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玉纤阿和范翕所约定的那样,晚宴到后期,玉纤阿便作出不胜酒力状,爬伏在了案上装睡。而玉纤阿那边没有了声音,殿中其他人都不再做戏,气氛一时沉默下去。

祝吟也不再说话了。

范翕终于忍耐不住,咬着牙问范启:“兄长为何一晚上都在盯着我的玉儿看?玉儿可是哪里有不妥?”

范启愕一下后,沉默半晌。

他缓缓道:“大约是天下美人都有些共通些,我不觉多看了两眼,倒让七弟误会了。”

范翕目光直视上座,压根没有将此话题囫囵过去的意思。坐在一边装睡的玉纤阿都隐隐觉得不妥,范翕直接无比:“不知玉儿是和天下美人有什么共通性,才让殿下一直看?”

他咄咄逼人,态度强硬。换做其他上位者,听他这么说话,早就不悦了。

但是太子没有。

太子只讶了一下。然后他想明白为何七弟会如此生气,顿时哭笑不得,知道范翕误会了什么。范启笑叹一声,捏了捏眉心。他叹道:“也罢,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没有证据的事,说来如玩笑一般可笑。但既然你如此执着好吧,我问你,七郎,你不觉得玉女这样的美貌,有些像一个人么?”

范翕愣住。

他其实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并不强烈。

玉纤阿长得这般美,已远远不是寻常美人的美貌,她是那类许多年才会出一个的绝代佳人的相貌。这样的相貌,因太过出众,往往只让人看一眼,便会让天下儿郎为她竞相折腰。

在遇到玉纤阿之前,范翕见过的最美的人,便是自己的母亲虞夫人了。而现在,范翕已经差不多知道,他母亲就是曾让很多男子为她折腰,对她念念不忘,对她求而不得。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绝代佳人而如太子所说,世上的美人总是有个共通性。

范翕脸色变来变去。

渐渐有些难堪,苍白。

他其实判断不出玉纤阿长得像谁,但是太子的话,却让他生起了不祥预感。之前楚国大司马就说过玉纤阿长得像一个故人。而楚国这样的微妙,大司马见过的美人当是

范翕手扣着案缘,咬牙强撑着问:“她像谁?我怎么看不出来?难道殿下要说她长得像我母亲么?可是如殿下所说,美人总是有些像这没什么奇怪的。”

他心中惊雷起。

飞快冒出各种念头。

想母亲一会儿跟自己的父王,一会儿跟楚王,现在又冒出一个吴王玉纤阿自幼没有父母,她又是吴地人士,是被越国薄家抱养走的总不会玉纤阿是自己母亲和吴王的女儿吧?

玉纤阿会是他的妹妹?

这太可笑了!

他宁可楚宁晰是自己的妹妹也不想玉纤阿是自己的妹妹。若她是自己的妹妹,那他算什么他是疯了么?

他不能接受!

范翕眼中已浮起重重杀意,他扣着的案木在他手下一寸寸裂开,他脸色煞白无比。

太子范启:“”

范启叹息一声,对范翕无话可说后,他说了答案:“七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是说,你好歹也在周洛长大,见过不少王室贵族。你难道真的看不出,玉女与我们的姑母,湖阳长公主,长得像么?”

范翕愣住:“”

湖阳长公主。

湖阳长公主,是周天子异父异母的姐姐。昔年湖阳长公主是周洛人人追慕的美人,她潇洒风流,与周天子的关系也很不错,二人虽无血缘,却比其他兄弟更亲近很多。但在范翕回到周洛的时候,这位昔日的长公主殿下,就已隐居多年而不出。

连每年的庆宴,湖阳长公主都不曾现身过。

人说她与自己的夫君和周天子决裂。

但那些都是传闻。

范翕没见过湖阳长公主几面。

比起他来,比他年长十岁的太子范启,当应在年少时见过湖阳长公主的次数多些。而现在太子告诉他,玉纤阿和湖阳长公主长得像。

正装睡的玉纤阿,睫毛轻轻颤抖,心中与范翕一样震撼——湖阳长公主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卷进入最后一个**,之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囚玉篇”啦。不夸张的说,囚玉篇整卷都是修罗场,整卷都在修罗场!铺垫前两卷都是为了囚玉篇的修罗场!

