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军的大司命领军上岸,与敌厮杀。初时范宏不动手,但后来敌军太多,密密麻麻,丹凤台不知被围了多少兵,天子就也拿起了武器。龙宿军与公子翕的军队联系,双方照应,向一处汇合。

范宏持着剑,他难得在众人面前持器,敌军面对他时,都有些本能的对天子的敬畏。看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面无表情,杀人如麻好似他常年高居天子位,竟也从来不怕杀人一样。

只有听到虞夫人在高台上与敌宴饮时,范宏才失了下神。

他抬头,看向那被旗帜、狼烟、树丛遮挡的灯火辉煌的去处。旁边大司命见天子愣神,他回头援助天子时,听天子喃声:“不该设宴的。”

大司命在厮杀中没听清,他高声问天子:“陛下说什么?”

范宏目中杀意浓浓,血海涛涛,有敌袭来,他这次杀人的手法乃是直接抹脖,更为干脆。范宏淡声回答大司令:“她不喜欢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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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帅口边的酒液一滚,他诧异向坐在旁边的女君看去。

虞夫人仍低头盯着食案上的鱼肉炙烤,幽幽道:“我不喜欢筵席,因为我不喜欢人多,又因为他杀楚王的事发生在那场筵席上,他烹了楚王的肉去喂狗之后我讨厌所有大宴。我再不曾随他出席过所有筵席。”

“他初时气急败坏,拿剑指我,扬言要杀了我。但其实他那人,太过无情。无情在他能轻易杀了任何阻他步子的人,无情在他不知该怎么对付我。我便见他装疯卖傻他一直逼我,他或许以为只要逼迫,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我不再参宴,他以为我在胁迫他。他强逼我随他一起参宴,我在宴上吐得要死要活,见到肉食就恶心,我再无法看到一点肉腥他才知道原来我真的不能再参宴了。我于此道,已被他废了。”

统帅无言了许久,心想天子真是狠人。面对这样佳人,天子也下得去手。

一时间,统帅茫然,也不知天子为何会真的来丹凤台。

天子对虞夫人这样怎会来救虞夫人?

统帅勉强道:“夫人就没有一些有关天子的美好些的记忆么?”

虞夫人怔了半天,她说:“也是有的。”

“他脾性极爆,但在他与我翻脸前,我都是不知道的。我甚至以为他温文尔雅,是文弱又秀美的男子。他追慕我时,整夜整夜地站在我楼下等我一句话,每日每日地送小物什给我。”

“我刚到楚国时,和楚王没见过几次面,他倒是夜夜来找我。”

“之后我们回到周王宫,我才知他身份,才知他妻妾成群。我与他争执,闹得王后都来问我为何要箍天子。我以为他就此再也不来,但他仍忍气吞声,夜里来找我,让我不要在众人面前不给他面子。”

“我成了虞夫人,我说不喜他的妻妾,他便让人不来打扰我。我说想吃鱼,他亲自下水为我捕鱼。我站在水边,看他在寒夜中下水,黑色衣襟尽被泅湿。他前一刻还在和人问话政务,后一刻就连深衣也不及换,就来找我。那时我觉得我又重新爱上他了。”

虞夫人目中怔忡的,失落的:“可是他真的不懂情为何物。”

“他做错了太多事,一意孤行,妄图以战来解决所有事情。到他发觉已经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便彻底结束了。”

“他将我囚于丹凤台,他说若我不肯爱他,他就一辈子不放我出去。爱?他从世人那里学到了这么一个字,就套用到我身上。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的东西,他来要求我我是曾爱过他的,可是我爱他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

“我在丹凤台这么久,这么久我才想明白,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懂情。我没有在最开始就发现我不够聪明,我是世间那类最笨的、只有美貌、兀自清高的美人,我根本不懂他的难处。既无法远离他,又无法帮助他我们便这样一直挨着,挨到了今天。”

虞夫人闭上眼。

两行泪水挂在腮畔上。

统帅为这个故事所震惊,明明满是战火,他盯着落泪的虞夫人,良久未回神。直到小兵再匆匆来报:“公子翕与天子汇合了!”

“什么?!”统帅站起来,面容一阵扭曲,“为何还没有人死?”

他暴躁:“再增兵!增兵!”

