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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分殷切几分拘束地在敏真身边坐下,说:“你为什么那么聪明,回家后一定很用功吧?”

敏真只是看着他。

小男孩第一次凑那么近看这张精致的面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纵使他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也知道欣赏喜爱美丽的事物。

六月,敏真满九岁。顾元卓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敏真。

那盒子狭长,一看就知道装的手表。江雨生笑:“怎么又是米老鼠?你也没问敏敏是否喜欢这只耗子。”

但是敏真立刻就把手表戴在腕上,嘴角有微笑。

顾元卓在那刹那怔了一下,随后不得不承认,这个早熟的孩子此刻已经有了一点少女的风范。

不知道江雨生留意到没有,敏真的笑容像足了他。低垂着眼帘,含蓄优雅,嘴角有浅浅酒窝。那被睫毛遮住的双眼里似乎藏着什么故事。

当年的他就是急切地想读懂那故事,才陷了进去。不知道多年后,有哪个少年也会因为这份好奇,醉在敏真的笑颜里。

顾元卓对江雨生说:“看着看着,本来是臂弯里的娃娃,一下子就长大了。”

江雨生正埋头写论文,听到这话,抬头笑,说:“看着看着,本来是健步如飞的年轻人,一下子就老了。”

顾元卓整个人横在沙发里,撑着下巴,侧头看爱人伏案忙碌着。

他说:“我恐怕要去一趟香港,有工程出了问题。”

江雨生同他到底结伴多年,已经过了那种分开一秒都会难受死的时期。他只是哦了一声,问:“去多久?”

“要看情况,这次问题有点大。”

“香港现在应该已经很热了,记得多喝水。”

“要我带点什么?”

江雨生抬头扫了他一眼,笑:“要要,记得带根红头绳,给敏敏系起来。”

顾元卓忍不住伸手拧拧他的脸。

江雨生笑嗔:“别把我当敏真一样。她是小孩子,不能反抗,所以只得由着你捏脸。我是成人,你要表示亲热,可以拥抱我。”

顾元卓一笑,忽然抓住江雨生的手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江雨生顺势倒进他怀里。

两人在书房沙发里拥抱接吻,几尽缠绵,浑然忘记身外一切。

05

那天江雨生没有出来吃午饭。敏真端了一碗粥,去书房找他。

门没关拢,他正在打电话。敏真听他声音低低地说:“我一直不知道……是的,最近学校忙……”

忽然他打住,手捂住话筒,扭头喝道:“谁在哪里?”

敏真怯怯地探出头。

江雨生松了一口气,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就到这里,一会儿见面再说。”

敏真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把碗搁在书桌上。

江雨生微微笑起来,“真乖。不过舅舅今天有些不舒服,不想吃东西。”

敏真把碗往他那里推了推。

江雨生无奈,注视外甥女。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着倔强和固执。

他将敏真揽进臂弯里,轻抚她的头发,问:“还是不肯说话吗?还记着你妈妈的话吗?”

敏真听到“妈妈”两个字,像被刺着了一样瑟缩了一下。

江雨生说:“罢了。不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世上所有人都终将归于沉默。”

敏真似懂非懂。

江雨生自说字话,道:“能说会道又怎么样?人类有那么多感情是无法诉诸于语言的,无声的关怀才最让人感动。比如你顾叔叔,就有很多事都不告诉我,比如我,也有很多事不告诉他。但是我们都能心领神会。想想,这也是种交流境界。”

敏真已经完全听不懂了。顾叔叔有事瞒着舅舅,舅舅也有事瞒着顾叔叔?大人叙事的逻辑其实有时并不比孩子清楚。

江雨生把视线移回敏真脸上,说:“敏敏,问你件事。你想见你妈妈吗?”

敏真浑身一震。

是的,母亲。她在舅舅这里过着公主般生活的时候,母亲则在女子监狱里服无期徒刑。因为内疚自己一时失言而导致女儿失声,这一年来她都没有答应和女儿见面。她不敢面对孩子。

江雨生声音带着酸楚,“敏真,你到时候可以开口叫她一声吗?”