☆、1

太子说起湖阳长公主,范翕愣神后, 在脑中快速回忆自己知道的有关这位长公主的讯息。

这位长公主是周太后嫁于先天子前与前夫所生的女儿, 身份在周王室中比较尴尬。但是这位长公主却和周天子少年时的关系十分不错, 不错到一段时间内周洛会传些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后来周天子登天子位, 湖阳长公主的身份才真正水涨船高。

湖阳长公主先后有两任夫君。

范翕对湖阳长公主的前夫没什么印象,因他听说这位长公主的时候, 这位公主的现任夫君仅有一个驸马都尉的官职, 且常年不上朝不见人, 活得如同长公主身后的隐形人一般。有人说长公主现任夫君出身不高,长公主的下嫁让王室蒙羞。

这些都是周洛贵族人士茶前饭后的闲话而已。

毕竟长公主自己都隐居多年, 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她夫君如何,也不值一提。

不过少时范翕刚入周洛时去拜见这位湖阳长公主, 吃了闭门羹后,他也暗暗揣测过也许就是因为长公主非要下嫁, 才和周天子闹了矛盾, 姐弟二人关系彻底闹僵。

除此之外,范翕还对湖阳长公主有些印象, 是因他的未婚妻于幸兰便叫长公主一声“姨母”。这大约是湖阳长公主前夫那边的关系,但人已经不在了多年, 于幸兰并不太清楚长辈的事,范翕自然更没兴趣知道了。

此时听太子说起玉纤阿长得像那位长公主,范翕只恨自己当初陪着于幸兰拜见湖阳长公主时不够上心,不然他岂会在太子提起此人时几乎什么印象都想不起来?

范翕确实如太子所说喜欢“胡思乱想”。

范启说长得像,范翕就开始在心里算时间, 算年龄。他想起自己十八岁,玉纤阿生辰具体日子不祥,当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他二人的年龄差距以前范翕没多想,现在则让他心慌,让他觉得尴尬——因他母亲恰恰是离开了周王宫三年。

范翕手心出了汗,即便范启说玉纤阿像的是长公主不是他母亲,也不能让他安心。他追问太子:“可是玉儿是吴国人士,此千真万确。如何能与长居洛地的长公主有关?”

范启沉默一瞬,他本不想多说这些,但是范翕非要问。他抬头看弟弟一眼,眼神也分外古怪。

而范翕到底和自己的兄长相识近十年,看兄长这个眼神几多怜悯古怪,他就觉得事情真相又和自己扯不开关系了。范翕僵站着,声音极轻:“难道,长公主真的去过吴地?”

太子叹一声。

他道:“七郎,这些都是旧事了。”

范翕心沉下。

他镇定道:“兄长知道什么,便告诉我吧,我承受的住。”

范启便叹道:“那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因一些缘故,父王精神极差,心情不好。长公主那时与父王关系还不错,长公主夫妻下江南游玩时,便邀父王同行。父王将国事安排好后,不理会臣子们的挽留强行离开。当日长公主夫妻出行,应在吴地出了些事。之后回周洛后,我便听人说武安侯,即长公主的前夫在路上遇难去世。长公主走前怀有身孕没人敢问,但大家默认这个孩子是没了。总是回来后,长公主就与父王决裂,再不往来了。”

太子因照顾范翕的情绪,很多话说得委婉,可惜范翕心如明镜,太子没说的,他全都猜出来了。

范翕喃声:“父王回来后,就囚了我的母亲于丹凤台。”

太子殿下低头喝酒,不言语。周天子和虞夫人的爱恨情仇,太子是能猜到一点的。不过这些是王室的禁忌,谁也不谈,太子面对范翕,向来是回避此话题的。但是当日周天子囚禁虞夫人于丹凤台时太子已经十来岁,很多事,没人告诉太子,太子也差不多知道。

