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是冯家人午后晒太阳、傍晚乘凉闲话的好地方。

卫瞻又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砸烂的石臼,起身去晒太阳。

霍澜音小声嘟囔:“真是太子爷……”

卫瞻枕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说坏话被我听见了。”

这哪里是坏话?分明是实话。

霍澜音拧着滤布,想着卫瞻花钱的大手大脚,问:“宫中就不曾戒奢从简?”

“有啊。宫中每年新岁都要说这话。然后从简半年,再逐渐入奢至下个新岁。但是,”卫瞻顿了顿,“简也好,奢也好,不过一句话,底下的人就去照做。”

霍澜音抬眼看向他,不解其意。

卫瞻忽然笑了,他侧过脸看向霍澜音,压低声音:“其实,来了丰白城,孤才见到银票长成何样,才第一次亲自花钱。”

“嘘。”他将食指抵在唇前,“若说出去,孤缝了你的嘴。”

霍澜音望着卫瞻眼尾勾勒的那一抹笑,发怔了一瞬。

第094章

第94章

我信你个鬼。

霍澜音低下头, 继续拧滤布, 花汁从滤布淌下来,深浓的色泽染上霍澜音的纤纤素指,溢出她的指缝, 滴答落于碗中。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冯婶和莺时从屋子里出来,两个人肩上都挂着木匣。

“姑娘, 家里还有些胭脂存货。这几日你不在, 我们又做了些。我和冯婶去以前往来的铺子, 看看店家们还收不收货。”莺时说。

“好。”霍澜音忙得没抬头,叮嘱, “带水, 路上要走好些时辰。”

冯婶和莺时刚走, 冯叔吆喝:“梅姑娘,这火候差不多了!”

冯叔在小院另一侧坐在小马扎上, 打着扇子看火候。那一侧的墙下砌了一面很矮的长长灶台,灶台上五六个大小不同的坛罐坐着不同的火候, 里面的水自然也烧得程度不同。

“就来。”霍澜音放下手头的活儿站起来,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花汁,朝西南角的水缸走去。

小芽子放下怀里的石臼, 飞快朝霍澜音跑过去。她踮起脚, 抓起飘在水缸水面上的水瓢, 舀了满满一瓢水。

霍澜音温柔笑着, 微微屈身, 探手至墙角的花丛, 用小芽子倾倒下的水洗手。

冯叔乐呵呵地笑着,夸:“这孩子,还算有点眼力见。”

得了夸,小芽子咧嘴笑。她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掉了两颗。这一笑,黑漆漆的洞,凉风漏进嘴里。

霍澜音只是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她拿帕子擦了手,皙白的手背和指上仍旧有大片红印子。

她走到灶台前,将各种不同的花料和药粉倒入不同的坛罐中。搅拌、加水、过滤,又或者叮嘱冯叔添减柴木。

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卫瞻半躺在藤椅上,一直细细瞧着霍澜音的忙碌。他隐约记得霍澜音曾被周家当成千金小姐养在深闺十六年,后来得知身世有误,她才一朝跌进泥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霍澜音养在深闺时是否也这样懂许多旁的闺阁女子不会的东西,又或者从云端跌落后才跌跌撞撞慢慢学会这些,以来生存?

他的视线从霍澜音被花汁染红的手逐渐上去,去看她的侧脸。天炎,她又立在灶台旁,香汗淋淋。额角的发皆是湿了,软趴趴地贴着。一小绺儿长发滑落下来,她随手往耳后一掖,没多久那绺儿长发又落下来。她正端着矮罐往琉璃瓶里倾倒,没再管那绺儿长发。

不久之后,那绺儿发沾了香汗,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颊。

她浑然不觉,忙忙碌碌。

半躺的卫瞻直起身,搭在小杌子上的双脚落在地上。他略弯腰,手腕随意搭在膝上,抬着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

半晌,他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玉质温凉,她雕磨时,那双手曾千百次抚过。全当,带了她的香。

霍澜音终于将灶台这边的事儿做完,瓶瓶罐罐不论是该敞口晾晒,还是该密封存于阴凉处,都一一归置好。

想了想,她打算去磨珍珠粉。

经过这一番忙碌,霍澜音原本就未曾洗净的手上,又多了些杂乱的颜色印子。她走向水缸再次简单冲洗。可是这一次,小芽子刚被她支使去院外采一种野花。

霍澜音望着水面上飘着的水瓢,犹豫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拿帕子裹了手再去拿水瓢,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霍澜音惊讶地抬起眼睛,去看卫瞻。

