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拔匀称的背影,冰冷如霜的气质。不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帅哥上司?

男子正低着头,手里捧着的是谢怀珉才理好的卷宗。谢怀珉进退两难,他却忽然抬头回望过来。

“谢大夫,”男子还记得谢怀珉,“原来是你啊。”

“正是下官。”谢怀珉赶紧躬身行礼。虽然不知道他官有多高,礼多人不怪,小心驶得万年船才是真理。

男子的语气比上一次要柔和了一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你这是在写什么?”

谢怀珉老实交代:“下官打算将各国从古至今的草药学编撰成一部医学书籍。”

“哦?”男子感兴趣地翻了翻案上的卷宗,“想不到你挺博学多识的。”

谢怀珉红了脸,诚实地解释到:“大人过奖,下官的学识也都是来自各方前辈的教导,凝结的都是人民的智慧。那些看似简洁的话语,其实都是前辈们探索实践数十年才得出的经验。下官只是将这些知识整理融合在一起,附上一点自己的见解而已。”

男子弯了弯嘴角,放下书,问谢怀珉:“内医监怎么样?可还习惯?”

谢怀珉愣了愣,赶忙说:“谢大人关心。内医监里无数学识渊博的前辈,下官需要学的东西十分多。而前辈对下官也是非常照顾,生活上也很好。”

男子仔细看她快要缩到阴影里的谨慎模样,笑容不自觉加深了些,语气轻缓道:“你不用那么拘束。这不是办公时间,只当我们在闲聊好了。”

谢怀珉听了这话,也不得不往前走一步,抬起头来,表示配合领导发扬他的亲民风度。

男子今天穿着一件暗银色的儒衫,粗看很素净,走近了就着灯光看,谢怀珉才注意到那衣服上用银色丝线细细密密地绣着精美的花纹,竟然十分华美。

男子气度高华,举手投足,都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尊贵,真不知道是几品大员。

谢怀珉胡思乱想之际,男子已经坐了下来,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

“关于如意膏流入我国境内一事的调查,最近有了一个清晰的眉目。”

谢怀珉微微惊讶,他的确是在同自己说话。

“如今东南三省境内都已经发现有人贩卖如意膏。值得庆幸的是,这药目前还只在高层人士之间流通,并没有蔓延到民间。虽然我大离官员都被这膏药腐蚀,着实令人心痛愤恨,可是发现及时还可以保我大离子民不受毒药侵害。谢大夫,你的确立了大功!”

谢怀珉最禁不起这类领导夸奖,这下都羞愧得要钻到地里去了。

“大人这番夸奖真让下官惶巩。下官只是发现得早而已。真正阻止这药流通,还是大人指挥得当。”

男子轻笑了一下,“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倒是学会了打官腔了。”

谢怀珉忙低下头,“下官惶恐。”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扶手,突然转了话题,“在京城还住得惯吗?”

谢怀珉放松了点,“挺好的。只是吃不习惯这边的菜,没盐没味的。”

“哦?齐国人口味重?”

谢怀珉笑了笑,“我喜欢麻辣酸,是个人口味。我弟弟就不爱吃,他喜欢吃清淡点的。”

男子起了兴趣,“你还有个弟弟?”

提到自家弟弟,谢怀珉来了精神。

“今年十一了,聪明伶俐又好学。他不爱学医,我就送他去学武,这孩子根骨好,将来一定能成大气。”

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直微笑着,“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谢怀珉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就快满二十了。”

男子倒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一个大老爷们问人家女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没嫁人,似乎有点不大合适。

外面梆子敲了三下,雨声没有转小,反而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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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尽桃花第四卷离国篇第64章

谢怀珉望了望黑洞洞的窗外,不禁小声说道:“这雨这么下着,青江水又要涨得厉害了。往年春末也是这样吗?”

