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翕缓缓起身,背对天子时,眼神凉淡漠然。

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被于幸兰伤透了心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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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翕出了王宫,脸色有点儿白。

鞭伤和久跪,并非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他身子晃了两晃,要从高阶上摔下时,被成渝伸手扶住。

成渝低声:“一切在照公子计划那般发生,属下想要”

范翕淡声:“请辞是吧?还不到时候。”

他长眉压着眼,驳回了成渝的请求。他现在清醒了过来,当然知道自己病得糊涂的时候,有多伤了成渝的心。主仆之间的裂痕,一旦产生,想要修复就很难。范翕心中有些烦躁,他想要修复这个裂痕,但同时他又懒得演戏了。

成渝太了解他。

他若不够真情实感,成渝不会相信。

可若是太真情实感范翕现在整个人阴沉沉的,他还真没多少真情实感。

他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成渝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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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宫骑上马,范翕又打算去于府走一遭,刺激一下于幸兰。

昨日他将玉纤阿的明月珰丢在了于府,他今日要取回来,顺便刺激于幸兰,让于幸兰变得越来越不理智,越来越对他失望。他已经弃了这条路,就要把这条路封死。

他要用这件事,向卫天子表明态度。纵是不依靠于家,不依靠齐国,他的路变得艰难些。但是,他仍然可以走。再难他也能走。

骑在马上转过御道,寒风袭面,枯叶纷飞。

“驾——”范翕面容发白,脸颊瘦削,眼中光却亮着,如两团幽火般。

越是一堆麻烦事,他反而越兴奋。

越是精神不倒。

只要玉纤阿回来,他就有心思来一一解决这些事。先前玉纤阿将他搞得一团乱,好在现在结束了。只要玉纤阿不是他的敌人,只要这场爱情战争中途熄火,他就能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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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成府在为玉纤阿解身世之谜。

湖阳夫人到底是要说起当年的事的。

只是那过了很多年,她已经不想提起那事,便说的分外简单:“当时在吴国境内游玩,我弟弟,就是周天子得知了虞夫人身在吴国王宫的事。我弟弟气疯了,就要带走所有兵马,要将虞夫人捉回来。但是那时候九夷在盯着我们,谁也不知道。”

“九夷兵马在天子走后,向余下的人攻杀而来。当日我夫君陷入战中时,正是我生子之时。我焦急万分,一心想救夫君。于是生下一个女婴,我留了块玉佩给孩子,就将襁褓交给了姆妈,我自己去寻我弟弟搬救兵,好救我夫君了。”

湖阳夫人笑了笑。

说起那往事,她多的是自嘲:“可惜我弟弟是个疯子,他的人还真不好找。等我搬来救兵,我夫君早已阵亡。我忍着悲痛,去找我生的女婴时,发现姆妈一家人都被兵马砍死。然而我走时,为了保护我的孩儿与照顾她的姆妈,我分明已经把那处的九夷兵马引走了,也许是我疏忽,那些九夷人又回来杀人是我自大,当我找回去时,那里只留下空空的襁褓,姆妈一家惨死,我的孩子早不见了。”

一屋子人,都在听湖阳夫人说此事。

湖阳君神色淡淡,兀自端坐煮茶。湖阳夫人说她和她前夫的事,自然和他没什么关系。湖阳夫人说到心痛处,潸然泪下时,于湖阳君看着更是刺目,自然也不会多话。

成容风则也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这事。

他怔然看那正在出神的玉纤阿一眼,想到虞夫人,不正是范翕的母亲么?周天子因为虞夫人而带走兵马,间接害死了他们的父亲。后来,成家便报复回来毁了周天子的江山。

成容风皱着眉,没想到玉纤阿和范翕的纠葛,早在那么多年前,玉纤阿刚出生时就注定了。但是成容风看母亲一眼,母亲还不知道玉纤阿和范翕的事。

成容风觉得屋中憋闷,有些喘不上气,怕玉纤阿下一刻就要说出她和范翕的私情,来刺激湖阳夫人。

玉纤阿开口却只道:“可我是在越国薄家做的侍女。薄家家主说他捡到的我,我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薄家好心收养了我。”

湖阳夫人不解:“越国薄家?”

