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随话音走进门的,就是侯府如今最大的仰仗,长宁侯顾远萧。

他刚随圣驾从江南治水患回京,连身衣裳都没换就赶了过来,风尘仆仆,却丝毫未减矜贵气度。

尚书夫人素闻得长宁侯的大名,据说此人惊才绝艳,文武皆能,从小就在世家子中极为出挑,八岁入宫陪大皇子伴读,颇得皇帝的喜欢,待他几乎如亲子无异。

五年前老侯爷病逝后,皇帝立即赐他袭了长宁侯的爵位,从此对他更为器重,凡是朝中大事都先与长宁侯商议。

如今见了面,连向来高傲的尚书夫人也不由在心中暗暗称赞:果然是天人之姿,只可惜自己没生个适龄的女儿,能配上这样的人物。

顾远萧昂首走进花厅,看了眼正孤零零站在中央的顾双华,自然地走到她身旁站定,然后才向老夫人和邹氏行礼,道:“孩儿回来了。”

老夫人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再看面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不知为何竟觉得宛如一对璧人,十分的般配。

邹夫人见儿子满脸疲惫,忙心疼地招手道:“在外奔波这么久,也不知先回房歇一歇,赶快坐下罢。”又吩咐身旁一个丫鬟道:“还不去扶侯爷落座,好好伺候着。”

顾远萧却朝那丫鬟摆了摆手,转脸看着还未回过神来的顾双华,沉声道:“你先回去坐着。”

顾双华尚有些晕乎,呆呆抬起头,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竟从大哥脸上看出些许安抚之意,仿佛是在说:这里交给我就好。

她立即就觉得这念头十分荒谬,以顾远萧如今的地位,怎么会为府里小姐的嫁娶费心,何况自己根本不是他嫡亲的妹妹。

她捏紧手里的帕子,后知后觉地朝哥哥一福,然后在他饱含威严的眼神迫使下,抿着嘴转身,乖乖回椅子上坐好。

顾远萧的目光一路追随她坐下,随后才跟着撩袍入座,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双眸垂下,问道:“我方才听说,今日是要商议三妹的婚事?”

邹夫人觉得纳闷,顾远萧公务繁忙,向来不会管内宅的事,怎么今日突然上心起来了。

思来想去,想必是因为儿子极为重视这门亲事,盼着能与尚书府结为姻亲,于是笑了笑,将尚书夫人的来意说了遍,又加了句:“等双华嫁了过去,咱们和王尚书就成了亲家,朝内朝外,都得多些来往才是。”

老夫人听见这话,不由在心中轻哼一声:眼瞅着能用上这个养女时,就忘了刚才有多嫌弃了。

顾远萧听罢,轻磕了下手里杯盖,目光炯炯地望过去,问:“这亲事,母亲和祖母可是已经应下了?”

邹夫人和老夫人互看一眼,一时都不知他究竟是何意,最后,还是老夫人先开口道:“双华自小就到了咱们家,侯府小姐该学的规矩、该享的福分样样都没缺过,我也一直将她视作亲孙女一般,如今她能结成这门好亲事,咱们自然是替她高兴。”

她这话明着是说给顾远萧听得,其实也是给尚书夫人提个醒:她这个老太太还没死,就不会让顾双华被婆家欺负了去。

顾远萧目光往旁淡淡一转,又问道:“三妹也应允了?”

顾双华猛地抬头,急着想要申辩:“不是,我…”

邹氏怕她又说出扫兴的话,坏了儿子的好事,忙狠狠咳了一声,再冲她抛过去一记眼刀抢着道:“她与王公子私定终身在先,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顾双华满心的冤枉:她什么时候和那王公子私定终身了,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可到了这境地,人家宁愿绝食也要娶她,自己硬要撇清关系也没人会信,正在苦恼时,突然听见顾远萧将茶杯重重一放,冷冰冰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满屋子女眷面面相觑,唯有顾双华又惊又喜,只觉得四周都变得亮堂了。

老夫人皱起眉,以为孙儿存着和邹氏一般的念头,觉得顾双华不配嫁入尚书府,急忙道:“孙儿你公务繁忙,这些事就不必劳动你来费心了。双华的婚事,让我这个祖母和你母亲定下就好。”

顾远萧轻抬眼皮,语气里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长兄为父,她嫁不嫁,要嫁给谁,自然是由我这个兄长说了算。”

尚书夫人猜不透长宁侯葫芦里到底卖的哪门子药,自己还没嫌弃呢,怎么这边倒是说不嫁了,于是试探地道:“三小姐虽非嫡出,但我家中儿既然铁了心娶她过门,该有的聘礼我们必然会给足,侯爷也无需觉得不够般配。”

谁知顾远萧脸色更沉,冷笑一声道:“夫人大概弄错了,我不同意,是觉得贵公子配不上我这妹妹。”

尚书夫人瞪大了眼,等回过神来,气得满头珠翠都在发颤,她的亲儿子,尚书家最有出息的嫡子,竟被嫌弃配不上永宁侯府的一个养女,这不是存心糟践人嘛!

