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镜慢慢跟了两步,倚靠着门边,望着顾见骊往外走。

康星澜牵着潇潇的手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见顾见骊出来,她牵着妹妹的手迎上顾见骊。

潇潇回头看了一眼,皱眉问:“阿爹是不是也想去?”

“他不去。”顾见骊温柔笑着,摸了摸潇潇的头。她的另一只手背在细腰后,轻轻摆了摆手。

姬无镜慢悠悠地扯起一侧唇角,心满意足地笑了。

姬星漏早就登上了院门外的车銮等着。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刚走到院门口,便看见程梅雅的女儿钟予珂被她的小堂哥钟颐鸣牵着小手,站在一旁。这是打算要进府,先遇见了姬星漏。

钟予珂比潇潇小半岁,两家也近得很,所以程梅雅经常带着女儿过来找潇潇玩,只是这半年程梅雅又怀了身子不宜走动,来得少了,偶尔钟予珂嚷着要找潇潇玩,便是被她的小堂兄带过来。

钟颐鸣今年刚十五,秀气斯文,知礼而又聪慧。

“太后是要进宫,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钟颐鸣轻哄小堂妹。

顾见骊问潇潇:“潇潇想进宫去,还是和予珂妹妹玩?”

钟予珂甜甜笑着说:“予珂明天再找潇潇姐姐玩儿。”

声音甜甜的,样子也乖巧极了。

康星澜说:“琳琳最近可忙?若是不忙,我明日带着潇潇去小坐。”

琳琳是钟颐鸣的亲妹妹,时常和康星澜走动。康星澜和钟颐鸣又说了几句,坐在銮舆上的姬星漏冷眼看着。

国父府离皇宫并不远,路上也没耽搁得太久。车銮和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上宫内的銮舆。姬星漏要往前殿去,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去后宫见太后,分道扬镳。

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在正贤太后处说话,约莫着前殿下朝的时候,赵家夫人带着女儿赵月松进宫来。

“不想见。”潇潇把手里的手鞠扔出去。手鞠落在罗汉床上,又弹起来,打在温静姗的腿上。温静姗随手捡起来,笑着朝康星澜招手,说:“咱们潇潇不想见就不见,澜澜你带着她去后面玩去。”

赵夫人带着女儿进来,没想到顾见骊也在,行过礼后,没说几句话,姬星漏下朝过来给太后请安。

顾见骊看了赵月松一眼,了然。这是掐着点刷脸啊。

后院有个芍药园,潇潇坐在石台子上,晃荡着一双小短腿,一双小手捧着偷偷藏好的胡萝卜啃。康星澜挨着她坐,望着远处随风轻晃的芍药微微出神。

潇潇皱眉,也不啃胡萝卜了,往小手心里一吐,吐出一颗小牙来。她啃胡萝卜把小牙磕掉了。她想了想,扭过身子,折了一条花枝在花圃的土里捅了捅,捅出一个小洞洞,把小牙埋了进去。

埋好之后,她拍了拍手,歪着头看向康星澜,说:“姐姐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呀。潇潇牙疼不疼?给姐姐看看。”

“就那么回事吧。”潇潇揪着小眉头胡乱应了一声,又关心地问:“哥哥惹你生气了?”

“没有呀。”康星澜垂下眼睛,拿着帕子仔细给潇潇擦手。

“哼!”潇潇晃了晃腿儿,“别以为我不知道,有人惦记哥哥,你不高兴。”

康星澜怔了怔,变了脸色,严肃起来:“潇潇,是谁在你耳旁乱说了话?”

下人乱说是小事,可不该说到潇潇面前。

潇潇撩起眼皮无语地瞥向康星澜,不紧不慢地语调:“很难想吗?我是没有眼珠子还是没长头?”

