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说过,世界上的快乐都是相似的,只有悲伤,各人不一。

可是她觉得,你的快乐只有自己才能懂,可是悲伤,往往感同深受。

她在如烟的出入更加频繁,只要不加班,几乎天天泡在那里。老板娘很年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名字就叫如烟。她一度怀疑这家酒吧是不是程熙恺专门为她开的,有次借着开玩笑问了出来,程熙恺却笑而不答,反开着玩笑问她要不要给她开一家。程熙恺从来不掩饰他对她的不良企图,只是玩笑的成分居多,那样心思阴沉的一个人,时而内敛时而狂妄,她根本猜不透他的主意,索性就不去想。对他们那条界限,她有种盲目的笃定,她赌程熙恺不会把她怎么样,输或是赢,她都不在乎。

反倒是这样,两人的关系才一改起初的剑拔弩张,变得真假难测起来。大家都寂寞,都不怕撕破脸,所以四哥警告过她的那句话,她到底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过去的时候常常是一个人,不要包厢,也不跳舞,只挑个角落,点杯酒,看浦在台上唱歌。他女朋友送过他那么多首歌,他却从来不唱自己的歌,任别人点。

因为个性随和,在如烟的人气愈发地高。一楼的大堂天天爆满,她要是去的晚了点,人头攒攒,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要看不到他的身影。因为他很少站在舞台上,大多数时候,是抱着一把吉他,坐在舞台边缘上,低头轻轻拨弄琴弦,过眉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非常像漫画中的美少年,清俊斯文,又带着一点忧伤,在剔透斑斓的灯光下,唯美的只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在台下那样看着浦,却总能想起阿布。无关容貌,无关其他。

只是会想起,会莫名地想起。

新生报到的第一天,他穿一件白衬衫,袖子微微卷起,身材高大,只背一把吉他,在点名册上用左手写下自己的维族名字,汉字写的乱七八糟,一口普通话却很标准,他冲她微笑,深邃的大眼像两汪纯净的湖水,他说:“你好,我叫阿布力孜,你可以叫我阿布。”

新生文艺汇演的那个晚上,他和班上的一个新疆姑娘表演《掀起你的盖头来》纱巾轻扬,女孩闪避,他俯首抬头,那一瞬间脸上流露出的调皮纯真的笑容,让身为主持人的她恨不得和那个新疆姑娘调换身份。

金秋校级运动会的开幕式,他们班很不幸地当了炮灰,绕了半个学校的长跑算作热身活动。她从小体质不好,肺活量就低,才跑了八百米就掉了队,身为班委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偷懒,只远远地掉在后面气喘吁吁半死不活。没想到他会折回来找她,拉了她的手带她一起跑。他说,如果跑不动的话就闭上眼睛,放心,我拉着你。他牵了她一路,跑完了全程。她兴奋地大叫,用最后一点力气扑到他身上,不肯放手了,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了。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她上哪去再找一个?

他在遥远的北疆有一个女朋友,青梅竹马,关系一直很好。他的朋友不欢迎汉族的女孩子,永远对她冷冷淡淡,可是她不管,她死缠烂打,她平阳想要的人,说什么也不放手。她上课换座位跟他坐一块,吃饭绕远路陪他吃清真食堂,自习掐准了时间跟他去图书馆…她脸皮厚,她喜欢他,她不放手,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他被她缠得没办法了,沉下脸来跟她讲道理,分析利害关系,说他们也许没有未来。她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冷静,她被冲昏了头脑,她知道会有很多困难,可是她管不了,她一点都管不了,委委屈屈地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闪烁。

她从小做了坏事跟爸爸讨饶,或是欺负了几位哥哥怕被责罚时,就用这样软软绵绵的眼神缠着他们,缠得谁都不忍心责罚她。她知道这招肯定有用,百试不爽,他到底是心一软,一把抱住她:“好,我们在一起。”

