作罢!”阮庭舟不容拒绝地打断了凌珣的话,见实在跪不下去也就不跪了,只青着脸飞快往后退了一步,从案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了凌珣,“这是和离书,还望王爷高抬贵手,放下官小女还家!”

还真是被他全猜中了,凌珣垂眸,额角猛地跳了跳。

第88章

“爹爹,您,您这是做什么呀?”阿茶思绪本就有些混乱,又被阮庭舟这一系列动作惊呆,直到这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您先消消气儿……”

阮庭舟就是再气也不会对阿茶发火,只对门外喊了一声:“杨安!”

“老爷。”杨安便带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妇人走了进来。

“天色已晚,送姑娘回房休息。”阮庭舟淡淡说完,又拍了拍阿茶的手,“你今日累了一天,先回屋休息,这儿有爹爹,我虽不过一个末流小官,却也不会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爹爹!”阿茶一愣,忙摇头,“我不走!”

“你听话,爹爹必不会害你的。”

“姑娘,走吧。”知道阮庭舟正在盛怒中,杨安也不敢多说,飞快地指使着那三个妇人便欲强行带走阿茶。

“爹爹!”

凌珣心下一紧,猛地起身便将面色焦急的小姑娘护在了身后:“岳父,阿茶已是我的妻子,她有权知道真相。”

“真相,你骗婚的真相吗?”阮庭舟怒极反笑,“她确实有权知道,不过这不劳你操心,稍后我自会告诉她,至于你……要么签了这和离书,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大家好聚好散;要么……骗婚是什么罪名,你该最是清楚不过,就是真的到了御前,你也讨不着什么好!何况……你敢随我去御前见驾吗?”

明明未死却不回京,反要借他人之名隐于乡野,里头缘由……阮庭舟不愿多思,他只想护着自己的女儿远离这危险的一切。

这老泰山实在太聪明,那就更不能叫他扣下阿茶了,否则这到口的媳妇儿怕是彻底要飞——阮庭舟绝对做得出连夜将小姑娘送走,叫他再也寻不到的事儿来!

凌珣沉默片刻,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杨安几人丢出了门外,而后紧紧锁上了书房大门。

“你放肆!”阮庭舟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砚台就朝凌珣砸了过去。

凌珣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后还是头一偏躲开了,末了解释道:“新婚之日,见血不吉利。”

虽然受点伤能让他消气,也能让阿茶心疼。

阮庭舟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爆炸。

“爹爹息怒!”阿茶再没想到自家斯文的老爹会动手,可见实在是气得狠了,她心疼又担忧,转身便冲着阮庭舟跪了下来,“求爹爹给凌大哥一个机会听听他的解释,我……他骗了我,我心中也是生气的,可……爹爹,您便是再气他,也看在他救过我那么多次的份上先听一听他怎么说好不好?”

凌珣有些心疼,忙扶着她起了身,而后自己重新跪下:“过了今晚,岳父要打要骂,任凭处置,绝无怨言。”

外头传来杨安带人撞门的声音,阿茶急了,转头大喊了一声:“杨叔,屋里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老爷?”杨安闻言停了手却没走。

这混账怕已看透了自己的想法,先机已失,杨安他们又打不过他……阮庭舟面色铁青,许久才挤出了一个“嗯”字。

杨安这才带人走了。

“爹爹……”阿茶舒出一口气,又见凌珣怎么都不愿她再下跪,只得跑过去拉阮庭舟的袖子,小声撒娇道,“我知道您是心疼我,可我喜欢的想要嫁的并非是凌珣这个名字,而是眼前这个人呀。若是真的和离,我一定会很伤心的,您这么疼我,定也舍不得叫我难过对不对?何况,成亲第二日就和离,外头那些人该怎么说我呀!”

阮庭舟胸口起伏不定,声音冷冽如冰:“那和离书生效日是三个月以后,这段时间你就回家住着,等三个月到了再对外说便是。”

什么都想好了,敢情是真的打算让他们和离呢!阿茶心中有些惊诧也有些不解,纵然凌大哥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爹爹瞧着并不是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人啊!这其中……

心头一下子转过很多东西,但这会儿来不及细细思考,小姑娘只叹道:“可女儿不愿和离啊,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呢,您该知道,易寻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为我舍了自己的性命呢?”

