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含笑:“待我弄清楚那件事具体如何,再与你说罢。我可怜的公子,真是太可怜了。”

范翕听出她语气里的怜爱揶揄,或许还有几多试探?

他并不言语,只微微一笑,就伸臂来搂她腰肢,要抱她坐在自己腿上。玉纤阿却避开了他的手,向后退开几步。范翕不满看她,玉纤阿人已经走到了屋门口。玉纤阿柔声:“我要去见我那从未见过的母亲了,恐有许多事在等着我。不知公子有何安排?”

范翕微笑:“我欲进宫面见卫天子,有些事,我也要解决。”

玉纤阿笑:“哦,不去于府继续跪了?”

范翕道:“还是要跪的,不过不是今日。我需要缓一缓。”

他终是从玉纤阿这里学到了,处理于幸兰的事,他终是自己出面,而不是希望玉纤阿帮他解决这事。

正如玉纤阿打算自己解决姜湛的事,也不想范翕插手。

玉纤阿目色微敛,轻声:“注意身体,别太过了。”

范翕高兴她关心他的身体,便对她笑着点了点头。他起身与她一道出门,二人下了台阶,在门前告别。玉纤阿站在原地,看范翕背身出府。她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看许久,忽然开口:“范飞卿。”

范翕回头看来。

玉纤阿含笑问:“昨日在于府发生的事,现在对我的态度你有在装模作样吧?你内心,没你表现得这么平静温柔吧?”

范翕一怔,目色微微暗起。

玉纤阿问:“做戏累么?”

范翕反问:“你说呢?”

玉纤阿笑一下,问:“那你现在真实的情绪,是什么样的?”

范翕顿一下:“你想看?”

玉纤阿望着他。

于是,如同撕开面.皮一样,范翕脸上那春风细雨般柔和的笑意,一点点撕了下去,他的眼神阴鸷沉冷,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立在原地,只是眨眼功夫,就从方才那温雅如玉的公子,变成了一个仿佛从阿修罗地狱复生的恶魔。

阴森可怖,神鬼莫挨。

只是这种表情只停顿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范翕就重新收了回去,恢复了自己玉面公子的形象。他对玉纤阿一笑,玉纤阿若有所思地回他一笑。

玉纤阿慢吞吞:“恨我吧?”

范翕柔声答:“恨你也爱你,我已决心向你屈服,只有你你怕我么?”

玉纤阿声音低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你。”

范翕抬眼,幽幽望着她。他眼波如清水,水光粼粼在流动。他缓缓的,对她露出一个轻轻的笑。温柔十分,自怜十分。这笑容让人心碎,又让人觉得温暖。他向玉纤阿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玉纤阿知道,她的公子,终是被逼到了这一步。

他一脚踩在地狱中,半个肩回头,眷恋不舍地向她看过来,等着她拉他出去。

她会拉他的。

范翕依然是她爱的范翕,这一点,不会错的。

☆、第122章 1

范翕离开了成府,又回了自己的府邸一趟, 出来后便直奔王宫。

成渝一直跟在范翕身边。

他观察着公子, 觉得公子与以前已经很不一样了——

以前公子维持着一个人畜无害的气质, 谁见他都觉得他温润如玉。而今公子骨子里的疏离和冷冽,已经懒得花费心思去掩藏。公子暗沉沉的, 这样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成渝有点担心范翕的状况, 原本想辞行, 现在却决定再看一看。

范翕回府后换了一身玄袍, 黑缎红领,金玉腰带。这身装扮与范翕平时惯用的浊世佳公子的清逸风完全不同。

旁的男子穿黑衣穿出一身器宇轩昂的气势, 范翕却眉目秀美, 没有那般气势, 但他身上,被黑衣衬出了冷冽肃杀气。

扑面而来的孤寂, 与汹涌肆虐的杀气。再加上他苍白的脸色, 瘦削的身形。

范翕一身清霜, 骑马行在御道上, 装束与气质相反又相投的矛盾感混在一起, 让他在众人的眼中,看着既危险,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范翕进入王宫大殿时,偷偷看他的宫女, 比往日还要多了很多。

就连卫天子见到范翕, 都愣了一派。

而范翕入殿, 周身那寒气就陡得一收。他能屈能伸,在卫天子发愣时,已经面色惨白地急向前跌了两步,似被脚下绊了一下,他摔在了地上。而范翕干脆就这个姿势伏跪在地,声音微颤:“求陛下做主!”

