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纠结,范翕心里现在乱极了。拿不定主意,他只好又如鹌鹑般缩回了自己的壳中,装作不知道玉女的心思。然她背上的字总是要除的。夜里,将医者留在外间,范翕端着一托盘入舍去寻等候着他前来的玉纤阿。玉纤阿早已屏蔽了侍女们,在寝舍中等范翕。

玉纤阿早猜到范翕会带来许多工具,比如匕首、颜料、纱布、酒水等物。

但当范翕端着整整一托盘从窗口跳入时,玉纤阿仍愕然,没想到他带了这么多东西。她一时看着那么多瓶瓶罐罐,心中都惊起,产生了些许怯意。玉纤阿暗自想自己当初肩上被人刻“奴”字时不过是一刀扎下去就完事,为何范翕便能带这么多的东西?

总觉得范翕的手法会比当初痛很多啊

玉纤阿心里生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温柔无比地让路,帮着范翕关窗,帮他将一托盘的瓶瓶罐罐拿到了床榻边。看范翕坐下开始一一摆弄,玉纤阿坐在旁边,怯怯问:“公子,怎这样多的东西?都是给我的么?”

范翕柔声:“自然。”

玉纤阿轻微抖了下——都要用在她身上?那得多疼啊。

谁知范翕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施施然地将一个个瓶中罐中的东西倒了出来。他还准备了一个个小碟子盛这些东西。玉纤阿本以为是他要用到的墨汁,谁知从瓶中倒出的清液,是果子酒,蜜浆,甘醪

还有一瓶“苍梧漂清”,乃名酒中的上等酒。

范翕又变戏法般地取出乳酪、蒲陶、千岁子等食物。

他还从袖中取出了两个捏得可爱的小泥人,摆到了床榻上的食案上。

玉纤阿看得惊愕无比:“公子这是做什么?”

范翕分外耐心:“我帮你刻画时,你可以喝点儿酒,尝点儿蜜浆。这些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给你的,你且含一含玩一玩。若是疼得厉害的话,吃一个蜜枣便能缓缓。吃一吃玩一玩,时间就过去了,你就不会疼了。”

他晃晃手中珍贵的名酒“苍梧漂清”,笑道:“此酒据说一杯就倒。我听医工说,背上刻画分外痛,眼下没有药物能够缓解,只有酒能够好一些。你喝一杯酒,迷迷糊糊间神智不清,刺痛感变弱,我再下手,你岂不是就不会那般痛了?”

玉纤阿:“”

范翕以为她是来度假的么?又是吃又是玩,还要喝酒?

看他耐心一一介绍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真正的小刀啊纱布啊狼毫啊等物他直直掠过,他反盯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断强调。玉纤阿本来没觉得多痛,被他这么大的架势,反倒吓得面色白了白。

她背上被刻字时尚是小孩子,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她都不记得当时感觉了。可是如今看范翕这架势,好像会痛到极致玉纤阿小声:“真的那般痛?”

范翕见她怕了,立即安慰她:“莫怕,你喝一杯我给你倒的‘苍梧漂清’,喝醉了就不觉得痛了。”

玉纤阿:“”

范翕:“”

范翕发觉她眼神不对,他露出疑问表情。玉纤阿不言不语,接过他递来的酒闭眼一饮而尽。酒樽空了,范翕被她豪爽的喝酒架势弄得愣住。玉纤阿再睁开眼时,目光清明无比。她与范翕对视半晌,对范翕说:“公子,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千杯不醉。”

“这酒,好似对我没什么用。”

范翕:“!”

他脸色微变:“你千杯不倒?那当日我为你做寿办宴,你露出醉态”

玉纤阿垂下了眼,没吭气。

范翕怒:“你骗我!”

他握住她手腕,沉声问:“我再问你,那日你说的生辰,是否也不对?”