小兵断断续续地报道着下方战况,明明齐军几倍于对方,但龙宿军悍勇,楚军又有公主亲自率领、士气大振,这两支军队合二为一,竟然抗住了齐军的攻杀。不但抗住了,他们还在不断地猎杀齐军人。而公子翕所带的那些人,更是良好的刺客。不断偷袭,让齐军不堪其扰

算下来,统帅有不祥预感,觉得自己所带的军,竟是要奔着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架势去的。敌军人少同归于尽还可理解,但是齐军这么多兵力同归于尽岂不太可笑?!

虞夫人安静地听着统帅对小兵咆哮,让兵马聚拢,全去堵杀敌军。统帅想拿虞夫人做饵,但敌军真的如此凶悍,统帅又怕了虞夫人听统帅喃喃自语:“不如,让丹凤台外增兵来援?他们可都等着啊。要不是为了战功”

虞夫人心里猛惊。

丹凤台外面仍有齐军等着!随时也来援!他们未曾来,只是因为这个统帅想要战功,抢了机会!

看那统帅锁着眉头喃喃自语,有念头深种的倾向虞夫人忽地伸手,打掉了案上盛满酒液的酒樽。统帅阴狠的目光向她看来,虞夫人说:“我为君舞一曲,以庆宴,可好?”

统帅意外她居然如此顺服,但天下绝色美人连天子的脸面都不给,却要为他舞一曲统帅自然欣然而应,见虞夫人起身,走向露台中央。

统帅欣赏着虞夫人的舞姿,忘了自己方才想向丹凤台外求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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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满身血污,楚宁晰左臂大脉受伤不能再动,二人背对着背,杀敌杀得都有些麻木。反是在他们不远方杀敌的泉安,先注意到了向他们靠拢的军队,认出了那军队中的黑衣男人——泉安惊:“陛下!”

范翕和楚宁晰身子同时一僵。

范宏缓缓将脸转过来,看到了他二人。

站在一地尸体间,范翕陡然见到自己的父王居然和自己在一起杀敌。虽然早听到了天子来,但亲眼见到天子他心情复杂,待要行大礼,又无暇顾及,只唤了一声:“父王。”

楚宁晰绷着身子,被范宏冷淡的眼神瞥一眼,她心中极大的惧意和恨意同时袭来。她左臂疼得钻心,右臂紧握着兵器,她拼力制止着自己想反水杀范宏的冲动。她艰难无比地行礼:“陛下!”

周天子没和他们说什么。

楚宁晰惧怕又恨怒,范宏却不认得她。或许他知道她是谁,但他并不在意。范宏只看了二人一眼,就重新与敌相搏。他如此冷淡,范翕早已习惯天子面对自己时的漠然反应,楚宁晰却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活生生地站在天子面前,没有杀天子,也没有被天子所杀。

她颤抖着

范宏开了口:“若是无力,退下便是,不要连累人。”

楚宁晰一愣,才知天子居然在和自己说话。她抿唇,握紧武器,大步上前援助范翕:“我为何要退?我是来帮范翕的!”

她忍耐不住一样多说了一句:“帮助我的兄长,哥哥!”

说完她心跳剧烈,手心出汗。

到底年少不服输,她竟敢这么刺激周天子。想到当初在周王宫看到的周天子阴狠的样子,楚宁晰暗恨自己为何沉不住气但范宏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杀敌的动作都没有因此凝滞一分。

楚宁晰怔愣,想着周天子现在的印象,和她记忆中那个想杀掉她的可怕男人,好像不一样了她发呆时,范翕已厉声:“楚宁晰,你在做什么?!还不过来!”

范翕回头,与范宏对视一眼。

他亦不愿楚宁晰和自己的父王站在一起。他既怕范宏面无表情地杀了楚宁晰,又怕楚宁晰一个没忍住,在天子背后给人一刀。此时根本不是内讧的好机会。虽然他也不喜自己的父王,但他偏偏要调剂更不和的两人。

父子对视,一样的冷冽眼神,都没有说话,转身就重新迎战。

范宏根本不和自己的儿子多说话,他此一生,都没和范翕多说两句话。儿子面无表情地杀敌,不情不愿地和他汇合,天子都看在眼里。范宏心里冷笑,范翕不亲近他,范翕从小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难道他不知道么?

虞追口口声声她将她的儿子教得好,可是从范翕回到周王宫第一日,范宏就看出范翕对自己的厌恶与不甘。

儿子既不喜他,他是天子,又何必作秀?

