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手一松,小刀落了地。她转过头去的刹那,蓄在眼中的泪一瞬间滚落,沉甸甸地落下。

卫瞻半垂着眼,脸色苍白。他缓慢地抬起眼睛看向霍澜音,血丝遍布的眼中带着疲态。

他说:“蠢货。”

第103章

第103章

霍澜音扑进卫瞻怀里, 卫瞻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 脚步似不太稳。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随着他的轻咳,脸色越发苍白。

霍澜音很快从卫瞻怀里退出来, 用力在宽袖上撕下布条,包上卫瞻的手, 给他止血。

她的手有一点点抖, 最后怎么也系不上。

“蠢东西。”卫瞻轻笑了一声, 摸了摸她的头。

眼泪落在手背上,霍澜音才知道自己哭了。她抿抿唇, 很快调整了情绪, 心绪平稳, 仔细将布条系好。

她抬起眼睛去看卫瞻,刚好对上卫瞻的目光。她的唇微微张开, 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只余怔怔望着卫瞻。

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脑的手掌轻轻抚着,目光微凝出几分认真来,他说:“别怕。”

霍澜音轻轻点头。她微仰着头望向卫瞻, 问:“殿下的人呢?”

卫瞻笑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 心里一沉。她的目光在卫瞻苍白的脸色上扫过, 视线下移, 去看卫瞻的右手。袖子遮了半只手, 露出的手指是黑色的。

她的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殿下……是自己过来的?”她试探地问, 对于卫瞻的答案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卫瞻声若轻叹:“泥泥,这世间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自以为是的毛病。你也不例外。”

没有人。

没有她以为的暗卫、手下、底牌,什么都没有。卫瞻的的确确拖着病弱之躯只身而来。

“不……”霍澜音轻轻摇头,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咚咚咚”的敲门声,惊了霍澜音的魂儿。

“妹妹。是我。我来给你送东西的。”丽娘在门外说。

霍澜音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焦高。

她犹豫了一下,将卫瞻推进屏风后面。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转身去开门。

她站在门口,堵着丽娘进来的路,冷脸对她:“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必再说。”

丽娘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妩媚。她温柔一笑,说:“好妹妹,你怎么这么拧巴呢?焦爷虽然生性风流,可不是个粗鲁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到现在还平平安安的。但是呢,姐姐瞧着焦爷对你兴趣很浓。不过一日,已问过我五六次你的情况,所以你也别嫌我总是过来烦你。”

丽娘将怀中抱着的长锦盒递向霍澜音,说:“好妹妹,这是给你准备的新衣裳。我瞧着你的身量和模样,这身衣裙定然是顶适合你的。晚上焦爷会过来,你且准备准备。”

霍澜音冷漠看着丽娘,没有伸手去接。

丽娘举了一会儿,笑了笑,弯腰将锦盒放在门口。她早就对这些被焦高掳回来的姑娘们的各式反应习惯了。别说霍澜音这种冷漠不理人的,就算是寻死觅活的姑娘也不少。

见了太多,也就不相信有谁能翻出浪花来。

丽娘笑着说:“妹妹且准备着,姐姐就先走了。”

霍澜音“啪”的一声关门,将丽娘关在门外。她立在门口,从门缝朝外望去,见丽娘走远,她脚步匆匆地绕过屏风。

卫瞻体虚,靠坐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

霍澜音不理解卫瞻都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赶来送死。她心里有些急,问:“殿下是怎么进来的?可有逃走的法子?”

卫瞻随手指了下红梅阁后门的方向。红梅阁是有后门的,这事儿霍澜音知道。府中男丁不方便进后宅,这事儿霍澜音也知道。可是出了后宅呢?焦家家大业大,前院的家丁可绝对不会少。

从前院进到后宅不难,可如何进的焦府?

霍澜音将疑问问出来,卫瞻却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霍澜音越发急迫了,生怕焦高随时会过来。

“嗯?”卫瞻回过神来,看向霍澜音。他又随意“哦”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了让焦高放过你,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泥泥,我记得你说你最怕死。那倘若顺从他保命和牺牲性命二选一,你会如何抉择?”

霍澜音怔住了。她想着卫瞻这问题的答案,也在揣摩着卫瞻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

她心里莫名不安。

卫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霍澜音的答复,又说:“或许也不用送命,会受些伤。”

霍澜音如实说:“倘若只能二选一,连自毁容貌都不行。那我会顺从他,留着性命,他日寻机杀了他。”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漆色的眸中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他问:“就像当初讨好顺从我,再伺机逃走?”

霍澜音僵了僵,看见卫瞻眼睛里略显狼狈的自己。

短暂的沉默,久如半生。

许久之后,霍澜音摇头。她说:“不一样的。殿下不曾强迫过我,一切都是我自愿。怎能与焦高相提并论?”

