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之光相照,范翕轻声:“王子之罪,祸不及民众。若动武力,与民无益。此话勿再议。”

曾先生无言半晌,抬袖拱手,只好道:“公子仁善。”

天下皆知,周王朝的七公子范翕,华胄恭仁,高山仰止。

亥时三刻,议事结束,诸君纷纷告退,回去休憩。范翕于舍前静立,看檐前雪雾飞洒,忽忆起白日所见雪地中那位美人。

金银流苏搭着雪白斗篷,她仰起的面孔柔弱温婉,人若雪中白狐般,美得近乎妖冶。

范翕漆黑的眼眸垂下,侧头问身后仆从:“那些女郎,皆是送予吴宫的?”

正在为他撑起伞的仆从名唤泉安。抖抖伞缘的雪粒子,泉安不知公子何意,实话实话:“是。”

小厮泉安悄悄觑一眼郎君的侧脸:“吴王年近六十,如此多花容月貌之女送往吴宫,是有些可惜。”

范翕望他一眼,温声:“一入吴宫,终生富贵。何来可惜?此是机缘。”

公子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不留人把柄。已伺候公子多年的仆从心中委屈,想自己明明是顺着他的话说泉安却也只好讪讪一笑,骂自己多嘴。

范翕走下石阶,他并未回舍休憩,而是漫步长亭,思忖心事。他长衣博袖,身披鹿裘,行动间容色冷峻步履风流。落雪飞于周身,络绎间,郎君甚清甚雅。仆从趋后相随,不远不近地跟着郎君。约走了一刻,他们抬步入一庭,见前方公子忽然停了步。诸人看去,皆是愣住。

见是白日那位美人。

庭院中,长廊抱楼,楼下铺雪。玉纤阿立在雪下,长发用木簪轻挽,脱了斗篷,只着一身藕荷色曲裾。她背对范翕等人而站,发间银链流光溢彩,映照着她抬至发顶的细长手指。

雪晴夜深,美人长发揉腰,纤腰撞玉。她在庭院起舞,手若兰花开,曼舞似夜奔。秀美的侧脸、柔软的手骨、温雅的眉目,她敛目时,那旁若无人的淡然和自怜,又有着让时光静止般的美。

范翕静站在庭院门口,目光缓缓擦过。他神色清淡,面孔温和,看人的目光不动声色。玉纤阿忽一转身,目光与那倚墙而立的少年郎君对上。她惶然般停了舞步,雪白的面孔垂下,耳际略有些红。她转身愈走,不妨耳下明月铛勾住了拂过嘴角的发丝,叮当一声,耳坠栽入雪地中。

范翕向她走来,如她所料般,他盯她一刻后,弯下身,为她捡起了明月铛。

“多谢公子。”玉纤阿轻声,伸手接过。

二人的指间于相挨的手掌上轻轻擦过。

手轻轻颤了一下。

玉纤阿抬目,看到范翕正垂目向她看来。

眸内暗藏的某些东西似是而非。

范翕彬彬有礼:“女郎何以独舞?”

玉纤阿柔声:“和女郎们有些口舌争执,不值一提,然无法待于同舍,是以出来散步。”

范翕顿一下,温柔问:“可须吾相助?”

玉纤阿摇头,轻声:“不敢盛公子之情,多谢。”

她垂下眼,再未曾抬头看他一眼。接过自己的明月铛后,玉纤阿转身离开,走得毫不留恋。

范翕盯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上扬,噙起一抹似嘲非嘲、若有所思的笑意。

次日,众人依然同行。

服侍范翕的几位侍女,被派去伺候同路的几位女郎。女郎们惶恐,又心喜,皆动了些小心思。但诸位女郎中,几位侍女最喜的,还是那位温柔多情的玉女。

玉女从不因她们是公子的女仆来过分热情,行事有分寸,很让人舒服。

休憩时,玉纤阿提出诸女帮助几位侍女准备晚膳,侍女们抬头,感激看一眼这位女郎。众女一起洗菜时,不可避免地谈起范翕。因姜女等女太过热情,一位侍女心直口快,说道:“我们公子昨日看书时说过一句话,他说‘色、诱者,所谋甚大’。”

众女愣住,神色有些讪讪。

那位侍女撇撇嘴,将淘好的菜递给玉纤阿,却见玉纤阿在出神。喊了两声,玉纤阿回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但玉纤阿心中一动,想到——

那位公子所说所指的,莫非是她?