卫天子怔愣后,神色一凛:“你这是做什么?”

什么时候范翕面见他,还需要行跪拜大礼?范翕行跪拜大礼,说明事情不简单。

卫天子站了起来。

范翕语气急促,似忍着极大的羞辱和怒意一般:“陛下做主,臣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臣实在消受不起那于幸兰,臣欲与她退亲。陛下要臣监视齐国一事臣也做不了了。臣一时一刻,都无法与于幸兰相处了。请陛下恩准我与她退亲!”

卫天子大惊。

范翕抬了目。

他此人实在做戏做得好。抬起脸时,因一身黑衣凛冽,反衬出了他脸色的憔悴煞白。长眸微肿,睫毛颤抖,隐含泪意。而一道极长的划痕仍渗着血迹,划破了他整整半张脸颊。还因这道血痕,范翕俊美的面颊,此时微肿。

范翕看着疲惫瘦削,肩背微微发抖,状况看着实在不太好。

盖因一身玄袍,衬得他此时比往日看着还要清薄虚弱。

卫天子惊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不是说你的病已经好些了么?你怎么看着还是这样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人敢伤你脸?”

范翕脸色苍白,惨笑:“除了于幸兰,还有何人敢伤我脸?陛下,臣身上不只脸受伤,臣身上也尽是她所打的鞭痕。如此女子,臣实在无福消受。陛下也知臣身体不好,尚未成亲就被她打得如此,若是成了婚,岂不是一条命都要死在她手中?

“是以臣欲与于幸兰退亲。臣已无父无母,退亲之事,只能求陛下做主。”

卫天下望着范翕,却慢慢冷静下来。

他慢吞吞问:“那不知她为何鞭打你?”

范翕早有说法:“盖是她捕风捉影,见臣与一侍女姜女往来过密。她欲杀姜女,被臣阻拦,她便怀恨在心。姜女被臣送走,她却以为臣欲藏姜女做外室,与臣大吵。臣与她解释两句,她便大打出手。”

卫天子扶着下巴沉默。

这样的事,于幸兰是做得出来的。

范翕讲的有理有据,态度真诚。

这段谎言中,唯一的漏洞,是卫天子找于幸兰质问,于幸兰会说出真正的缘故是玉纤阿。所以范翕之前去于府退亲的时候,是趁成宜嘉在的时候。他将成宜嘉拉了进来,成家为了保护玉纤阿,就绝不会让于幸兰对外人说出玉纤阿的一丁点儿事。

范翕跪在殿前,等着卫天子的沉思,他垂下的长睫掩目,目中黑漆漆的。

是,他在做戏。

但他去于府退亲,挑选的那个时间不仅是为了说服玉纤阿,还是为了把成家拉进来。

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成家才会帮忙掩饰啊。

范翕从来就不单纯。他做任何事,都不是无用功,而是有目的的。有时这目的,还不只一个。

--

而成府中,一夜过去,成容风已经弄清楚昨日于府发生的乱子。

早晨用膳的时候,姐姐成宜嘉更是来了一封信,要他控制住于府,或者干脆登门威胁,让于幸兰不要乱说。范翕是于幸兰的未婚夫,就算退亲,也千万不要和玉纤阿牵扯上关系。

成容风自是要解决这事。

只是用膳时,成容风也喃声疑问:“怎么会时机选的这么好?公子翕莫非在利用我们成家,利用我们对付于家,帮他达成他退亲的目的?”

可是成家巴不得范翕不要退亲,好好去娶于幸兰!