见阮庭舟似有所动,阿茶眼睛转了转,忙又小声补了一句,“若是娘亲在这里,她一定也会支持我的……”

死穴被戳中,阮庭舟心头又怒又憋屈,可到底是捏了捏拳头,不说话了。

阿茶心中一喜,忙扭头对凌珣眨了眨眼。

凌珣心头泛起些许柔软,而后便肃了容,沉声道:“我确实并非原来的凌珣,但凌珣替我战死之后,我便决意余生只做凌珣了……”

青年神色淡淡地说着,眼前渐渐浮现了黄土狼烟,尸山血海……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不过就是败军之际,他忠心的属下们以敌军尸体堆成的小山做掩护,将已经接连奋战五天五夜,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他,与一名身形与他相似的属下互换了铁甲衣裳,借此带他突出重围,为他谋得一线生机罢了。

那名属下,便是真正从和平村出来的那个凌珣。

他生的比大部分男子都要高上一些,那时还活着的亲兵中只有曾受过调教折磨,因此影响了骨骼生长,变得异常高大的凌珣与他有几分相似,因此凌珣毫不犹豫挥剑划烂了自己的脸,带着仅剩的几十名黑狼卫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自己最后万箭穿心而死,还叫恨他入骨的狄戎人当场千刀万剐生吃了血肉。

而他……

他那时也只有一口气了,叶绍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尝遍百草,耗尽心力,这才险险地将他从鬼门关里拖了回来。

醒来后,骁王已下葬,黑狼卫已覆亡,黑狼军也已分崩离析,他心灰意冷,不愿再回京,又从叶绍那里得知了凌珣的下场,便决意以凌珣之名活下去。

凌珣是他的亲兵,跟着他已有五年多了。军营生活枯燥,将士们唯一的乐趣便是打了胜仗之后坐在一起喝喝酒唠唠嗑,吹吹牛皮想想家人。

凌珣自然也不例外。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说起最多的不是自己的爹娘亲人,而是住在隔壁曾三番四次救了他性命,给了他幼时生活中唯一一点温暖的一位崔姓大娘。

离家出走之后他受过很多很多苦,直到加入黑狼卫才得以解脱,这些苦难叫他变得坚韧不拔,也叫他更加记恩,他总说如果将来有机会解甲归田,定要回和平村去向崔大娘报恩。而这最终成为了他的遗愿——毅然赴死前,他只与叶绍说了一句话:“如果可以,替我多多照拂崔大娘。”

因两人交换了衣裳,所以那张被凌珣缝在衣服里随身携带的房契便成了他最好的身份证明。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就孤身来到了和平村,叶绍也在“受伤失忆”两个月后,想起一切回了京城。

“所,所以……一开始你才会处处照顾我和姥姥……”听完这些,阿茶已是泪流满面,她喃喃地说着,不知为什么自己心中会那么难受。

“是,因为我是凌珣。往后……我也只会是凌珣。”青年目光幽深而坚定,“楚巽已经死了,死在了白云山,死在了狄戎人的乱箭之下。岳父,我不会让从前的身份影响到未来的生活,也不会叫阿茶因此吃委屈的。”

阮庭舟脸上的怒容已缓和了不少,他素来最是敬仰黑狼军的,只是龙藏于深渊依然是龙,虎卧于深山依然是虎,大周的战神,岂能真正像个闲人一般隐匿山林一世?不说深埋在他自己骨子里的那些热血,就说旁人,旁人能放过他吗?——他既然还活着,总会有身份暴露的一日。

何况……

“你为什么不愿回京?”阮庭舟摇头问道,他眼神幽深,仿佛能看透一切,“白云山之战大败并非你的过错,皇上已查明真相并昭告天下。你若活着回去,便是骁王。大周第一个异姓王,这是何等的荣耀,你竟半点都不动心,反而宁愿诈死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为什么?再者,你的家族,你的朋友亲人全部都在京城,什么原因能让你连他们都不要了?王爷……你在逃避什么?”

凌珣面色不动,双手却猛地握紧了。许久,他才垂眸道:“您该知道,我为何十二岁便从军。”

阮庭舟一顿:“听过。”

楚巽之父原是定国公世子,只可惜英年早逝,楚巽刚满八岁便去了,他母亲因此悲痛伤身,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丢下了年幼的楚巽带着妹妹楚岚和弟弟楚昀在偌大的国公府里挣扎求生。

其实原本按理来说,楚巽身为定国公府长房长孙,外祖又是掌一方兵权的镇南王,纵使父母双亡也不该过得太差才是,奈何定国公是个老糊涂,一心只扑在在继室王氏与她所出的几个孩子身上,将原配妻子为他所生的定国公世子视如空气,从来不肯多看一眼。

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孙子就更别提了,因此父母相继离世后,楚巽兄妹三人的日子便十分不好过。那定国公夫人虽顾虑镇南王,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弄死他们,可日常刁难却是常有的。尤其她所出的二房老爷袭爵之后,兄妹三人的处境便更加尴尬了。

镇南王倒是派人揍过定国公这老王八蛋几回,可他素日镇守南境,离京城太过遥远,行事时又要顾忌年迈多疑的老皇帝,能做的实在有限,因此楚巽兄妹实打实地过了好几年苦日子。

为了将来能护住妹妹和弟弟,十二岁那年,楚巽离开定国公府投到了他外公镇南王麾下。定国公世子善武,楚巽打小就随父亲练武,底子十分扎实,再加上他本身武学天赋奇高,镇南王又心疼这个外孙,从一开始便将他带在了身边亲自教导,因此短短四年,楚巽便在大大小小好几场战争中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成了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