男子站了起来,也望着外面的黑夜,“说是十年不遇的大雨。西南已经有三处大堤告急。皇上已经派出官兵前去保堤。”

“我看光是加固河堤不够用。”谢怀珉说。

男子凝神看了她片刻,才说:“你有什么看法?”

谢怀珉笑,“我一个大夫,能有什么高深看法?只是每次洪涝灾害之后,总有瘟疫横行。生石灰,各类药材,都得及早开始准备齐了。我这几年来钻研药经,对各类瘟疫倒有些研究,兴许派得上用场。”

“也好。”男子点了点头,“希望那些大堤能保得住,希望今年不会有百姓流离失所就好。”

谢怀珉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疲惫,心里跟着一动。

那语气,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深夜的帅营里,孤灯的长案上,有个人总是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温柔地笑着。所有的担忧顾虑和疲惫,全部都掩藏得深深的,就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只有在劳累到极至时,才会从心底涌现出来。

“大人,”谢怀珉不禁柔声说,“夜很深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男子这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脸色的忧虑与疲惫一扫而空,恢复了刚硬内敛的样子。

他看着始终站得离自己远远的女子,她清秀的脸上写着单纯善意的关切,虽然姿态同他十分生疏,可是总有感觉很亲切自然,感觉很熟悉。

宇文弈走出藏书阁,宇候在外面的侍卫立刻迎了上来。贴身太监常喜急忙将一件火鼠皮的大麾披到他肩上,然后撑起伞。

雨水哗哗打落在伞面上。常喜关切道:“陛下赶紧回去吧,着凉了可不好。”

宇文弈走了两步,忽然站住,转身回望。

楼上的灯火还亮着,却是十分微弱,像是随时都要被这雨水打熄灭似的。

他忽然接过紫玉竹伞,递给一旁的一个小太监,“等下里面的女大夫出来,你就把伞给她,别教她淋着回去。就说是门房里准备的。”

小太监愣愣的接过去。常喜哎哟一声,空着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宇文弈不等他发话,转身带着侍卫冒着雨大步离去。

雨是越下越大了。不过四、五天,南方果真传来几处堤坝危机的消息。宇文弈紧急召集工部开会,反复斟酌后,还是决定毁一处堤坝来保障下游的万顷农田。当地的三万多居民得紧急疏散,大部分都撤到临近的县市里。紧要关头只有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局了。

内医监也接到通知,赶紧准备人手和药材,做好南下安抚灾区的准备。赈灾这种事,工作量大,危险系数高,补贴却不多,若是没有身怀一颗伟大的公仆之心,还真没多少人愿意去干。所以内医监派的都是下级大夫,青蓝褐三个级的大夫选了大半,我们的小谢大夫很幸运地被选在其中。

因为已经有瘟疫在局部蔓延,时间紧张,谢怀珉早上接到任务,第二天就得出发。

恰好吴十三来串门,只见家里鸡飞狗跳,就像刚被抢过。一脸不情愿的连城正在把处理好的草药用油纸裹好,而谢怀珉则正忙着把衣服往箱子里塞。

吴十三很困惑,“你这是要去逃难吗?”

“差不多了。”谢怀珉抹把汗,“我明天就跟着队伍南下赈灾去。娘的,才北上没几天又跑回去,早知道当初就留在青阳不走,路还近点。”

吴十三自动忽略那句脏话,“你要去赈灾?”他脸立刻挂下来了,“你是女人啊!”

“谢谢!”谢怀珉黑着脸,“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别,不用你提醒!”

吴十三叫:“一个女人跑那里去做什么?”

“去救命啊!”谢怀珉白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南下去干嘛?度假吗?”

吴十三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冲过来扯下她手里的东西,哗地丢到一边,一脸禀然正气,“我去和我哥说!怎么可以让你去那种地方!”

谢怀珉正要发怒,听他一提,立刻一脸花痴样,很兴奋地问:“你哥是不是长得挺高,气质出众,人也非常帅,就是面部表情有点缺失,不苟言笑?”