她仔细打量着卫瞻的神色,却失望地发现卫瞻听了她的回答后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殿下?”霍澜音见卫瞻又仿若走神,略显担忧地喊了他一声。

卫瞻手掌撑着罗汉床站直身体,朝霍澜音伸出手,说:“走吧,回家。”

霍澜音茫然地将手递给卫瞻。她茫然了,一时之间又觉得卫瞻刚刚是骗她的。他一定带着手下就在外面,对不对?

然而,没有。

卫瞻带着霍澜音避开焦府中偶尔经过的奴仆,朝后宅西南角走去。那里是他翻墙而入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惊动了焦府。当第一个人高喊后,无数焦府的家仆手握棍棒朝这边追过来。

霍澜音心忧地回头去看。

“别回头。”卫瞻握紧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收回视线,侧过脸望向卫瞻苍白的脸色。他……内力还没有回来吧?她心下惶然。

若她自己一个人困在这里,会选择暂且顺从焦高,他日再伺机杀了他。

可是现在卫瞻在她身边。他没带任何人,拖着毫无内力的虚弱身体来救她。她怎么敢辜负他的相救。

“殿下……”霍澜音听见自己喊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下意识地喊了卫瞻。

卫瞻脚步没停,也没看向霍澜音。他说:“若没了太子身份,就连护你都不能,也未免太可笑。”

霍澜音望着卫瞻,忽然觉得认真思考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自己,也很可笑。

王景行等在焦府不远处,望着焦府的方向心急如焚。卫瞻进去的时候,他劝过卫瞻。他告诉卫瞻焦高府中家仆的数量和武力之可怕,他告诉卫瞻若只身而去,不仅救不了霍澜音,反会搭上性命。

“殿下三思。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不如殿下拿出大殿下的身份,或者立刻写信去找……”

王景行永远都忘不了当时卫瞻看他的目光。只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明晃晃地在骂他废物。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虚弱疲态的卫瞻进了焦府。

而他仍旧立在远处,远远地望着囚着他心上人的宅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懦夫,十足的窝囊废。他也终于明白,原来他不仅当初配不上名满西泽的周澜音,也配不上如今的霍澜音。

霍澜音跟着卫瞻跑了好一会儿,可追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霍澜音心中一沉,没有想到焦府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家丁。

卫瞻和霍澜音毕竟不熟悉焦府,焦府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惯了,需要的打手尽数养在家里,平日做他的家丁,若他要干点什么混蛋事儿,这些家丁就成了他的打手。

霍澜音忽然开口:“殿下,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

卫瞻扯起一侧嘴角,笑了一下,说:“别瞎想,没打算拉你殉情。”

卫瞻突然解开了手上霍澜音为他包扎的布条,然后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手腕和霍澜音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当第一个人冲过来的时候,卫瞻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膛,将他踹飞的前一刻夺了他手里的木棍。

他没了内力,可是有武艺,有人体最原始的力气。

随着卫瞻的动作,两个人相连的腕,让霍澜音跌跌撞撞。她努力让自己跟上卫瞻的脚步。低头的瞬间,泪珠儿又悄悄掉在了地上。

原来没有内力的卫瞻是这个样子的。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焦高也得了消息赶过来,他站在凳子上,指着这边大喊:“生擒!生擒!都给我生擒!不要给他们弄伤留疤!”

霍澜音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心里慌乱,拼命想着卫瞻能接受的对策。

她正思索着,忽然被卫瞻大力拉过去。她的后背抵在树干上,卫瞻挡在她的身前,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

近距离地看着那根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又弹开,霍澜音的身子跟着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霍澜音也数不清卫瞻为她挡了多少棍棒。

又一棍棒落下来,落在卫瞻的头上,鲜血沿着卫瞻的脸躺下来,血线经过他的两眼之间,继续朝下滚落。

霍澜音几乎尖叫出声。

她用颤抖的手抓住卫瞻的衣襟,哭着说:“这是噩梦,这一定是噩梦!不要闹了,也不要骗我了。这一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你快些喊人来,你快些叫你的人过来。我不要这样……”

卫瞻喘息微重,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几乎压在霍澜音的身上,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霍澜音的鼻息间都是刺鼻的鲜血的腥味儿。

是他的,都是他的血。

霍澜音哭着说:“平平安安离开好不好?”