她表现得太过心急?

晚上用膳,因环境简陋,诸人不得不围坐一桌。范翕落座时,心不在焉般,目光再次投向那群女郎。

这一次,玉纤阿没有抬头,并侧头和身侧的小双说话,另一只手,轻轻撞了一下另一边的姜女。姜女一肚子火气,抬头欲和玉纤阿争吵,却不妨对上了范翕望来的目光。

姜女一愣,然后一喜,抿着唇,对郎君露出笑容。

范翕盯她两秒,别开了目光。

而他身后的小吏们交换眼色,若有所觉:公子这两日,已看了这些美人好几次。

当夜,小吏们主动行来公子的房舍,卑微十分,言称将一美人献给公子。若公子喜欢,可当即带走,吴宫那边自有交代。

范翕从仆从口中得知门外小吏的意思时,正伏案看书。他唇角露出一丝笑,眉目舒展,漫不经心:“进来吧。”

门推开,被送来的美人含羞抬目,柔柔跪下:“公子。”

范翕一愕,猛然抬目,跪在面前的美人千娇百媚,乃是姜女。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一位。

他愕然而起:“怎会是你?”

那些手下,竟完全会错意?

或是他会错意,那位玉女多次与他相见,尽是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从明天开始,早上十点半准时日更~

☆、第 3 章

曲槛雕栏,朱户粉壁。范翕的居馆清幽,室内丹青色帷帐垂地,四角各有虫鸟铜灯相罩。屏风梅影丛丛,一阵风来,数十铜灯暖光照在画屏上的腊梅上,腊梅轻晃,点点斑斑恰如落英缤纷,以假乱真。而腊梅花枝干斜横下,放置一长案,长冠艾绶、黑袍白衬的范翕便端坐案前。

帘幕遮掩,他坐于帐后,面容玉雪一般,若隐若现。但在姜女跪下行礼后,俊美的七公子忽然立起,宽袖扬起如肃杀之风袭开。幽室灯烛光晃,郎君腰下玉玦刀剑铿锵相撞——

“怎会是你?!”

跪在朱红地砖上的姜女本满心害羞欢喜,见他如此惊讶,她脸色也一点点变得雪白。她怯怯道:“正是白日时公子屡屡望我,我回了公子一笑,诸人皆看在眼中。长史以为我与公子有情,便送了我来见公子。不是公子暗示长史这样做的么?”

长史,是送往美人去吴宫的一行小吏中的首领。

范翕盯着姜女,忽而失笑,半晌不言。

众人竟是这样以为么?

范翕垂下了眼,缓缓重新入座。就着烛火向案下方看,见姜女皮肤白皙,眉目间生动明丽。若某人过分低调,另有一人高调,认错多正常。

毕竟同是美人。

范翕望着以殷切期盼目光仰望自己的姜女,她倒不丑,只是比起那位美人范翕失了兴致,他长袖掩额,叹笑道:“长史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奉君名巡游在外,并未有如此兴致。女郎请回吧。”

姜女愕然:“”

她仰望范翕,见这位公子说完话,便拿起简册继续看书,腰间帛带曳地。范翕容颜似玉,在灯烛火光下晔晔流光。然而他不是暖玉,是冷玉。

姜女浑身发冷。

心中几多难堪,想到晚上来之前的经历——

那帮女子何等羡慕她。能与七公子这样相貌气质的男子春风一度,说不得谁吃亏呢。虽入吴宫也是为了荣华富贵,但吴王不过是周王朝分封下的一个属国,吴王岂能和年轻俊美、前途大好的周王朝公子相比。

有范七公子对比,谁还愿意与玉纤阿争入吴宫的名额!

