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江雨生四天后出院，那日，也是他二十八岁生日。回到家，发现院子里的花草已经有人重新栽种过，屋里换了壁纸地毯。
顾元卓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点上两支大蜡烛，八只小蜡烛。
江雨生在烛光中微笑：“又老一岁了。”
敏真以果汁代酒：“愿舅舅青春长驻。”
江雨生笑：“那不是成了老妖怪？”
顾元卓说：“那么，愿年年有今日。”
江雨生看看爱人，再看看外甥女，将果汁一饮而尽。
那天敏真照例早早离席，留那两个大人在客厅里。悠扬的旋律依旧穿透过门板钻了进来，敏真坐在门边的地板上，仔细聆听。
一把温柔的女声唱着：“Isaylove,itisaflower,andyouit\'sonlyseed.”
她抱着膝，那一刻前所未有地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过了几日，江雨生带着敏真来到郊区的女子监狱。
敏真下了车，抬头望，高高的围墙上有着电网，几十米就是一处哨岗。
外面是炎炎烈日，可是接待室里却清冷如秋，敏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又开始打喷嚏。江雨生忙抚慰她道：“别紧张，那是你妈妈。”
敏真打喷嚏打地鼻涕眼泪一齐流，浑身冰凉。
这时门打开，一个消瘦的女子慢慢走了进来。江雨生立刻站了起来。
江云生看到女儿，苍白的脸上腾起激动的红晕。她紧盯住敏真，不放过一个细节。
敏真坐着，呆呆看着母亲，然后轻轻道：“妈妈。”
江云生拿手捂住脸，但还是有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良久，她才抬起头，说：“你长高了……”
敏真不知道如何接答，只得沉默。
江云生问：“恨不恨我？”
敏真摇了摇头。
“功课怎么样？”
“我仍是班上第一名。”
江云生欣慰地笑，对弟弟说：“你将她照顾得很好。”
江雨生低声说：“应该的。”
江云生脸上还有泪痕，她站了起来，扭头往门口走。
敏真没想她这么快就要离去，急忙站起来，喊：“妈！”
江云生回头看女儿。敏真却不知道该和母亲说什么。她到底太小，能说的不多。
母亲凄凉一笑，道：“敏敏，要发奋，并且要自爱。”
她随狱警而去。接待室的铁门砰地一声关上。
敏真把头低下。江雨生起初以为她在哭，仔细一看，那孩子却是在发呆。可是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凄楚神情，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他柔声说：“以后想见，可以常来。”
敏真忽然仰起脸，说：“她似乎并不后悔。”
江雨生听了这句早熟的话，沉默片刻，说：“她还有你。”
“她将我托付给了你？”
“我和你顾叔叔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敏真怔怔，伸手抓住舅舅衣角，似乎想抓住茫茫人海中的一点依靠。
那年的暑假，敏真哪里都没有去，成日在家中做功课或者照顾花草。她同江雨生不同，偏爱那些极普通的花草。她的小花圃里种着蒲公英、含羞草和太阳花。
一日江雨生接了个电话，随手扯来一张纸记了点东西。回头他找来那张纸找记录，发现背面写有计算公式，显然是敏真做题用的草稿纸。
他多看了几眼，忽然发现特别。
他立刻找到敏真，问：“这上面的草稿是你打的？”
敏真不解，点头说：“是。”
“你们老师已经教你们这么难的公式了？我还不知道现在小学生功课已经这么深了。”
敏真看了看纸上内容，说：“老师没教。是我觉得这样解题比较轻松。”
江雨生瞪大眼睛：“你自己想出来的公式？”
敏真一脸奇怪地望着舅舅，“我只是从老师教的公式延伸去想。”
江雨生震惊。她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发觉。
他又问：“老师知道吗？”
“不。我写作业都是按照他教的公式解答。”
“同学呢？”
敏真一笑：“呵！他们知道我不会说话，从来不问我问题。”
等顾元卓回来，江雨生把那张草稿纸给他看。
顾元卓嘿嘿一笑：“啊！你们江家是否有天才的遗传基因？舅舅是大天才，外甥女是小天才。”
江雨生倒不显得高兴。只有顶着“天才”头衔长大的他才知道这个头衔的沉重。
顾元卓说：“就凭这个公式，敏真可以直接读初中。”
