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薛定琬众目睽睽下单枪匹马胜了崔夫人,不由颇为得意,正微抬了下巴骄傲一笑,冷不防撇到不远处含章老神在在坐在锦墩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微眯的凤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流光,薛定琬脸一僵,顿时收了笑容,板着脸看向别处。

之后的气氛有些僵,薛定瑜有心赶紧换了话题,让人忘了方才的不快,便忙忙地一个劲地抖着笑料包袱,仗着年纪小卖乖弄巧,讨好在座的几位长辈和姐姐,直说得大冷天里自己额头一层细密汗星。侯夫人大约也是此意,不时温和地接上一两句,薛定琬勉强赏脸说了个笑话,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经过这一打岔,没人再去理会含章的迟到,但是也没人关心她还饿着肚子。含章坐在锦墩上,安稳做个看客,大约也看清了如今阵垒分明的两派人,如今侯府里的规矩真是大不如十四年前了,她慢悠悠拨着茶叶,不时浅啜一口。

隐隐察觉有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含章顺着方向瞥了一眼,薛定琬在热火朝天的聊天笑语中抽出空招来青雀,耳语了几句,只是她那锐利的眼光一直朝着自己这里,隐隐带了几分挑衅。

含章挑挑眉,不置可否,自顾自饮茶看热闹。

不一会,茶碗握得乏了,刚放到一边几上,便有丫头提着壶上来补茶水,含章垂眸瞥了一眼,仍旧留神听着厅里谈话中的各种信息,女眷们话题已转到了木樨雅会上,细细数了些往年参加过雅会的亲眷,老太君觉得今年自家人能受到邀请是件光彩事,笑得合不拢嘴,但一听薛定琬要带去的人选,便直截了当说含章前去不大合适。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含章身上,崔夫人眼中恨意更加明显,又有着隐约的希冀。侯夫人却掐断了她最后的妄想,说道这是侯爷亲自吩咐的。

一听这事儿子已经拿了主意,老太太便不好驳回,她想了想,含章年纪已大,不过是个庶出,又是残疾,只怕难得有人相中她,但长幼次序摆在这里,若是她不出阁,只怕后头的几个小的也不好议嫁,就是已经定亲的定珍定珠出阁时也会惹人非议,再者那沈家托孤般将她送来,惹得外头无数眼睛盯着侯府等着纠错儿。如今这般好的机会都明着给她了,以后纵嫁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是侯府薄待了她。于是也点头应了。崔夫人大失所望。

含章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取过茶盏揭开碗盖,低头清嗅,果不其然,清香的东海龙舌里混了淡淡辛涩味道,巴豆,若不是自己有意提防,只怕闻不出来。她不假思索,便直直看向薛定琬,薛定琬嗑着玫瑰瓜子正看着这边,脸上带着既得意又嘲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含章午饭也没吃,只得喝茶水充饥,如今茶水被人做了手脚,却又能如何。

含章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懵懂孩童,莽莽撞撞就说出事情来乞求大人们给自己做主,她唇角弯起一个笑,随手将茶放回原位,再不去碰。真正的饥饿是撕心裂肺,肚肠干涸成了干草,连老鼠和蝎子都能生吞的,和这比起来,饿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13

13、第十三章好意...

含章到底也没在安泰院吃上晚饭,饭后闲聊了近一个时辰,老太君推说体乏困倦,将小姐们都散了,由两个媳妇伺候着自去歇息。含章由樱草领着,慢慢往贞华院去。薛定琬心念一转,本想上前去拦她,但许妈妈悄悄在耳边交代,侯夫人稍后有要事相商,薛定琬无奈,只好眼睁睁由着含章走过拐角,消失了身影。

贞华院离安泰院颇有些远,含章上午在桂树林就走了许久功夫,后来虽说坐着歇了半日,但腿上酸痛仍是未减,如今又步行,便引着那条断腿的旧伤处隐隐作痛,一阵痛过一阵,只好踟蹰般走得极慢,引得路过的丫鬟婆子不时侧目,终于熬到远远看见贞华院的院门时,已是满头冷汗。正咬牙忍着,忽听得后头有人脆生生唤道:“二姐姐。”