然而玉纤阿被牵扯进来,成容风为了玉纤阿的名声,不得不去压制于家。而一旦压制于幸兰,在于幸兰眼中,成家就和范翕是同一阵线的了。或者因为玉纤阿的原因,于幸兰早觉得成家是向着范翕的好一个公子翕。

都病得快死了,还这么多算计。

成容风更加不愿妹妹和此人扯上关系了。

而成容风边用早膳边想着这些事,忽然听到母亲要见玉纤阿。他怕出意外,也怕母亲的喜爱玩笑吓着玉纤阿,于是连忙匆匆结束用膳,跟去看情况。

玉纤阿被侍女领到了一处靠里的幽静院落,此院清幽,植满了青竹荷花。此时冬日看着景荒,想来夏日时这处院子会非常雅静而美。领路的侍女回头看玉纤阿,见玉女面容沉静,丝毫不因要见夫人而露怯意。侍女心中不觉佩服。

侍女进屋去回话,玉纤阿站在外等候,隔着几道帘子,玉纤阿已经听到了屋中的说话声。

饶是她心机深,此时也不免心跳加速,多了些好奇心。不知湖阳夫人是何等人物,对她态度如何。

虽然成宜嘉和成容风都一口咬定她必是成家子女,但是玉纤阿疑心重,没有见到湖阳夫人前,她始终保持着一个警惕地状态玉纤阿低头这般想着,忽然听到珠帘相撞声,听到侍女疾呼“夫人”,听到快步向她这个方向步来的脚步声。

玉纤阿疑惑地抬头,冷不丁,与迎面奔来的广袖美妇面对面。

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怔。

玉纤阿见这位夫人,额戴玉胜,云鬓间钗泽搔头,华美十分。她见美妇面容实在眼熟,美目婉丽间,甚至透着一丝妖冶。观望许久,玉纤阿才迟钝地想起这位夫人的相貌,与她自己时常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相貌,竟有七八成相似。若她再大上二十岁,大约就和这位夫人更像了。

而湖阳夫人看着那立在廊下的白绫红裙的珊珊女郎,女郎抬起盈盈水目,瞳心清澈涟水。女郎好奇般地看来一眼,不说湖阳夫人自己如被雷击般震住,就是跟着湖阳夫人一道出来的湖阳君,都看得呆若木鸡,全然愣住。

这样年少的女郎与湖阳夫人年轻时,近乎是一模一样。

湖阳君先前也曾和湖阳夫人说,夫人的一双儿女,不管是成宜嘉还是成容风,都和湖阳夫人本人不太像。更像夫人的前夫武安侯。

可惜夫人那般貌美,世间罕见,子女却只遗传到她美貌的三四成,恐连一半都没有。

而现今,湖阳君看到了真正肖似湖阳夫人的女郎相貌。他神思恍惚,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只湖阳夫人更爱玩爱笑、更活泼些,而这位恬静立在他们面前的少年女郎,只柔婉多娇,楚楚动人。

女郎如月般明朗高贵,偏愁目含颦,幽幽看人时,总带有三四分愁绪,这让她呈现出一种羸弱的美感。

玉纤阿观察着湖阳夫人,她垂首正要行礼时,见夫人目含热泪,向她伸出手扶住她。

湖阳夫人望着她美丽而沉静的容颜,想自己的小女儿这般爱静,与自己一点都不像,恐是磋磨太多,才让小女儿在民间养成了这副小心翼翼的性情。

玉纤阿不适地想躲开湖阳夫人的靠近。

湖阳夫人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喃喃自语般:“我总是梦到你。在梦中,你有时叫望舒,有时叫明月,有时也会叫纤阿。更多的时候,你连名字都和我给你的玉佩没什么关系。我总梦见你为奴为婢,为人牛马,做苦受累。梦到你被卖去做娼女,去乞讨生活。我还惧怕你生得太好,为你惹来很多麻烦。更怕你没有这么麻烦,怕你当初是真的死了,真的没有活下来。”

“我无数次痛恨,无数次想过再和你见一面。我梦到过你叫玉纤阿,来与我一见。而有朝一日,真的有一个叫玉纤阿的女郎,登门来寻我。”

“是我对不起你,弄丢了你。这些年都是我的错。”

成容风急匆匆赶到,怕母亲和妹妹不熟,他想要亲自介绍母亲和妹妹认识。结果就见母亲握着妹妹的手不放,泪眼婆娑。成容风看得怔住,见湖阳君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湖阳夫人平时性情活泼开朗,成容风难得见母亲泪落成这样、哽不能言的样子。