她只记得那时的满心欢喜,那样的快乐,膨胀地仿佛要飞起来一样,飞啊飞,好几天都着不了地。那样的快乐,即使把全世界拿到她面前,她都不会换。

阿布啊,她日思夜想的阿布,终于是她的阿布了,她兴奋地整夜整夜睡不着,把秦莫尧骚扰地一看见她就头疼。

而那加起来蛰伏了四年的地下情,瞒了父母,瞒了姐姐,避开他的朋友,也只能告诉秦莫尧一个人听。

可是那种满腔的情怀无法诉说的痛苦,得不到身边的人支持的痛苦,犹甚于当年追不到他的痛苦。追他的时候,她是热血沸腾并且百折不挠的,而不是患得患失遮遮掩掩的。

可是没办法,从他冲她微笑,从他掀起盖头的那刻起,她已经注定要爱的比较多一点,所以付出的也要比较多一点。

她是这样想的,所以一点没有觉得委屈。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打小就是被宠在手心里的,没吃过一点苦,没受过一点委屈。三个女儿中,爸爸最疼她,因为她最像他,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像,又是老来得子,虽然没生个儿子一直叫妈妈很遗憾,爸爸却从来没当回事,该有的都有,该疼的都疼,比对两个姐姐都要好。虽然她常常跟他闹脾气,倔起来两个人谁都不肯退一步。

所以她觉得是公平的,她在生活上过得太顺利了,所以她的爱情,必定是要有一些挫折才可能修成正果,她抱着这样乐观的想法,不知是自欺欺人。

也许是她太天真,以为付出了就有回报,以为只要她努力,就不会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她怎么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你倾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不是没有,是不能,是不可以。

狠下心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不能让他为难。

我们总是让爱着我们的人为难,却不肯让我们爱着的人受哪怕一丝委屈。

一丝都不可以。

寂寞很吵,情绪很多(2)

放弃了去英国留学的机会,爸爸气急败坏的一句“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妈妈的软硬兼施的所谓教化都没能留住她,不顾一切地一路追随而去,三天两夜的火车硬座,她靠在他肩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眼看着火车横穿东西大陆,从绿水平原进入莽莽荒原,窗外风景几经变迁,比不上心里百转千回的忐忑不安。半夜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他起身帮她去接开水泡面,视线越过人群,却看见他在车厢间的过道里微微发呆,手搁在泡面盒子上半天没有动作。他的压力不比她小,可是他从来没有跟她抱怨过一个字,也从来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胆怯和怀疑,他希望她安心,尽管结局是什么样彼此心里早就有个草稿。

她起身,在车厢间的过道里他们拥吻落泪,紧紧贴在一起的脸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谁的眼泪,只怕下一秒连拥抱都成奢侈,所以贪恋彼此的温暖不肯放手。车厢间的路人走过,投来善意的微笑,她到底是红了脸,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他宠溺地揉揉她软腻的发顶,催她回座位,自己排了队给她泡面吃。

三天两夜的硬座,又挤得连动一下腿的位置都有余。她从来没坐过火车,而且是硬座,渐渐就有点支持不住,腰酸腿麻,屁股都硌的发疼。他心疼她因为休息不好连脸色都开始发青,跟别人换了靠窗的位子把她抱到腿上靠在他怀里睡。满车厢的人都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她脸热的发烫,心里却无比的甜,甜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却只敢趴在他胸膛上悄悄的流眼泪。

那一刻,她一定是这车厢里,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她是这样幸福,还有什么不值得呢?

值得了,都值得了…她抱着满心满怀的甜蜜,感受着他让人安心的体温,在火车有节奏的晃荡里,终于沉沉睡去。

他老家在吐鲁番的一个小县城,下火车时正是正午,热浪扑面而来,高强度的日照让她顿时昏昏眩眩,差点中暑。

房子是当地的旧式民居,白杨护围的院落,绿荫环绕的屋舍,屋前沟渠里潺潺的流水顿时让她觉得凉爽了很多。院子里是大片的葡萄架,架子上缀满了剔透饱满的葡萄,在微风中清波荡漾。

都他尔悠扬的琴声中,他阿那坐在门口土台边的毛毡上,正手工编制着一顶花帽。咋见他们推门而入,不由愣住,却很快反应过来,起身抱住她,亲热地贴了贴她的脸,大声跟她说“jaximxiz!”