含章努力展开眉头,回身看去,却见薛定瑜带着个丫头立在身后不远处,不过这么会子功夫,她身上方才穿着会客的明紫色镶浅蓝滚边的金银丝绣折枝花卉缎子交领长袄和粉紫褶裙已经换下,新穿了浅碧色锦纱如意暗纹长袄和碧绿的绫缎长裙,裙角绣着丛丛盛开的茉莉,几只粉蝶萦绕,含章看着那花,突然想起薛定瑜上午穿的那条粉紫裙子上绣的是芍药,从细柔绿叶里探出娇嫩的紫红花骨朵。

含章恍惚忆起自己刚记事的时候,有一次薛定瑾碰坏了老太君房里极贵重的御赐翡翠莲花座千手观音像的一只手,却和薛定琬联手又栽赃到二丫头身上,因为她倔强不肯认错,被罚在院子里跪上一天一夜,不许吃喝,那天正好是给小姐们请的教引嬷嬷们来了,就在隔壁院子里讲课,伺候的丫头偷懒,连接两院的门没有关拢,风一吹便开了,那课室就在门边不远,说话声音稍大便能隐约听见。

二丫头跪在院子里大太阳下,饥肠辘辘,口里干得冒烟,无意间听得风吹送过来的淳淳教诲:“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穿戴都是有讲究,比如穿的衣衫,若是见客会友的大衣裳,便该颜色庄重,款式端庄,料子用最上等厚重的,上头金银花纹也该精致得体,衣袖没过指间,裙子盖过鞋面拖地,长度以走动时看不见鞋为宜,一丝丝也不可错。平日里家常穿,就该讲求亲切随和却不失身份,轻盈些的衣料和雅致花纹便可。”

“衣裳上的纹样也不能普同一等,比如衣服上绣的花草纹样,若是早晨,一日之初万物苏醒,就该配上花骨朵儿和露珠,若是过了午日头开始炽烈,衣裳上的花就该开得热烈,蝴蝶蜜蜂缠绕,若过了傍晚,日落西山,便是花儿凋谢。按这样换衣裳方是顺应天道自然,是大家子的做派…”

二丫头百无聊赖地低头看了眼身上满是尘泥的半旧衣裳,已经穿了几天没有换洗了,据说是沈姨娘过世前挣扎着亲手做的,料子还好,款式极为简单,绣的花纹也是极平常的平安如意纹,针脚有些歪,算不得平整,而且因为是估算着身材做的,肩膀做宽了,裙子却做短了,穿上很不合身,常引得婢女婆子们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教引嬷嬷们的训话还在继续,二丫头撇撇嘴,不再听那些无用的东西,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自顾自低了头看地上蚂蚁打架。

幼时的事,本来是不愿意回想的,小时候不明世事,不知辛酸苦辣,纵想起来也无甚感觉,长大了知道那些滋味,则怕一旦陷入回忆,会伤了自己的心。如今猝不及防猛然忆起,却发现,心头一丝触动也无,就像长了厚厚血痂的伤口,无论怎么抓挠挤按,因隔着硬厚的血痂,反倒像有了坚实盾牌一般,皮肉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大约,这就叫麻木了吧。

“二姐姐!”含章走神的工夫,薛定瑜已经盈盈走了过来,站在三步远处福了福,微微笑着。她容貌和崔夫人薛定瑜都十分相似,但眉目间的气度却迥然不同,开阔爽朗,眼神明亮。樱草难得见到一个对二小姐示好的人,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含章微挑了挑眉,修长的凤眸缓缓开阖,脸上喜怒不辨,淡淡道:“六小姐有何事吩咐?”樱草听得眉头一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薛定瑜明显愣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笑脸,她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就要来拉含章的胳膊:“二姐姐这般客气作甚?”