邹氏也听得是晕头转向,怀疑顾远萧是不是赶路赶糊涂了,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亲事没谈成,倒把尚书府给得罪了,连忙站起道:“萧儿你可别开玩笑,王公子年少有为,是未来的栋梁之才,家世与咱们侯府也十分相配,更别提双华那丫头…”她瞅了眼儿子的脸色,硬把后面话给咽了下去,只恨恨道:“错过了这次,你让她上哪再去找这样的夫婿。”

她就差没明说:这难得撞上个眼瞎的,还不赶紧抱牢别撒手,顺便也给侯府挣回些好处。

顾远萧容色不变,仍是笃定道:“论不论出身,三妹也不是王家公子能配得上的。”

尚书夫人气得耳中嗡嗡作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站起来就要开骂。

谁知顾远萧突然抬眸盯着她,道:“据我所知,王公子在风安巷养了个烟花女子,如今已经怀有六个月身孕,不知尚书夫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个女子。”

尚书夫人被他看得浑身一抖,那股子要讨说法的气焰立即就弱了下来,然后便觉得心虚:这件事她自问藏得十分隐蔽,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说起来可真是笔烂账。全怪自家儿子被狐朋狗友带坏,有段日子流连于花巷,还养了个据说卖艺不卖身的艺伎在外宅。她知道后震怒不已,本想着给笔银子将人打发了了事,谁知却发现那艺伎竟怀了身孕。

无论如何,这也是他们王家的骨肉,尚书夫人心下不忍,决定帮儿子瞒下了这件事,准备等孩子出生就抱回府里来养,至于那女人生完孩子再打发走,以免日后多出些是非。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长宁侯为何会查出这样的小事,还在这时拿出来将她的军。

可短暂的慌乱后,尚书夫人又镇定坐下,抬手摸了摸鬓发,道:“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贱婢,留子不留母,侯爷何必介怀。再说京城的世家子弟,谁身上没几桩风流韵事。更何况中儿到这个年纪连个妾室通房都没,铁了心要娶你家三小姐,往后自然也会收心,不会再犯这样的糊涂事。三小姐若是介意,往后大可将那孩子挂在她的名下养。新妇刚进门,能多个孩子也就多了份仰仗,对三小姐也不是件坏事。”

顾双华低头撇了撇嘴:好一个“风流韵事”,将养外室还有了孩子这件事摘的如此轻巧,又感叹那王公子自诩深情,却毫不妨碍他在外留情留种。

再瞅见顾远萧也是满脸的不屑,内心又生出些许钦佩:自家这位身份尊贵的大哥,可从来不会碰什么莺莺燕燕,连皇帝送来的通房美婢也全打发了出去,虽然性子是冷傲难以亲近了些,却比王公子和尚书夫人口里那些“世家子弟”正派许多。

这时,又听顾远萧冷笑道:“行啊,我明日就将夫人这话如实禀报给陛下,看陛下是否也认为,我家妹子刚进尚书府的门,就替烟花女子养孩子,是件大大的好事。”

尚书夫人被他说的冷汗都冒出来,谁不知道皇帝最厌恶的就是世家子流连烟花之地,当年大皇子就是被奸人偷偷带出宫去,不幸感染花柳暴毙。

本朝后宫子嗣本就单薄,如今只剩下一个有哮症的二皇子,眼看着皇位后继无人,这是皇帝常年最大的一块心病。

当初大皇子薨逝后,天子勃然而怒,将那佞臣乱棍打死,把尸体在城门曝晒三天才解恨,后来还下了狠令禁止京城贵胄狎妓。

若是中儿被皇帝知道做下这种糊涂事,还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顾远萧说的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只耐心地低头饮茶等她想明白。

尚书夫人脸色数变,几乎要将牙给咬碎,最后终是颓败地吐出口气,道:“罢了,既然你们侯府不愿嫁,我们也无谓勉强,这门婚事就这么算了。”终是压不下心头的怨气,斜眼瞥过去酸酸道:“你们就将三小姐好生留在府里吧,我们可等着看她日后会嫁个怎样完美无瑕的好夫婿呢。”