姜女梳洗打扮,带着一腔欢喜和害羞来到这所清静的居馆,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了,那些人该如何耻笑她?她的地位也许还不如现在!

想到此,姜女发抖着,跪在地上哀求范翕:“公子,求您不要将我送回去。哪怕公子让我在此跪一夜,我也无怨无悔。我我天亮后我会主动请去,绝不污公子的眼。”

范翕抬了目,望她一眼。他柔声:“何必呢?”

姜女眼中含泪,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很快额头便红通通一片。她哭着哀求:“求公子成全。”

范翕叹一声:“随你吧。”

他如此仁善,弄错了也不敢她走,姜女大大松了口气。她跪坐在地上,爬起来时,后背出了一层腻哒哒的汗。她悄悄看向上座的范翕,他一边翻看竹简,一边挥就狼毫写字,坐姿端正优雅,天人之姿。

姜女心中,又涌起几分不甘和希望来。

她慢慢的、小心翼翼的,趋步靠近他。他不言不语,侧脸温润,不鼓励不抗拒,对姜女的存在全然不在乎一般。姜女移到了长案前,她颤颤伸手,握住一方墨,想帮他研磨。

范翕头也不抬,温声:“将架子上那本《代公策》拿给我。”

姜女身子僵住。

范翕抬了目,讶然:“怎么,你不是欲帮我红袖添香?”

姜女都不懂“红袖添香”为何意,她面孔涨红。姜女噗通跪地,在如此温柔和善的公子面前,她心中涌上无限羞愧自恼:“公子,我、我我不识字。”

这年代,寻常百姓,哪有机会识字学书。姜女不过如普通女子一般,以前自忖美貌也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她现在站在范翕面前,看到美玉一般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深深觉得自己距他的距离,那样遥远。

远得她心中几多茫然。

范翕俯眼看她,忽而弯下腰。

姜女身子僵硬,向后退,他扶住她的肩。他修长的手按在她肩上,垂下眼来看她,郎君浅微呼吸、周身清香尽在鼻端。姜女羞红了脸,她闭上眼,悄悄侧脸,以为他俯身要亲来之际,范翕的手,在她耳下拂了拂。

范翕轻声:“很漂亮的耳坠。”

姜女一愣,睁开眼。她与范翕的距离这么近,范翕垂着目,眼睛看的却不是她人,而是她耳下的明月珰。

姜女忽然想起她耳下的明月珰。是红珊瑚珠串的,漂亮精巧,任谁都会多看一眼。这么好看的耳坠,姜女也嫉妒珊瑚耳坠的主人,玉纤阿。当晚上,长史来她们舍中宣布要带姜女走,姜女知道自己的机缘到来,便趾高气扬,要求玉纤阿献出她的明月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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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夜,姜女满心委屈,另一舍中,即将被送往吴宫的女郎们聚在一起,皆是心中酸酸地讨论姜女。她们想姜女到现在都未回来,定是得了那位公子的爱,从此后就飞黄腾达了。

诸女中,小双与她们带着一腔酸楚讨论了一番,扫视一圈屋舍,看到玉纤阿并没有加入她们的讨论,而是独坐坐在床铺前,低头在看什么。小双挪过去,凑前辨认一二,迟疑道:“玉女,你识字?”

玉纤阿抬头,柔声:“不识。我尚在学。”

小双不以为然,心想学认字干什么,那是贵人们的玩意儿,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小双看着玉纤阿的花容月貌,想将她拉入自己这些人的讨论,便悄悄说:“玉女,你不嫉妒姜女么?她远不如你美,怎么长史送她去公子那边,不送你呢?”