她用颤抖的手去擦卫瞻的血。

卫瞻若有所思地轻啊了一声,说:“试试吧。”

卫瞻身后的棍棒砸过来时,他没回头,直接抬手去接,右手用力地握住木棍。

第104章

第104章

除了当初在卫瞻面前演戏流了很多眼泪, 霍澜音这个人不喜欢哭的, 格外不喜欢在人前落泪。今日是她这十几年来,头一次在人前落了这么多的泪。

旁人瞧见觉得美人落泪是一幅动人画卷,她却觉得体面全无。然而此时的她却全然顾不得了。

“殿下, 真的不是苦肉计吗?”霍澜音哭着问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角沾着的血迹,冲霍澜音笑了一下。眼中带着轻鄙, 他说:“喜欢骗人的一直都是你。泥泥, 我何时骗过你。”

霍澜音心里的那丝希望熄了。那颗悬了许久的心却忽然落到实处, 莫名松了口气。

王景行焦急等在远处,他心里知道若凭卫瞻一个人进去根本不可能将霍澜音救出来。可是万一呢?

那个人毕竟是太子爷。万一他还留有后手呢?

直到, 他真的看见了卫瞻和霍澜音的身影。

他立刻一喜, 紧接着僵在原地。

卫瞻牵着霍澜音从焦府正门一步步走出来。卫瞻步履从容, 走得不慌不忙。霍澜音偏过头望着他。两个人身上沾着血,尤其是卫瞻, 身上被血水湿透,仿佛从地狱爬出来。

焦府的人从后面追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 可是谁也没敢草率上前,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一般,握着刀枪棍棒谨慎地跟在后面。

谁都惜命, 遇到个不要命的, 谁也都怕。

焦高从后面追出来, 拍腿大喊:“美人!我的美人!你们这群废物, 给我弄活的!男的可以半活, 女的不能给老子弄伤弄疤!”

焦高这是又退让了一步。

那些观望的家仆再不敢跟在后面, 互相壮胆似地大喊了一声,再次朝卫瞻和霍澜音冲过去。

其中两个人飞快朝两个方向跑去,手中高高举着捕网。然而其中一个人还没有跑到可以打开机关的地方,卫瞻掷出手中的刀,正中他的眉心。

有人冲上来,抓住霍澜音的手,想要将她拉开。

卫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他的骨头寸寸断裂,惹得一阵痛苦的尖叫。

卫瞻顺势夺了他手里的刀,又是反手一劈,他身后冲过来的人顿时人头落地。圆圆的人头在地面上慢悠悠地滚动着,滚动到昔日嬉闹打牌的其他家丁脚前。

看着这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人头,家丁又向后退了退,握着刀枪的手微微发抖。

远处的王景行长舒一口气,他吩咐一旁的王顺将马车牵来。

卫瞻的视线带了一层血色,前面黑压压的人群也开始看得不太真切。他眯起眼睛,晃了下头。

霍澜音微微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卫瞻低眼看了一眼,反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安慰她。

“杀啊——”另外一个方向的四五个家丁凭着一口气冲上来。

鲜血染红了卫瞻的脸,让霍澜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或者,望着他紧抿的唇,猜得到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有一个家丁趁着卫瞻和别人相抗时,握着长剑从他后背刺进去。他顿时一喜,觉得这场擒杀终于立了大功。

然而卫瞻紧抿着唇,目光凉薄。他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手中的动作却也没有什么停滞。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很快割破身前一个人的咽喉,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身,长剑在他体内划动。

背后的家丁握着剑柄,睁大眼睛抬起头仰望着卫瞻。下一瞬,喉间一痛。他后知后觉地看向一侧,对上霍澜音仇恨的目光,才知道是这个被卫瞻拼了命要带出去的女人用一柄小折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他睁大眼睛向后倒去,带出刺入卫瞻体内的长剑。

霍澜音的手有一点抖。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他手上的血水湿了她的发。

他说:“这就对了。刀刃永远对着敌人,而不是自己。”

霍澜音眼睛又干又疼,压抑的眼泪憋在胸腔里,可是却哭不出来。竟是一种要活活被眼泪憋死的压抑感。

卫瞻就是这样带走了霍澜音。

下雨了,大雨冲刷躺在地上的尸体,长长的路成了长长的血河。

“别追了。”焦高望着一地的尸体,稍微冷静了一些。

“焦爷,那个男的快支撑不住了,怎么不追了?我看就应该……”陈三全弯着腰迎上来,当头迎了一巴掌。

焦高在陈三全的脸上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巴掌,又轻轻甩了甩自己的手,说:“去重新查这个人的底细!彻查!一群废物!”

他脑子有病才信卫瞻只是个纨绔子!

马车上,王景行喋喋不休。

“……焦高竟然没有追过来,也是稀奇。不过等他反应过来,派更多人手过来,到时候恐怕……”

王景行住了口。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焦急说话,卫瞻和霍澜音一句话都没有说。

卫瞻阖着眼,面无表情。卫瞻被血水湿了身,反倒看不出来他到底哪里受了伤。这些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