那手刚刚伸过来,含章瞳孔急缩,手往后一摆,整个人直接跳出去三四步远。薛定瑜一脸惊愕,右手还伸在半空里忘了收回,腕上两只白如截肪的羊脂玉圆镯子微微撞出玲珑轻响,玉色水润流光。

含章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瞬间敛去,她立稳身形,慢慢将手笼成一个袖筒,垂眸,声音淡漠如深潭:“不知六小姐有何见教?”好似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血脉至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薛定瑜是崔夫人最小的女儿,又因为四老爷本是庶出,所以她也是老太君最小的嫡亲孙女,自小上头祖母父母哥哥姐姐疼着护着,蜜罐儿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她愣了一下,继而满脸委屈,又羞得脸红耳赤,水汪汪的眼中积满了泪,偏主人生生忍着不肯让它夺眶而出,小模样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她顿了顿,努力不发出声响地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又挤出一个笑容,这才道:“我见二姐姐没有用午饭,便吩咐婢女准备了些肉丝酥卷,姐姐可以先用些。”说着,示意身后的青衣婢女将食盒奉上。

含章扫过食盒,声音如旧:“多谢六小姐好意,但这些我用不上,烦你拿回去。”

薛定瑜一番好意被人三番两次拒绝,心里的委屈难过压过了维持端庄的理智,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她哽咽着,好似可怜的小动物般喃喃:“二姐姐,这是我特地吩咐丫头为你做的。”

樱草满心怜惜,又担心到时候崔夫人责怪自己会遭池鱼之殃,还想借机讨好薛定瑜,便凑到含章身边,低声劝道:“二小姐,这是六小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在她看来,薛定瑜是府里最受宠的嫡女之一,身份高,性子又爽朗好相处,若是能结交这个姐妹,对二小姐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但若是惹到了她,只怕不但二小姐倒霉,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含章微微侧头,抬眸扫了她一眼,樱草身子立刻凉了半边,僵在原地,方才一瞬那个眼神,就和第一天含章系着裙子而自己要去接手时一样,冰寒、冷漠、无情,有如出鞘利刃。这几日含章性子收敛许多,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最初展示过的危险。含章不喜人近身,便是自己和樱兰这两个贴身丫头,也从来没挨近她周身两尺内。樱草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离含章近些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一阵彻骨冰寒,她打了个哆嗦,颤抖着瞪大了眼睛,僵硬的身体挣扎着后退了几步,低了头再不敢做声。

见说情的丫头也吃了个钉子,薛定瑜再好的性子也忍受不下去,只得福了福身,匆匆转身离去。

含章也不停留,自回身便走,刚抬脚,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一低,险些跌倒在地,她忙稳住身形,揉按了几处经脉助血流畅通,过了会疼痛稍减,再慢慢挪动脚步。樱草远远跟在后面,再不敢往前凑。

薛定瑜步履匆匆,不自觉带了些赌气和发泄委屈的狠劲,身边的婢女蕊梅头一次见自家备受宠爱的六小姐受这么大的委屈,忿忿地瞥了眼手中的食盒,嘴里打抱不平似地嘀咕道:“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凭什么在小姐面前摆这大的架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住口!”

蕊梅一惊,抬头看去,才见自家小姐已经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怒瞪着自己,带了几分英气的眉毛皱成一团。蕊梅伺候定瑜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发火,不由心头一惊,忙低头忐忑道:“奴婢知错了,小姐恕罪。”好在她记得定瑜的教训,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不好下跪惹人注意。

薛定瑜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放远视线,含章步履微跛,已经进了贞华院的门。薛定瑜远远看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慢慢回身,低声叮嘱蕊梅:“以后对二姐姐就像对我一样,不可不敬。别人胡乱议论什么也不许插嘴。”蕊梅心头纳闷,可见自家小姐这般斩钉截铁的命令,也只好点头应是。薛定瑜缓缓叹了口气,放缓步伐怏怏地往自己院子而去。

晚饭后,含章早早洗漱了,继续用毛巾热敷伤腿,却把人都赶出了房,樱兰樱草两个出去了好些时候,方领回一瓶御方跌打活络油,含章默然接过,也不问她们方才去了哪里,径自将人遣散,自己用药按揉。许是伤药有效,镇住了疼痛,不多久房里便熄了灯。各处人员也都渐渐入了梦乡,只值房里亮着一豆灯光。