吴十三听了她的描述,一下僵住了,“你见过他了?”

谢怀珉点头,“在青阳就见过了。是他来处理的那如意膏的事啊。”她眉飞色舞地比画,“不过你哥真是长得好啊!那相貌,那气质,八百米外看就知道是一精英!我说你也真倒霉,都是同样爹妈生的,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话丢出去,半晌都没有回音,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吴十三的影子?

连城进来说:“吴大哥风一样地跑走了。”

谢怀珉抓抓头,这十三少又哪根筋不对了?

连城不安地问:“姐,瘟疫可怕吗?”

谢怀珉好笑,“死人的东西,你说呢?”

“吴大哥的话有道理,干吗去那么一个危险的地方?”

谢怀珉一边忙着,一边说:“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他的社会责任。医生的责任就是救死扶伤,军人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大人的责任就是创造价值,抚养后代,而你呢,小伙子,你现在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建设祖国。”

连城冷笑,“我知道你有那么多现成病例可以给你搞研究了,你就连命都不顾了!”

谢怀珉被点中心事,有点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是科学怪人,救人当然是最重要的!”

连城冷笑不止,最后谢怀珉恼羞成怒给他脑袋上来了一巴掌。

吴十三一去不回,谢怀珉收拾好东西,又给温大侠写了一封信拜托他在这段时间里多照顾一下连城。吴少爷是靠不住的。

这般折腾到深夜,终于躺下。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估计皇帝和江南受灾的群众都睡不好觉。鸦片一事还没结束,这又闹水灾。天下这么大,通讯这么不发达,生产力还有那么大一个等待提高的空间。做皇帝,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皇帝,真是一份苦差啊。

谢怀珉翻来覆去睡不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原来住青阳时的邻家的桃花,恐怕都谢完了吧。

同样一个夜,不知道萧暄此刻在做什么?

梦里那个英俊的人正对自己笑,温柔的怀抱,沉稳的心跳。小华,小华地叫着,柔软的吻落在脸上,唇上。拥抱越来越紧,气息越来越热,她浑身发软地靠在他怀里……

谢怀珉张开眼,脸上发烫。

呀!怎么梦到这个?

她捂进被子里,叹息。

又是一年春过去。

次日依旧是个淫雨天,谢怀珉最痛恨这种半死不活的雨天,情绪不好,烦躁,大早起来脸色就很难看。

内医监的大院里,全是要出远门的大夫和前来送行的家属。谢怀珉的家属就是连城。

小少年一半是不舍她远走,一半是对即将而来的自由生活的向往,两种矛盾的情绪在脸上表现无疑。

谢怀珉拧他肥肥的脸蛋,“听着小子,我不在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不许勾引别家妹妹,吴十三要带你出去玩你要坚决拒绝,把我写的那本谢氏百草经背到第五章,回来考你!”

“知道啦!轻点!”连城捂着脸嗷嗷叫。

“出发啦!”带队的长官喊到。

谢怀珉叹了一口气,不放心也得放心了。她拍了拍连城的肩,跳上马车。

马车队伍缓缓驶出内医监的大门。连城小小的身影在一群送行的人里十分不起眼,很快就被拥挤的人群盖了过去。

一声道别声中,谢怀珉觉得眼睛有点热。

突然的,连城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马车奔来。

“姐!”那孩子大声喊,“姐!这个给你!”

谢怀珉忙探出身去,连城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一块碧绿的玉佩。

这东西见过,当初连城没了母亲,夜夜哭泣时,总是将它握在手心之中。

“不行!这太贵重了!”谢怀珉急着要塞回去。

“姐你拿着!”连城却很坚决,“你代我保管着,等回来还我!”