显然她不知道这一出。

玉纤阿便详细介绍越国薄家。

湖阳夫人蹙眉想了许久,她在记忆中翻找过去的恩仇,好一阵子,她才想起了什么,目中有怒火燃起。湖阳夫人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好一个薄家!”

“我就说我明明记得我引走了九夷兵马,为何他们会回来可若是不是九夷人呢?是越国薄氏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出,想将计就计呢。”

玉纤阿福至心灵,她慢吞吞地边想边说:“薄家为越国做事,大周王朝分封制已久,各国诸侯都蠢蠢欲动,越国也不例外。薄家家主因为一些事出现在吴国,看到了长公主夫妻与周天子之间因虞夫人所生的矛盾,便想要从中挑拨。于是越国薄家家主在公主走后,抱走了公主所生的婴儿,杀死了姆妈一家。让公主将仇恨,彻底转到周天子身上。”

玉纤阿目光看得渐远:“这步棋,在当时看来没什么。但仇恨埋得越深,多年事情爆发后产生的后果就越严重。所以夫人想找那个丢失的孩儿,才会一直找不到。夫人是一国长公主,找一个未死的婴儿却找不到,必是有人在中间刻意做了手脚,瞒住了天机。”

越国坐视湖阳长公主和周天子反目成仇。丧夫之痛,丧女之仇,湖阳长公主不可能原谅天子。

而薄家家主将玉纤阿带回越国薄家,为她背上烙下“奴”字,让她一生背着这样的羞辱。让她不读书,不识字,不通文,不知礼。

让原本高贵的湖阳长公主的女儿,沦为一个小小奴隶,一生不得解脱。

玉纤阿垂目,手指微微发白。原来那些年,薄家家主不只觊觎她的美色,还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幸好她杀了那人。

她杀了那人!

而一屋子人,则惊愕地看着玉纤阿。湖阳夫人茫然地看成容风,使眼色:你不是说玉儿目不识丁,因受过太多的苦,才很多事情都不懂么。为何她能分析出这么多来?她怎么做到的?她真的没读过书?

成容风也很茫然,是玉纤阿亲口承认自己没读过书,什么都没学过啊。成容风也试探过,玉纤阿确实很多字都不认

这没读过书都有这般见识,若是读过书

湖阳夫人目光微微发亮地看着垂头的玉纤阿,她目中含笑,想到自己女儿这般厉害,等嫁给了公子湛,夫妻二人夫唱妇随,红袖添香。这便是补偿玉儿前半生所吃的苦了忽然听到外头侍女语气怪异的通报:“夫人,郎君,公子翕来访求见。”

成容风一口血哽在喉间。

湖阳夫人迷茫,公子翕不是范翕么?虞夫人的儿子,容貌出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这人还活着?还来登门?

玉纤阿好似终于想起来这事一般,微微一笑对众人解释:“对了母亲,我欲与公子湛解除婚婚约,打算与飞卿成亲。”

她敛目似害羞:“他恐是来寻我的,他寻我一起用晚膳。”

湖阳夫人被震得措手不及:“???”

玉儿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懂?

成容风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晕过去——

为何妹妹能神色这么平静地说这么重大的决定?!

范飞卿脸皮那么厚,昨日死缠烂打在他们府上不肯走,听姐姐成宜嘉说范翕是装晕死赖在他们府上。

而今妹妹语气平淡如话家常,告诉他们她要改主意嫁范翕?她应该听懂成家是和公子翕有仇的吧?可她就如同说她要出门找友人一般自然。

如何就能这般自然?!

这两人都不是一般人吧?

