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看出范翕比自己更心急太子妃。

他一时感动,一时又羡慕范翕的这般情意。

因他自己是没有的。

范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而他对所有需要用到感情的事,都仅仅是知道自己该这么做。他凭着理智去感情用事,很多时候他便会迷惘,便会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选择。

例如他少年时就与祝吟相遇。那个温柔的、言笑晏晏的小女郎少年时就让他很开心。

可是他觉得没什么,仍然娶妻生子。

只是心里空落落的,过了很久后,他才想明白他当是不喜欢的。然而他内敛温和,感情淡漠,即便不喜欢,就那般过下去也没什么。他与前太子妃相敬如宾,前太子妃当也能感觉到自己夫君的外温内冷,当也是渐渐对他失望,以致绝望。

只有祝吟不怪他,只有祝吟能让他感觉到他的心是跳动的。

之后前妻病逝,他便求了父王,说自己要娶祝吟。又是靠祝吟提醒,他才能去注意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敏感心事。以前在东宫时,祝吟与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的关系,都比他要亲昵许多。而离开周洛后,他和祝吟在一起,派府上武士将一双儿女送去前妻舅家保护起来。

这些有些是靠他的理智判断,有些是靠祝吟的提醒。

他不太能体会到那种感情。范翕与他相处了这么久,或许微妙地有些感觉,但是范翕当也不确定。只有祝吟清楚地知道他的病,她不怪他,反而包容他,安慰他,并帮助他

范启握紧手中缰绳,微微吐口气。他再一次感觉到心口微弱的钝痛——

他不想后悔。

不想又隔了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救祝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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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回到两日前,城父被九夷一支军从后方所破。留守的将军立刻组织兵马护城,在城中与闯入的九夷兵开战。九夷军马目标明确,这一次就是要掳走太子妃,好用来胁迫大周太子退兵。

得到府门被破的消息,大肚便便的太子妃就被军士护着转移地方。

同在一屋,被太子妃叫去问话的玉纤阿就没人关注了。只太子妃被人护走前,招呼他们:“快些跟上,躲起来!别被九夷军发现了!”

一片混乱中,玉纤阿沉思一下,没有跟上护着太子妃走的军士,而是小心地出了屋。她看院中人来回跑动,张皇无措。她躲着人,沿着墙的边边角角走,几次和杀戮擦肩而过。逃回范翕所住的院子后,玉纤阿见服侍范翕的那些仆从也在此时逃得没了影。

她不关注他们,而是小心地躲回了范翕所住的屋舍。她翻自己那个被范翕强行带回他屋舍里的包袱,从包袱中翻出了泉安还留下的最后一张假面具。之前范翕不许玉纤阿再戴那种伤脸的东西,玉纤阿留了个心眼,还是藏下了那最后一张面具。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她心脏砰砰跳,却还是躲在屋中,冷静地做了一系列准备,谨慎地将这最后一张面皮戴上。

她自知自己的美貌太出众,哪怕扮作男儿、哪怕给脸上抹了污渍,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她匆匆地戴上面具,将自己的脸变得寻寻常常,然而她心跳极快,又找不到束胸的束带。好在她这些日子确实吃了很多苦,比以前瘦了很多,穿着小厮的服饰,即使不裹束带,胸也不明显。

出去后,当是一个寻常无比的少年小厮。

玉纤阿换完妆容,从门中逃出。她观察情形,欲从府中后门逃走。一路躲躲藏藏中,她在快到后院门的时候,与先前的太子妃撞上。看到九夷人的身影,玉纤阿机敏无比地躲在树后,小心观察。

见先前护着太子妃的那些人竟全被杀了,三两匹高头大马从后院门闯了进来,骑在马上的人尽是威猛高大的九夷人士。

太子妃蹙着眉,脸色惨白,她捂着肚子跪在那几匹大马间,看上去情况不太好。

骑在马上的人高声:“她定是太子妃了!我们找遍了,这府上全是男的,女的年龄都很大了,不可能是太子妃。只有她嘿嘿,这太子妃竟然怀了孕啊!我们赚了!”

玉纤阿捂着心脏,看祝吟捂着肚子呻.吟。

玉纤阿微微拧眉,她并未生育,也没有怀过孕,但祝吟肚子那般大,还受此惊吓,情形看起来不太妙。然玉纤阿知道自己的能力,她一个弱女子,她哪有本事救太子妃?