而玉纤阿是多么心冷的一个人。

她原本无动于衷,来见湖阳夫人,一是好奇自己的身世,二是想试探成家和周天子之间的恩仇。而现在被湖阳夫人握着手,她良久说不出话,被湖阳夫人的情绪感染,她的泪水竟一点点盈满了眼眶。

玉纤阿微微咬唇。

她心中茫然地想,当湖阳夫人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竟没有想躲开的冲动。平日里除了范翕,任何人靠近她她都会不适,都会想办法远离。而现在她竟不想远离原来这就是血脉相连么,这就是母亲么?

可是她和自己的母亲并不相熟啊。

为何她身体会不排斥?

玉纤阿垂目,轻声:“夫人不再多问我些问题么?也许我并不是成府丢失的那个孩儿。那个玉佩,也许是我偷了别人的”

湖阳夫人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心痛。她哽咽着一把将玉纤阿抱住,哭泣道:“傻孩子,见了你的面,我哪需要多问其他问题?不会有错的什么玉佩,哪有人重要。你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玉纤阿被迫被湖阳夫人抱住,她无措地僵硬一二,睫毛轻轻眨两下,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只湖阳夫人的哭泣分外生动。

而玉纤阿的落泪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湖阳夫人抚摸她雪白的面容,更加心疼玉纤阿这些年的遭遇。而想着想着,湖阳夫人更想哭了。

成容风这时才走过来:“母亲,小妹,别站在屋外吹风,进屋说罢。”

--

王宫大殿中,范翕仍在与卫天子诉说自己和于幸兰的情断义绝。

卫天子不冷不热地安抚了范翕几句话,范翕却咳嗽不止,情绪激动地定要退亲。

卫天子问:“你是已经退了亲,来通知寡人一声,还是请寡人帮你退亲?”

范翕凄声:“臣自是来求陛下相助。未有陛下允诺,臣不敢与她退亲。”

实则是想退,退不了。

范翕抬目:“纵是他人不理解臣,陛下也该理解才是。臣处处受于幸兰的钳制,处处不得自由不过是齐国是于幸兰的背后势力,齐国支持着她。”

卫天子目色微暗,并不语。

范翕再道:“前几日陛下想纳玉女进宫,不就被王后所阻么?听闻玉女已和公子湛定亲。”

说到此,卫天子便面色一阵扭曲,气得铁青。

他一介天子,处处被王后所辖制。而且范翕虽然没有再多说,卫天子却想到了王后那么急地给姜湛和玉女定亲,就是为了防他。且不止如此。王后本就有齐国势力,而今再加一成家王后这是在跟自己抢权啊。

卫天子眸色沉沉:“于家女确是难相与。委屈你了。”

范翕自怜而虚弱道:“臣知道陛下的难处。听闻九夷出洛的队伍遇到贼袭,九夷要找陛下给说法。王后答应宗亲公主不去和亲,现在又出了乱子,王室宗室也在找陛下的麻烦。臣也欲为陛下出一份力,也知齐国不将陛下放在眼中请陛下放心,纵是臣与于幸兰退了亲,臣依然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卫天子目色再一闪。

范翕指出了他现在的麻烦。一桩桩麻烦下来范翕和于幸兰退亲这事,看着都好似不是很重要了。

而且范翕在向他表忠心。

卫天子若有所思,周王朝没了,范氏也完了。范翕想活下去,原本想倚靠齐国于姓而现在,范翕是在委婉地投靠卫国姜氏么?

卫天子语气温和:“退亲不是小事,寡人一路看着你和幸兰走过来,也是分外不易。你不可意气用事寡人也需要再想想。”

“你先不要露出痕迹。”

范翕应是。

他最后语气有些平淡,因做戏久了有点累,他情绪跟不上,显得有些麻木。但卫天子听范翕语气寥落,只以为他是太累了,天子叹口气。因同病相怜的缘故,范翕身体看着又不好,卫天子对范翕,向来不如对其他范氏子孙那般提防。

卫天子好言好语地劝公子翕先养伤,范翕出宫时,天子还送了许多珍贵药材,要公子翕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