康星澜审视地看着潇潇这双酷似姬无镜的狐狸眼,倒是松了口气。

“哥哥来找你了,终于可以自己去玩了!”潇潇从石台子上蹦下来,哒哒踩着石板路朝芍药园深处跑去,一排小宫女急忙跟着上去。

“照看好小公主!”康星澜叮嘱。

她转过头来,果真看见姬星漏走过月门,正往这边来。

赵月松忽然小碎步从后面追上姬星漏,姬星漏停下来看向她,她絮絮说了两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姬星漏走到康星澜面前,劈头盖脸第一句:“以后离钟家那小子远点。”

康星澜沉默地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好久好久,姬星漏实在是不耐烦了,问:“你听到了没有?”

康星澜温声细语慢慢说道:“如果是以前,我可一定要向哥哥回一句‘那哥哥以后也要离赵家姑娘远一点’,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再说这话不合适。所以哥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姬星漏瞪着她半天,闷声说:“你现在也可以说!”

“真的?”康星澜小声问。

姬星漏冷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坐在石台子上,说:“你过来坐。”

康星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隔着姬星漏很远一段距离才坐下。

姬星漏有些沮丧地抱怨:“长大了可真不好,我把澜澜弄丢了,我的澜澜现在整日躲着我。”

康星澜抿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从褶裥裙下探出来的脚尖,轻声说:“所有人都会长大的,虽然会丢掉一些东西,可也会得到别的东西。何况哥哥现在是天子,得到的东西只会更多。”

“可我还是更想要伸开双臂要抱抱的澜澜啊!”

康星澜迅速去看远处的宫女可有注意到这边,然后才小声说:“哥哥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赵姑娘,刘姑娘,孙姑娘,蒋姑娘……”

“我们拉过勾的!”姬星漏打断她的话。

康星澜这才抬眼望着姬星漏的眼睛,眉心微蹙,心里有些难受。

“你是不是怕我当了皇帝学坏了?不能的,不当昏君的,也不会三宫六院,只你一个好不好?我两个爹都行为端正,我也能的,你得信我。”他又重复,“咱们拉过勾的。”

朝中文武百官定然想象不到朝堂之上雷厉风行的小暴君在康星澜面前,竟是收敛所有锋芒,这般孩子气。

康星澜眼睛一下子红了。她摇头,小声说:“没怀疑过哥哥的,只是,只是……”

只是怕你困于幼时承诺里。

姬星漏挪到康星澜身边,捧起她的脸,轻轻去吹她的眼睛。

“你可别哭。也别只是,我都知道,都知道。”

康星澜本来没想哭的,姬星漏这么一说,她忽然就一下子哭了出来,泪珠儿落在姬星漏的手背上。

他们自小一个被窝里长大,日夜在一起,本就心意相通。

顾见骊和温静姗站在窗前,远远望着后院芍药园中的两个人。温静姗道:“最近小半年朝中多有提议立后之事,看来也是时候了。”

顾见骊却说:“不过十四岁的两个孩子,还是小了些。”

“那依你的意思?”

顾见骊想了想,道:“再过一年,等澜澜及笄了,两个孩子也更大一些,男女之事懂的再多些,若还想在一起,再大婚也不迟的。”

“也好。”温静姗点头。

傍晚回家时,顾见骊带着两个女儿去了一趟纪敬意的家中。纪敬意的家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农家小院,院中晾晒着些草药。还没走近,经过小巷都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顾见骊去时,罗慕歌正在院子里收拾白天晒的草药。罗慕歌开了门,看见来人是顾见骊,愣了一下,不由向后退了两步,显得有些又足无措。

“谁来了?”纪敬意从开着的门朝外望去。

“纪先生。”顾见骊脸上挂着浅笑,没理罗慕歌,径直往里走去。

“太后怎么亲自来了?”纪敬意从椅子里起身,想要行礼。

顾见骊疾走几步将他拦下来。

“是想让纪先生看看潇潇的小牙,这孩子啃萝卜把自己的牙磕坏了。”

纪敬意慈眉善目地笑着:“小公主还日日啃萝卜呐?”