她被他阿那的热情弄得更加紧张,又不会讲维语,慌张地笑了笑,回头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拉过她,用维语跟他阿那讲了几句话,她听不懂,却看到他阿那瞬间尴尬为难起来的脸色,大概就猜到了他讲的内容,心不由往下一沉,攥在他手心里的手都是汗,局促地想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却死拽着不肯放,她一急,脸热辣辣的疼,低着头再不敢看他阿那一眼。

虽然关系尴尬,他们家人却待她极好,他阿那特地为她做了手抓饭和大盘鸡,还有热乎乎的烤羊腿,她却因为紧张和水土不服一点胃口都没有,看着面前老人热情的笑脸,她突然难过地想哭。

吐鲁番幽静凉爽的夏夜,坐在葡萄架下的毛毡上,面前堆满了瓜果点心,她嚼着清甜的杏干,听他阿达拉古老悠扬的都他尔,看他妹妹跳欢快柔软的维族舞,凉风习习,一直吹进心里,快乐在那一刻是如此简单,她却因为要打破这种简单而觉得忐忑不安。

她在吐鲁番呆了十天,阿布带着她到处逛,去了火焰山,坎儿井,苏公塔和葡萄沟,却对他们的事情只字未提,她也不敢问,只怕一问出口,连强颜欢笑都会变得奢侈,隐隐中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在葡萄沟,她见到了他从前的那个女朋友,典型的维族姑娘,黑发明眸,唇红齿白,不施脂粉,却艳若桃花。提着装满碧生生葡萄的篮子朝他们走来,步履间脚步轻晃,身段丰满妖娆,有种无可言喻的自然朴实的美。

她偎着阿布站在她面前,不知怎地有些惭愧,当初是她把阿布从她身边抢走的,说得难听点,她才是第三者,可是如果脸皮不厚一点,她又怎么能抢得到阿布呢,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阿布的手臂,惹来他不怀好意又心知肚明的笑。

维族姑娘却是落落大方,没有她意料中的那么小心眼,热情地带他们逛葡萄沟,给她摘了各种各样的葡萄品尝。那种纯粹自然的善意和笃定,反倒叫她心慌。

那种笃定,仿佛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只把她当成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招待,不仅是她,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都是这样,因为,他们是早就料定了,她会走的吧…

她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想通这个道理,才知这样的善意,在当时也许不过是一种迂回战术,可是当时的她心慌了…

她心慌了,原本打算过来大闹一场死皮赖脸地不达目的不罢休,那里的一切却完全脱离了她预想的轨道。没有怒目而视,也没有恶言相向,一切善意和关切,都叫她慌了手脚,她别的什么都不会,只能凭着一腔孤勇来捍卫自己的爱情,可是当她面对这样一群善良而朴实的人时,她完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该怎么办,阿布不行,爸爸妈妈也不行,她从来没有那样孤立无援过,内心被重重负担压着,焦虑地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有次半夜醒来,听见隔壁有吵闹声。她偷偷下了床掀开帘子走出去,看见隔壁房间里阿布跪在地上,面前是他面色严肃的父亲和流着眼泪的母亲。她一急,冲了进去,想都没想就跪在地上,求他们成全她跟阿布,她愿意留在那里,愿意信奉伊斯兰教…只要她跟阿布在一起,她什么都愿意做,她急着解释,几乎语无伦次,也不管他们听懂了没有,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阿布低着头拉住她的手,一声不吭。想必她要说的那些,他早就说过了吧,没有用,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他们要在那里生活下去,就必须遵循那里的规则,写入族谱的关系,千百年来没人改得了的规矩,又岂是她一个人,她一个人声泪俱下就能改变的?他父亲沉着脸不说话,他母亲不会说汉语,只抱着她哭,她一哭,她也哭…

谁不知道她难过,一个人扔下了亲人跟他私奔到这里,却只是为了让自己对一段原本就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彻底死心,水土不服,无依无靠,连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白天强颜欢笑,只是不想让他太担心,晚上醒过来,枕巾常常是湿的…她哭得太多了,长那么大没那样哭过,竭尽全力,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掉…可是她没办法,除了哭,她再也找不到情绪的宣泄口。