谢怀珉捏紧手里的玉,贴在心口,温柔地笑着。

连城停下来。孤单站在路中间的身影越来越小。谢怀珉冲他挥了挥手,终于放下了车帘。

车队在两旁百姓围观之下,驶出了城门。

雨比先前下得密集了许多,冲散了街上围观的群众。站在京城的云照酒楼最高层俯瞰下面,只见无数楼台都沉浸在烟雨之中,是一片繁华下的冷清寂静。

车队已经走远,街市如常。

“还在闹脾气吗?”高挑挺拔的青衣男子话语里带着亲切。

被问话的男子抱着手,撇了撇嘴,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不悦,“你知道她的身份,还把她往那里派。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国际纠纷。”

宇文弈轻呵一声,“国际纠纷?这词也是跟着她学的?”

吴十三使劲翻白眼,“你要真戒备她,就应该把她圈养起来。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宇文弈手指习惯性的轻敲着栏杆,目光越过重重楼宇,穿过满城风雨,似乎飘得很远很远。

“那样,未免太折辱她了。”

吴十三听到这句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扭头望了一眼车队远去的方向,眉头拧紧,终于跳了起来,手一撑栏杆,身影如燕般飞跃出去,几个起落,已经从高高云照楼跳落到地上。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矫健的马儿从巷子里窜出来。他翻身上马,冲楼上的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追随着车队而去。

宇文弈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有一点羡慕之色。

“两位大夫,走这边。”

大婶提着油灯在前面引路。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气还是十分闷热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腐败的味道。夜幕下的苑城静得连虫叫声都听不到,十分诡异。

瘟疫蔓延的灾区就在苑城以西不远的乡野里,圈出一块地来,切断了往下游的水源,由当地军队把守。谢怀珉他们这半个月来就一直在里面工作着。

好在瘟疫虽然蔓延得广,但是都不严重,是及时发现就可以医治的肠胃疾病。所以半个多月来,病情明显控制住了,死亡并不严重。

谢怀珉结束一天的工作,刚吃了两口饭,带队的张大夫过来找到她。说是苑城里接连两天都有人生病,张大夫担心是疾病传染到城里去了。谢怀珉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便叫她同自己一路去看看。

苑城不大,总共八千多户,因为发源自紫云山的天江流经该地,木材总是顺水运来这里再转运到内地,所以城里居民商家多做的是木材生意。正因为如此,城里房屋也都是木头建筑。遇到这种淫雨天,木头受潮发霉,那味道可委实不好闻。

大婶引着两个大夫走到内院,忧虑地说:“我家公公前天就有些不舒爽,昨天开始发热起不了床。请城里大夫看了,说是伤风气闷,可是药吃下去不见好。今天更是烧得厉害啊。”

她推开门,屋里光线昏暗,一个女孩子正从水盆里拧了帕子给床上的老人冷敷。

谢怀珉听到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忽然一个黑影窜出来逃出门去。

大婶尴尬地笑了一下,“是老鼠。木头房子就老鼠多。”

张大夫问:“听说城里最近也病了几个人?”

“是啊。”大婶忧愁道,“马家和老王家的两个老人都病了,马家媳妇听说今天也病了。”

“都是一样的病吗?”

“差不多吧。都是发热发虚。大夫,不是听说城外的瘟疫已经在好转了吗?难道是转到城里来了?”

谢怀珉笑着安慰她:“大婶您别担心,外面的瘟疫传不到城里来。我看你们这可能是别的什么引起的病。”

张大夫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给老人检查。

“老人家,听得到我说话吗?您哪里不舒服?”

老人不稍微保留了一点神智,气若游丝,哼了哼:“疼……”

“疼?哪里疼?”

大婶代替说:“公公刚发病的时候就说觉得身上到处都疼。”

张大夫解开老人的衣服,谢怀珉举着油灯凑近。当她看清老人身上的东西时,手不禁一抖,油差点溅了出来。

老人颈项下颚附近的淋巴结全都肿大如铜钱,红肿溃烂,皮肤上也布满了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