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嘟起嘴,“幼青姐可真偏心,不就是茶吗?”

“让她喝吧。”宋子敬被吵得看不进书去。

幼青有点不高兴,“这是加了老参的,给先生补身子呢。她一个小孩子……”说话间阿桑自己倒了一杯往嘴里送。

幼青一急,扬手就把她手里的杯子打翻在地,厉声训道:“放肆!简直太没有规矩了!”

宋子敬微微惊讶,阿桑彻底吓住,外面的侍卫敲门,“大人?”

“没事,”宋子敬打发走侍卫,对幼青说,“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杯茶吗?”

幼青铁青着脸转过身去,“那以后先生要她给你沏茶好了!”说完,自己也不顾规矩,拉开门走了出去。

阿桑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宋子敬看着地上的碎片,笑道:“习惯而已,习惯了就好了。”

夜来风急,客栈里有扇窗户被风吹得哗啦直响。随后听到管事的呵斥声,窗户很快被关上。

夜鸟发出单调又阴森的鸣叫,阿桑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宋子敬看着笑,忽然放下手里的书,将她抱了起来。阿桑闭着眼哼了一声,没醒。

幼青从外间走进来,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就让她和我睡吧。睡别间我也不放心。”宋子敬笑道:“不生气了?”

幼青红了脸道:“我同孩子生什么气啊?”

宋子敬把阿桑放在外间床榻上。幼青过来给她脱了鞋子,盖上被子。

“先生也休息了吧?”宋子敬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以后还是你给我沏茶吧。我说了,只喝你沏的茶。”

幼青这下连脖子都红了。

很快收拾完毕。幼青轻轻放下床帐,退了出去。幼青上床的时候,阿桑翻了个身,醒了过来。

“姐姐,”她冲幼青怯怯地笑,眼睛黑亮亮充满了哀求道,“今天是我错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气好吗?姐姐对我好,我感激都来不及,以后再也不乱来了。”

幼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想这孩子其实挺秀气的,就是少了点女孩子的文静。“你知道了就好。你是要随我们回府的,到时候规矩更多,你心里得有个底。这不比你在原来那家,凡事要讲规矩。”

“我知道了。”阿桑连连点头,诚心悔过的样子。

幼青见她记上了心,便笑着叫她睡下。

两人白天都累了,没过多久就都坠入了梦乡。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只余风声。阿桑梦里喃喃着什么,翻了一个身,很快又扯起了呼噜。

幼青张开眼睛。

她轻轻从床上下来。睡前留的灯已经灭了,她也没再点,赤着脚往里屋走去。狂风呼啸的夜晚,她的脚步声静得根本就听不见。

宋子敬睡着,床帐低垂。幼青将帘帐掀了起来,低头凝视着依旧睡着的宋子敬。

渐渐地,她笑了笑,手伸向宋子敬沉静的睡脸,脸上带着说不清的表情。

就在手离宋子敬还有几寸时,手腕寒光一闪,掌下生风往宋子敬的颈项砍去。

宋子敬的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扣住了幼青的手腕。他侧身一让,一手将幼青扯向床榻,右手如刀利落砍向她的后颈。幼青只来得及轻微地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倒在床上。

暗卫已经被惊动,从窗口、门外涌了进来。阿桑即使是猪,这时也被吵醒了。

“怎么了?”她打着呵欠跟进来。

宋子敬铁青着脸,一手抱着幼青,一手握着她的脉。

“有人给她下了移魂眼。”

众人脸色都一变,唯有阿桑还是一脸茫然。

他抽针在幼青头上数个穴道扎下,过了片刻,幼青醒了过来。

“先生……”幼青脸上血色尽褪,浑身发抖。

宋子敬声音温和,“没事。不是你的错。”

幼青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

搜查的暗卫回来了,“大人,查过了,没有发现。”

宋子敬看向阿桑,“你听到了什么吗?”阿桑知道出了大事,怯怯地摇了摇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

阿桑连连点头。宋子敬表情太过高深,她看不透,心里直发寒。

宋子敬又看了她几眼,对幼青说:“你同阿桑去隔壁吧。”

幼青抹着眼泪,犹豫片刻,还是带着阿桑走了。听到动静跑上来的客栈官差也被手下赶走。

宋三看着门合上,才对宋子敬说:“少爷,你看这……”

“我有耐心,”宋子敬淡淡一笑,眼里映着烛火分外璀璨,“既然已经出来了,不把路走完,怎么能回去呢?”

宋三抹了一把汗。少爷争强好胜的性子一旦发作,不赢不会罢休的啊。

次日果真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可是幼青发起了烧,宋子敬便决定休息一日再动身。

幼青跟着宋子敬也是见过世面的,只是被人控制对主子下杀手这事太严重,真的把她吓倒了,一直惶惶不安。阿桑也算识趣,收敛了性子,一直耐心地陪她说话。

“姐姐跟着大叔多久了?”

“要叫先生。我进宋府做事有五年了。”

“大叔一直这冷冰冰的样子吗?”