玉纤阿不说话。

范翕失神,握着她的手发抖。他慢慢放下手,语气冰凉并自嘲:“我明白了。”

玉纤阿立刻抬头:“那是之前的事。我现在未曾再骗你”

范翕淡声:“无所谓。你纵是骗我,我也不知道。随便你吧。”

玉纤阿看他面色冰冷,她心里着急,见不得他这样。她切声:“公子”

范翕冷冰冰道:“脱衣吧。反正帮你完成此事,你我之间就再无纠葛了。你不必向我解释。”

玉纤阿静下,睫毛轻轻颤抖,她目中水波流动,盯着范翕。眼中千万哀伤,欲语还休范翕侧过了脸,再次催促她脱衣,他不肯再和她交流此事了。玉纤阿心中后悔又委屈,她趴伏在榻上,将肩头衣领向下拉。

范翕伸手将被褥盖在她背上,只露出一点肩头,让他看到那个“奴”字便好。范翕修长的手从她眼皮下拿酒时,女郎一滴清泪,溅在了他手上。

极脆的一声“滴答”。

范翕顿住。

他厌恶道:“你又用这种手段博我同情。我早看透了你,你又装模作样干什么?”

玉纤阿赌气道:“我自是装模作样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别看就是了。”

范翕:“你碍了我的眼!”

玉纤阿:“那你出去好了”

说着,她便要爬起来穿上衣,不让他弄了。范翕气得按住她肩,大力将她压回去。玉纤阿被他一只手按住玉润肩头,压在床上挣扎不起来。她嘶一声,声音里带着苦楚痛意,范翕无情道:“又装什么?我并没有用力,你可是一点伤都没有。”

玉纤阿恼道:“你不要按着我的肩了。”

范翕看她声音低哑,以为她在自己手下认输。他心中自得,声音里便又带上了笑音:“我就喜欢这样,你待如何?你这么不听话,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直接武力镇压才是最好的。”

玉纤阿一头青丝散在肩上,与他按在她后背上的手叠在一处。黑与白分明,在灯烛火光下泛着盈盈光泽。玉纤阿挣扎几次都爬不起来,她且羞且恼,声音里难得带了怒意:“你放开我!”

范翕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玉纤阿面颊上氤氲起桃红色,眼睛湿漉漉的。她只好压低声音:“你这样按着我,我压在床上,你将我压得胸口刺痛,我喘不上气。你快放开我。”

她这么一说,范翕一愕,然后慌张放开了按她肩膀的手。他目光不受控地向她青丝往复处看去,看到微微弧线如雪堆玉纤阿忽别目向他看来,范翕被她突然看来的目光吓一跳,他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咳嗽一声:“那我要开始了。”

玉纤阿:“嗯。”

范翕轻柔道:“我先为你作画,拿着铜镜让你看喜不喜欢。你若觉得可以,我再用刀,好不好?”

一时生气,一时羞赧。先前还那么冷,这会儿又温柔起来。他脾气多变,让人难以捉摸,玉纤阿轻轻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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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肩上用来掩饰那个“奴”字的,是一朵初初绽开的玉兰花。

范翕画了许多花,许多样式,最终与玉纤阿一同定下了玉兰花。玉兰花洁白清新雅致,绽放时芳香四溢。这般春色漫漫,玉堂高洁,正如范翕心中的玉纤阿一般。

狼毫在女郎肩上细细描摹,沙沙的,又带着点点痒意。

范翕弯身时,呼吸近在咫尺,拂于她肩头。肌肤与鼻息相挨,若有若无的痒意在肩上玉纤阿绷着肩,眼睑上沾着水雾,压抑自己心中的异样。可一面铜镜扔在榻上,角度合适,玉纤阿转眼看镜子,正好能从镜中看到他伏于她肩头、专注盯着她左肩肌肤的面容。

玉冠下长发披散于锦绸衣衫上,云丝一般柔滑。

玉纤阿轻轻挪动,范翕冰凉的手按在她后背颤起的蝴蝶骨上,声音低婉:“别动。”

玉纤阿鼻尖渗了汗。她将脸埋于枕间,努力无视自己背上的动静她实在不适,又侧头去看那铜镜。她咬下唇,看到范翕的额上也渗了汗,他握笔的手轻微颤抖他的眼尾发红,眼眸微微湿润。

与他之前吻她时一样的神色。

玉纤阿怔然。

知道他与她一样。

那样触感,那样古怪的感觉,那若远若近的呼吸范翕问:“玉儿,你不吃些糖么?”

玉纤阿一愣,摇头:“我觉得好奇怪。”

范翕便不吭气了,只鼻息柔暖,拂于她后颈微曲处。

只过一会儿,他又忽而说故事一般笑着说道:“我拿刀刺到你背上后,也不过是尊着现在的痕迹来。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学画的场景。我幼时最初学画时,都是照着影子描的。那时候一笔一划照着影子勾勒,现在看着,倒和此时场景有些像。那时我母亲与我一起蹲在屋外看我描人影子,这里面倒是趣味不少”

玉纤阿讶然:“你母亲?”