“正是呢,也是想让纪先生瞧瞧她怎么一直啃着萝卜。”

潇潇鼓着两腮,不太乐意看病。

“太后放心,小公主的身体很好。至于萝卜……具体原因我也说不好,可能只是一时嗜好,过一段时日便不会如此。萝卜也不是什么毒物,没有关系的。”

“如此便好。”顾见骊这才放下心来。

她让康星澜带着潇潇暂时先去外面等候,有几句话想要单独与纪敬意说。毕竟她今日过来给潇潇看牙齿并不是主要目的。

等门关上之后,纪敬意不解其意地询问:“娘娘这是……”

顾见骊从袖中取出一个茶白色的荷包,然后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纪敬意,询问:“纪先生,这可是你给五爷开的药?”

纪敬意接过来,只看了一眼,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笑着点头,说:“是,是我开的药。您这是……背着五爷偷来的药?”

“倒也不是……”顾见骊顿时有些尴尬,“五爷没背着我喝这药。只是我不放心,悄悄拿了一点点,想来问问纪先生这药可对五爷的身体有损?”

“您放心,这药无害。”

顾见骊蹙着眉,担忧尚且解去:“是药三分毒,何况五爷曾经病了那么久,我实在是担心着才来问一问,不是怀疑纪先生的意思。”

纪敬意点头,表示他明白。他解释:“女子服用避子汤时间久了除了再不能有孕,还会有宫寒体虚等症状。而男子不同,男子服用对身子的损害几乎不如一场宿醉。只是可惜,从古至今服用避子汤的都是女子……”

纪敬意叹了口气。

顾见骊眉心稍微舒展来,道:“若是无害,我倒也放心了。天快黑了,也不再叨扰纪先生了。”

顾见骊起身,她犹豫了一下,又叮嘱:“还请纪先生不要将今日我来过的事情说给五爷听。”

纪敬意答应下来。

顾见骊披上斗篷,招呼院中的康星澜和潇潇回家。她微微用力握了握潇潇的手。

姬无镜与她说——她是唯一的,潇潇也是唯一的。

可顾见骊知道,姬无镜执意不肯再要第二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潇潇,也是因为心疼她。

她孕期和生产虽然都很顺遂,可女子怀胎十月、生产,和产后近月的恶露不止,怎么可能一点不受罪呢?不过是绝大多数女子都要遭这么一劫,便是天大的痛也笑着忘记了,并且过来人还要对旁的女子说一声——就那么回事。

顾见骊并不知道,她生下潇潇那天夜里疼得醒过来,红着眼睛轻轻的一句“好疼的”,就在姬无镜心里剜了一刀。

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顾见骊远远看见姬无镜懒洋洋地坐在湖边钓鱼的身影。她让康星澜和潇潇先回房换衣服和梳洗,自己朝着姬无镜走过去。

她停在姬无镜身侧弯下腰来,温声问:“五爷,你不是说湖里的鱼不好吃吗?”

“是不好吃啊。”姬无镜慢悠悠地说。

顾见骊忽然有了个主意,她说:“要不然我们搬去海边住吧?这样日日都能吃到更新鲜的鱼呀。”

姬无镜撩起眼皮瞧她,诧异问:“真的假的?”

顾见骊摸了摸他的头,翘着唇角:“堂堂太后,这点心愿还是满足得了小无镜的哦。”

虽然是忽然之间的想法,可是顾见骊想起很多年前还住在广平伯府时,随口抱怨的一句若是搬出去就好了,姬无镜当天就带着她搬走了。

哦,顾见骊想起来了。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眨眼,已经十年了。

如今,她瞧着姬无镜惊讶的样子,有什么理由不满足他呢?

说要搬去海边,顾见骊立刻行动起来,第二天花了半天时间从版图中寻找地方,下午便决定干脆搬到一个海岛上去。

当然不能立刻就搬,匠人修建庭院就需要一段时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顾见骊握着笔自己设计新家的样子。那边匠人还在建造,她已经陆陆续续选好了好些摆设。

龙瑜君和顾见骊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做着针线活。

潇潇忽然问:“岛上会种萝卜吗?”