江雨生立刻否定道：“不！”
顾元卓许久没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地否定过什么，有些吃惊，但他随后便明白过来，“是，童年本来就短暂，何必急着成人？”
门口忽然传来轻轻的咳嗽声。两个大人互望了一眼，江雨生大声说：“敏敏？进来吧。”
敏真红着脸走进来。她在门外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了。她本来没有听人墙角门缝的嗜好，只是这次舅舅表现太奇特，而且事关自己，她不过是个孩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江雨生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
敏真沉默片刻，问：“舅舅当初呢？”
“我？”江雨生回忆道，“你外公是老师，一早发现我和别的孩子不同，特别培养我，让我参加竞赛。然后天天做题，总有人时刻关注你的成绩。我没有和小朋友玩过，没有打过沙仗，没有爬树下河，甚至没有撒过娇。”
“可是。”敏真说，“你是男孩子，为什么要撒娇？”
江雨生一听就笑了，“是啊，我为什么要撒娇？”
敏真问：“你们会让我天天做题，参加竞赛吗？”
“当然不。”
敏真笑：“那我愿意跳级。”
08
秋季入学时，敏真通过测试，成了一名初中生。她去原来的小学向老师告别。老师非常感叹：“一个暑假过去，我一下失去两名最优秀的学生。”
敏真不解。旁边同学解释道：“韩子绍也转学，好像又回美国去了。”
敏真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呵呵。韩子绍。他这人挺笨拙的，可是他的妈妈却无比凶悍跋扈。这便是他给她留下的全部印象。
敏真并不觉得遗憾。她的心思从来不在交朋友上。
她现在新学校里比以前更加如鱼得水。她成绩最好，年纪最小，生得可爱，同学大多当她是个小妹妹。所有课程中，她最喜欢的是生物，眼看着将来是要接舅舅的班的。
学校派她去参加数学竞赛，拿了第二名，不过只比第一名差0.4分。
顾元卓问：“第一名是谁？”
“听说也是个女孩子。”
顾元卓感叹：“现在女孩子都好生厉害。”
转眼，两年就过去。敏真长高许多，已经抵到舅舅下巴。而且，从来不曾厌倦读书，继续跳级，升入高中。校方如获至宝，待她如同公主。有报社记者要采访，被江雨生挡了回去。
他淡淡说：“她不过是比别的孩子更加勤奋一点罢了。”
顾元卓却把以前搜集的江雨生的新闻悄悄拿给敏真看。那都是报纸剪本，有的附有照片。那时候的江雨生真的是个漂亮的少年。
敏真念道：“江雨生荣获第十六届青少年生物大赛第一名。”
还有：“市中才子江雨生刷新‘新宇宙’大赛最高分”
敏真哗然：“他一直是第一。”
顾元卓说：“但是第一名背后有很多辛酸的故事。”
“他不可以说不吗？”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不。”
敏真更是深觉自己幸运，她得到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她没必要说不。
江雨生因为有个国际学术会议要参加，春节时要去瑞士一个多星期。顾元卓知道的时候，爱人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拽着飞机票要出门。他一肚子恼火，江雨生搂着他吻了许久，他依旧面色如菜。
别家团聚时刻，顾宅却有些冷清。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绚烂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电视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顾元卓做了一桌好菜，可是他没胃口，而敏真人小食量小。
邻居太太上门来送一盘自家菜，顺便给敏真封红包。没见到江雨生，便问：“江先生呢？”
顾元卓说：“他出差去了。”
“工作真是忙啊！”
“是啊，过年都不能休息。”
邻居走后，顾元卓百无聊赖，走去室外抽烟。敏真静静跟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干吗不跟去？”
顾元卓微微惊讶，笑笑：“他是去工作，我不想打搅他。”
“可是，他又不会二十四小时开会。”