甚至,成容风模模糊糊地,从玉纤阿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母亲也经常这般让他们震惊不能言。

☆、第123章 1

湖阳夫人拉着玉纤阿嘘寒问暖了一整日,到傍晚府上将备晚膳时, 公子翕来登府门了。

湖阳夫人记得自己和周天子因虞夫人所引起的矛盾, 自然对虞夫人的儿子不抱有好感。且玉纤阿现在又说但她并未说什么。因为在她之前, 自己的二儿子成容风就皱起了眉,明显不悦:“他怎么又来了!”

湖阳夫人立刻好奇地看向二子。

但是成容风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玉纤阿已经先他们站了起来, 转身去迎外面的公子翕。湖阳夫人端坐, 见一会儿, 厚厚毡帘重新掀开,玉纤阿领着一位神韵清致、容色秀隽的郎君进来了。

玉纤阿含笑介绍后, 范翕压根察觉不到众人对他的不欢迎一般, 他先跟着玉纤阿一起向众人行了礼, 然后热情十足地向前奔了几步,望向湖阳夫人的眼神喜悦, 又充满了期盼感动:“姑母, 多年不见, 我甚为想念您。”

成容风呵一声:“你见过我母亲几面, 就想念她?”

范翕不理会他, 面对湖阳夫人时,面上仍挂着诚挚的笑意。他就如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做客一般,彬彬有礼,又对二老透着一股讨好。范翕敛目而羞:“我难得登门, 听闻二位回洛了, 便备了些礼物, 聊表心意。”

湖阳夫人直接问:“你想娶玉儿?”

这般直接。

让范翕轻挑了下眉,并有几分惊喜——怎么,玉纤阿将这话告诉成家了?

她是真的打算和他走下去了!

到这个时候,范翕才终于放下了心。

他看玉纤阿一眼,玉纤阿并不说什么,没给他提示。范翕便沉思一下,说道:“自然。”

湖阳夫人点了头:“我不同意。且玉儿已经定了亲,不可任性更改。”

范翕眸子下压,略微有些阴鸷的痕迹。但他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说:“无妨。”

湖阳夫人:“”

成容风:“”

连湖阳君都惊叹般地看向范翕,认为此人如此面不改色,非池中物。倒是和玉纤阿很像。

成家人发现范翕脸皮极厚,湖阳夫人分明说了不同意,范翕也不肯离府。甚至范翕面色如常地与他们闲话家常,他们板着脸,反而渐觉得尴尬。

范翕没有走的意思,这晚膳却是要用的。成家人就一脸复杂地看范翕硬赖在这里,缠在玉纤阿身边,非要留下和他们一起用膳。

此时用膳是分案而食制。即每人一张食案,并不合用。

众人一起用膳时,范翕抢先抢了与玉纤阿相挨的食案。成容风忍耐看他,他只低头和玉纤阿噙笑说话,被玉纤阿咳嗽一声,提醒他稍微注意一些。

再到用膳中,众人见范翕温情款款地与玉纤阿说话,时不时提醒玉纤阿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玉纤阿慢吞吞地低着头吃饭,不说什么。但众人已经看不下去了,成容风放下了箸子,问:“公子翕,用过晚膳,你是否就能离府了?”

范翕一顿,掩袖虚弱地咳嗽两声。

他脆弱无比道:“恐不行。我身体有些不适,玉儿白日为我涂的那药极为好用。我恐还要麻烦玉儿。”

成容风忍无可忍:“什么药膏?我成府赠给你何妨!府上事多,恐不能留公子。”

范翕抚着下巴,若有若无地笑:“你可真傻,我要的仅是药膏么?有些话我不想说得太过,成郎也莫要逼迫。”

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眼中神情却如冰雪般寒冷。他看向成容风,成容风怔住。

湖阳夫人在这时转向小女儿玉纤阿:“玉儿,我有些话想与公子翕说清楚,你不如回避?”