范启知道虞夫人在王室消失三年,再出现时和吴地撇不开关系。

联系长公主夫君在吴地出事,长公主自己没了孩子。

他觉得这两件事恐怕是同一件事。

太子范启咳嗽一声,打断范翕的思量,微鼓励他道:“总之,若是玉女真和姑母有些关系这也是好事。”

范翕怔怔地看太子一眼,失魂落魄。

是啊,若是玉纤阿真的是长公主那个没了的孩子,那玉女的身份,配他就毫无疑问。他提起和于幸兰退亲娶玉纤阿,中间阻碍便不会那么多。但这只是太子的猜测而已,真相如何,总要见过湖阳长公主才知道。

范翕更焦虑的是,他总觉得这事和自己撇不开关系——若是长公主和周天子决裂,是因他母亲的缘故,他如何面对玉女?

--

从太子那离去,范翕扶了装醉酒的玉纤阿出门。离开了太子院落一段距离,玉纤阿便不再装醉酒,而是从范翕怀里退出,自己行走。

她与范翕并排走在月色下,二人沿着清湖散步,梧桐树影浮在二人脚下。身后侍女仆从们掌灯,隔着段距离相随。

衣袂在夜中飞扬,范翕不语,玉纤阿浮想联翩。

离开筵席已经半个时辰,玉纤阿心中震荡感不减。那种不真实的感觉笼着她——太子说她像湖阳长公主。湖阳长公主何等尊贵,若非十分像,太子当不会空口无凭地说出。

玉纤阿觉得恍惚。

她幼时多少次揣测过自己的身世,她经常端详她的玉佩。薄家容她做侍女,虽让她成了女奴,可是薄家没有收走她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玉佩。玉纤阿多少次在受苦的时候想过若是自己有父母,若是父母会庇护她她想了那么多年的事,如今竟模模糊糊地寻到了一点儿痕迹。

她心跳得厉害。

一时忧心一切是幻觉,不真实;一时又兴奋,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踪迹;一时又自卑,怕即使是真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愿认回自己

玉纤阿想到了自己的玉佩。

她让自己沉静下来,为自己打气,不管结局如何,她总要试一试,不能在这时候退却。

玉纤阿转头,试探地与范翕说:“公子可记得我身上有一枚玉佩?公子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不若公子帮我看看”

范翕淡声:“一块玉佩而已,除了当事人知道,旁人能看出什么?玉佩的材质不过是那些,我再仔细看,除了夸一句是好玉,也给不出更确切的讯息了。”

玉纤阿一顿。

范翕的回答非常诚实,也符合她的猜测。她以前经常戴着玉佩在范翕面前行走,若玉佩真的能证明周王室血脉,范翕早看出来不对了。她苦笑一声,也觉得自己太托大了。

但玉纤阿仍充满期望:“公子看不出什么,但也许长公主殿下便能看出来么?若真是、真是我便有父母了。”

范翕说:“那等你我回了周洛再说吧。”

玉纤阿听出他语气的勉强。

她从一晚上的巨大欢喜中醒神,终于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情郎身上。玉纤阿侧头,认真观察着范翕的侧容。他察觉她的凝视,目光偏移开。玉纤阿打量他半晌,有些疑惑:“你似乎不高兴我或许和长公主有关系。”

范翕柔声答:“没有。”

玉纤阿道:“你为何不高兴我可能身份尊贵的事情?难道你并不是诚心想和于女郎退亲,想娶我么?你还是希望我身份差你很多,任你差遣?”

范翕立刻反驳:“你说的什么话!我哪有那样坏!”