玉纤阿含笑,只因当时用膳时,那位公子看过来时,我推了姜女一把,让姜女抬头,与公子四目相对,引起了诸人注意呀。

小双:“若她今夜有幸从此后她便是主子,我等都要仰望她。”

玉纤阿心想,得宠哪有那般轻易呢。

小双最后叹息:“玉女,你怎么一点不气?姜女走前趾高气扬,还夺走了你的耳坠。日后她回来了,说不得更欺负你了。”

玉纤阿柔声:“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但她心中想,怎么可能呢。正是要走了她的耳坠,玉纤阿猜确定姜女今晚不会太好过啊。那位公子,拾取过她的耳坠,他认得那耳坠是她的。她不觉得自己能得人一见钟情,但以她美貌,让人不易忘记却也不难。脑子里想着她,眼睛里看着姜女,那位公子的兴致,恐怕会少了不是一点。

他会记得她的。

玉女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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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和小双自不知,她们所说的姜女,在范翕居馆跪了一夜。留美人独自跪在堂外,帷幄如沙,小厮泉安看美人泪光点点,都有些不舍。但泉安跟在衣袍宽大的公子身后,只看公子手中把玩着那串从姜女身上得来的珊瑚耳坠,面容微低,神色漫然。

范翕温和地对泉安吩咐:“查下今晚之事,玉女是否故意。”

泉安愣:“故意什么?”

他家公子脸微侧,眼半阖,唇角噙笑,俊美的面容掩在竹影碧堂后,显得几分阴鸷扭曲——范翕轻声柔道:“故意玩我呀。”

泉安周身打个冷战——人人皆道他家公子温润尔雅,然他知、他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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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姜女被送回来了。送回来后的姜女脸色苍白,娇弱不堪,回到舍内便对与她一同住的美人们颐指气使,一会儿要人捶背一会儿要糕,要求众人服侍她。

众女虽然奇怪为何姜女被送回时好似也无甚规格,公子那里并未有什么动静,但姜女一副傲慢样,他们半信半疑,只以为姜女果真要飞黄腾达,自然要小心侍候。

姜女卧于床上,看坐在角落里安静望她、若有所思的玉纤阿,声音抬高:“我口渴,你给我倒茶!”

玉纤阿扬眉,她起身,默然无语地当真倒了茶过来,手法利落干脆。姜女目中得色一闪,看玉纤阿坐过来,扶着她起身。玉纤阿将茶水递给她时,手轻轻拂过她的耳下。

玉纤阿冰凉的手,让姜女身子一激,猛想到昨夜那位公子手指拂过自己耳下时冰凉的触觉。

玉纤阿柔声问:“姜女,我的珊瑚明月珰呢?何时还我?”

姜女顿时想起昨夜糟糕的遭遇。

她怕玉纤阿探究,将被褥往头上一盖,恼声:“我丢了!我要吃鱼肉羹,你出去让人端给我!”

玉纤阿轻声:“恐侍女们不听我的话。”

姜女更气:“我伺候了她们公子一夜,我要吃些好的!”

玉纤阿手指拂过她蒙于面上的被褥,温声:“好。我去见她们。”

她低声与姜女说:“委屈你了。”

姜女:“”

屋舍中其他女都没有察觉真相,姜女轻轻颤抖,外界半晌无动静后,她轻轻将盖在脸上的被褥拉下,下方的面上满是泪痕。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周身轻轻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哽咽声——那公子根本没碰她,让她跪了一夜!

只有玉女看出来了么?

玉女还安慰她这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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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在膳房与侍女们说话,忽然,屋门口光线一暗,诸人回头后,连忙伏身请安。因门口站立的,是七公子范翕。

范翕立于门口,长袍广带,仪姿如仙。

范翕温声:“出来。”

房中诸女面面相觑,不知公子在与谁说话。玉纤阿垂下眼,唇角轻轻向上一勾。垂下的视线余光中,看到那位公子背过了身,迈步几步。许是发现舍中人并未跟出,范翕回头,深深望来。

他似笑似叹,脉脉而清晰道:“玉女,出来。”

舍中其他侍女皆惊——公子怎不去看昨夜那位姜女,反来爱玉女?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