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镜没说话。

顾见骊双手交握,忐忑立在那里,也一时没敢再开口。

姬无镜的视线正对着顾见骊的手。顾见骊的拇指指甲断了一截,伤了指头尖儿的嫩肉,留下红通通的一条道子,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日,仍旧没有长好。

姬无镜冰凉的手握住顾见骊的手腕,将她的拇指放进口中,舌尖舔过她的伤口。

阴寒并着酥麻从顾见骊的指头尖儿蔓延开,以一种很快的速度蔓延至她全身,最后在她的头顶炸开。她的身子随之一颤。

姬无镜感觉到了,舌尖动作一顿,又原路舔回。来来回回。

残存的理智让顾见骊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她深深吸了口气,鼓鼓囊囊的胸口随之鼓起。吸进胸腔的那股气缓缓被她渡出,胸口随之起伏。

她慢慢蹲下来,微微抬起下巴,望着姬无镜,声音细细小小:“五爷,我刚刚说错话了……”

姬无镜撩着眼皮瞧她的脸,神色辨不出喜怒。他松了手,顾见骊将手缩回去,指尖儿收回袖中,温顺规矩地搭在膝上。

指尖儿上温热的感觉还在,这是姬无镜唯一没给顾见骊阴冷的感觉。

过分的沉默气氛逐渐压抑。

顾见骊檀口微张,只好再次开口,声音软软糯糯:“五爷,见骊年纪小,您不会跟我一般计较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软绵中带着似撒娇的憨嗔,不过过分的紧张让她的声音仍含着一丝轻颤。

姬无镜逐渐弯腰,凑近顾见骊的脸。他逐渐靠近,鼻尖相抵。

他的鼻尖很凉,可是他靠得这么近,让顾见骊双颊发热。冷与热交融在一起,莫名难熬,心中惴惴,亦或心跳砰砰。顾见骊望进姬无镜漆色的眸子,惶惶觉得他的眸子好似无底的陷阱,引她跌坠。她不停地往下坠,不见光明,不见出路。

姬无镜轻笑。

不停往下坠的慌乱无措中,姬无镜眼尾下的泪痣像黑暗中唯一的一抹光。忽得目眩神迷,顾见骊身形一晃,慌乱地伸手,将手搭在姬无镜的肩。

她微微喘息,浓长的眼睫轻颤,划过姬无镜的脸颊。

姬无镜“唔”了一声,诧异地重新看向顾见骊的眼睛,新奇地用指腹拨弄她的眼睫。

顾见骊想要后退,姬无镜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认真地问:“你说,我和你谁好看?”

“五、五爷好看……”顾见骊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

姬无镜反复拍摸顾见骊的脸,冰凉的手掌沿着顾见骊的玉颈下滑,掌下肌肤那般柔腻。他的手停在顾见骊的锁骨,指腹沿着顾见骊锁骨的轮廓捻过。

他再从顾见骊的眸子里看自己,看见自己凹陷消瘦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神情恹恹。

“说谎。”他松开了顾见骊,懒懒靠在床头,端起那盘鱼,悠闲吃着。

顾见骊合眼,悄悄松了口气。真像……炼狱一般的折磨!

纵使心里再怎么慌乱惧怕,顾见骊仍旧努力维持着眉目间从容的体面,起身立在一旁,等姬无镜吃完,将东西收拾出去。

一出了门,周身没有姬无镜的气息,顾见骊觉得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她站在门口,望着皑皑白雪,想起家里。这样寒冷的天,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可扛得住。姐姐的小月子还没过去,也是不能受寒的。

不能多想,一多想,顾见骊就红了眼眶。

她望着纷飞的扬扬大雪,盼着父亲早日康复,盼着父亲洗刷掉一切冤屈,一家人能得团聚。也盼着自己能早点离开广平伯府。

晚些时候,顾见骊让栗子打来热水。栗子人虽然傻了点,不过做事儿挺利索。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西间的浴桶里灌满了热水。而且因为她惧怕姬无镜的缘故,她提着两桶热水走路竟是又快又无声。

顾见骊偷偷去瞧床榻上的姬无镜已经睡着了,她这才转身去了西间沐浴。她进了西间发现西间的门是没有门闩的。她看着木门犹豫了片刻,觉得姬无镜一直嗜睡,应当醒不来,才忐忑地脱了衣裳迈进浴桶中。