卫瞻没在看她,他垂着眼,舀满了水后,才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了一瞬,霍澜音后知后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至墙下,探出双手。午时的眼光落在她的手上,更照得斑驳难看。

卫瞻跟过来,往霍澜音的手上倒下清水。

水声凌凌。

一瓢水倒尽,霍澜音刚要收回手,湿漉漉的手便被卫瞻握住。滑滑的香胰落入霍澜音手中。

卫瞻将霍澜音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捏着香胰在她的手心反复蹭了蹭,然后是手背、手指,连每一个指缝都没落下。

霍澜音很想告诉卫瞻不必如此,反正下午还要再染上色料,往常都是结束了一天的活儿才彻底洗净的。

她抬起眼睛,望着卫瞻面无表情垂目专注的模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坐在不远处的冯叔用蒲扇遮了视线,他在蒲扇后一脸过来人的慈爱笑,摇了摇头。

“我回来啦!”小芽子用衣兜包着采摘的小野花蹦蹦跳跳地回来。

小芽子跑到冯叔身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冯叔才“哎呦”一声,“竟然都这个时候了!”

他赶忙起身打算去小厨房准备烧饭。可他还没走到小厨房,冯婶和莺时回来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冯婶更是一瘸一拐。

霍澜音一惊,赶忙迎上去,先和莺时一起扶着冯婶坐下,然后才问:“怎么了这是?”

冯叔和小芽子也围上来。

莺时一脸气愤,愤愤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强盗,真是太可气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香料,能值多少钱?也值得那些人来抢!”

卫瞻皱了下眉。

冯婶重重叹了口气,也跟着抱怨:“那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做些什么活计不能养家糊口?偏要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冯婶的腿上,蹙眉问:“怎么受伤的?对方动手了?”

“那倒没有。那两个男人从胡同里冲出来,一人抢了一个木匣就跑了。跑得特别快,立马就没了影!我和冯婶气不过想要去追,冯婶是追的时候摔了一跤。”

冯婶忙说:“我不碍事。就是崴了下脚,过半日就能好。只是心疼东西……”

“钱财身外物,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去追了。”霍澜音语气里并没有损失财物的遗憾,反倒是得知冯婶的腿没事而松了口气。

她说:“这时候回来了也好,我们饿着呢。冯叔烧得菜嘛……”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隐在她的轻笑里。

小芽子跟着“咯咯”笑了两声,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院落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愉快了些。

大家都重新忙碌起来,冯婶也没因为崴了脚歇着,和莺时一道钻进了厨房。

霍澜音走到卫瞻面前,微微仰着脸看向立在檐下的他,问:“殿下怎么看呢?”

卫瞻一直都知道有人盯着他。只是他轻易判断出盯着他的那些人是纯粹的地痞混子,并非京中追来要他命的人。所以他也没当回事。他也知道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孤身来此,被当地人盯上不足为奇。

甚至,他放在九霄楼的财物昨日被洗劫一空,他也没太大的意外。

不过,今日连拿去出售的胭脂类小东西都被抢了去,对方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财物。

那会是为了什么?

除了钱,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地痞混子的目标?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脸,默了默,道:“泥泥,你去洗个脸吧。”

又是香汗,又是染料,又是灶台烟火,霍澜音的脸上早就脏了。

霍澜音一窒,双颊顿时有些发热。她瞪了卫瞻一眼,口气不善:“太子爷心情似乎不错呐?”

任是谁忙忙碌碌替人还债,而人家闲闲懒懒无所事事,还要随口挖苦你一声,都要生气的。

“唔。”卫瞻笑。

他抬手,将黏在霍澜音脸颊半日的发绺儿挑开,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卫瞻还是生平头一遭有人赚钱给我花。”

霍澜音弯唇:“殿下莫不是要道谢吧?”

卫瞻“啧”了一声,古怪地瞥了霍澜音一眼,道:“原本有这个想法。可又一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黎明百姓皆是子民。”

“这整个北衍百姓都是孤的子民,孤的孩子。如此说来……”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乖孩子,泥泥的一切本来就是孤的。”

霍澜音再次一窒。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帮他的决定就是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眼弯成月牙儿,笑得灿烂。只是笑容没几分真。

“殿下亲民,当会一起劳作。对吧?”

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指上扳指,道:“分明是有人将孤请到一侧晒太阳,不肯让孤来做。”

“现在就用了。”霍澜音快走两步,拿了一柄钝刀递给卫瞻。

“何事?”卫瞻懒懒问。

“取蜂巢和蜂蜜。”

卫瞻的视线顺着霍澜音指的方向看去。

小院最西北角的地方放着一个蜂窝。

嗡嗡嗡,嗡嗡嗡……

卫瞻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

冯叔从蒲扇后面探头,听着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眉开眼笑:“我今儿个早上刚取过。现在没有咯!”