只是玉纤阿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心想祝吟是太子妃啊。

是范翕兄长的妻子。

她若是帮了太子妃度过此关,太子是否会感谢她,器重她,支持她?

只是念头稍微这么一动,玉纤阿便动了心思。如范翕所料,她向来大胆,向来迎难而上。只有一个可能,就让她心中血液跳得滚烫,让她在脑中琢磨着想自己该如何做了。

那几个九夷人围着太子妃哈哈大笑,院门口一个武士进来,看到此景后大怒,喝道:“尔等小贼!”

那武士冲出去救太子妃,却被骑在马上的九夷人三两刀便杀了。祝吟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凄声:“不要杀了!我、我与你们走”

九夷人哈哈大笑:“果然是太子妃!”

正要将此女掳到马背上,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仆从。那仆从冲来的极快,又是对着太子妃,倒让九夷人疑惑了一下。再要下杀手时,那小厮已搂着太子妃痛哭求饶:“你们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女君!我们殿下会心疼的,我们殿下对我们女君那般好我们女君怀了身孕,若是落了胎,我们殿下会疯的!”

这小厮抱着太子妃哭泣间,泄露了两个信息:

一,太子深爱太子妃;

二,太子妃不能流产。

九夷人不是傻子。

闻言就迟疑了一下。

拿着一个太子妃可以威胁太子。但若是太子妃流了产,大周太子还会那么好说话么?

大周太子看着温和无比,但这些日子双方交手下,九夷人已看出这太子恐也是个冷酷无情的狠角儿九夷人还犹豫时,那个抱着太子妃哭的少年仆从就抬起了脸,眼中泪汪汪,哽咽道:“各位郎君,求你们让我跟着照顾太子妃吧!昔日都是我照顾我们太子妃的”

被那少年抱着哭了一排、手捂着肚子又慌又痛的太子妃祝吟茫茫然然的:这位少年是谁?

太子何时让这个少年照顾过自己了?

她不解时,那少年低头,对她轻轻眨了下眼。那眼如杏仁,又黑白分明,含着水光雾气重重,格外美丽。这一双眼让祝吟惊艳,紧接着祝吟就打个哆嗦,想起来了:这不是之前自己想劝那个离开公子翕的少年小厮么?

那小厮生得俊美,有几分女相。不光脸蛋清秀,眼睛还格外漂亮。

而眼前这搂着她的少年,脸蛋平平无奇,眼睛却明亮动人祝吟想到了公子翕这批仆从刚入府那日,自己看到的相貌普通、眼睛却好看的少年了。

原来是他!

但是太子妃震惊又迷茫了:公子翕喜爱的少年,这么奇怪么?为何脸会变来变去?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太子妃没有开口。

玉纤阿凭借着哭泣和求饶,硬是打动了不耐烦的九夷人。因怕大周将军随时赶到援助,九夷人不敢耽误,干脆将这个太子妃和小厮一道掳走了。他们这些军人当然不耐烦照顾一个孕妇,但是那掳来的小厮,不是说他擅长么?

就当给这大周的太子妃抓一个服侍的人了。

啧,大周女子就是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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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夷这支军队匆匆逃出了城父,继续绕行,先向北,再向东。一方面怕碰上太子的兵马,一方面是绕远路和九夷的大部队汇合。

这支军队的人,对这个太子妃没太多感觉,却对那个掳来照顾太子妃的小厮分外感兴趣。

原因是,玉纤阿足够机灵。

不像那个奄奄一息、白着脸发抖的太子妃,这个小厮被掳来他们军队,丝毫没有娇弱拿乔。玉纤阿第一晚就主动帮他们搬灶做晚膳,采用的是大周才会用的那种烹饪手法。本来这批九夷军人怕这小厮下毒,派人一直盯着小厮。

但连续两天的饭都是小厮准备的。

且小厮讨好他们,说话柔和温吞,也不乱打听不该打听的。

他们让那小厮去照顾自跟了他们就开始发烧的太子妃,他们派人偷偷观察,发现那小厮照顾太子妃的手法倒是熟练,就是态度不够恭敬。比如玉纤阿拿着一条热毛巾,并不自己给太子妃擦汗,而是让太子妃自己擦。