他便也薄待范翕,冷眼看着范翕何时向他求饶。然范翕此方面又和虞追太像,他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薄待,遭受什么样的屈辱,他都不肯去求天子相助自己范翕就好像不知道,在整个天下,只要他父王说一句话,他的所有不好遭遇都可以结束。

范翕不开口,范宏就不理。

任范翕折腾,任流言中伤,天子都置之不理。

而今,父子于战场上见面,范翕依然是那副虚弱又作秀的模样范宏不悦地哼了一声,辨认了一下,认出了范翕身边的泉安。他招手:“泉安,过来。”

泉安受宠若惊,万没想到天子居然知道他是谁,天子从未正眼看公子,更别提公子身边的他了恍恍惚惚中,泉安看范翕一眼,见范翕没有制止,泉安就奔向天子身边。

泉安心中茫然地想:为何天子会知道他是谁?难道天子一直很关注公子身边的事么?

天子默然而观,可他从不出手,公子一直、一直泉安身子颤抖,更为心疼自家公子,觉得天子有病。

怀着这样的心到天子身边,泉安请安得不情不愿。却是范宏一扬手,一个铜牌向他丢来。泉安手忙脚乱地接过那牌子,夜黑沉沉的,四面都是敌人,泉安半晌辨认不出天子给他的东西是什么。

范宏冷淡回答:“号龙令,可召天下龙宿军为己用。”

泉安:“!”

范宏道:“小声点,别让你公子听到。”

泉安握着令牌的手微微发抖,他抬头,瑟瑟道:“陛下,是否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陛下只让公子逃出去?”

范宏皱眉:“说什么屁话。”

泉安:“”

范宏:“我只是要出海,看中原不太平,让他做点事。但我单独吩咐他,他必然推拒。你先拿着牌子,待我们出去后再交给他。之后我再教他如何用这牌子调兵。”

泉安发着抖,无言。龙宿军调动龙宿军不是向来是天子才有权么?

泉安看着范宏苍白的脸,隐有不祥预感。狼烟滚滚,泉安抬头看一眼,知敌军与己方一样在等着援军,算着时间。可是齐军实在太多了,齐军是否将一国的兵力都搬到了这里来范宏从他身边走过,淡声:“必要时候,保翕儿。”

泉安脸色一下子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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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夫人在台前跳舞。

没有歌声曲声,只有她一人之舞。

看起来像是对她的羞辱一般,她如舞伎一样跳舞给别人看。若让父母知道,必然百般羞耻。然而拜范宏所赐,虞夫人早就没有父母了她也不觉得羞耻,她静静地跳舞给敌人,她心中毫无波澜。

统帅的酒却是喝得越来越烦躁。

虞夫人的舞姿也不能让他如最开始那般赏心悦目。

小兵的战报不断报上来,所有兵都向山下汇聚,对方开始吃力,但是对方仍不退。而谁不知道大家都有援军未到?齐军就在丹凤台外候着!齐军占据先机!但若是他再等下去,丹凤台中的齐军和对方同归于尽,这差事可办得太不漂亮了!

统帅下定决心,要下令:“来人!将我命令发出,立刻改狼烟讯号,让台外援兵啊!”

他忽一声惨叫,话没说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原来是跳舞跳到离他距离稍近地方的虞夫人,竟抓起灯烛,向他眼睛砸来。那火一下子蔓延开,统帅一时不提防,惨叫着捂眼倒地。他推翻了食案,酒液流淌下去,遇火后一蹴而就!

筵席上烧了起来!

虞夫人白着脸向后退,那眼睛流血的统帅闭着眼就伸手扣住她,拉着她一块倒下。他掐住她脖颈,再不复怜香惜玉状,眼睛又痛又刺,大汩血留下,他凶狠狰狞:“贱人!暗算我!我杀了你——”

虞夫人被压在身下,眼看着四方起火。兵士们慌乱来扑火,这统帅掐她脖颈不放,她脸被憋得发紫。她心中松一口气,想统帅没有发出那个要增援兵的命令。她心有死志,本想就这样被掐死算了但是脑海里浮现范翕含泪而望的凄楚模样,她心中不忍,又咬着牙,强撑住一口气。

统帅抱着她在大火里翻滚,火烧上二人的衣容,统帅眼睛看不见,惨叫着只想掐死这个女人。将士们匆匆奔来:“将军!快,救火!”