敏真顿时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不住往上冲,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喉咙。她张开嘴,深呼吸,可是声带像是被麻痹了一样无法振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江雨生拍她的背,连声安慰:“不急,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时电话又响了。江雨生声接起来,听了片刻,道:“好的,就那里见。”

他放下电话站起来。

“敏敏,舅舅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你要乖乖的。”

他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敏真忽然看到桌子上的粥,想起江雨生有些苍白的脸。他不舒服,似乎有些天了。

江雨生出门后,敏真一个人坐在客厅玻璃窗下看书。

午后起了风,天渐渐转阴。敏真把书搭在胸前,有些昏昏欲睡。

迷糊中,隐约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她猛地惊醒过来。

一辆银灰色跑车冲进院子,直直铲上草坪,瞬间就碾倒几株绣球花。那刹车声,格外刺耳,让敏真心惊胆战。

车门打开,一个红衣少妇从车上走了下来。

敏真看清来者,大吃一惊,那不正是韩子绍的母亲?

顾元惠面带愠色,眼露狰光,手里拽着一串钥匙,一下就打开了大门,闯了进来。

目中无人的她一踏进来,高跟鞋踩在地砖上咯咯作响。

她放声大喊道:“江雨生你给我出来!”

没有人响应她。

顾元惠大怒之下,扬手一挥,一支摆在小角架上的高腰漆瓶被扫落到地上。

敏真颤栗了一下,怀里的书掉到地上。顾元惠发现了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

“你?”她瞪着眼睛走近,“是你?你是子绍的那个同学?”

敏真戒备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顾元惠一想,恍然大悟,“对,你不会说话!原来你就是江雨生带来分顾家财产的小哑巴!”

敏真被她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阵冷。她很久以后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出身世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说出那样刻薄恶毒的话。

顾元惠步步逼近,敏真见状,匆匆站起来躲去一边。

06

顾元惠却丝毫不因为对方是个幼童而有所收敛。她现在双目赤红,理智丧失大半,不想放过一点发泄的机会。

她声音并不高,可是听在敏真耳朵里,却格外尖锐:“江雨生可真会打算盘!他高中时期行为不检点,被赶出家门,堕落到做人佞幸。失宠于萧伯庸后,又像藤一样缠住了元卓。元卓为了他,不惜倾城之力,险些和萧家决裂。”

敏真呆住。她听不懂那些词语,但也知道顾元惠在说舅舅坏话。

顾元惠声音渐渐凄厉:“元卓本来是欧洲名校毕业的高才生,家中长辈在他身上寄予无限厚望。然后呢?他为了江雨生,丢下一大摊子家族事不管,去做一间小小建筑公司。现在竟然还要退出顾氏!家族几十年经营积累的家业他不要了,跟他出生入死过的属下也不理了,浓于水的血缘他也放一边,甚至更改遗嘱,把家产往外人手里送!”

敏真钉在原地,可是眼里的恐惧却一点一点退去,换成不耐烦和厌恶。

顾元惠没有察觉,继续忿忿不休。

“我们怎么都想不通,元卓好好的一个大男人,居然会想和一个同性一起生活。他还说计划同江雨生白头!我还真想知道江雨生用的什么法子,怎么能将和自己一样的男人迷得这样七昏八素?自古都称迷惑男人的女人为狐狸精,他江雨生呢?他又是什么动物变成……”

突然一杯凉茶泼上她的脸。顾元惠惊叫一声跳起来。

敏真冷冷看着她,重重搁下手里的空杯子。顾元惠湿了一头一脸,妆也花了,红红黑黑糊开来,恐怖又滑稽。

敏真嗤笑起来。

顾元惠气急败坏。这个孩子讥笑人的模样,像足了当年的江雨生。年少,才高,愤世嫉俗,仗着萧伯庸的宠爱,清高自傲。他就最爱拿这种眼神斜睨人,仿佛满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她震怒,冲过去想要抓敏真。敏真立刻转身跑。

忽然一声:“住手!”

是江雨生回来了。

他大步冲过来,手一捞,就将敏真护在了身后。敏真拽住他衣角,从后面露出半张脸,轻蔑挑衅地扫向顾元惠。

江雨生道:“顾大小姐,你是成年人,何必为难一个孩子。这衣服我赔你便是。”

顾元惠冷哼:“赔?你拿顾家的钱来赔?”