她倒在他妈妈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心灰意冷,再没有一点力气,再支持不下去,哭得头昏脑胀,眼前发黑,身子软软的虚浮,一恍惚,就栽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有温暖的手掌从她脸上缓缓抚过,温柔亲切,又无比心疼。黑暗中,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上,她一颤,清醒了过来,却不敢睁开眼睛。手腕被人轻轻抬了起来,有什么穿过她的手掌,捋到了她纤细的手腕上。皮肤上一片冰凉,依稀像是一个镯子,她内心揣测,却不敢睁开眼。直到帘子被掀起又落下,她才坐了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却是一个古朴的银镯子,刻纹里深深的乌痕,是上了年代的东西,接口处银铃轻垂,在宁静的夏夜愈发的清扬,星光迷离中,她在月光下看着镯子长久的发呆,不知不觉中又是泪流满面…

我们总是让爱着我们的人为难,却不肯让我们爱着的人受哪怕一丝委屈。

她让他们为难了,让每一个人都为难了,她这样一意孤行,是不是错了呢?

原本那样笃定的事情,她笃定的爱情信仰,突然就变得不确定起来了…

早上起来,阿布正坐在她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靠在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说什么话都再没有意义了,只能那样抱着,那样抱着,不肯放手…

她在葡萄架下发了三天的呆,才三天,却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用了三天,想通了他们的唯一的天长地久,她不能让他为难,或许只有她走了,他们的爱情才可能天长地久吧。

第四天,她不告而别,搭了来当地旅游的一个旅行团的车,去了乌鲁木齐。长途汽车经过达坂城的时候,她在窗外看见了传说中的风车山,漫山白色的风车田,借着从百里风带过来的风势,在万里晴空下肆意飞扬,无边无际…大风刮起她的发,卷走了她的爱情,凌乱不堪的爱情…她像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公主,一场梦醒,却不知世界早就模糊的面目全非…

原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远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的…

原来很多事情,很多人,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得到的…

寂寞太吵,情绪很多(3)

“喜欢听歌 感人的歌 它让我觉得爱是对的

睡不着 我就醒着 不再让日子被打乱了

寂寞很吵 我很安静 情绪很多 我很镇定

因为投入 所以放弃 不愿再被痛醒

固执算不算任性的要求

付出也可能看不到结果

终于你还是选择了放手

用逃避 让感情犯错…”

台上唱歌的换了个女子,化着浓烈的烟熏妆,唱孙燕姿的《任性》,唱得不错,那样低调的歌与那样夸张的妆,形成鲜明的对比,明明不搭调,却愈发凸显出任性的主旋律。她品味着歌词,把酒杯贴在脸上,陷在了音乐里独自发呆。

喜欢听歌,感人的歌,它让我觉得爱是对的。她喜欢来这听歌,喜欢听浦唱歌,是因为他让她觉得爱是对的吗?还是因为寂寞实在太吵了,吵得她睡不着?

不知不觉中,她很少去回忆了,不知是在渐渐遗忘还是在渐渐隐藏,她只知道自己愈发抓不住阿布的脸,他的脸,在她记忆里一点一点往后退,一点一点脱离她的掌控,仿佛隔了好几个空间,再也触摸不到…可是那样的轮廓,又是清晰的,那被她刻在了心上的轮廓,又怎么可能轻易忘记?

她在浦的歌声里逃避,像只蜗牛一样,蜷缩在自己的壳里,聆听每一个寂寞灵魂的声音。外面世界再大,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付出已经看不到结果,固执算不算任性的要求。她在固执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浦过来,坐在她对面,陪她喝酒。他看着她发呆,问:“在想什么?”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在想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闻言一笑,“你不用费神去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样意义不大。”

她偏头看他:“为什么意义不大?”