范翕:“嗯,我母亲是虞夫人。在遇到你之前,我母亲是我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女子。洛地多少名门女郎,都嫉恨我母亲的美貌。我十岁离开丹凤台去周王宫的时候,到洛地时发现那些夫人,竟不断向我打听我母亲。她们都嫉妒我母亲的美貌可惜她们偏偏比不上”

玉纤阿侧头,津津有味地听他讲故事。

她从未听他说过虞夫人,说过他的事情。她分外感兴趣,听他声音如清泉一般冽冽,听他说得有趣,娓娓向她道来他童年的趣事。例如怎么与他母亲斗智斗勇,怎么在山谷间采山药,捉萤火虫。他说丹凤台极美,每年夏天都有漂亮的萤火虫玉纤阿听得入神,没发现范翕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她脸颊边。

拿过了刀。

另一手撑在了她脸旁。

他换了姿势,由一开始的坐姿,改为腿压上了床。

玉纤阿听故事听得有趣时,背上忽一阵剧烈刺痛,她全身发抖,一声惨叫即将出口。而范翕当机立断,撑在她脸颊上的手成拳,伸到了她张开的嘴边,堵住了她的叫喊。而她因吃痛而身子上扬,他用腿压在她腰上让她抬不起身,用下巴抵在她仰起的后颈上,将她向下扣。

他完全将她控制在身下,手中小刀在她肩上划开了皮肤。他力道极轻机稳,因服了药并不会有太多血迹流出,可是他手中的刀确实划破了她的肌肤

他下巴上的汗落在她颈肩。

玉纤阿痛得全身发抖,冷汗淋淋,她呜咽着流泪,在他怀里挣扎。而他整个人控住她,腿压腰,下巴压颈,手握成拳抵她嘴不让她叫出声。他的手被她咬出痕迹,他竟一动不动,握刀的手分外稳,仍在她左肩上缓缓游走。

玉纤阿呜咽颤声:“好痛”

她的冷汗不断。

范翕眼中的水光便凝满了。

他喃声:“我知道玉儿别动快好了别怕玉儿别哭,我知道很痛,你咬我吧”

她眼中的泪瑟瑟落在他手腕上,如湘竹泪一般。她精神变得恍惚,痛感无比清晰。而范翕一直压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他不断说话,她哽咽着,泪水却反而越来越多。她柔柔弱弱地无声哭泣,他的声音随之变得喑哑。

她颤抖着,觉他搂着她的身子与她一样颤抖。

他低头亲她耳后、发丝,他不断的:“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莫要哭了,玉儿别哭了”

他却不知道他越说,她越是委屈,越是整个人埋于他怀中哭泣。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她几岁时被刻字的耻辱,想到自己成为奴隶的无奈。想到主君对她的严厉,对她的觊觎,对她的算计想到那些年她躲在帘后偷看女公子写字作画,想到那几位年轻郎君见到她时走不动路的表现,想到主君看着她的日渐怪异的眼色她多害怕。

可是她从来不在他们面前哭。

她哭了,便是向命运屈服,便是认输。然而她才不认输。她有上好的和田玉玉佩,玉佩上雕刻着姮娥奔月,主君说这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她一定是有过好身世的。而纵是没有,靠着这玉佩,玉纤阿也坚持自己一定不是天生为奴。

她一定可以走出那般境地的。

之后,模模糊糊的,昏昏暗光下,她看到雪地中,风姿迢迢的公子翕下了马。天地银白,雪粒如撒盐,他悠然行在风霜中。清姿似仙,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玉纤阿认识过那么多郎君,那么多人明明说过心悦她,但只有范翕在知道她的真面目后,还对她这般怜爱。他为她办寿,帮她离开吴王,他被她欺骗那么多,可他还是一次次对她好他是她遇到过的对她最好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看公子翕居心叵测,公子翕对她都好得没话说。

玉纤阿思绪乱飞间,她痛得厉害,眼前都好似出现了幻觉。她全身渗汗,面色惨白。她痛得没有力气挣扎,如死鱼一样被他按在身下。她奄奄一息,哭道:“范翕,我好痛”

她感觉到一个柔软的碰触,挨上她被汗浸湿的额头。

她听到他凄然而沉痛道:“我知道。”