这般有些虐待太子妃的意思。

九夷人目光微微一闪。

次日再打听时,他们便从玉纤阿口中听到了一个太子拿下了他的一家人,逼着他去照顾太子妃的故事版本。玉纤阿骑在马上,认真编着她的故事,并低头抹泪:“太子进了城父,就要我们百姓派自己家的女儿当侍女,去照顾太子妃。若是不愿,就要杀了我们全家。我们家实在没有女儿,那些人就看我还年少,便说无妨,让我去。我父母都在太子手中,我怕太子杀了我家人,只好来照顾太子妃了。”

九夷将军感兴趣问她:“如此说来,你倒是恨太子,不恨我们九夷人了?”

玉纤阿作出迷茫状:“我也不清楚。我都没见过你们啊”

看她这个傻样,九夷军人轻轻哼了一声,觉得这么个小人物,无足轻重。

因这个小厮足够老实,对太子妃也不够好,九夷人不到三日,就被这个小厮征服,不怎么防着他了。而晚上,玉纤阿再一次端着饭菜来寻太子妃。祝吟精神不太好,烧退了些,能够看清这个小兄弟的平凡相貌。

她偶尔也能听到玉纤阿和那些九夷人编的故事。

但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她相信自己的夫君,绝不会逼迫城中百姓来服侍自己。玉纤阿跪在她面前喂她吃饭时,祝吟喃声:“小兄弟,我知你是公子翕的人。你这般机灵,便不要管我了,趁着那些人不注意,你快些逃吧。我是活不成了,却不能连累你。”

玉纤阿眨眨眼。

那些九夷人不再如前两日那般看着她们了,玉纤阿声音便低而柔:“殿下为何这般丧气?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定会来救我们的。”

祝吟苦笑着摇了下头。

她轻声:“他不会来的我了解他,他不懂这些。”

她目中温柔,星光摇落下,她眼中含着隐隐水雾。她安静恬美,即使落了泪,却并不怪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自来如是,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她不怪他,她只是恼自己若就这般死了,多少年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事,那时该多痛苦。

他的感情,总是比旁人要迟钝许多许多。

她多舍不得他那样。

玉纤阿握住太子妃冰凉的手,轻声:“太子一定会来的,即便太子不来公子翕也会来的。”

她这般说时,目中神情变柔,略有些羞意。

太子妃不相信太子,玉纤阿却相信范翕。范翕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太子妃目色便变得古怪了——一个少年郎,说起公子翕时,露出那样神色?

这少年郎和公子翕的感情真就那般好?

这少年郎当是戴了假面皮,来掩盖他的姿色?

祝吟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年低声:“不过我们也不必一味等他们。殿下等我两日,我定能助殿下逃出去。殿下什么也不用做,听我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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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纤阿没有托大。

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这批掳走她们的九夷人的底线。离玉纤阿和祝吟交心只过了一晚,就等到了玉纤阿所说的机会。当夜万里无云,星垂平野。后半夜时,玉纤阿悄悄从帐篷中钻出,她对守夜的人说自己要为太子妃熬一碗粥,去用到大灶的时候,玉纤阿作出失手状,放火烧了帐篷。

混乱由此而生。

军人们忙着先扑火,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玉纤阿已经抢走他们一匹马,带着太子妃逃走了。

与玉纤阿并乘一马,太子妃坐在后面,看那少年控马的架势,太子妃只觉得心惊胆战:“那些都是军人!我们如何能逃走?你丢下我快些走吧。”

玉纤阿柔声:“总是要试一试。”

她羞涩道:“不过殿下,我才学会骑马没多久,技术并不太好。我要让马儿跑得快些,好不让身后人追上,少不得殿下要跟着我吃些苦了。殿下可能受住?若是受不住,我当想其他法子。”

带着一个孕妇,总是各种不便。

玉纤阿对此并不太了解,是以要询问太子妃。

祝吟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已经感觉到微弱的疼痛,但她并不愿这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小兄弟因此而涉险。坐在一匹马上,祝吟额上渗汗,脸色白如雪,然玉纤阿若不回头的话,便只能听到祝吟温和而坚定、一点儿颤音都没有的声音:“小郎君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都受得住。”

偏偏玉纤阿回头,看了祝吟一眼。

玉纤阿看到祝吟的脸色,微愕。

她有些不安,正要停下马,祝吟却握住她的手,低声:“没关系,继续逃——若我们重新落到九夷人手中,你我都得死。”

玉纤阿迟疑:“我御马技术不好,不然我们还是停下吧”

她若是弄丢了太子妃的胎儿,她如何让太子感激自己?