说完她也不等老夫人下令逐客,气呼呼叫上门外的丫鬟就往外走,过门槛时还差点因为太气给绊了一跤,低头啐骂一声,愤愤想着:回去得好好把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教训一顿,谁叫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还累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平白送上门来给人羞辱。

好生生的婚事就这么被搅黄了,一时间,花厅里只余熏炉烧的轻响,却无人出声。

老夫人慢慢醒过神来,赞许地对顾远萧道:“还是萧儿你心细,若不是你发现那王公子竟然做下这样的荒唐事,咱们可是差点将双华给推入火坑了。”

邹氏心里不痛快,高声道:“我看尚书夫人说的也没错,反正是留子不留母,她嫁进王家本来就是高攀,有什么好计较的。就为了这种无谓的事,咱们可是把尚书府都给得罪了。”

顾远萧一派轻松道:“得罪便得罪了,娘亲无需为此介怀。”

邹氏一挑眉:“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现在虽得陛下倚重,可多个敌人,自然就多了份隐患。再说户部王尚书可是皇帝向来器重的一品大员,他若是为这件事记恨在心,寻着机会报复你可怎么办。”

顾远萧淡淡一笑,道:“王尚书不会为这种小事与我为敌,更何况,我也不怕他的记恨。”

邹氏眼珠一转,突然明白过来:儿子今日如此反常,莫非是提前收到风声,知道尚书府可能要出事,不愿自家去趟这滩浑水。

她这么想着,心里便舒坦了不少,又摆出慈爱神色道:“既然这件事已了,萧儿你连日奔波如此辛苦,赶紧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顾远萧确实有些累了,伸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往旁边寻去,看见婶婶秦氏热络地扶起老夫人,而那个满脸窃喜的女子也跟着站起,似乎想追到老夫人身边…

这时,邹氏冷着脸迈步,正好挡在顾双华身前,又抛去一记冷眼道:“你随我回房,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给我交代清楚。”

顾双华暗自叹了口气,她好不容易解决了大麻烦,正想着一年未见祖母,要陪她说说话,谁知被邹氏突然发难,正想认命随她离开,突然听见大哥在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让她留下,我有话要同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侯爷哥哥初次登场,评论不够多他会觉得很没面子的哦┑( ̄Д  ̄)┍

今天没有双更,明天送上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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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方才还热闹的花厅里只剩下两人,一坐一立,遥遥相对。

彼时正是初春,门外有阙阙暖风,檐上粱燕轻啼,许是因为心头大石落地,顾双华嗅着被微风卷入槛坎内的花香,竟莫名生出流年脉脉、静岁悠悠之感。

可执意将她留下的大哥顾远萧,说是要问话,却始终沉默着,手指轻搭着额角,深潭似的黑眸久久凝在她脸上,似是在认真审视着什么,思索着什么。

顾双华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紧张起来,局促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她对这位侯爷哥哥,到底是有些害怕。

又过了半晌,她再偷偷抬眸一瞥,发现顾远萧双目微眯,用指腹按着额角轻揉,似乎已是疲惫至极。

她突然觉得有些愧疚,若不是因为自己的事,大哥也不必片刻未歇地赶过来。

可她想也不明白,事情都了结了,为何哥哥还要留在这儿,说要问话,又不开口,就这么看着她,实在是古怪至极。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试图缓和僵硬的气氛:“大哥渴不渴,要不要我为你煮杯茶喝?”

顾远萧幽深的眼眸里有了片刻的光亮,点头道:“我也许久未喝过你煮的茶了。”

其实本朝,需要繁琐工序的煮茶已经被更方便的泡茶取代,哪怕是大户人家,只在需要附庸风雅时,以煎茶来待客。

可顾双华自小性格就拘谨内向,不太懂得与侯府的其他人交际,所爱之事,也多是能独自呆在房中完成的。

她第一次看人煎茶,便着迷于这样的古朴仪式。于是翻遍书籍去学,学着烧起红泥小炉,让手腕如行云般舒缓抬放,青绿的茶汤轻注入瓷碗,碧波倾泻,水声叮咚,心绪也如清茶般舒缓而宁静。

日积月累,她便练得出神入化的煮茶手艺,连喝惯了御赐茶叶的老夫人都赞不绝口,时常喊她去房里为自己煮茶,再摆上几碟刚做的点心,祖孙俩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如今瞧着哥哥的疲态,顾双华觉得无以为报,想了想去自己也就这样能用上的长处,一听见顾远萧应允,便吩咐下人送来了茶具和茶饼,然后跪坐在蒲团之上,让宫绦绕着杏色裙摆在脚边铺开,将铜壶摆在炭火之上,再低头仔细研碎茶饼。

