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后这么久,谢家还是老样子。除了大哥做礼部尚书外,其他宗室子弟还是踏踏实实地从基层做起,没有沾我什么光。

北辽来信了,师兄说公主有身孕了。他们两口子的速度也真快啊。

宋子敬依旧没有消息。孩子他爹一点都不着急,他是坚信宋子敬是云游去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晴

带着孩子们打雪仗,好痛快啊。

大宝真是个小小女金刚,打得她爹完全不能招架。哎呀,这丫头就该生成男孩子嘛。

二宝走路还跌跌撞撞的,我陪他做雪人。大宝把自己的小披风也给了小雪人。

我和姐弟俩说,你们俩互相帮助,一起做出来的雪人,是天下最美的小雪人了。将来你们不论长多大,都要记住这个小雪人哦。

孩子他爹笑我,说孩子还太小了,现在和他们讲这个道理早了点呢。

真是,他这个臭大叔懂什么。

十二月二十八日雪

宋子敬依旧没消息。不过,我想他此刻肯定在哪处风景优美的地方,一边品酒,一边赏雪吧。

很快就是大年三十了,宫里正在轰轰烈烈地搞大扫除。我带着孩子们也做劳动,让他们从小就体会到劳动的辛苦和乐趣,要养成勤劳的性格。虽然,大宝基本上是在搞破坏……晚上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下了。我和孩子他爹坐在暖亭里,一边青梅煮酒,一边赏着月夜雪景。迷蒙的月光下,我们俩都像回到了少年时期一样。

瑞雪兆丰年呀。

我拉着男人的手,放在小腹上。

这一年都过得很愉快,家里又即将新添一个小生命。

来年,也要幸福地度过哦。

—本篇完—

宋子敬的番外(和书本内容关系不大)番外这些年,京都的夏,是越来越热了。

往年这个月份还可以穿两层衣裳,如今单件绸衫都觉得热。笼里的珠丹赤躁动不安,抖动着流霞一般的尾羽。扑腾来扑腾去的,时不时发出短促却又悦耳的鸣叫。

大丫鬟幼青端着茶走过来,冲着鸟儿嘘了一声,放下茶拿出鸟食喂它。

宋子敬看了,笑道:“它是热了,你把笼子拿进屋吧,再添点儿水。”

“知道了。”幼青欠了欠身,提着鸟笼进了屋。

府里的规矩不算很严,只是宋子敬为人严谨滴水不漏,这些年位高权重肃穆清落少有笑脸,下人不自觉地都在态度上多了几分恭敬。

宋三已经做了相府管家,自己也娶妻生子,只是一张娃娃脸变化不怎么大。他轻手轻脚走过来,看到宋子敬并没在沉思,便上前说:“少爷,晚饭好了,摆哪里?”

宋子敬身上的热意还没消,并没有什么胃口,可是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笑说:“饮食不规律当心胃穿孔!”这一声音给这闷热的黄昏带来了一丝清凉,他低落的情绪微微上扬,吩咐道:“亭子里吧。”

宋三着手去安排。

宋子敬站起来,慢慢朝得风亭走过去。回廊里有点风,他的衣摆翩飞。人清爽利落修长若柳。一片落叶飘过来,还没近身就被什么东西挡开,跟在身后的幼青露出经惊艳恋慕的神情。

菜色很简单。宋子敬一直没成家,进进出出只有亲信侍从,若大的相府里,仆人也不多。皇帝以前动过心思给他说媒,被他淡淡回绝了。都是相识十多年的故人,皇帝也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

宋三按照老规矩给宋子敬布菜,嘴里说着:“刘师傅说天闷热,多吃点请火润肺明目的菜好。您尝尝这个雪梨片,还是皇上赐的香梨呢。”

宋子敬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端着酒杯,轻抿一口,并没有动筷子。得风亭很宽敞,一条画廊连着水榭,风吹青纱帐,满院次第开放的花朵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暗香浮动,还没到上灯的时辰,庭院里有些沉,白日里繁华精致的景色反而带了些荒凉落寞。

宋子敬看着桌上大碟小碗,桌边只坐自己一个人。丫鬟下人站得老远,宋三疑惑而沉默地站在阴影中。

一阵风过,他笑了起来。

是有些寂寥啊。自己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可那远在皇宫里宫人妻儿环绕的人,那天邀自己小酌时也这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新帝登基之初,已被动摇了根基的国家虽然没到满目疮痍的地步,可是各处留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烂摊子,已足让他们一干人连着收拾了四年,四年里每天睡不够三个时辰的觉。偏偏还没什么为人君觉悟的皇帝陛下坚持认为自己是被宋子敬赶鸭子上架的,虽然勤劳,可是脸上永远写着“不情愿”三个大字给人看。宋子敬现在回想起来,都佩服自己视而不见的本事的。