温暖的热水将她浸没,舒服的感觉蔓延四肢百骸。顾见骊这几日疲惫的身子终于得到些舒缓,整个人放松下来。

姬无镜忽然推门进来,顾见骊一惊,身子迅速矮下去。口鼻一并没在水下,只留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姬无镜。

听见水声,姬无镜也愣了一下。他不知道顾见骊在这里。不过他很快收起惊讶,勾着嘴角朝浴桶走去。

“五……”顾见骊想要阻止姬无镜,刚刚说出一个字,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她将口鼻露出水面,双手搭在浴桶上,将胸口紧紧贴着浴桶,面色难看地咳嗽着。咳着咳着,眼泪一并咳下来。

姬无镜停下了脚步,觉得这小姑娘实在不经吓。

她的这双眼睛永远都是堤防的神色,好像他随时都能弄死她似的。也是,这世间之人大抵都是这么看他。

算了。

姬无镜觉得无趣,转身朝衣橱走去,翻找出一套寝衣,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姬无镜离开许久,水中的顾见骊仍旧是一动不动,神情紧绷,生怕姬无镜再杀进来。直到浴桶里的水逐渐变凉,她耸着的双肩才慢慢放松下来。她悄悄舒了口气,在浴桶中起身,水面涟漪轻晃。

擦干身上的水渍,顾见骊手指搭在桌上脱下的寝衣,她有些迟疑。

她一共只带来两套寝衣,另外一套因为沾染血迹已经被扔了。

身上水渍渐消,冷得顾见骊打了个哆嗦。短暂的犹豫之后,她狠狠心,从衣橱里翻出一身姬无镜的寝衣来,硬着头皮穿上。

姬无镜懒散坐在圈椅里,在他腿上放着一个长盒子,里面是渔具。他觉得今日吃的鱼不够美味,决定明天亲自钓鱼。

当顾见骊从西间出来时,姬无镜没怎么在意,只是随意一瞥。可只是这一瞥,让他不由怔住。

姬无镜瘦弱,身量却极高。他雪色的寝衣穿在顾见骊身上,松松垮垮。裤腿堆在顾见骊小巧的鞋面上,大袖子甩甩。就像小孩子穿大人的衣裳。感受到姬无镜的目光,顾见骊的脸和脖子红得不像话。衣领太宽,她担心胸口露出太多,双手压在胸口。

顾见骊发烧的脸上写满了窘迫难堪。她自打出生便是金枝玉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锦衣玉食,极尽奢华。无衣可穿的处境,辱了她这十五年的骄傲。

裤子实在是太长了,她慌神往前走,一个不察,踩了裤子,身形踉跄,堪堪扶住墙,才没有摔倒。她垂眼望着堆着的裤腿,忽然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她咬唇,大步走向柜子,翻找出剪子,而后坐在罗汉床上。她踢了鞋子,屈膝踩着罗汉床,雪白的裤腿下,她小小的脚儿若隐若现。

“咔嚓、咔嚓。”

顾见骊握着剪子将裤子剪短,一圈又一圈,白色的布料顺着罗汉床落在地面。长长的裤腿剪去好长一节,直到露出她纤细的脚踝,莹白的玉足也彻底露了出来。

她又开始剪袖子。剪完左袖,将剪子换到左手,去剪右袖。她不惯左手握剪子,剪了几下都没成功,反而用剪子尖儿戳破了她腕上娇嫩的肌肤。

她疼得“唔”了一声,蹙了眉。

姬无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随意丢下手里的鱼竿,开口:“顾见骊。”

顾见骊心虚地颤了颤双肩,说:“算我买的,我会再赔你一件的!”

姬无镜眸中的亮色逐渐点燃,他扯起嘴角笑得幸灾乐祸:“顾见骊,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

作者有话要说:顾见骊:你好欠打啊!!

第018章

第18章

顾见骊望着姬无镜,清亮的眸子逐渐浸湿。

已经够难堪的了,这人还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那股子委屈窝在心口,又酸又涨。

顾见骊咬唇,将眼里的湿意一点一点逼回去,这双眼睛又变得干干净净了。不自觉地,她微微抬着下巴,执拗又骄骄傲傲的。

姬无镜推开窗户,探头朝外喊了一声:“长生!”

蹲在小院门口像个雪人似瑟瑟发抖的长生应了一声,立刻跑到窗前,抖落了一下肩上落的雪,笑着脸:“五爷,什么事儿?”