玉纤阿神色微缓。

他不是这样想就好。

但这样她便更不解了。

玉纤阿伸手去扯他的袖子,他俯眼撇开一眼,目有忧色。他玉冠帛带,生如芝兰玉树,目中染清愁,盈盈若若地俯眼望她一眼,这般俊美的公子,谁能挡得住他的风采呢?玉纤阿为他美色所惑,怔了一下后,侧头红了下脸。

她语气更轻柔了:“那我便不知公子在不高兴什么了。”

范翕踟蹰半晌。

玉纤阿目光向他望回来,他隔了一会儿后叹息一声,心情复杂道:“我只是觉得时间线太巧。我怕你真是湖阳长公主的女儿。那样其实没什么,我担心姑母和我父王,和我母亲之间有仇。若你真认了亲我怕你我就此成为敌人。”

玉纤阿慢悠悠:“成为敌人总比成为兄妹好。”

范翕:“!”

他瞪她一眼。忌讳她这样随口说出他的担忧,还不以为然。

玉纤阿唇角微微含笑。

她扯着他的袖子,一点点,手伸入他袖中。如被柳条轻擦,范翕身子笔直得僵硬,他袖中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在玉纤阿手要退出时,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退去。他低头,目中含忧望她。

玉纤阿被他握住手,生抽不出来便也放弃了。她轻轻笑了一下,问范翕:“公子,若你我真是兄妹,你会放弃我么?”

范翕目色犹疑。

他轻声:“会。”

玉纤阿:“说实话。”

范翕:“”

他脸微红,目中闪过一丝尴尬和狼狈。但他仍坚持道:“我说的就是实话。我岂是那般悖纲伦的人?世上女子多的是,我岂会那般禽兽,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说这话时,他略有些心虚。但他很快觉得他确实不会那么做,便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

毕竟事情没有真落到头上,公子翕总觉得自己抵制得住那种诱惑。

玉纤阿笑盈盈:“哦,原来公子这般无情。但是若我真的是长公主女儿,若我父母真的和公子有仇,我却不会因此和公子生分呢。”

握她手的人力道一紧。

范翕停住了脚步,他转身,与她面对面。他目中光轻轻亮起,问她:“真的?”

玉纤阿眨眼,眼眸若水,在星汉下缓缓淌过。她是这般的美人,又柔情款款,又心冷如石。她慢慢说道:“公子,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我最渴望父母疼爱的年龄,早就过去了。我走到今日,我与公子这样靠的是我自己,和我的父母是谁,我是谁的女儿全然无关。”

“我的父母从未参与过我的生活,我不可能为了虚无缥缈的亲情去改变我自己的意志,我自己的生活。我今日的意志,是我十几年来自己活出来的。他们不曾参与过我的人生,便不应对我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要求。即使提出了,我也不会理会。”

她道:“我选什么样的人,我爱什么样的人,永远和其他人无关,和我是什么身份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范翕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

他低头专注端详她。

良久,玉纤阿叫一下,因范翕轻轻掐住了她的腮帮。

他目光柔和,星辰熠熠。他柔声:“玉儿,你有见过你现在的这副面孔么?何其无情,何其冷血。”

玉纤阿被他掐着腮帮,虽然不痛,但她自然无法开口说话。

而下一瞬,玉纤阿就听范翕一声轻笑。他眉目舒展,心事得解。他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叹:“我就爱你的冷血无情。”

冷血无情才好。

冷血无情才不会因为其他人和他生分。

冷血无情才能排除万难,坚定地和他走下去。

他在此时拥着她,他第一次确信自己是和玉纤阿有未来的。他确信自己和她有以后,他拥着她,如同拥着自己生命中的月光。月光虽凉虽淡,可她如影随形,他自是念念不忘。

--

太子亲自坐镇平舆,帮助楚国和属国签订停战协议。楚宁晰对这位太子的印象不错,太子明明急着解决九夷之事,还肯留在这里当然,可能也有一些缘故是太子妃刚生产完需要休息两日,太子是为太子妃着想。

然无论如何,楚宁晰现在心事都略微放松。

现在天下局势不好,但是太子都不着急,她着急什么?天塌下来,有太子顶着呢。

其时已入八月,这两日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某一日,吴国世子奚礼忽然到访,让众人皆惊。

奚礼突来乍到,吴国那逃婚的小公主奚妍大慌,早上还高高兴兴地与玉纤阿商量着去做农事帮助百姓,下午时听到自己哥哥来了,就六神无主,在屋中来回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