混乱期一过去,稳定期又来得那么突然。似乎年一过,洪水不泛滥了,疫病不爆发了,粮食增产了,人口增加了,天下太平,连土匪都少了许多。

人一清闲下来,独处的时候总会听到一些声音。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说着刻苦铭心的话。

宋子敬抿了一口酒,耳朵里又听到那清脆爽朗的笑声。完了后,又接上一个轻柔胆怯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说:“先生,我都听你的,你可不要骗我哦。”

那个孩子,明明什么都知道,比谁都清楚……宋子敬觉得烦躁,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酒。

宋三有点担忧,不吃东西干喝酒怎么行?

宋子敬这时自言自语地说:“爹的忌日快到啦……”

是啊,宋三有点明白少爷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时间过的很快呢。宋三抹了鼻尖上的汗。不过今年是五年大祭,少爷要回九澜山天阶谷的祖家。山里倒是凉快得多。

九澜山离京城不太远,即使车队慢慢行,十天也就到了。宋子敬不急,他还希望路上能耗更久一点。离京出来透气的机会可不多,皇帝自己都嫉妒得眼红。

“你家高堂不是都葬在青州吗?干嘛跑回山里去?”

宋子敬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口茶,说:“你登基前就许诺过的,五年一次公费旅游。”

皇帝磨牙,狠狠盖章放人。

倒是太子,年纪小小,吵着要随太傅一道出去玩,被皇后拉住。新上任还不到一年的皇后笑着说:“太傅回家祭祖,一路平安,早日回来。皇上可少不得左膀右臂……”长长一番贴心体己话,连老皮老脸的宋子敬都有点感动了,心想皇帝提拔她当皇后还是有道理的。

出了京城,也许是心情舒畅了些,觉得天气凉爽了许多。宋子敬破天荒地派遣宋三去买路边的小吃。又很高兴地走了几天的水路。

夜来月色好,隔着一江灯火,对岸歌声踏波而来。

宋子敬坐在甲板上纳凉,幼青在旁边给他削水果。女孩子有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孔,气质娴雅,非常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跟了宋子敬有五年了,当年她被舅舅带着去给刘家绸缎做丫鬟,宋子敬随意低头越过栏杆看到,只觉得那双如幼鹿般的眼睛有点熟悉。就那么一瞬间的冲动,叫宋三将她买了下来。

洗去脸上灰尘,换上干净衣裳,取了名字叫幼青,留在了身边。听她一声声叫着先生,觉得心里自那个孩子死后空缺出来的一部分,不再那么空虚得发慌了。

“先生吃个苹果吧。”幼青将削好的一瓣苹果递了过来。

她今年十八了,口气不再那么天真浪漫,而是平和稳重。这些年跟着宋子敬,识了字,学会了做账。宋子敬信任她,府里许多事都交付她去做,她也快算相府里的半个女主人了。府里上下都将她看作了宋子敬房里的人,她自己倒平淡得很,照旧做着份内的事。

宋子敬结果苹果,咬了一口,漫不经心地吃着。

幼青一边沏茶一边说:“先生这次出来,心情很好呢。都把船停在这里。”

宋子敬眼角还是对岸十丈软红的鲜艳色泽,当然明白幼青的意思。

他笑了笑,说:“你进府前被你舅舅带着到处求生存,又什么没见过?”

幼青笑道:“也是,家舅做厨子,做过的酒楼不少。”完了,想想,说:“舅舅是好人,要不早就顺手把我卖进去了。”

隔岸又有悠扬的琴声传来,玲珑入耳,唱的离情。

宋子敬丢下没吃完的苹果,端过酒杯,抿了一口。酒是自家酿的雨后青,方子却是那个远去离国的人给的,说是凉酒润肺,清心降火,夏天的好饮料,只送他一个人,连皇帝都没有。酒很淡,带着竹叶清香,每年夏天府里都要酿许多坛给宫里送,看着皇帝不服气的样子,宋子敬觉得很好笑。

那个人虽然走远了,却还能依旧带给他们欢乐,就如同她还在时一样。

宋子敬觉得自己今天的感怀都快赶上往常一年里的感怀了,难道真是岁月不饶人?