再晚些,天上繁星遍布,显得越发幽蓝高远。墙头有野猫窜过,低叫了两声,隐约着有人浅咳,之后轻微碎响,一切仍归于平静。

小六今日比较走运,从地上翻起时第一眼便瞅见桌上一堆糕点,两只琉璃碟子里装得满满的,旁边两只摊开的手帕上也都是,他幸福得直想嗷嗷叫,嘴刚张开,还来不及发出第一个音节,含章随手操起一个东西打过去,仍旧是气声的低喝:“闭嘴!”

小六一手接住,往后一滚卸了力方才拿稳起身,一看,疑惑地小声道:“跌打活络油?”他嗅了嗅房内空气,撇嘴,“原来这个怪味就是它。”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切地扑了过来,急吼吼道,“小姐,你腿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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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讯息...

含章一把推开他,淡淡道:“早好了。”小六不放心,上下打量了半天,可惜自己不是医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早日探到神医下落,他心头一片郁卒,连最爱的糕点也不碰了。

含章瞅了瞅他这没精打采的模样,眉一皱,伸手在他额上敲个爆栗子:“少浪费时间,今日不是初一,你既然来了,快长话短说,如今这院子人可多了许多,别露了行迹。”

小六突然被施暴,很是委屈不忿,他悻悻地揉着额头,小声嘀咕:“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定了每月初一来这里,结果才过了十来天就等着我来,今儿才十三呢,若不是我这般聪慧灵巧善解人意,只怕你今晚要白等一整晚了。”

含章轻轻“嗯?”了一声,威胁之意十分明显。小六立刻乖了,身子坐正,一板一眼道:“今天白天当班,本来是在马棚里喂食,那儿多了两匹骏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好马,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只是有专人守着,不让我靠近,”

说到马,他立刻眼睛发亮,可说到后来又沮丧地长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后来和那些人闲聊,才知道他们是跟着自家少爷来的,骑那匹金银装饰的白马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名讳是朱嘉,骑四蹄踏雪的是平关侯家的世子傅襄,他们都是薛家二少爷的至交好友,还有一位小少爷,喝多了上不了马,被扶进轿子里走的,他的仆人牵了马跟去,那黑马也算马马虎虎了,可是算不上千里驹,我开始还没闹明白谁骑的马这么掉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袁信那小子的亲弟弟。”

提起此人,小六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含章,才继续道,“那两匹马被牵走的时候我跟到门边瞧着,亲耳听到傅襄和朱嘉小声议论了两句薛家二姑娘,我听见他们见过你了,怕你有什么事要问,便赶紧来了。”他一气说完,口干舌燥,便仰脖喝了一大口水,又捏起点心大吃大嚼起来。小六耳力非比常人,他说的小声议论,那估计是耳语一般的声音了。

含章听他说完,这才歪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慢悠悠指出:“你跟着马走是为了瞧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好确定以后偷马的对象,你今晚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跟我报告这些,而是想打探打探如果偷了马被抓,我罩不罩得住你。”

小六正吃着一块芙蓉红豆糕,猛然抢到咳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用气声咳着,分外辛苦,最后是猛灌了半盏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有气无力扑在桌上,喃喃道:“小姐,你能不能别这么直白,给点面子好不好?差点噎死我。”

含章随手掸掉溅到自己袖子上的点心渣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罩得住你,以后自然也罩得住,你想要尽管去取,最多抓住了就叫薛家付钱吧,横竖他家收了半个沈府的财产呢,这么多年,光利息也够你买几匹千里马了。”

刚听这话,小六本来是狂喜,可听着听着,身上凛冽透入几分冰寒意味,透心凉,他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这话题,忙另起个头道:“还有一件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康勤伯府里差人来接他们家五少奶奶,也就是薛家三小姐,马车还没停稳就匆匆忙忙的下来几个妈妈丫鬟,慌慌张张一阵风似地跑进去了,差点掉了一只鞋,他们家车夫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是五少奶奶屋里的六姨娘小产了,是个男胎。那姨娘听说是伯夫人娘家庶出的表侄女,这事出了后伯夫人大发雷霆,那院子里全乱了套了,赶着叫五少奶奶回去收拾残局呢。”