祝吟手从后穿过她的腰肢,稳稳地握住玉纤阿控马的缰绳。玉纤阿手一颤,感觉到身后祝吟的肚子贴着她的腰,她一动不敢动,太子妃汗涔涔的脸,却抵着她的肩膀。祝吟靠着她的肩喘气,握住缰绳,迅速将马提速!

马被一勒,一声长嘶后,跑得更快了。

玉纤阿:“殿下——”

祝吟温柔道:“别怕。你御马不好,我还是可以的。小郎君,御马之术便交给我吧,你指路便好,动动脑子便好。”

玉纤阿抿了唇。

心中有些震撼。没想到太子妃这样能对自己狠得下手。

身后追兵很快追来。

玉纤阿和祝吟骑马在丛林中穿梭,专捡难走的路,好给身后的追兵制造一些麻烦。她们天亮时到了一村子,却见满地尸体鲜血,这些村民竟被九夷人丧心病狂地屠杀,整个村子成了一座空城。

祝吟倚着马喘气,催促跳下马的玉纤阿快些上马,好继续逃。祝吟侧着头,不敢看地上的血渍和身体被砍得一团模糊的人尸体。她催促着玉纤阿,玉纤阿却说不急。玉纤阿那般大胆,竟在一地尸体中走动。一会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跪了下去。

玉纤阿急声:“殿下快来!你与她换下衣裳吧?”

祝吟愕然,向玉纤阿走去,看到玉纤阿跪在一位面容美丽的女尸面前。仔细看,女尸眉眼倒和祝吟有两三分相似,难为玉纤阿能在一地尸体中找到这样的。玉纤阿拉过祝吟,伸手便要帮两人换衣。祝吟向后躲了下,不愿被少年碰上衣领。

玉纤阿愣了一下,笑道:“殿下,你与此人先换衣,我去寻些稻草,给她做个假肚子。我们再合力,将她搬到路中间,给后面追来的九夷军做个假人,制个障碍。即使他们会认出这人不是太子妃,但在一开始看到相似面貌,看到太子妃的衣裳在此人身上,看到肚子说不得会以为太子妃已经死了呢?”

祝吟愣愣看着这来回忙碌的少年。

玉纤阿眼睛明亮,对她一笑,便转身去找稻草了。

祝吟追上前一步,道:“月奴,你告诉我,公子翕喜爱你,是爱你的聪明机智吧?你这般机敏,我倒是可以理解为何公子翕会对一个男儿”

玉纤阿回头嗔道:“殿下不要胡说!公子翕分明是喜爱我的美貌。”

祝吟:“”

她盯着少年平平无奇的脸蛋,无奈笑了一下,只以为这个叫月奴的少年在开玩笑而已。不过她又知道他应当确实长得不错说来也怪,本是很惊险的逃亡,但和这少年在一起,祝吟竟也没那般慌。

她觉得有趣。

她在跟随太子打仗之前,都没去过几个地方。她本是娇弱的贵族女郎,养在深闺,无法应对任何险境。然眼前一路意外,一路奔波,她竟然活得还不错?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有些忧虑了。但看玉纤阿积极忙碌的背影,祝吟并没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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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纤阿的这样手段下,二人又逃了一日,和后方九夷人的追兵拉开了段距离。但再一次的天亮后,不说人饥肠辘辘,身下的马显然疲惫,无论太子妃的御马术再如何厉害,她们二人和一匹马停在山道上,马奄奄一息,也跑不快了。

玉纤阿有些着急。

她正在思量时,听身后靠着她的祝吟反而轻松般的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玉纤阿以为太子妃放弃了希望,道:“殿下——”

祝吟低声:“月奴,我肚子痛得厉害,我恐要生了我们该停下了。”

玉纤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