他笑,淡淡地说:“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那么多过客,每一个都是匆匆而过,如果都要去想,会不会活得太累了一些,我喜欢顺其自然的关系,而且,有些时候人与人的关系也许,止于浅表反而会比深交更好。”

她沉默不语,琢磨着他话里的意味,不由扯了扯嘴角,过客么,原来不过是过客而已,这世上有这么多人,到底有多少人会和你相遇,又人多少人能为你停留,这样想来,会觉得有一种命定的玄机,说不清道不明。她承认他说的也有理,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也许,止于浅表反而比深交更好…这说的是不是他们呢,她却无意深究,笑了声,问:“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有点闷…”

他没有拒绝:“想听什么?”

“比如你来自哪里,去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爱过哪些人…诸如此类。”

“如果你要这么定义的话,”他说,“我来自一个水乡,那里一年四季雨水都很多…春天是杏花春雨,细腻的雨丝像密密的蜘蛛网,粘得满头满脸都是,有种怎么都扯不清的感觉;梅雨的季节,天气永远是湿嗒嗒的,屋里的八仙桌上会长薄薄的霉衣,让人觉得看不到好日子…暴雨的天气,坐在屋檐下用手去接沿着瓦缝倾泻下来的雨水,还是小时候很稚气的行为…现在想起来却会觉得很快乐;而冬天,下很长一段时间的冬雨,不大,但是很绵长,总会冻得整个天空阴霾一片,从后院吹来的风会让你的关节骨冷得发疼,那种疼会持续整个漫长的冬季…”

他讲得很慢,她倚在沙发里托着腮耐心地听他讲话,他是那种南方人的口音,平仄起伏不大,语调几乎是平的,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平缓地就像他的人,看不出多大的情绪,就像一湖太深的水,深的即使投入几颗石子,也激不起多大的波澜,可是无由地就叫人觉得舒服,她很容易地就陷了进去,寂寞很吵,情绪很多,但是在他面前,她可以变得异常镇静。

她笑:“难怪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忧郁的,让人看不到尽头的气质…”

他回过神来:“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觉得么?”她浅浅地笑了下,唇边梨涡轻晃,“北方雨水不多,所以我总觉得南方的雨水应该有戴望舒《雨巷》里的那种浪漫,可是听你这么说,总觉得雨水多得让人讨厌了。”

他微笑,听着她讲,并不反驳。

“是不是对一个地方一个人太熟悉了,反而无法产生好感呢?”她想起傅旭东,不由自言自语。

他沉思了一下,淡淡说道:“也许是因为追求的不一样吧,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更大,外面的人更好,被欲望蒙蔽了的心,总是看不到身边的人对自己的好,总觉得还有更好的在等着自己,所以从来不会珍惜…”

总觉得有更好的在等着自己,所以看不到身边的人对自己的好…迷幻的灯光打在她皎洁如华的脸庞上,如神情一般捉摸不定。她低下头静静地喝着酒,沉默不语。

“阳阳,周末有空回家一趟。”傍晚在厨房里煲汤,意外地接到妈妈的电话,手中用来搅拌的勺子不由顿了顿,铛得一声打在砂锅上,她深吸了口气,说:“嗯,我知道了。”

周末她起了个大早,费心打扮了一番,穿得比上班还要正式。妈妈不喜欢别人迟到,也不喜欢她穿着打扮看起来很没教养,她在大事上已经惹得他们不开心了,在小事上总要尽力而为。换上鞋子出去,正遇上对面也推门出来的傅旭东,她不由愣了愣,随即朝他微笑:“四哥你在啊?”

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久到她以为他几乎不会再过来这里。要不是早起,还不会知道他昨晚住在这里。

他也朝她笑笑,神情轻松,看起来很正常,打量了下她的打扮,还打趣道:“穿这么正式,要去相亲?”

她顺手关上门,回头朝他灿烂地一笑:“准确的说,是相亲的前奏。”

他木然地看着她笑,有些恍惚,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笑了,很久了吧,久到他都以为她再也不会朝他笑了,那说明,她最近过得很好吧…

无心多想,只晃了晃手中的钥匙:“要不要送你?”