含章确实下午就不曾见过薛定瑾,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她回想了下上午见到的那个紫衣少妇,虽然照旧是印象中嚣张跋扈的模样,可眼睛深处的苍老怎么也遮不住,那些年少的锐气和骄傲凝结成的亮闪闪的光芒早已烟消云散,只余色厉内茬。六姨娘的小产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外人无从知晓,但无论如何,都是薛定瑾自己求仁得仁,已经种下了因,就等着收获果吧。

含章理了理思绪,问道:“如今京城里二王之争渐渐浮出水面了,这些勋贵文武之家也开始挑选站队,你可曾听到过什么?”

小六想了想,摇头道:“只听到街上传的那些,听说有爵之家大多支持英王,而文臣们一半支持宁王,一半观望。薛家似乎是中立态度,至少我并没有探查到薛侯爷和哪一派来往特别密切,平常来薛家做客的也都是比较低调的人家或者亲朋好友。薛家下仆这一块的约束很严,偶尔讲些风月事内宅秘闻倒还好,但严禁互相议论这些东西。”

含章点头道:“原来这般谨慎。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总在这里守着等消息上门。你想办法换个出外的差事,去外头瞧瞧听听,那茶馆酒楼,烟花之地最好探听消息,你是行家里手,应该事半功倍。”

小六听了很是为难,咋着舌道:“可我每个月月钱总归只有三百文,那些大仆又抠了一半去,实际我手里能用的只有一百多文钱了,这些钱刚够买个零嘴的,哪里有钱去酒楼。”他眼神晃悠,犹犹豫豫着试探道,“若不然…我去街上顺些来?”

含章侧头看向他,眼神很不可思议:“祖父不是给了两张三百两的银票么?你去钱庄里破开了用呀,有那些钱做什么不行?”小六一听,脸色一变,双手护住胸口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是元帅给你的嫁妆,要在玉京买宅院的。说什么也不能用!”

含章黑了脸,瞪他道:“你听那老头子胡扯,买宅院?他当这里是胡杨城呢,六百两能卖几十亩的大宅子。这玉京城中六百两算什么?也就够买侯府一个茅房的,如今咱们物尽其用,当了大用处,不是更好?”小六两只手牢牢放在胸前,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肯。

含章没好气地看着他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耐心告罄,便沉下脸来,冷声道:“怎么?如今连我的命令也不遵了?”小六好似被雷劈中,全身一抖,立刻噤声起立,垂手低头立在一边。

含章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命道:“从明日起,你每十日来一次,我需要知道玉京街上所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以及你能探听到的所有官宦世家的动静。一切费用都用那两张银票,不准窃取。”小六不敢犹豫,斩钉截铁应道:“是!”

含章这才略松了口气,语气微不可查地放缓:“这几日总在薛家守着,伙食不好,待遇也差。你且出去好生吃两顿,点个烤全羊打牙祭。”小六向来就是顺杆子爬的老油子,又极熟悉含章的脾气,听得有对方心防有漏子可钻,便立刻软了下来,委委屈屈道:“是!”

含章默了一会,指着点心,语气更加和软:“吃吧,吃完早些回去。”小六软绵绵“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闷声不响地将所有点心一扫而光,这才起身向含章行了个礼,如黑夜里的猫一般敏捷地跳出窗户,潜入了黑暗。

含章愣愣地看着明显在和自己赌气的瘦小少年消失在夜色里,半晌,咬牙笑骂道:“这臭小子,脾气见长啊!”