而后先皇驾崩,诸皇子夺位,楚巽以极其强硬铁血的手段扶着与他一同长大,又一同在镇南王麾下磨练了四年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登基为帝,成了皇帝心腹,更是荣极一时。而后没过多久他就临危受命,出征狄戎,开始了长达近十年的抗戎之战,一步一步走上了属于自己的战神之路。

“那您该知道,定国公府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我真正在意的人……他们都已经死在白云山下了。”凌珣面色淡然,却叫阿茶看得心疼难抑,“我同生共死了多年的兄弟,我唯一的弟弟楚昀,他们都死了,死在阴谋诡计之中,死在……”

他突然闭了闭眼睛,语气有一瞬间的尖锐,“死在帝王权术之下。”

第89章

虽心中已有猜测,可阮庭舟还是骇了一下:“真的是皇上……”

“没有人能让黑狼军败得这般惨烈,除了我,除了他。”明亮的烛光跃于凌珣的脸上,被他高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剪成斑驳的阴影,光影错落之间,他的目光渐渐恢复平静。见阮庭舟面色震惊,青年神色微嘲地摇了一下头,“起初我也是不信的,距离我扶他登基不过才八年,天下尚未完全稳定,狄戎也尚未完全覆灭,哪怕他心中已开始疑我,也不该做出这等糊涂事,可……岳父,事后我是查过的,事实摆在那里,再不愿意,我也得信。”

没有宣和帝的默认,底下的人没有那么大胆。

今日之前,阮庭舟眼中的宣和帝虽不如先帝英明,可也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帝王——稳得住朝局,听得进谏言,政事上勤勉,女色上节制,总的来说,开拓无望,守成还是有余的。可万万没想到,私下的他竟会目光短浅至此!

且不说楚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为了扶他上位几经生死,甚至连唯一的弟弟都舍得填到军中去为他卖命的人,单单只说若没有楚巽,大周早已在狄戎人的铁骑之下亡国,他这么做便已是忘恩负义至极!

再者,虽说这些年楚巽确实名声太盛,有功高盖主的嫌疑,于一个帝王而言,有这样一个民心所向又位高权重的臣子确实会心中不安,但所谓鸟尽弓藏,这鸟都还没尽呢,他就把弓收起来了,可见其糊涂!——如今的狄戎虽在楚巽的多年追打之下国力远弱于大周,但到底还没有死透呢!知道什么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狄戎从前能打得大周险些灭国,可见自有其强悍之处,万一人家休息几年恢复些许国力,又卷土重来了怎么办?

楚巽和黑狼军这样厉害也没能在八年之内彻底攻破狄戎,换个将领换支军队,万一一着不慎叫狄戎重新立起来……

昏君!昏君!

又想到宣和帝为了对付楚巽,竟累得整支黑狼军都覆没了,阮庭舟心更是怒得喘不上气来,那些一直在用鲜血和生命守卫大周,保护大周子民的英雄们,拼死躲过了敌人手里的利剑,却猝不及防地死在了他们为之卖命的帝王手里……

何其悲愤,何其冤屈!

阮庭舟终于彻底明白了楚巽为何宁愿以他人之名活着,也再不愿回京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不过是寻常的败仗,他何至于灰心至此?宣和帝此举不止伤了他的心,还叫他永远失去了兄弟好友甚至是唯一的弟弟,这里头掀开来一看,全是血债啊!

偏因着君臣之道,顾着江山百姓,他连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如此,除了远远离开,还能怎么办?

阿茶不懂朝政,可听着凌珣看似淡然却字字悲凉的话,看着父亲愤怒痛心的目光,心头忽然莫名有些发疼。

“凌大哥……”她忍不住想叫他,可叫了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凌珣闻声朝她看去,见她皱着小脸泫然欲泣,满眼都是对自己的心疼,顿时心头一顿,因想起往事而沉重的眉眼也一下子舒展了开来。

“我没事,”他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声音如春日的湖水,清冽中含着一丝暖意,“都过去了。说来这些事情我原本没打算叫你知道,不是故意想瞒你什么,只是于我而言楚巽已经死了,往后我只想作为凌珣好好活着,这些事情……不论是想起还是提起,于我而言都不那么愉快,所以我想把它们彻底忘记。可后来想想,你是有权知道的,我不能叫你哪日从旁人口中得知,因此生出什么误会来,所以我便想着成亲之后再将这一切尽数告诉你。至于为何是婚后……”

他看了阮庭舟一眼,低低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并不见半分悔意,“岳父疼你入骨,若是成亲之前知道这些,必不会再将你嫁给我,可阿茶,我是不能失去你的。”

阿茶心中那点子芥蒂一下子就消散了,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我知道了,我不怪你……”

无论他是谁,只要他待她的心是真的,她便不后悔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