“不用了,又不顺路,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打车去。”她朝他挥了挥手,踩着高跟鞋脚步轻快地走掉,颈间的丝巾在眼前一晃,回过神来,空气里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在鼻息间轻轻荡漾。

确实是不顺路,爸妈退休后,住在半山的别墅静养,离市区有将近两小时的车程。那里环境好,治安也不错,老人家的身体都比较健朗,每天爬爬山跑跑步就当锻炼身体。反倒是年轻人,为了少走几步山路,非得把车打到家门口。

她在雕花的围墙前下了车,管家的方姨来帮她开门,说:“三小姐,夫人在花园等你。”

她点点头,沿着围墙边的小径,往花园走去。江亚正在栅栏前浇花,从来都是端庄而严谨的人,就连弯着腰浇花,也穿着整齐的套装,袖子扣得服服帖帖,袖口上没有一点水渍。这样的教养大姐和二姐都继承的很好,唯独她,从小顽劣,屡教不改,这么多年就连三分之一都没遗传到。

“妈妈。”她站在她身后两步,轻轻地叫了声。

眼前的花还没浇完,江亚手中的水壶也没搁下,回头见了她,只微微扫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脸上神情平静,只淡淡地说了句:“来了…”

“嗯。”她点了点头,便不再吭声。

江亚又忙了一会,回头看她还站在那,就催了句:“还没吃早饭吧,先过去坐一会,喝点牛奶。”

她犹豫了下,说:“妈妈,要不我来帮您浇吧。”她伸出手,想要接过水壶。

江亚摆了摆手:“别瞎掺和了,还不够我忙得,去坐,要吃什么让方姨帮你弄。”声音依旧平静,却有种让人不容忽视的威严,她在这种威严下生活了二十多年,知道母亲向来不喜欢别人违背自己,而她,大概已经一再地挑战过她的不容置喙了。

她坐在花园里吃早餐,大概是妈妈之前吩咐过,方姨端上来的正是她喜欢的青团,用豆沙拌了糖做馅,刚咬破皮,香香糯糯的豆沙酱就溢了出来,溢了满口的香甜。妈妈是浙江人,特地请了浙江乡下的厨子,做出来的东西有那样的地道,从小吃到大的,隔了这么几年,味道一点都不曾变过。天气很好,阳光穿透薄雾,懒洋洋地洒下来,花园里一品红开得正好,蟹爪兰攀在仙人掌上,不遗余力地汲取营养。她移开视线,又看到粉色的垂笑君子兰,在微风中盈盈轻晃,原来家里也有种着这样的花。一园幽香中,她依稀记起一句话,将来的事谁都无法预料,而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了…

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过去的关系都已定格,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而未来呢,她的未来在哪里,她眼前只有重重障雾,谁能告诉她未来在哪里…

连续吃了几个青团便觉得发腻,再吃不下去,搁了筷子,江亚已经换了身衣服,正朝她走来。

有人要来给她拨开云雾了,可是她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愈发地觉得疲惫…

江亚喝了口咖啡,见她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语气还算轻柔:“阳阳,回来都快一年了,是不是该收收心了?”

她手中白瓷小勺徐徐搅动,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妈妈,我现在挺好的。”

“哦,是吗?”江亚一眼扫过来,不算凌厉,却仿佛穿透了她一样,“挺好的,好到每天在外面喝得醉醺醺,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地在外边晃荡算什么样子?”

“我没有喝得醉醺醺的,也没有三更半夜在外边晃荡,妈妈,是不是大姐有跟您说什么了?”她小声地辩解,只想着搪塞过去。

江亚不赞同地看着她,声音渐渐冷了下去:“你大姐没那么多功夫管你的事,你跟别人私奔也好,你不想姓平也好,既然你回来了,只要你还是我江亚的女儿,我就不能看着你自甘堕落不管。”

“妈妈…”她只觉得委屈,低着头不肯说话。

“你爸爸对你失望透顶,恨不得没生过你这个女儿才好,刚回来的那段时间还知道收敛一些,现在你看看你放肆成什么样了,你自己不姓平可以,你有没有替爸爸妈妈想过,有多少人在看我们笑话呢,你闹得还不够吗?”