次日一早,含章照旧早早起身,穿戴梳洗妥当,穿的仍是侯夫人给的那身被改过的秋香色妆花织锦缎对襟长袍,这样的大衣裳工序繁琐,总要一个来月才能做出一件。所以目前这是她唯一庄重些的会客衣裳。因着昨日密云传话时说了侯爷的意思,从今日起,二小姐便和府内小姐们一样,需往安泰院老太君处以及侯夫人正房里请安,这虽不是大事,但在人看来也是难得的体面。所以樱兰樱草也比往日更早些过来张罗早饭,其他小丫头们忙着打水泡茶。

才刚吃完了准备起身出门,门外匆匆忙忙进来一个老妈妈,仔细一看,原来是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

樱兰忙笑着迎了过去,许妈妈勉强笑了笑,推辞了樱草殷勤搬过来的杌子,面上带了为难之色对含章道:“二小姐,老太君体贴小姐身体未愈,便发话让小姐多休养几天,请安的事可以暂缓缓。”她说着,脸上明显露出怜悯的表情。 

含章点头应了,眼角扫过旁边的樱兰樱草,面上挂不住心事的樱草一脸错愕地看着许妈妈,徐而又偷偷瞄一眼自己,而樱兰却是一贯的稳重神色,看不出端倪。

她只觉得好笑,头一次请安就遭拒绝,不就是向府里表明自己不被老太君待见么。只是如今天色这般早,老太君怕也是刚起身,纵有话也该是安泰院的人来传,哪里就能使唤上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了?难道真以为自己离开府里太久,这些办事的规矩都忘光了?

老太君这些话只怕昨天就已经说了,偏偏今天就要出门前才猝不及防知会,几乎相当于当着丫头下人的面被狠狠打了脸。这时间拿捏之微妙,好生令人玩味。

许妈妈等了又等,只见含章仍是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恼怒或羞意,甚至眼中还闪过些许笑意,隐带嘲讽。许妈妈一愣,便见那双眼直直往自己看来,浅色眸子似乎极通透,直直将自己内心那些念头看个一清二楚,她不由一惊,忙错开视线,心里正飞速盘算着,却听含章语调如常道:“知道了,多谢妈妈传话。”言罢,抬手示意两个婢女送客。

许妈妈这才放下心来,这二小姐也是个要面子的,不想在自己面前难堪了吧。她略弯弯腰,便回身出门,帘子还没放下,回头间余光瞥见含章已经起身往更衣的素丝屏风后走去,许妈妈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仍旧是觉得捉摸不透,她一行走一行想着,到了院门口,又小声吩咐了樱兰樱草一番,这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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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来客...

两个婢女回房时,含章已经换好了衣服,浅隽绿的上衫,素白绫裙,针线上赶出来的,所以绣花极少,样式显得素雅,含章自己并无意见,但在樱草看来,这裙子比起大小姐和四小姐的,显然粗糙得多,上不得台面。

又因那裙子都是按照侯府小姐的衣裙规格剪裁的,务求达到静立时如花瓣一般散开,即便坐下或半蹲也不会露出鞋子的程度,所以曳地极长,步子稍大便容易绊倒。含章嫌麻烦,自己用匕首比着旧裙的长度裁了一截下来,幸而被樱兰及时发现,将裙子救了下来,小心打了细编,这才勉强能上身。

樱兰走进卧室时,含章正弯腰用手背抚平裙上褶皱,另一侧的裙摆被带起来,露出浅绿的鞋面,光秃秃的没有绣花,最普通的样式。她慢直起身,恰好和樱兰目光相对,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自顾自取了放在床上枕边的一本游记和银狐毯,便朝门外走去。

樱兰自取了鸡毛掸子在屋内掸灰,眼睛一直密切注视着含章,这位二小姐仍旧和前些时候一样,走到廊下摇椅边,自己将面前的草帘半卷起,照旧坐下来安静看书,毫无异样。

樱兰心里乱纷纷的,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也看不懂这个人。含章虽然不像有的小姐那样使性子折磨下人,却也不和人亲厚,她想做的事,婢女们想到了做到了她不会多话,若是没想到没做到,她便自己去做,从不主动开口使唤人,也不会打骂下人。这样一天下来几乎不会听到她说话,受她的影像,渐渐下人们也都极少大声言语,整座院子虽有十几个人,但常常都是静悄悄的。樱兰有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伺候的是个哑巴,但分明又不是。