他早上没取过,可猜得过卫瞻不会做这个,免得被蜜蜂叮一身包,给呛嘴的两个人都找了个台阶。

卫瞻将钝刀随手一扔,问:“还有活儿没有?”

霍澜音本来也不会真的让卫瞻去取蜂窝。她随手抱起装着营养液的水壶塞给卫瞻,道:“给墙下那排文竹浇一些。”

吃过午饭。霍澜音打算再去城中一趟。家里还有些玉石小玩意儿可以拿去变卖。她上次打算离开时比较匆忙,就算低价变卖,也有遗留些。

霍澜音总算知道卫瞻可以做什么了。

她让卫瞻和她一并去,就算路上再遇到多少盗贼,也是不怕的。毕竟,卫瞻一拳爆头的情景可还在眼前。

东西也不多,霍澜音只和卫瞻一起去,将其他人留在家中做活。

刚走出小院,听到一旁响动,霍澜音循声看去。

王景行亦是刚从隔壁院落走出来。他一袭茶色长衫,身量细长,竟是几日不见又消瘦了一圈,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态。

王景行意外看见霍澜音,他脚步一僵,微微愣住。片刻后,迈出的脚才踩在实地上。

第095章

第95章

“你不是……”王景行欲言又止, 看了一眼霍澜音身后的卫瞻。他眉宇间皱了皱, 缓慢舒展开。

“四爷,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王景行的小厮牵着马从院中出来。满满行囊挂在马鞍两旁。

小厮看见霍澜音, 话未说完,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

他左劝右劝, 好不容易说动了王景行启程, 该不会又要耽搁下来吧?这每耽搁一日, 白花花的银子都在溜走啊!

霍澜音瞥见马鞍旁的行囊,她抬手挑起帷帽白纱, 看向王景行, 问:“表哥是打算要离开丰白城?”

听得霍澜音的问话, 小厮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自家主子一个想不开又不肯走了!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沉默着, 没有立刻回答。

霍澜音弯唇,道:“表哥在丰白城留了许久, 想来别处的生意都等着表哥去处理。”

王景行回过神来,动作缓慢地点了下头,说道:“是, 这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该回家一趟。”

小厮顿时松了口气。

王景行顿了顿, 又说:“嘉瑜快要成亲, 我自是要回家去。”

想到于她凄惨时伸出援手的王嘉瑜, 霍澜音心里顿时一暖, 语气柔和下去:“时间过得这样快,表姐竟要成婚了。不能看着她出嫁,倒是有些遗憾。”

霍澜音翻开肩上箱笼,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王景行。她说:“先前也不晓得,没来得及准备贺礼。这连理枝玉镯是我亲手做的,虽不算名贵,却是我眼下寓意最好最合适相送之物。还请表哥帮我带给姐姐。”

王景行伸手去接,他的指腹搭在锦盒上,离霍澜音的指尖儿只有寸离。然后他只能看着霍澜音松了手。

“我会带给她。”

霍澜音微微颔首。她静默了片刻,弯唇道:“不耽误表哥启程了,我也要往不二楼去。”

王景行心里酸涩,却只好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守礼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经过王景行,往前走。

“表妹!”王景行终于还是喊住了她。

帷帽里,霍澜音无声轻叹。

“表哥还有什么事情?”霍澜音身量未动,微微转过头。

王景行负于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心中挣扎。他知道卫瞻就在一旁,知道卫瞻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招惹的人。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就此放手。他已经放弃了很多次,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里强烈地感觉倘若这一次放手,便再也不会有机会。

“有两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霍澜音沉默了一会儿,挑开白纱,视线越过王景行,静静看向卫瞻。

卫瞻立在冯家院门口,自看见王景行,他便没动过。他嗤笑了一声,一脚踢开冯家院门,进了院。院门在他身后晃动了几下,晃动逐渐慢下来。

王景行令他的小厮牵着马到前面等候。

霍澜音和王景行都立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动。霍澜音的视线从冯家晃动的木门收回来,看向王景行,等着他的话。

只有两个人了,王景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霍澜音等了等,没等到王景行的话,她不想卫瞻等太久发脾气,主动开口问:“表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你……过得可好?”王景行满目忧虑。一开口,问的就是她好不好。

霍澜音唇角挽起笑来,说:“比幼时自是不如,可比前段时日却要舒心许多。”

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