“还是你沏的茶香啊。”他放下茶杯,吩咐幼青,“把我的笛子拿来吧。”

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青竹笛,市价不过几钱银子,上面系着的银丝红穗如意玉坠都比笛子本身值钱百倍。自他入朝为官后就没动过这笛子,这些年想必技巧生疏了。不过这江面之上谁又认识谁,吹吹当消遣吧。

有人说过,他的笛声,是天下最动听的乐音呢。

宋子敬笑,看在幼青眼里,似有几分苦涩凄凉。

先生不开心,她知道。可是为了谁,她却不清楚。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先生疲倦的时候,给他沏一杯醇香的茶,放在他的案头。看着先生的微笑,便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先生最喜欢她沏的茶,府里,也只喝她沏的茶。

“想什么呢?”宋子敬拿笛子敲了敲幼青的头。

幼青红了脸,“先生吹完了?”

“身边人的都不听。我现在有这么差吗?”宋子敬一本正经地思索。

幼青的脸更红了,“不是的,先生的笛子……”

“笛声妙,姑娘俏,大叔还有啥不满意的?”

突来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宋子敬。他这些年忙起来稍微有些疏忽练功,可是也绝对不该发生人已近在眼前竟然还没发觉的事件。他轻轻拧眉,单凤眼里刹时迸射刺骨寒意,旁白你的幼青立刻打了一个冷战。

声音是从船下水里传来的,幽暗的水面露着一个黑糊糊的小脑袋,湿漉漉地折射着对岸的灯火。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之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幼青可真给吓住了。她打小就听老人说过水鬼的故事,说是淹死的人半夜上船拉活人下水替命什么的。她虽然不敢相信那么巧就有鬼,可这个古怪的东西趴在船沿边,口气稚嫩,声音尖细,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

宋子敬只慌了一瞬,随后他就听到了江上另一艘船上传来的叫骂声。

幼青听不到,他却能听得很清楚。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你们跟我来!”

“爷,那是官船……”

“妈的老子,让你去你就去!”

宋子敬低声道:“幼青,你进去。”

幼青镇定下来,转身回了船舱,不忘拉了一下门边的绳索,很快就听到脚步声奔至船头。那是先前遣散的暗卫。

宋子敬已负手而立。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她知道是那个船沿上的小东西散发出来的。

那个小孩子倒是没有一点逃命的自觉,扬着清脆的嗓音继续漫天胡扯道:“大叔好风度,京城里来的?贵姓?可有娶亲?刚才那位漂亮姐姐是谁?哎呀呀,京城就是好,花花草草都是宝。”

宋子敬睨他一眼,“你是想就此做水鬼了?”

“啊,不是不是!”小家伙立刻大叫,“大叔行行好,拉我上来好不好?水里冷啊。你不想拉,叫那位漂亮姐姐拉也行!”

宋子敬觉得额上青筋在跳。一个暗卫凑过来。

“大人,要不要……”

宋子敬抿紧唇,识相的下属立刻缩了回去。

那个死小孩还在叫:“大叔,您行善积德吧。我家祖宗世代保佑您老红禄安康。”

宋子敬没忍住,蹦出几个字,“早都已经有了!”

小孩愣了一下,又立刻说:“那就保佑你夫妻没满早生贵子。”

幼青在船舱里闷笑。宋子敬道:“这不劳你操心!”

江面那艘灯火辉煌的大船渐渐靠近,嘈杂的声音清晰传来。

“人在哪?”

“都给我下水找!”

“爷,那官船上有人。”

小孩终于有点急,“哎呀呀,大叔真的见死不救啊。那我自逃命去了。”

说完,身子“嗖”地一沉,消失在船边,只激起波浪几层。动作间,又有淡淡血腥味飘来。

宋子敬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那艘大船行得更近了,两边都可以望到对方。那边船头站着数名高壮的汉子,见宋子敬这边都是书生和家丁,排场也平平,并没放在心上。

对方一个大胡子简单拱手作礼,“深夜打搅大人了,只是在下有家丁伤人潜逃,正在搜捕,还望大人体谅。请问大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宋子敬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夜深江面黑,什么都看不到。”对方还想问,突然有人喊:“找到了,在那边!”