这个人的周身好似有一层厚厚的冰壳子,沉默寡言,冷漠而疏远,甚至排斥任何人的靠近。樱兰想起侯夫人的吩咐,话语隐晦地让自己好生摸一摸这位小姐的脾气,最好能探明她来此的目的以及今后的打算。但只怕这任务自己决计做不到让侯夫人满意了。 

白日的秋阳既高且远,带了微冷的热度,含章一卷在手,竹椅轻摇,泥壶小火,极悠然散漫,仿佛这样就能消磨所有的时光。

午饭后,含章靠在椅上,正昏昏欲睡,忽听得院门外有人轻拍木门,朗声笑道:“二姐姐在家吗?”笑声如珠,音如黄鹂,倒让这僻静的一角突地染了些许生气。

守门的妈妈憋闷了半日,正盼着有个什么人来解解乏,听到这声音恍如天籁,忙不迭跑过去将门启开,定睛一看,顿时笑成一朵菊花:“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六小姐,快请进来。”

薛定瑜咯咯笑着,一步踏了进来,她眼神极好,一眼便瞧见含章,笑眯眯打了个招呼:“二姐姐!”

含章略皱了皱眉,颔首道:“有何事?”薛定瑜快行几步,长长的碧绿闪光亮绫裙摆泛起波浪,好似一波碧水,荡漾而来,她甜甜一笑,道:“我见昨日二姐姐没有折桂枝插瓶,今日特地去折了两枝送给二姐姐赏玩。”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青釉冰裂纹花瓶,里头插着两枝枝叶繁茂,花团点点的桂花树枝,看面容,却不是昨天那个。

樱兰已经笑着走过去将六小姐迎到了廊下,薛定瑜眉飞眼笑,对着含章盈盈行了个福礼。含章素来见惯了府里众女高人一等的样子,可面前这个少女却三番四次陪着笑脸凑近来,行为颇为古怪,难不成昨日自己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含章略一迟疑,樱草已经眉开眼笑搬过来一个锦墩,薛定瑜摆摆手:“这个墩子没靠背,坐着怪难受的,劳烦姐姐给我搬个靠背扶手椅来。”

含章听得眉间微挑,此间的官宦女子,从来讲究坐卧有规矩,纵然是坐靠背椅子,身体也是绝不会挨着靠背,和坐锦墩亦无差别。却不知薛定瑜有何用意。她素来于应付狗皮膏药般的人物上颇有几分心得,此刻既然摸不清对方用意,便索性不再多想,只静观其变。

樱草果然指挥着两个粗使小丫头搬了一把玫瑰椅过来,又怕椅面寒凉,亲自用锦褥子铺好,这才请了薛定瑜坐下,薛定瑜爽快一笑,便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几乎粘在椅上,毫无世家贵女的形象。

樱草看得目瞪口呆,连打好腹稿的奉承话也忘了说出口,薛定瑜带来的小丫头沁桃却已经见怪不怪地将那瓶叶绿香浓的桂花放在卷起的草帘下方的栏杆上,浓烈欢快的香气立刻熏染了四周,让人心里添了几分愉悦。

薛定瑜心情极好地接过了樱兰奉来的茶,浅啜一口,笑道:“好茶。”樱草生怕昨日之事在六小姐心头留下阴影,忙笑着解释:“这是城外的玉泉水,泡的是侯夫人新送来的顾渚紫笋。”

“大伯母真是最疼人的。”薛定瑜点着头,又捻起一片芙蓉枣泥云片糕,咬了一口,也笑着赞道:“味道真好,今日姐姐的好茶好点心都要便宜我了。”

樱草心里一咯噔,就怕二小姐又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正小心偷扫一眼,却见含章手里握着书本摊在膝头,眼睛看向薛定瑜,目光清明淡泊,并没有素日惯见的冷漠之色。