幼青说:“先生人脾气好,极少动怒,也从不苛责下人。至于不拘言笑,唉,先生少年磨难历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桑八卦道:“他小时候怎么啦?”

幼青本是谨慎的人,可大概烧得有点糊涂,嘴巴便没了遮拦道:“先生年幼时家遭灭门,老爷带着他流亡十多年,吃了不少苦呢。”

阿桑听着,“我还以为他生来就是贵公子呢。”

幼青笑道:“先生当然是,他可是……”

“幼青!”宋三及时阻止了幼青的多嘴。幼青红着脸低下头。

宋三冷眼看了看阿桑,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怀疑、排斥和不信任。阿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往幼青身后缩了缩。

与此同时,宋丞相宋大人却边吃着花生米边看雨。

他喜欢雨天,很吵闹又很安静,可以避开众人做点自己的事。照那人的话来说,作为一名国家领导人,他失去的个人时间实在太多太多。

其实宋家被屠杀次日,就是一个雨天。父亲抱着他从暗室里出来,站在烟火熄灭的废墟之上,泪水同雨水融在一起。他记得父亲一个人在这片废墟上用双手挖掘寻找了十多天,才把亲人的遗体找全,火化。娘的骨灰装进了青花瓷坛子里。

他们在青州住了有六年多。宋谦之藏起满腹珠玑,踏踏实实做一个普通本分的教书先生,也没有再婚,独自带儿子。

宋子敬的武功,最开始是自学的,初衷只是为了不被乡邻恶霸少年欺负。贺家的武功书籍被爹带了出来,他平日里自己翻着看。本就根骨奇佳,虽然没人指点但也小有所成。后来被舅舅接回去后,悉心教导,功力突飞猛进,被誉为奇才。

可是那有何用?母亲已经作古多年。

那个孩子死去的时候也是雨天。

他人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瘦小的身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角血迹宛然,却似乎带着笑。走得很洒脱,走得很放心,走得很安详。

她托人留了话,说:先生,对不起,骗了你。

那一刻他心中的酸楚无以复加,让他眼里的液体差点涌出来。

到底谁骗了谁?到底谁利用了谁?到底谁辜负了谁?

昭华为了她的事和王爷闹得很僵,两人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原本完美的感情开始出现裂痕,迷恋中的人清醒过来才发觉现实中的巨大差距。

群臣着白衣开城门而降的那日,终于放晴了。宋子敬随着王爷骑着马,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进城。碧空如洗,满城萧索,迷惑的百姓和惶恐的群臣佩服在路边。肃穆威严之中将有新的帝王接替这个帝国,历史将开始新的一轮运转。

皇宫里,他看到了狼狈的赵皇后还有她身边已经冰凉了的赵相的尸体。看到了这两个让王爷和他痛苦多年的人。只是生命消亡得太容易,容易到让人觉得多年来处心积虑的谋划拼搏报复都无处可施。敌人到底是强大还是脆弱呢?

来不及享受成功的喜悦,王爷就在先帝榻前接过诏书,先帝放心而去。

登基前忙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失去什么。直到,直到那个人告诉他,她打算离开……冰凉的雨滴落在宋子敬的手背上。他回过神来。

这个假期,可是前所未有的郁闷啊。宋子敬站起来在屋里踱着。

似乎就在那一个转身间,一道暗风从窗外射进。宋子敬就着千分之一秒猛地转身避开,那支竹青色小梭已经“铮”的一声钉在门上。

暗卫扑了进来,护在他身前。

宋子敬以为对方一击不中就会抽身退走,没想到对方已失了耐性,想在今日置他于死地。满天箭雨从窗外射了进来。

暗卫掀起桌板,宋子敬一把扬起被褥,舞得密不透风。青色小梭尽数打在桌板棉被上。

无数侍卫破门而入。

“大人!”

“我没事。外面怎么样?”

“客栈当差的不知去哪了。”

“叫上幼青她们,我们走。”

阿桑吃了午饭正在犯困,突然被凶神恶煞的侍卫拖起来,三下两下就拽上了马车。

“大叔呢?”

宋子敬骑着马。他笔直的身影坐立在马背上,清俊的面容沐浴在雨水中,一双眼睛被洗得精锐犀利,整个人散发出那种宝刀脱鞘的锋芒。

阿桑愣愣地看着,然后回过神来,扶幼青上了车。

他们迅速却有条不紊地前进。隔着雨声,车里的人也可以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拼打厮杀声。有人在呼叫,有人发出临死时的悲鸣。幼青紧张地握住了阿桑的手。可是阿桑却是前所未有地镇定,她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

幼青还以为她害怕,“别担心,有先生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阿桑这才开始发抖,点了点头。

宋子敬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细密的雨水不住地糊了视线,可是他却觉得一身轻松畅快,淋漓尽致。马在狂奔,身后的追杀还在继续,他脸上扬着深沉的笑。

爽快。似乎回到了投靠萧暄麾下之前的那段江湖日子。

张扬洒脱,无拘无束,快意恩仇。

如今的人只知道他宋子敬权高位重沉稳严谨,谁知道他还有过那么一段飞扬的少年时光。

所有往事,所有熟悉的面孔都从眼前掠过。马儿终于奔出山林,外面一片开阔。宋子敬勒缰收绳,马儿扬蹄嘶鸣一声。所有侍卫都赶来围护在他周围。

“赵元洛,你出来吧。”宋子敬不大的声音却传遍了四野。

追赶上来的刺客训练有素,即使听到对方点了主子的名字也纹丝不动。

“你怎么知道是我?”低沉冰冷的男声响起。

宋子敬从容下马。

雨变小了。

“当年他们指着那具烧焦的尸体告诉我说那是你时,我压根儿就没信。云阳侯赵元洛,心思敏捷,怎么会是一把火就烧得死的人?”