“去挨个房敲门,让每房女眷拿十套新衣服过来。一刻钟之内送来。”

“啊?”长生张大了嘴。

姬无镜瞥他一眼,长生立刻收回视线,应了一声“好咧”,撒腿往外跑。

握着剪子的顾见骊怔怔的。刚刚对姬无镜的气愤不由消了,甚至因为自己误会姬无镜笑话她而愧疚。她垂着眼睛,目光落在手中的剪子上,心里逐渐染上了几分感动来。

其实……五爷也没怎么欺负过她。甚至几次三番帮了她。虽然顾见骊认为姬无镜并不是故意帮她,只是顺手、恰巧、闲得无聊一时兴起。

可到底是帮了呀。

人呐,一旦想起一个人的好来,顺着思路就会把人越想越好。顾见骊低着头胡思乱想,心里的感动慢慢膨胀。

然而,这种感动只保持了一刻钟。

姬无镜翘着二郎腿舒服坐在圈椅里,厚厚的新衣堆成高高两摞放在桌上,他手肘压在衣服上,笑得不怀好意:“叫一声好叔叔,拿走一件。”

顾见骊娇嫩的唇瓣都快被她咬破了。

姬无镜扯起嘴角笑得实在欠揍,他说:“不叫的话,我就把这些衣服都裁了做地毯。花花绿绿的,好看。”

顾见骊握着剪子愤愤然起身,疾步往西间去。将门一关,她脱了身上的寝衣,握着剪子动作干净利落地咔嚓、咔嚓。并且寻了针线,将腰侧也收了收。除了难看了点,这件寝衣至少合身了。

她板着脸回到寝屋,连看都不看姬无镜一眼,径自上了床。她是真傻才放着暖呼呼舒舒服服的大床不睡,忍着寒意睡罗汉床。

她钻进被子里面朝墙壁而眠。哼,反正他不行,不能把她怎么样。如果他真的想对她做些什么,那她就、她就……捏蛋!

顾见骊软软的雪腮鼓起来,生气。

她因赌气爬上了床,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不知道是不是晚膳后那碗风寒药加了助眠的成分,她望着白墙生闷气,气着气着,竟然睡着了。连姬无镜什么时候熄了灯上床都不知道。

一夜酣眠。

第二日醒来时辰已经不早了,姬无镜并不在身边。顾见骊喊来栗子,才听说姬无镜命人砸了府里的一处湖,一早就过去钓鱼了。

“外间是什么声音?”顾见骊揉着额角,声音懒倦。

她云鬓散落,身上的雪色寝衣向一侧滑落,露出一大片锁骨。刚睡醒的困倦,让她秀眸惺忪,潋滟微醺。眸光流转望来时,瑰姿艳逸、盛颜仙姿。

栗子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地毯!做地毯!”

顾见骊行至外间,见两个面生的丫鬟坐在地上,正裁剪着昨日从各房女眷那儿送过来的衣裳。

竟然……真的把这些衣裳都拿去做地毯了!

顾见骊胸口一滞,睡了一觉已经消了的气愤又增增增升了上来。

“五夫人在屋不?”宋嬷嬷站在院子里喊人。

顾见骊令栗子将人请进来。进来的不止宋嬷嬷,她身后还跟了两个绣娘。宋嬷嬷一进屋,目光扫了一眼缝制地毯的两个丫鬟,收起神色,冲顾见骊摆起笑脸:“最近府里忙着准备过年,竟然把裁新衣的事情耽误下来。老夫人一早就吩咐老奴带锦绣坊的绣娘过来给五夫人量尺寸!”

顾见骊任由两个绣娘给她量尺寸,转过身时,望着那些准备缝成地毯的衣裳,心里忽然惶惶有了个猜测。

昨夜姬无镜要的仓促,各房女眷送过来的衣裳必然是旧的。姬无镜的举动自然传遍府中,今日就有绣娘来给她量体裁衣……

向各房要衣裳是假,给她裁新衣是真?

不不不……

顾见骊拧着眉头,微微摇头。姬无镜这么惹人厌的人才不会花这个心思。又是歪打正着而已!

