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十三一下子栽歪倒地, 他重新跪好,说:“启禀殿下,当初草民的确对她说过不能再服用药物, 可为的就是防止损身。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 已……已不能再恶化。用药尚有一线生机, 若再拒绝药物, 恐……她会一直如此。”

卫瞻蹲下来,拉着司徒十三的衣领。

“你最好有办法。”

他阴森森地笑了。

分明是张风光霁月谪仙人的俊美容貌,脸上却挂着阴森邪戾的笑。仿佛除去了他身上最后的一丝仙气,当初的谪仙人早就跌落, 又从人间狠狠跌进地狱。

当夜临睡前,卫瞻吩咐宫人按照司徒十三的方子, 给霍澜音准备了药浴。

卫瞻倚靠在门边,低着头,夕阳从外面照进来,他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连疲惫逃避的表情亦陷在阴影里,不被人所见。

最近一直都是卫瞻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霍澜音的一切, 他一边心疼着一边享受着照顾霍澜音的过程。可每每帮霍澜音洗澡的时候, 他总是异常煎熬。

偏偏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从损了神智后,变得特别怕水,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水中,她会哭着挣扎。所以每次都是卫瞻和她一起进去, 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会很乖地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一点点帮她擦洗。

“殿下,药浴已经准备好了。”素河走来禀告。

卫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疲惫。

霍澜音趴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里的梅红。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看见是卫瞻,她立刻开心地笑着张开双臂:“让让——”

卫瞻将一粒糖豆塞进她张开的嘴巴里。

“唔唔!”霍澜音吓了一跳,紧接着甜味儿在她唇舌间晕开,她才知道卫瞻喂了她一颗糖。

她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然后咔嚓咔嚓地将糖咬了吃。即使糖果很硬,霍澜音也喜欢咬着来吃。

她总是很喜欢清脆的声音。

卫瞻瞥了一眼被霍澜音扔到角落的拨浪鼓,心想拨浪鼓的声音还是不够清脆,兴许可以令匠师用玉石做一个。

一回过头,霍澜音的手几乎快要戳到卫瞻的脸上。

——这是一块糖不够,又跟他要呢。

“去洗洗就给你。”

霍澜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低着头用额头蹭卫瞻的手臂。

——她这不是不愿意,而是勉为其难地同意。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我:我已经做了退步,你可得多拿几块糖来哄我才成。

往常都在温泉池中沐浴,今日霍澜音攥着卫瞻的衣角,跟进偏殿,看着木桶皱起眉。

“臭!”

卫瞻也皱着眉,浓郁的药臭味儿让他想吐。

“能不能自己洗?”卫瞻黑着脸。

霍澜音摇头,使劲儿摇头。

卫瞻觉得自己在这偏殿里多待一会儿,这脑子就要被药臭味儿熏得脑子炸开。他努力克制着暴躁,双手握住霍澜音的肩,俯下身来于她平视。

“音音,你自己乖乖在浴桶里泡一会儿,有糖,有好多糖。”卫瞻晃了晃一个湛蓝的小瓷瓶,他每次给霍澜音糖果吃都是从这个小瓷瓶里倒出糖粒。

霍澜音一看见这个瓷瓶,眼睛就亮了起来。

“嗯嗯!”她使劲儿点头。

“去。”卫瞻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往药浴浴桶推了推。

霍澜音回过头来,歪着小脑瓜看了卫瞻一眼,冲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低着头认真地脱衣服。

药臭味儿逼得卫瞻大步退了出去,他一口气走出一段距离,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没有立刻走开,忍着恶心,听了听,直到听见偏殿里传出水声,这才离开。

他黑着脸往正殿去,步子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皱起眉。

他又遮了回去。推开门,看见霍澜音站在浴桶外面,弯着腰去泼浴桶里的水,水洒了一地,也洒了她一身。上襦还穿上她的身上,衣襟却解了开,里面的心衣被她脱了下来,系在她的口鼻。

——她嫌弃药的味道太臭,要捂住鼻子嘴巴才行。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卫瞻。

作弊被抓到了……

看着卫瞻一步步朝她走来,霍澜音吸了吸鼻子就想哭。她哼唧了两声,委屈地说:“臭臭,臭臭!”

一瞬间,卫瞻想起往昔霍澜音一次次面不改色喝药的模样。他甚至曾感慨她竟不嫌弃药的味道重,喝药如饮水。

原来,她也会嫌弃药的味道臭。若是现在再喂她喝药,她是不是会因为味苦而哭鼻子?