人群分开,一个黑衣素袍面容冷俊的男子走了出来,气质清离疏落,笑得十分淡漠。

宋子敬觉得头痛,可是心里却松了一口气。果真是没死。也是,小华管这种人叫什么来着?小强?

想到这里,宋子敬的笑意加深了。

“见到我这么开心?”赵元洛的声音始终带着一股阴森。

“赵侯爷大难不死,我是在为您高兴呢。”

“几年不见,宋大人口舌伶俐许多了。”

“过奖,”宋子敬冷笑,“只是侯爷这番大张旗鼓地追来,就是为了叙旧情的?”

赵元洛嘴角轻抽,“你我二人的旧情,早在你当年带军踏进京都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雨更小了,天光开始转亮。

宋子敬微微动了动身子,赵元洛身边的人立刻如临大敌紧张防备。宋子敬笑,赵元洛的脸更青了几分。

赵元洛说:“宋子敬,我是来算旧账的。”宋子敬无声地叹息——这不废话?

江湖人,打打杀杀,无非就是一个仇字。

当年赵家为一卷经书灭了宋家满门,而后宋子敬协助萧暄也灭了赵家全族,江湖恩怨上升到国家政治,轰轰烈烈。可是谁又知道,他宋子敬当年闯荡江湖时,也曾同一个叫阿洛的少年一同放舟江上,指点江山,青梅煮酒,笑谈今古呢?

那时他们谁都不知道谁。酒楼有少年闹事,原来欠了酒钱囊中羞涩。宋子敬早留意到这公子哥儿被掏了腰包还不自知,本来想看场热闹,却被少年拖累下水,两人一起逃跑。

少年贵公子一腔豪爽,让宋子敬想起了自己的舅舅。一点好感,几分义气,两人结拜兄弟,一起闯荡江湖。

一晃十多年,彻底物非人也非。家族的覆灭,朝代的更替,红尘的起伏,甚至还有生死的变幻,让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起来。“阿洛,”宋子敬倒很平静,“我既然知道你没死,便也知道你终究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赵元洛冷笑着走近,宋子敬的侍卫立刻戒备。宋子敬摆了摆手,侍卫们虽然不放心,还是放下剑退到了一边。开阔地里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

阿桑和幼青掀开帘子看着外面。幼青脸色苍白,担忧地皱着眉。阿桑扶着她,生怕她一激动掉下车去。

宋子敬的声音很沉稳道:“你恨我灭你全族,要杀我泄愤,我无话可说。我宋子敬死不足惜,我手下也自不会为我寻仇,赵宋两家恩怨可以就此了解。但是,我现在不能死。”赵元洛嗤笑。

宋子敬置若罔闻道:“我身负重任,于国家有责。大定初兴,我要做的事还很多。”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要杀我,我可以安然受死,但不是现在。”

赵元洛嘴角抽搐道:“的确,大齐怎么能少了宋丞相?只是与我有情谊的才是那个恣意风流的宋子敬。现在的宋丞相,与我只有灭门之仇。”

宋子敬神色黯淡。走到这步谁也不愿。

“阿洛,我不想解释什么。你有父母,我也有。”

赵元洛笑道:“是啊。赵家欠下的血债,还不止这一桩呢。”

“我自认无愧,可是你非要同我拼个死活,我也只有奉陪了。”

赵元洛紧抿着唇,一字不发。

宋子敬笑着看他,“更何况,为了芙蓉,我也该同你有个交代。”

赵元洛的脸色更沉了几分,“你根本就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雨终于停了,有极微薄的阳光照射下来。水汽正浓郁的山间,所有人都像被笼罩在一层白纱里。宋子敬仰头望天,“她的悲剧,一半是因为我,一般是因为你们赵家。”

赵元洛道:“她要不喜欢上你,你要不去招惹她。她本是不会死的!”

宋子敬说:“阿洛,你以为我们以前没有察觉吗?”

赵元洛咬牙道:“还是老样子,一切都在你的把握中呢。”

宋子敬低下头去,“阿洛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

“是啊,我不明白。”赵元洛苦笑,抽出剑来。

“不要啊!”幼青叫,泪流满面。

阿桑慌张地扶着她。幼青甩开她,“别抓住我!”可是阿桑还是扣住她的手不放。

宋子敬望向她们,平静地说:“幼青,你跟着我多久了?”

幼青一愣,“我……我跟随先生,已经有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