她对待所爱之事向来专注,那一刻,屋内静谧至极,只闻得炭火噼啪作响。

跪坐在炉边的女子神情柔和、目光澄亮,脸颊被炉火映得微微发红,鼻尖滑下一滴汗来,她却浑然未觉,只不徐不缓地捏着瓷杯摆开。

水煮至二沸,她微微倾身,正将茶粉注入壶中,再用竹夹在沸水中搅动。突然间,她感觉后颈扑上灼热的鼻息,大哥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道:“该怎么煮,你来教教我。”

顾双华的耳根倏地就红了,她长这么大只和丫鬟贴的这么近过,可哥哥的气息和她们不一样,阳刚、滚热又带着某种侵掠意味,令她吓得连呼吸都快停滞。

她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木偶,这时,又察觉出顾远萧粗厚的大掌贴着衣袖滑过来,眼看就要捉住她从袖口露出一截的手腕。

她吓得手臂一抖,终于惊呼出声,竹夹掉落入壶中,烧沸的热水溅出来,差点落到顾远萧的手背上。

顾双华倒吸口凉气,然后才想起转身去看,只见顾远萧匆匆将手收回,姿势略有些狼狈,可眼底却是在笑。

他并未因此而责怪她,甚至,好像还为她的慌乱抗拒而感到欣喜。

顾双华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她被这变故弄的十分混乱,只愣愣看着大哥温柔含笑的双眸,一时竟忘了是该道歉,还是要想法子避开。

所幸顾远萧没有再靠近她的意思,只神情轻松转身坐回去,又朝炉上瞥了眼,耸耸肩道:“这茶汤老了,再煮一壶吧。”

顾双华“呀”了一声,转头看茶汤已经煮得发黄,可怜的竹夹随沸水沉浮,撞得铜壶壁咚咚,似乎在抱怨自己这风雅之物,被他们害的如此落魄。

她心跳还未平息,重又跪坐在炭炉边,边换水边偷看大哥,意外发现他的姿势彻底放松下来,刚才的审视和戒备全都不见了。

哥哥一直待她极有分寸,刚才究竟为何会这样?

又回想起那梦中女子,顾双华心头突地一跳:莫非,哥哥刚才是在试探些什么?

这猜测实在太可怕,她根本不敢细想下去,赶紧稳住微微发抖的手腕,深吸口气,让自己摒除所有杂念,总算把这壶茶给煮好。

顾双华用手托着瓷杯底,小心地递过去道:“哥哥快喝吧,我特意加了白芷,最是解渴解乏。”

顾远萧见她并未因刚才的事介怀,淡淡笑了笑,将茶杯接过来,放在唇边吹拂着饮下,然后沉沉道:“一别许久,果然还是你煮的茶最好喝。”

顾双华歪头想着:方才邹氏好像说过,哥哥去江南不过半月,怎么也算不得许久。

不过她并未多想,弯眸笑着道:“哥哥喜欢就好,若是不够,我再去帮你煮。”

顾远萧心情似乎不错,将空茶杯轻搁在桌案上,眉宇间的疲倦之色已经褪去不少,然后他站起身,自然地执起茶壶将令一只瓷杯注满,再递到顾双华手里,道:“你也喝一杯解乏吧。”,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皱起眉,低头替她吹了几口道:“小心别烫着了。”

顾双华受宠若惊地接过杯子,然后听大哥淡淡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给我煮茶是什么时候?”

她在氤氲的茶雾中抬起眸子:那好像,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顾远萧方才十五,恰逢西北边城有军.队哗变,老侯爷领旨去边关平叛,想着长子这些年学有所成,便有意带他去历练一番。

那时的顾远萧被众人追捧、意气勃发,还带着少年睥睨一切的狂傲,他自认为熟读兵书,又急着想做出功绩,在得到细作故意送来的假消息时,不顾老侯爷让他守城不动的安排,贸然做出带一队亲卫军出城追击。

结果,他中了叛军在城外设下的埋伏,虽拼死逃回,随身所带的兵士却折损大半。老侯爷勃然大怒,依军法让他跪着足足抽了几十鞭,最后是所有将士求情才放过他。

回京城后老侯爷又带着他进宫负荆请罪,求得皇帝原谅后,再罚他关在书房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才能出来。