江雨生也不怒,“说到钱,那就更好说。我江雨生一直都有一份高薪工作,支付件把衣服,养一两个孩子,还负担得起。”

顾元惠也不是省油的灯,“江先生,我听赵昌义说,元卓有意要收养你外甥女为养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这孩子不是孤女,她不是还有你这个亲人吗?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都可以做他女儿,那我们这血亲又算什么?我希望你明白,顾家就算是块大蛋糕,也不是谁都能来吃一口的。”

江雨生脸色苍白,嘴角有抹寒笑,“顾大小姐,在你眼里,凡是非我族类者,都是来路不明。”

“至少我族类没有杀人犯的孩子。”

江雨生却徐缓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突然想提醒你,顾家是如何发家的了。”

顾元惠顿时语塞。

顾老太爷当年跟着帮会跑码头,有了些家底后就偷运私货。到了顾杰文,读了书,几次火并,生意做大,由土财主摇身变成上流社会人。顾家说到底,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发展到元字辈,高人一等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没发觉身上始终有股铜臭和血腥洗脱不去。

江雨生脸上有丝藏不住的疲惫,他有意送客:“顾元惠女士,你我多年前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你请回吧。”

顾元惠不甘心,“元卓终将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江雨生已经听腻了她的种种预言,“当然,我并没有拿刀架他脖子上。他要回顾家是随时随地。”

顾元惠恨恨跺了一下脚,转身离开。她那车发出轰隆声,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江雨生这才长长叹一口气。

敏真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手凉且湿,全是汗。

孩子的敏锐让她感觉不对。她抬头看,正见江雨生不适地皱着眉,手按住腹部。

他松开敏真,往洗手间走。才迈了两步,忽然跪在地上。

敏真急忙跑过去,正见舅舅吐出一大团红褐色的液体,溅在米色地砖上极其触目惊心。她一张小脸顿时吓得雪白。

江雨生呕吐过后,感觉意识开始迷离。他“啊”了一声,只来得及伸手指了一下客厅里的电话,随后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房间里在那一刻有着死一般的寂静。敏真惊慌无助的摇了摇舅舅,可是江雨生没有反应。

电光火石间,敏真想了起来。她奔到客厅,拿起电话,迅速按下一长串号码。

待机声只响了一会儿就很快接通,顾元卓带着疲惫的声音响起:“雨生?”

敏真抱着话筒,张开嘴,却是只能重重呼吸。

“雨生?是你吗?”顾元卓提高声音。

敏真扭头看到昏倒在地上的舅舅,焦急得一头一脸都是汗。她对着话筒,努力从喉咙里憋出气。

顾元卓警觉,问道:“是谁?什么人?”

片刻后,他从话筒里听到一声微弱的“舅舅……”。

顾元卓猛地站起来。

“敏敏?!”

敏真带着哭腔,提高声音又说了一次:“舅舅!”

顾元卓立刻道:“我马上回来!”

江雨生醒来已经是次日。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是在云层里。

身体没有重量,只有一个答案。于是他轻哼道:“我这是死了吗?”

一声笑:“不,你还有五十年的罪要受。”

顾元卓一直坐在床边,见他醒来,握起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江雨生的手微凉,带着药味,却让他感觉到心中一片澄明安定。

江雨生问:“我昏到了?真丢脸。”

顾元卓不悦:“你不是昏倒,你是胃出血。”

江雨生理亏,连忙抬手遮住脸。

顾元卓拉下他的手,俯身吻了吻,问:“出了什么事?”

江雨生笑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嫂告诉我,说元惠从她那里拿了钥匙。她找上门了?”

江雨生点点头,说:“林嫂开始打你电话,打不通,情急只下才找到我。我一下想起敏敏一个人在家,吓得赶忙跑回去。”

“元惠有没有为难你?”

江雨生噗嗤笑,反问:“她何时不为难我?”

顾元卓面沉如水。

江雨生轻拍他的手背,问:“你要收养敏敏?”

“她就为这事上门的?”

“她能不急吗?你曾承诺过,如果没有子嗣,遗产都将归于她儿子。现在你突然要领养敏敏,对她来说,到嘴的熟鸭子就这么飞了。”

“敏敏是你外甥女,子绍是我外甥。我会一视同仁。”

江雨生还想说什么,却被顾元卓打断了。他兴奋又一脸神秘,说:“你先不急,我让你见一个人,你一定特别高兴!”

他出去片刻,牵着敏真的手走了进来。

江雨生觉得奇怪,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你让我见敏敏?”

这时敏真走到他床前,张嘴轻轻唤道:“舅舅。”

江雨生如被电击,呆住。

那一刻他切实感觉到一股温暖潮流席卷全身,精神为之振奋。

江雨生抓住敏真肩膀,激动地问:“敏敏,你是在叫我吗?你能开口了?”

敏真微笑,又说到:“对不起。”

一年多没有开口说话,她此刻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不像一个孩子的嗓音。可是听在江雨生耳朵里,已与天籁无异。

他一把将外甥女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