卫瞻将捂着她口鼻的心衣解开,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霍澜音以为他不高兴,去攥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攥在掌心里晃呀晃。

可是卫瞻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哄他不好用了吗?还是要被推到水里去吗?还是那么臭那么脏的水。

“让让坏!”霍澜哼唧两声,耍小脾气地甩开卫瞻的手。

卫瞻回过神来,他捏了捏霍澜音的脸,耐着性子哄她:“让让陪你一起好不好?”

霍澜音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视线落在卫瞻腰间的小瓷瓶。然后她的视线跟着卫瞻的动作,眼巴巴看着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鹅黄色的糖豆豆塞进她的嘴里。

霍澜音笑了。

她咔嚓咔嚓咬着糖豆豆,任由卫瞻给她脱衣服。当卫瞻将她抱进浴桶里的时候,她拧着眉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可是一回头看着卫瞻脸色阴沉,她瘪瘪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卫瞻让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粘稠的药液浸了两个人的身体。他垂着头,阖着眼,药蛊的作祟,他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体内的暴戾,忍受着这让他想要发疯的药臭味儿。

许久之后,卫瞻忽然觉得不对劲。向来爱动不安分的霍澜音竟然过了这么久一点响动都没有。他睁开眼睛,发现霍澜音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卫瞻握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震惊地发现她的脸色几乎是惨白。

霍澜音睁开眼睛,而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音音?”卫瞻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霍澜音的身子忽然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一直发抖。

“不要!不要!”她想从浴桶里逃出去,拼命地挣扎。

她这样剧烈的抗拒是卫瞻没有想到的,他也不敢阻拦,只好暂时由着她。

霍澜音从浴桶里逃出来,地面的水渍让她滑到,她蜷缩着,抱着膝,不停地发抖,一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

卫瞻赶忙追出去,怕她冷,拿了衣架上的长衫盖在她的身上。

霍澜音忽然尖叫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喊:“不要,你不要捅我!”

卫瞻为她盖长衫的手僵在那里。他抬头,望向浴桶。殿内潮湿昏暗。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那些曾经于他而言的温柔餍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伤了脑子变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记那些恐惧吗?

她怕黑怕水,是因为他在黑暗的房间和浴室里给她留下太多不美好的记忆吗?

卫瞻落荒而逃。他一身狼狈脚步凌乱地出了偏殿,令守在外面的莺时进去照顾霍澜音。

莺时看了眼卫瞻的脸色,赶忙小跑着进了偏殿伺候。

卫瞻将手压在心口,几乎抑制不住那颗心撕裂般的疼痛。卫瞻在偌大的宫殿跌跌撞撞,他弯下腰,手肘压在廊柱间的围栏,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眸中殷红一片。搭在围栏上的手掌成爪,微微用力,围栏裂开,被他握了一掌的粉末。游廊轰然倒塌,他一动不动,任由廊柱倒塌,压在他的身上。

痛吗?

倒也没有什么感觉。

卫瞻将近子时才回去。

往常这个时间霍澜音已经睡了,她一直贪睡懒床。可是今日没有,她托腮坐在窗下,窗户映出她磕头虫一样一点一点的头。

“让让——”听见推门声,霍澜音一下子站起来,张开双臂朝卫瞻跑过去紧紧抱住他。她在他怀里仰起脸含笑望着他,她伸出一只手拍着卫瞻的胸膛,学着卫瞻平时哄他的语气:“让让不生气哦,音音乖乖。”

他知道她很乖,他走之后,她没有再哭,乖乖让莺时伺候着泡在药桶里,一点都没有哭闹。

怎么还不理她呢?霍澜音急了,她跺了跺脚:“回家,明天回家哦。”

只要卫瞻能笑出来,霍澜音愿意听他的话,跟他出门了。

卫瞻摸了摸她的脸,冲她温柔地笑了起来。

霍澜音开心了,傻乎乎地笑起来,然后才敢打哈欠,双手捂脸,轻轻去蹭卫瞻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我只不过作话拉了个票,锁了我三章。崩溃

第157章

第157章

霍澜音像没有骨头似地靠着卫瞻, 等着他抱上床,等着他帮她脱衣换衣,等着他帮她盖被子。

而她什么都不用做, 靠着卫瞻打哈欠,懒洋洋的。

卫瞻俯下身下,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 然后熄了灯,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霍澜音身边躺下来。

“让让……”霍澜音的声音低低的。

“嗯。怎么?”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不安分地在被子里转身凑近卫瞻,她问:“音音!泥泥!让让!”

卫瞻颇为意外,她怎么知道“泥泥”这个称呼?

霍澜音急了,因为卫瞻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哼哼唧唧起来,再重复一遍:“让让!音音!泥泥!”