那时正是凛冬,顾远萧穿得单薄,老侯爷狠心不让人送厚衣和铺盖进去,并发了狠话,哪个丫鬟敢进去照顾,立即赶出侯府。若是谁敢为他说情,就连带着一起受罚。

邹夫人心疼儿子,却怕被老侯爷怪罪,自己的亲女儿是断不能冒险的,于是将顾双华叫到面前,吩咐她偷偷溜进书房照拂大少爷,别让他冷了饿了,或是冻出什么病来。

反正老侯爷总是偏帮这个养女,就算被发现了,要怨恨也落不到自己人的身上。

顾双华不敢反抗嫡母,只得乖乖去书房陪大哥受罚。

到了黄昏时分,房里只剩微弱的炭火撑着几分暖意,顾双华冷得够呛,可从她进门,大哥只是如木塑一般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细心留意才能发现,他神情里浓浓的颓废和悔恨。

她对顾远萧虽然敬畏,却也记得他往日里肆意飞扬的模样,心里不太好受,拢着衣袍走过去,轻声问道:“大哥,你冷不冷,要不,我给你煮壶茶暖暖身子吧。”

顾远萧仍是那副冰冷的模样,连眼神都没往她这边瞥一下。

顾双华偷偷叹了口气,反正干坐着也太冷,自顾自地生起炭炉,烧水煮茶,直到书房里被茶香填满,竟好似多了浓浓的暖意。

见妹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献宝似地将一杯热茶递上来,顾远萧眉头皱了皱,终是不忍推拒,将那杯茶接过吹了吹,再一饮而尽。

顾双华紧张地观察哥哥的表情,发现一杯热茶下肚,他紧绷的眉心似乎松动一些,立即受到鼓舞,又再坐回炉边,一杯杯为他煎茶…

在那个冬夜,檐下有冰柱消融,水滴不断打在窗棂之上,似乎也在向往纸窗内的静谧与暖融。

顾远萧仍没有开口,姿态却不像刚才那般冷硬,就这么默默看着她碾茶、煮水,搅注…一样样繁琐的煎茶工序被做的优雅自在,然后,他伸手接过她煮好的茶,热热暖暖地喝下去。

直到更鼓声响起,顾远萧见妹妹已经露出疲惫之色,终于重重吐出口气,道:“你回去吧。”

顾双华有些为难,嫡母让她进来照顾,并未说过何时可以离开。可顾远萧估计要被罚上一整夜,她总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吧。

顾远萧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唇角竟带了丝抚慰的笑意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顾双华和这个哥哥从来算不得亲近,今日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看他笑,忍不住在心中想着:哥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十二岁的顾双华虽早熟自持,可想到天神般冷傲的哥哥今晚是因她而笑,难免有些得意,于是也咧开嘴,随他一同笑了出来。

顾远萧方才只是礼貌地冲她笑,没想到会看见这个向来沉默呆板的妹妹,冲他扬起小脸,笑得调皮又娇俏。他怔了怔,随即握拳抵住唇,却掩不住唇边逐渐扩大的笑意。

馨黄的烛火摇曳,一对小儿女相对而视,笑得轻松畅快。

可很快,顾双华就发觉自己在哥哥面前太过逾矩,连忙敛起笑容,低头向他道别,再拎着裙摆往门外走。就在迈过门槛时,顾双华似乎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谢谢。”

她心中猛地一跳,可那声音太轻,像是哥哥也像是风声,她并不敢去确认,只低着头匆匆离开,可藏在她唇角那抹的笑意,却过了很久才消散…

一年后,老侯爷意外病逝,顾远萧以世子身份袭承了爵位,短短两年时间,他从侯府里骄傲恣意、因轻率而在长夜悔恨的少年,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权倾朝野的长宁侯。

而顾双华则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淡忘了那个冬夜。

未想到,哥哥竟还是记得的。

如今被他提起,顾双华又忆起自己当日的轻狂,觉得不太意思,低头轻声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哥哥若是喜欢,我便一直给你煮茶。”

顾远萧微微偏头,掩住眼角眉梢愉悦的笑意,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会不会怕?”

顾双华被他问的错愕,抬眸问:“怕什么?”

“怕像她们说的,错过那个王家公子,你就再没法觅得良婿?”

顾双华连忙摇头道:“双华从来不敢肖想能嫁入高门,若寻不到良缘,就留在府里陪着祖母,伺候她百年归老。”她想了想,又小心地加了句:“若是母亲不愿多养个闲人,我也可以做些刺绣活计,补贴我房里的开支。”

顾远萧微微皱眉,随后倾身过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如此。”

不会让她什么?一直留在侯府里吗?

顾双华觉得今日哥哥说话都像打哑谜,藏着许多她不懂的东西。可因为被提起姻缘,她又想起那个借用了她一年身子的女子,不知还得为此面对多少未知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