“对不起,妈妈…”她不是不难过,可是她没办法。

江亚深吸了口气,平缓了下情绪,冷冷说道:“这样放着你不管也不行,我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还是趁早把你嫁出去的好,嫁了人,起码也能收收心,到时有什么事让你夫家去管,舍得气死我们老两口。”

“不嫁,我不嫁,”她突然激动起来,晃得耳垂上的耳环剧烈地晃动,“妈妈,我不想嫁人。”

“那你想怎样,平阳,”江亚痛心地看着她,“你才23岁,为了那样一个男人就要毁了你一辈子吗,你什么时候能站在爸爸妈妈的立场想一下,你爸爸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要为你的事情操心地整晚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阳阳,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的…”

做人不可以这么自私的,她知道她自私,可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她不可能嫁给别人,要是能嫁早三年前就嫁了,要是能嫁,她为什么不接受傅旭东,毕竟,除了阿布,只有他对她最好了。

她问莫尧,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婚行吗,莫尧说行,可是她不行,她知道自己不行,阿布可以违背心意娶别人,可是她不能违背心意嫁给别人,只要想到这个念头,她胸口就泛起阵阵恶心,恶心地胃里上下翻腾,止不住地全身颤抖,连坐都坐不稳。

江亚看得到底还是心疼,伸手搂住她,面色缓了些,柔声劝道:“阳阳,听妈妈的话,好好地挑个对象嫁了,好好地过日子,爸妈都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你难道要让我们去的都不安心吗?”

妈妈竟连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她还能说什么,她任性她没良心,可是她什么都说不了,她靠在江亚怀里仿佛木了一般,没有反驳也没有点头,上午九点的阳光亲软如鹅毛,在脸上徐徐扫过,她却只觉得冷,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冷意在身体里穿梭,在血管里流窜,无孔不入,所到之处,麻痹了每一根神经…

她吃了中饭就走了,餐桌上还是她最爱的那些菜,她却食不知味,妈妈说下的那些话,仿佛在她心里洒下了一把盐,让她的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又涩又咸。

回来时一个人去逛街,走完了整个商业区,买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缤纷斑斓的进口糖果,不记得是谁说过的了,吃甜食会让人觉得心情愉快,她于是又报复性地点了两客冰淇淋,一个cheese cake,直到吃得牙齿又酸又疼,再喘不过气来,抚着微微发凉的胃部,在咖啡厅的藤椅里蜷成一团。

下了计程车才觉得不对劲,整个胃疼得几乎要痉挛,仿佛有一把锥子在胃里反复搅动,搅得她连站都站不稳,每走一步就像被割裂一次,那种瞬间袭来的剧痛,几乎就要掏空她的神经,勉强走到电梯口,手还没触到开门键,突然一抖,臂上的袋子就滑了下来,花花绿绿的糖果顿时洒了一地,在澄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滴溜溜地散开,糖纸发出亮莹莹的宝光,煞是好看。她却没工夫管这些,痛得整个人不得不蹲下去,攀着电梯外的墙壁,憋住呼吸,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有好一阵痛得几乎连意识都要被夺去,神志不清中,她竟然还能分神苦笑,心想自己是不是就算痛死在这里,也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在乎…蹲了好一会,剧痛才渐渐过去,额头上冷汗涔涔,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整张脸都是发青的。

终于缓缓站了起来,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眼看着面前一地的糖果,突然心生无力,原来快乐是买不到的,根本买不到的,她却总是那样天真。

定了定神,开始收拾一地狼藉,正捡着地上的糖果,突然听见头顶上方有个声音传来:“平阳你在做什么?”

她抬头,傅旭东正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有些清冷,又带了点疑惑不解。他穿着浅灰色毛衣,米色休闲裤,衬衫领子从毛衣领口欢快地窜了出来,仿佛是刚从家里出来。

她勉强笑了下,笑得比哭还难看,说:“我把袋子打翻了,正收拾呢。”

他扫了一眼地面,扫到一地的糖果,轻笑了声说:“早上说去相亲,晚上就要发喜糖了,还真没见过效率有你这么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