“种,给潇潇种一大片胡萝卜。”顾见骊笑着逗她。

潇潇的脸上这才有了笑。

龙瑜君颇为感慨地说:“见骊,我可还记得你当初冷静理智的样子。现在呢?我瞧着你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国父身上去。”

顾见骊坦然道:“冷静又不是冷血。冷静是冷静地处理事情和感情罢了。因为冷静,更能清清楚楚看明白自己的心,也因为冷静,更能勇敢无畏。”

坐在窗前练习写大字的康星澜愣了一下,心里困惑许久的一个地方忽然被轻轻敲了一下。她双唇阖动,无声将顾见骊的话重复了一遍。

过了年,开了春,要开始搬家啦。

一家人欢欢喜喜。

唯独姬星漏阴着脸,十分不高兴。

东西和仆人几次搬到岛上去,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一家人才最后搬走。搬走的前一日,姬星漏来了,他坐在康星澜的闺房里,翘着二郎腿,一言不发。

若是往常,康星澜定然将他从闺房中赶出去。可是今日并没有,她走向姬星漏,在他身侧蹲下来,仰起脸去看他的脸色,说道:“哥哥,我们还是会时常回来的。”

姬星漏继续不吭声。

康星澜目光下移,落在姬星漏搭在膝上的手。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翘着小手指去勾哥哥的小手指,小手指牢牢相勾,轻晃。

姬星漏抬眼瞧她。

康星澜认真地说:“哥哥,等到年底,若哥哥还没有中意的姑娘家,我便再也不躲哥哥了。”

姬星漏眼睛一亮,问:“你同意嫁给我啦?”

康星澜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小声说:“要公平一点,若这段时日我相中了别家的小公子,哥哥也要成全才好。”

姬星漏嗤笑了一声,一脸不屑:“你能看上谁?那群渔民?你连哥哥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他们去?”

康星澜弯起唇,唇畔漾起甜甜的笑。

海岛上的生活很悠闲,没了许多京中权贵们的来往,更多大把的时光攒下来留给自己挥霍,也留来陪家人。

姬无镜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海边钓鱼。他钓鱼的时候,顾见骊总陪在他身旁,拿一本志怪闲书懒懒地看。有时候,他们会手牵手沿着海浪轻拍的沙滩缓缓地走,任清澈浅蓝的海水没过脚背。

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也什么都不说也不无聊。

潇潇得偿所愿,姬无镜给她弄了好大好大一片田,种满胡萝卜。据说,她偷了姬无镜的鱼竿,威胁毒死海里所有的鱼,让姬无镜没有鱼吃。姬无镜虽然当时嗤笑一声不理她,第二日就给她弄了这片萝卜田。

后来,顾敬元觉得日子无聊,带着陶氏也搬来了海岛。

“还是海边钓鱼好哇!”顾敬元哈哈笑。

然而,姬无镜给他画了个界线,将沙滩一分为二,谁也不越线。

呵,决不允许没有眼力见的老东西打扰他和顾见骊每日下午的悠闲时光。、再后来,顾在骊时常带着一双儿女,从襄西直接乘船而来,小住。她每次都说常住,可每次她来了没多久,荣元宥就可怜巴巴地跟来接她回家。

眨眼到了九月初七,康星澜及笄的日子。

康星澜希望一切从简,便也没有按照京中礼节,只顾见骊为了绾了发落了笄。

“哥哥来了!”潇潇跑进来。

康星澜捏着发饰的手顿了顿。她偏过头,视线落在床头的柜子上。那柜子里面装满了信件,都是这半年里,姬星漏寄过来的信。

姬星漏写信写得随意,时常批着奏折时,胡乱写几句就成了一封送给康星澜的信件。

就像康星澜前几年,每日悄悄给姬星漏写了却没有送出去的,那些仿若日志一般的书信。

小半年不见,康星澜压下心里的紧张,强自镇定地微笑着,说:“今日我及笄,哥哥可带了礼物的?”

“带了啊。”姬星漏拉长了音,慢悠悠地朝康星澜走来,然后十分随意地将一个盒子扔到康星澜手里。

康星澜慌忙接住,打开盒子,脸上的表情微凝。

盒子里装的,是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