靠近岸边一艘小船上有人嗖嗖跳下水,很快传来呼喝叫骂之声,其中那个孩子尖锐的叫声尤其分明。

“滚开!别用脏手碰我!去死去死!”宋子敬的眼里可以看到孩子单薄瘦小的身子在男人们的手臂下挣扎,残破的衣服遮掩不住白瘦的胳膊。

对面船上的汉子听了冷笑道:“还是那么烈,早知道多给他吃几鞭子了。”

汉子招手道:“抓着了就带回来。”那边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孩子本来有重伤,折腾不了多久就脱了力,被人抓住一只胳膊拎回船上。湿漉漉,浑身上下残破不堪,伤口浸了水,被洗得发白。孩子伏在船板上大口喘气,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仿佛一把柴火,被灯火一照,更加显得脆弱不堪。

已经出了船舱的幼青轻轻抽了一口气,显然是起了怜悯之心。宋子敬清俊的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没有把那个孩子的痛苦放在眼里。

方才说话的大汉走到那孩子面前,伸脚就重重踢了他一下,嘴里骂道:“要你逃!要你跑!”

那孩子呸地吐了一口血沫,“我就跑,我就逃!将来老子得势了看我怎么灭了你们这群狗东西全家!”

汉子盛怒,道:“老子今天收拾了你见阎王,看你灭谁全家!”

说着手里的长鞭高高扬起,狠狠抽下。

孩子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被鞭子抽得在甲板上打滚,可是嘴里就是没有发出一声求饶。他瘦小白皙的身上很快就布满了新的伤痕,叠加在旧伤上,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出几处完好。

那汉子边抽鞭子边纳闷:对面船上的官员也真奇怪了,明明文弱书生样,可是看着这样的血腥场面,居然眼睛不眨眉毛不皱。既不走开也不阻止,跟没事人一样。

孩子被打得渐渐脱了力,宋子敬也看着没兴趣了,转身打算回船舱。也就这一瞬间,他眼角扫到孩子破烂的裤子里露出的大腿上有一个熟悉的印记。

他猛地停下来,转身望去。

细瘦的大腿,褴褛的衣服,白皙的皮肤上有三点花白似的印记晃过,很快就被烂衣服盖住。

宋子敬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扬起了手。

下属察言观色,立刻出手,一件暗器飞射出去,打中那条鞭子柄。汉子没防备,手里鞭子给打落飞出好远。

两边顿时剑拔弩张。

宋子敬轻拢衣袍,缓缓走到船头。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威严深积,一板起脸,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温降了下来。

宋子敬说话一向简洁明了,“人我们要了,多少银子?”

对方愣住了。都不是傻子。那官员一看气质就不是寻常人,下属的身手又那么了得。汉子看看宋子敬,又看看身下喘息咳嗽着的小孩。

“大……大人,这孩子是家里厨娘的孩子,素来顽劣不服管教,成日偷窃打架闹事。今天就是因为偷东西打破了夫人的七宝琉璃灯又逃跑,才被……”

宋子敬偏了偏头,下属已经准备好了大面额的银票。两船靠近,伸手递过去,对方接了,脸色变了变,一边私语一边反复打量宋子敬。

宋子敬许久没有亲自出面处理这等琐事,很快就不耐烦了。他冲幼青使了个眼色,径自转身回了船舱。

幼青也不看对方脸色,招呼下人将那孩子抱过来,又嘱咐打水取药。

宋子敬在船舱里听了片刻。他相信幼青会照顾好那孩子。于是进了里间休息去了。

虽是放假旅游,天刚泛白时,宋子敬就醒来了。

船已经开动了,正顺着江水往下走。他可以感觉到细微的晃动。

他轻轻舒了口气。怎么做梦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做过的梦。

梦里正兵荒马乱,他年少飞扬、野心勃勃、无所畏惧、恃才傲物,连王爷都谦让他三分。

那个女孩始终扬着明丽的笑脸,对谁都很亲切,身上散发淡淡药香,朴素的象牙白衣裙沾着草药灰。

他总是在疲惫的时候找理由去见她,知道什么都不能做,可是就这样静静在她身边小坐片刻,听她絮絮唠叨,闻她身上清新药香,觉得积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可是又不能坐久了,因为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人。

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争取过。只是冷静下来反复衡量考虑,终究还是放弃。一如当初他放弃那个隔着纱帘和他对诗的女子,一如后来他放弃那个哭着微笑着赴死的女孩。

那个孩子,每到那个时候,都会寻个小理由靠过来,不是做针线,就是磨药泡茶,坐得远,眼睛却望着这边,始终流连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