虞夫人喘气着,眼前阵阵发黑时,她摸索着摸到一个金器,向身上的男人头上砸去。统帅痛地放开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向火外爬,长发凌散,衣裳尽是火星“扑!”一桶凉水浇来,止了火势。

然而将士们痛呼:“统帅死了!怎么办!”

他们回头,怒盯着瘫在凉水中的发丝凌乱的女人。他们大怒,抓起旁边的大刀,就向虞夫人身上一刀刀砍下去——“贱人!你杀了我们将军!”

虞夫人倒在地方,背部被从后刺刀刺剑。她脸埋于自己双臂间,被火烧的极大疼痛和刺刀自后的舞动一起向她袭来,她眼前变得模糊,她一动都动不了。

茫茫然中,模模糊糊中,她在心中想:不要来谁也不要来

她流着泪,心想我没有求死,我是在救他们我帮了他们,我死了不冤。

我这样笨拙的人我到底也帮了他们一次

那些将士们震惊之下拿虞夫人出气,拿着刀剑从后一遍遍刺杀那美人。美人动弹不得,奄奄一息,但是统帅已死,时间又来不及一直盯着虞夫人。虞夫人背上全是血,一个将军抓着虞夫人的头发将她提起来,看她曾经美丽的面孔现在一片死白。

将手放于她鼻下。

将军道:“她死了。”

其他人:“那丹凤台怎么办?”

他们咬着牙关,都觉得需要增加援兵,但是除了死了的统帅,无人知道讯号如何发出。他们只能再报复般地在虞夫人后背上扎了一刀,怒气冲冲:“走!不必想什么战术了!所有人随我冲下去,和他们死战!”

火焰燎燎的天露台,筵席被烧得黑漆漆,狼狈无比,地上倒着死人。那未完的筵席,草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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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露台上燃起了大火。

遥遥的,对敌的军队们都看到了。范翕面色一下子发白,他手脚发软,一把敌人的刀从后刺来,他险些没有躲开。他喃声:“母亲”

母亲就在天露台中!

他突然疯了一样,他不再顾眼前的战局,他发了疯要向天露台冲去。无数敌人挡在他面前,他浑身冰凉,眼睛里只有火。他一剑剑地杀过去,他踹开这些挡路的人,他双目赤红:“让开!让开!让开——”

楚宁晰惊叫:“范翕,你疯了!”

看刀剑挥在范翕身上,范翕没有感觉一般,强自扛下攻击向前。只前进短短几步路,范翕后背就渗出了一大团血丝。楚宁晰伸手想拽他,但她左臂无力,被范翕一躲就挣开了。眼见范翕要求死,又来一只瘦长的手,从后扣住范翕,将他拖拽回来。

范翕红着眼,回头看到是自己的父王。

他面无表情:“让开。”

天子淡漠:“敢这样与我说话。”

将范翕向后一推,他道:“你在后掩护,集所有战火。我和龙宿军登天露台,去救你母亲。你吸引所有战火,为我求一机会。你若是因此死了,也没办法。”

他上前便走,手被范翕握住。

范宏漠然回头,看到范翕微红的眼。

范宏怔了下,看向这个儿子。见他面容清隽却染尘血,睫毛纤长颤抖,目中水光潋滟。范翕目中含雾,文弱苍白,俊美得如女郎一般回头这一眼,范宏从范翕身上看到了虞追的影子。

范翕声音绷着:“你确定能救我母亲?”

他道:“我不怕死,我可以帮你吸引所有战火。但你一定要救我母亲。你若是救不了我母亲,我就杀了你。”

泉安在一旁惊吓:“公子!”

公子怎能这样和天子说话!

范翕瞳眸黑漆漆的,湿润润的。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要一个承诺。

范宏盯他半晌。

向来不屑多话的他,说:“好。”

推开范翕的手,向前杀去。

范宏看泉安一眼,泉安忍着惊惧,想到两人之前的约定,轻轻对范宏点了下头。而为给自己的父王开一条路,范翕深吸口气,厉声:“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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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露台大火。

越往上,登台的路反而越容易,敌方将士们越少。

看这般情形,大家心里都有了数。随天子向上攀登,龙宿军开路,大司命几次想说夫人也许已经但是看一眼天子的侧脸,他又不敢说出。

最后范宏一人登上高台。

大司命所领的龙宿军在城下战斗,他们无法再陪天子前行。大司命想让天子等等,范宏却是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