“夫人,您抬抬手。”绣娘说。

顾见骊依言抬手,目光随意一瞟,望着自己的右手。她将指尖儿递到眼前,诧异地望着拇指。折断指甲处的伤口竟然长好了。

怎么会一夜之间……

昨夜昏暗光线里姬无镜将她指尖儿含入口中舔吮的一幕,忽地跳入眼前。顿时觉得指尖上一片滚烫。连着顾见骊的脸颊也有些微的发热。

量尺寸的绣娘离开后,顾见骊坐在里间也能听见外间的剪子咔嚓声,她嫌有些吵,起身去了后院,打算看看两个孩子。

她刚跨过宝葫芦门,就看见姬星漏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里。林嬷嬷弯着腰在他旁边不停说着要抱他的话,姬星漏满口“走开”地暴脾气拒绝。

顾见骊诧异地跟过去时,姬星漏刚走到门槛。门槛有些高,姬星漏两只小手抬起一条小腿迈过门槛,因为疼痛,五官揪起来。他跨坐在门槛上,缓了口气,才将后面那条小短腿一并挪了进去。

“林嬷嬷,六郎怎么了?”顾见骊问。

听见顾见骊的声音,姬星漏充满敌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跑进屋。

林嬷嬷说:“昨儿六郎又犯了事儿,被罚在佛堂跪了一宿,这才刚回来。”

“什么?”顾见骊惊了,“昨晚为什么没说?”

林嬷嬷懵了。她愣愣看着顾见骊,心里揣测难道五夫人要管这些事儿。

瞧着林嬷嬷的表情,顾见骊忽然明白了。姬无镜这些年一直卧病在床,根本没怎么管过这两个孩子。顾见骊又回忆了一遍上次一起用膳时的场景,姬无镜似乎没有看过这两个孩子一眼。想来,府里都知道姬无镜不管这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在别的地儿受了罚,林嬷嬷也不会说。

“星漏为什么被罚?”顾见骊一边问,一边迈步进了屋。

“昨儿您和五爷离开之后,六郎闹脾气掀了桌子。”林嬷嬷小声解释。

“掀桌子?为什么掀桌子?”诧异诧异追问。

“这就不知道了。六郎自小总是这样,时常闯祸。被罚了也不吭声。老夫人不管怎么罚他,他下次仍旧依着性子乱来……”

姬星漏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不算,还用一双小手堵了耳朵,不想听顾见骊和林嬷嬷的对话。

被子忽然被掀开,姬星漏一下子坐起来,瞪着眼睛吼:“你干嘛!”

顾见骊在床边坐下,去挽姬星漏的裤腿。

“你走!”姬星漏乱踢起来。

别看他才四岁,乱踢起来,顾见骊根本抓不住。顾见骊沉着声音:“林嬷嬷,把他压住了。”

林嬷嬷应了一声,犹豫之后,压住了姬星漏乱扭乱踢的身子。

顾见骊挽起姬星漏的裤子,看见他的膝盖一片淤青。顾见骊抬眼,看着红着眼睛憋泪大喊大叫的姬星漏,忽然就想到了弟弟。

“再乱动乱叫,我请你父亲过来压着你了。”

姬星漏的哭喊在一瞬间熄了,老老实实一动不动。

顾见骊收回目光,拿了止疼化瘀的外伤药,慢慢涂抹在姬星漏的青淤的膝盖上。她一边涂抹,一边温声问:“为什么要掀桌子?”

“我乐意!”姬星漏咬牙切齿。

顾见骊也不恼,只是与林嬷嬷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儿和我说一声。”

“诶!诶!”林嬷嬷连忙应着。

顾见骊嘱咐林嬷嬷仔细照看姬星漏,便起身去了隔壁看看姬星澜。

姬星澜踩着一个小杌子,手里握着笔写字。她写得很认真,只是握笔的姿势不大对。她临摹的那首诗瞧着也是个孩子的笔迹。

顾见骊走近,问:“星澜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姬星澜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认识这些字……”

不认识只是临摹?

顾见骊柔着声音:“不认识也没关系,咱们星澜识得多少字啦?”

姬星澜声音低下去:“我只认识两个字……”

顾见骊瞧着姬星澜握笔的姿势便想到了府里定然没让这两个孩子启蒙,她笑着说:“哪两个字啊?星澜写给我看好不好?”

姬星澜点点头,重新拿了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顾见骊原以为姬星澜唯独认识的两个字应当笔画极为简单,却不想白纸上的字笔画渐多,最后落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稽昭!”姬星澜弯着眼睛笑,“父亲的名字。”

望着这双干净的眸子,顾见骊忽觉无措。缓了缓,顾见骊语气温柔:“从明天开始,我教星澜写字好不好?”

姬星澜的眼睛像乌云挪开后,一瞬间点亮的夜幕。

顾见骊在姬星澜这儿留了一上午,才脚步匆匆地回前院。一路上,她鼓起勇气,打算和姬无镜谈一谈关于这两个孩子的事儿。虽然有点多管闲事,可她实在不忍。

还没走到门口,顾见骊便听见屋中传出陌生男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