玉纤阿微抬头,看向望向她的诸人。她文文静静地坐着,唇角仍带着礼貌的笑:“母亲不必顾忌我,母亲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不愿回避。不过母亲放心,我谁也不相帮。我只是看看。”

她想看看,范翕现在是什么状态。

她已觉得他不如昔日那般情感脆弱,他已满心阴森。但她未曾见识过。她仍想看看范翕现在的状况。

而放在其他人眼中,玉纤阿便是一个明明向着情郎、却不好意思跟自己刚刚相认的母亲告白的可怜女郎。

众人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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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帐飞扬,灯烛火光一排排,从大堂直接照到庭院去。两排食案前,众人都停了箸子,兀自心思各异。

湖阳夫人开了口:“公子翕,你父母皆亡,恐你是配不上我们玉儿的。”

范翕似笑非笑:“她无父无母的时候我可没嫌弃她配不上我。”

湖阳夫人扬眉:“我与你母亲关系不和。”

范翕含笑:“我母亲已经不在了。且又不是夫人和我母亲成婚。”

湖阳夫人:“你还是如小孩儿一般。两家结亲,怎么略过我们的恩怨?”

范翕微微一笑,不说了。

湖阳夫人盯着他,神思微恍。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范翕,就好像看到了昔日的周天子。周天子脾气不够好,又兼天子之威加身,周天子从来不去顺着别人的脾气走。但湖阳长公主昔日和周天子关系好。

虽然二人是异父异母的姐弟,但偏偏两人极为投缘。

周天子并不对湖阳长公主发脾气。二人相处中,周天子每每有不乐意的时候,他便会闭口不言,拂袖而走。

范翕并未拂袖,但范翕此时的闭口不言和昔日的周天子一模一样。

湖阳夫人沉默片刻,说:“你也有婚约,玉儿也有婚约,何不彼此成全?”

范翕道:“我可以不成全。”

湖阳夫人厉声:“你我两家有仇,不知你可知道几分。两家之间父母辈的恩仇,怎能不提?”

范翕在一瞬间,就想到了恐怕有些事自己是不知道的。他隐晦地看一眼玉纤阿,玉纤阿仍面色平静那便是说,有些事,他不知道,玉纤阿却已经知道了。

范翕稍微思考一下,他权衡半天,决定相信玉纤阿。郎君一手肘撑在桌案上,另一手无意识般地扶着腰下的配剑。他慢吞吞:“我可以提,也可以不提。”

众人怔。

范翕这话与威胁也无异了。

众人看向玉纤阿,玉纤阿仍只是垂袖而坐,如她自己说的那般两不相帮。而湖阳夫人则目中光轻轻亮了下,仍若有所思地看着范翕。湖阳夫人道:“尽管你说了这么多,我仍是不同意将玉儿嫁给你。”

范翕撑在案上的手肘一停顿。

他眸底赤红阴冷,闻之冷笑一声。

玉纤阿在旁边立刻道:“公子!”

范翕一停顿,玉纤阿只唤了他一声,他就回过了神。想到成家到底是玉纤阿的家人,他不应大开杀戒。范翕便温温和和地笑:“那么,此事改日再议吧。”

成家人:“?”

范翕起身,做出柔弱状,又开始咳嗽:“玉儿,扶我一把,帮我上药吧。”

玉纤阿应一声,跟着他起身。而在成容风看去,范翕眸子底处,不加掩饰地,泛起一丝得意。近乎在说,不管你们怎么做,玉纤阿还是向着我的。

玉纤阿背对着成家人。

成容风有些生气:“玉儿,你跟着他走?我们才是你的亲人!”

玉纤阿并不回头,她察觉到范翕握她的手用力。范翕垂下眼,森森地盯着她。玉纤阿对他宽慰一笑,她不回头,已温声回答身后的成家人:“成家是我亲人,是我十六年来从未谋面的亲人。但公子翕,是我十六年来唯一喜爱的郎君。”

不管身后成家人面色如何改、做如何反应,玉纤阿都跟范翕出去了。

范翕简直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