顾元着低下头去，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怂恿。
他道：“走！我们去给你舅舅一个大惊喜。”
敏真快十二岁，早熟的她十分熟悉人情世故，她问：“我也要去？”
“当然。”
她有几分懊恼：“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当电灯泡？”
顾元卓哈哈笑起来，屈起食指刮她的小鼻子，“等你觉得我们两个老家伙是电灯泡的时候。”
他们到达瑞士首都伯尔尼时，正是拂晓。街道上有积雪，整个城市被笼罩在一层灰蓝色中。敏真第一次来到欧洲，有些微兴奋，深深呼吸异国清冽的空气。
他们来到江雨生下榻的酒店房间门口，按响门铃。几乎只过了三秒，门就开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出现。
敏真大吃一惊，立刻抬头看顾元卓。顾元卓也疑惑地皱着眉。
这时那个男子疑惑地问：“披萨？怎么那么快？”
下一刻，屋子里响起了其它人杂乱的声音：“唉！快让他进来。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披萨到了？那我的炒饭呢？”
“还有我的通心粉！”
江雨生这时候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顾元卓，布满血丝的眼睛顿时一亮。他微微一笑，说：“你还真的来了。”
年轻人问：“江老师，你朋友啊？”
江雨生也不掩饰，直接介绍道：“这位姓顾，是我的伴侣。”
一屋子都是年轻人，只吃惊片刻，便大方热情地同顾元卓打招呼。
“原来是顾先生，我们都是江老师的崇拜者。”
“小妹妹一定是敏敏！你舅舅常提起你哦！”
顾元卓同江雨生交换一个眼神。江雨生帮顾元卓提起行李进房间。
门铃声又响了起来，这下才是送外卖的伙计。学生们一哄而上，抢到各自那份，然后都心有灵犀地告辞离去。
等他们都走了，江雨生赶忙打开窗户，散一散屋内的乌烟瘴气。
顾元卓走到他身后，握住他一边肩膀。江雨生问：“累不累？要不要洗把脸？”
顾元卓却问：“没睡觉，也没吃早饭？”
江雨生笑，“和学生讨论起来，忘了时间。”
敏真已经倒了牛奶端过来。
江雨生接过来，说：“我睡一会儿，你们可以出去逛逛。”
“我先看你睡下。”
顾元卓推着江雨生进了屋。敏真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这时候也是乖乖留在外面客厅里。
他们只是掩上门，里面起初还有些细微的说话声传来，缠缠绵绵说着情话，夹着轻笑。然后渐渐微弱下去，最后归于寂静。
敏真轻手轻脚凑过去看。舅舅躺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着。顾元卓靠在床头，撑着头在旁边注视他。然后也躺了下来。
他们一直睡到午后才醒来。这时两人肚子都咕噜叫个不停，相视一笑，赶忙起床找东西吃。
推开门，顾元卓忽然“啊”了一声，江雨生也发现客厅沙发上躺着一个人。是敏真在那里睡着了。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是那孩子太过安静，还是他们太过忘情？
会议结束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换了一家传统建筑风格的小酒店，在城里游览起来。
旧城保存得非常完好，街道狭窄，塔楼高耸，商店带有走廊。有一条长达6公里的鹅卵石小径，两旁还有彩色石刻喷泉。一一数来，有11座。
冬日，游客稀少，顾元卓和江雨生两人拖着手沿着小道慢慢走。稍后，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身后影子拉得长长，喷泉池里波光闪耀，水花折射出璀璨光芒。
顾元卓握着江雨生的手，将他缓缓拉到身边，伸手抚顺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江雨生微微笑着，靠着他闭上眼睛。顾元卓搂上他的腰，低头吻住他。
两人在那静谧的街角接吻良久，才慢慢分开。
江雨生忽然惊觉：“敏敏呢？”
附近哪里还见那孩子的踪影？
两个大人正要急着去寻找，忽然见敏真从一家卖饰品的小店里钻了出来，头上多了一顶有小熊图案的毛线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