“慢慢说, 多说几个词。”卫瞻十分耐心。

——如果她不能康复如初, 他就慢慢教会她一切,领着她重新长大一回。

霍澜音想了一会儿, 又迸出一个词儿——“喜欢?”

尾音轻扬,是疑问。

“喜欢什么?你喜欢泥泥还是喜欢音音?”卫瞻一边温声与她说话, 一边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绺儿她的长发缠在指上, 一如曾经。

霍澜音着急地摇头:“不是我,是让让!是让让!”

“让让在这里。让让喜欢音音。”

霍澜音急得快哭出来了,她有好多话想说, 可是不知道怎么说出来,她使劲儿吸了口气,说道:“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嗯?”

霍澜音重复:“让让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不许喜欢泥泥!”

卫瞻心神一动,她不知道泥泥也是她?

“好,让让只喜欢音音,不喜欢泥泥。”

霍澜音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抱着卫瞻的手,偎在卫瞻的怀里安心地睡觉了。

今日莺时与她说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她不喜欢听莺时说话,因为莺时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眼睛随时要哭出来似的。所以每次莺时与她说话的时候,霍澜音总是心不在焉。今天莺时说了那么多,她只记住一句让让喜欢泥泥。

让让不能喜欢泥泥,让让是她的。

睡梦中,霍澜音使劲儿抱着卫瞻的胳膊,翘起了唇角。

卫瞻却久久不能入眠。

泥泥和音音?

他当然更喜欢泥泥,那只会生气会逃跑会勾引他,总是惹得他恨不得掐死她的小狐狸。

不过即使泥泥变成了音音,小狐狸变成了小白兔。

他也爱她。

用他的全部。

翌日清晨,霍澜音乖乖坐在床边由着卫瞻给她刷牙洗脸穿衣服。她知道今天要出去,去冷冷的外面。可是昨天她把卫瞻惹哭了,她今天要乖乖,一点都没有乱发脾气。

往外走的时候,霍澜音提着裙子小跑到门口,自己拿过山河手里的斗篷来穿。她将将毛茸茸的斗篷裹在身上,伸手向身后扯着兜帽戴上,大大的兜帽遮了她大半的脸。

今日穿了心斗篷,又暖又软。兜帽两侧各有一个雪白的毛绒球,霍澜音这下有了玩具,回霍府的一路上都专心致志地玩着白绒球。

本来姚氏早就得了消息昨天霍澜音会回家,她等了又等,最后落得失望一场。得知霍澜音回来的日子改成今日,她又一大早起来,如今天寒,她的身子再不能去外面等着了,甚至连站立太久都支撑不住。她只好坐在窗边,时不时掀开窗户往外望,还让稻时几次三番到前院看看,即使前院早就安排了人守着,一有消息立刻就会送过来。

她心急啊!

霍澜音出了事,稻时本来想瞒着她的,就怕她身体吃不消。可是周荷珠过来看望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稻时吓坏了,就怕姚氏受了惊身体受不了。可是令她意外的是,姚氏虽难过担忧,倒也算冷静。

稻时转念一想,也是,毕竟姚氏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在姚氏再一次催稻时去前院看看的时候,霍澜音下了马车,掀开宽大的兜帽,望向眼前的气派府邸。

“有印象吗?”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挂在高处的灯笼。

卫瞻顿时黑了脸,说:“下次给你弄个好看的,那个太大了不能玩。”

霍澜音嘟嘟嘴,也不抗议,乖乖放下了兜帽。视线几乎遮了大半,只能看见一点了。不过她也不在意,觉得很好玩似地抱住卫瞻的胳膊往前走。

“参见太子殿下。”

周家人和一干奴仆跪地行礼。

周荷珠在跪地行礼的人群中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样彻底傻了。可是霍澜音的脸被斗篷的兜帽遮着,她看不见霍澜音的脸。只能看见她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得体,亦完全没有她往日的温婉端庄。

周荷珠不由猜测着如今的霍澜音是不是目光呆滞,流着口水说胡话?说不定吃喝拉撒都解决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尿裤子……

这般想着,周荷珠的目光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她不由目光闪烁。就算霍澜音变傻了也能穿上这样好的华裳……

霍澜音好奇地掀开斗篷打量着跪地的人群,看见宋氏的刹那,她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卫瞻问。

霍澜音眨眨眼,指着宋氏,喃喃:“阿娘……”

宋氏一怔,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向霍澜音。

不仅是她,旁人也皆是一惊。

周玉清眼中闪过一道异色,瞬息间心里有了谋算。

卫瞻将她的兜帽扣下来,遮住她的眼睛,说:“你认错人了,她不是你阿娘。”

“她是呀!”霍澜音掀开兜帽,仰头望着卫瞻,目光充满了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