她难受得要死:“好痛啊范翕。我觉得你要杀我。”

范翕哑声:“我纵是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

“玉儿,再忍忍。”

他不断地安抚她,亲她面颊上的泪,亲她哭得肿起的眼睛。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鼓励她,怜惜她。她不断地喊痛,范翕听得心如刀割,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了她去。他眼前濛濛,难过地想为何他不能代替了她。反正她一直很健康,但他身体经常不好他生病吃痛都习惯了,他并不怕疼

蓦地,范翕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在她耳边,用软糯柔婉的姑苏方言唱小曲给她:“玉儿别哭,我唱小曲给你红墙杏花摇,绿雨新芭蕉。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月儿,月儿,追着郎君泊头走”

这是虞夫人教范翕唱过的。

姑苏小曲。范翕记得玉纤阿说自己是姑苏人。他盼她听他唱熟悉的小曲,痛感能缓一缓

玉纤阿眼中噙着泪花,她挣扎得已经没有力气,趴伏在他身下,恹恹道:“月儿何时追着郎君走过呀?”

范翕便改口:“那是郎君追着月儿走好不好?花儿逐着鹿,鹿儿覆着月。那郎君,郎君,追着月儿泊头走”

玉纤阿在他身下,噗嗤笑出,笑出了泪。她闭上眼,觉范翕又低头,在她额上亲吻。她确实分外痛,她觉得自己从来不曾这样娇气过。她知道正是范翕纵容了她的娇气,她才在他面前出丑至此。

她声声凄如杜鹃泣血,他的心就随之一次次被揉碎。她终是在他低柔的小曲声中,昏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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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次日醒来时,仍有些昏昏。她揉着额要坐起,谁知身子才一动,便重新跌了下去,趴在床上。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趴着睡了一晚,竟然一动未动?玉纤阿睫毛在枕上轻轻刮过,听得身后一声叹,有郎君用被褥裹着她,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抱到了他怀中坐着。

范翕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喑哑:“你醒了?”

二人坐在床帐中,玉纤阿在他怀里仰脸,见日头已经升了。范翕衣衫不整,靠坐在床靠墙的里面,他眼尾赤红,下巴处有些青茬。这般精神不振,显然他一夜未曾离开。

玉纤阿仰头看他:“公子,你陪了我一整夜?为何如此?你不怕被人看到么?”

范翕答:“我要照顾你呀。我怕你夜里翻身,弄痛了后背。怕我技术不佳,让你后背肿起。我要看着你呀,不敢让你动啊。”

他疲倦辛劳,衣袍轻皱。年轻的公子下巴抵着她发顶揉了揉,复又低头端详她面色。

玉兰花枝叶在他指下若隐若现。阳光照在范翕修长的身上,不染铅华。他端详她片刻,清凉手指抚摸她腮畔,微微笑道:“我的玉儿,从此斩断前缘,重获新生。她再也不必卑微了。”

他笑容释然而清正,眷恋又温柔。玉纤阿抬头盯着他——

他的玉儿,在他手下新生。从此她再也不必为自己身为奴而东躲西藏了。

范翕唇角噙笑,玉纤阿眼中秋水缓流,波光粼粼。日光如清水波澜,他渐渐不笑了,而她还在仰脸盯着他。一时沉默。

有时沉默就是不同。

阳光擦过飞起的纱帘,鸟鸣啾啾。静静地,范翕低头,侧过鼻梁,与她唇息交错。

刹那间,烟笼寒江,雾尽天明,有清泉自天尽头流落。

他们在日光床帐后,心照不宣地亲吻。自己都未想通为何要这样,只是他一低头,她便仰了脸,自然而然地与他亲上了。

就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一般。

直到门外砰砰敲门:“公子,公子——”

屋中拥在一处的男女动作僵住,回过了神自己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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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沉着脸出去,听泉安屏退了院中那些人,神秘又着急地告诉他:“周洛的方向点起狼烟,这是向四方诸侯求助!公子,周洛是不是被九夷攻占了?周天子是不是危矣?”

范翕一愣,眼神变得莫测,他道:“将此事详细说来。”

而身后屋舍中,玉纤阿抱着被褥,屈膝坐在床上。她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心脏敲鼓打雷一般,让她无所适从。玉纤阿将红透了的脸埋入被中,她想不明白,方才——

她为何会与范翕那么熟练地亲上。

为何那么心照不宣!

那般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