薛定瑜眸中笑意更盛,眼珠子一转,对旁边丫头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二姐姐说说话。”沁桃忙应了,就去拉樱兰樱草两个,樱兰看了含章一眼,并不见阻拦之色,便带着樱草退到旁边一间小屋里吃茶聊天。只是她心中仍不敢忘记侯夫人的话,略坐了坐便推说要去解手,叫樱草好生照看沁桃,自己从屋后小耳房旁边小门拐了个弯,悄悄走到拐角处静听,此处离含章二人的坐处约有六七步距离,但因廊下安静,她们所说的话却也大致都能听见。

樱兰才凝神静听,便听见薛定瑜委屈问道:“二姐姐,你为何不喜欢我?”这位小姐心思直,人爽利,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般姿态低下地示好却总是碰壁,心里颇为不解,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樱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含章的回话,半晌,却悄然无声,只听得见风吹动远处冬青树叶的碎碎声响,薛定瑜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难为情,低声清咳一下,掩饰安静的尴尬。

“你想做什么?”摇椅微微作响,然后稳住,含章立直身,定定看向薛定瑜,语气十分平淡,却隐含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力。

薛定瑜愣了愣,慌忙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了二姐姐的事,昨日又与二姐姐相见,越发仰慕姐姐为人,想和姐姐多亲近…”

“仰慕我?”含章突然打断,一声嘲讽的轻笑,“你莫不是在说笑?”

薛定瑜究竟人年轻面皮薄,从未被这般尖刻讽刺过,忍不住想要辩驳一番,但一张口却又觉得词穷,无话可说。自己本是昨日相见后羡慕欣喜她处事潇洒、见多识广,直认为和自己是一类的人,这才存了亲近结交之心。但想到母亲曾私下提到过这位堂姐幼年所为之事,在长辈们看来真是大胆妄为,几乎算得上不孝,自己虽对此不以为然,但如今两人本就不熟,自家长姐和她又有些旧怨,自己却还冒冒失失出说那几句仰慕的话,倒像是在嘲讽挑衅了,难怪二姐姐这样不待见自己,今日自己实在是造次了。

薛定瑜正尴尬难堪窘迫不已,便听见院门处有人轻笑:“哎呦,我说怎么三婶婶那里到处寻不到六妹妹,原来跑到这里来说私房话了。”语笑嫣然,廊下两人齐齐看去,却是和含章有过一面之缘的二少奶奶姜蓉娘。

她一身水红妆花芙蓉纹长褙子,头上流云髻边斜斜探出一支三寸长的滴珠八宝步摇金簪,半长的米粒珠滴垂在鬓边随着步伐晃动,明艳照人中添了几分活泼。身后一群丫鬟婆子,提着一篓子金灿灿的大橘子。

薛定瑜见了,立刻压住心头泪意,含笑起身道:“二嫂。”仍是带着笑意的语调,只语气似乎恭敬疏远了些,再不是姐妹间絮絮私语。

二少奶奶笑嘻嘻走过来:“我昨儿个出城去敬香,路上看见好大的蜜橘林,种类和咱们庄子上出的不一样,就想着买些给大家尝个新鲜,便特地弄了一大车,今儿一早各处送呢,老太君和几位夫人都夸甜得像蜜,现在特地送些来给二妹妹尝鲜。”又道,“昨儿个妹妹康复,出了院子与众姐妹游玩,偏我又有事不在,不到之处还请妹妹多担待些。”

含章微微点头道:“不敢。”

二少奶奶依旧笑容满面,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先推薛定瑜道:“六妹妹还不快回去,三婶那里急得都快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了。快些去安抚安抚老人家。”说着又招呼跟自己来的两个婆子,好生把六小姐送回三房院子里去。

沁桃慌慌张张从小房里出来,唇边还粘着半粒瓜子皮,二少奶奶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也不多说,只吩咐要好生伺候小姐,便送主仆二人离开了。

樱草樱兰也先后从房内出来,捧了新茶装了新点心来侍奉二少奶奶。她笑眯眯一双俊俏眼眸,指着中庭道:“这廊下有穿堂风,仍是有些冷,不如我和你们二小姐去庭院里坐着,太阳光足,也暖得紧。”两婢女见含章并未反对,忙点头应了,团团忙着将椅子小几和火炉搬到中庭。

含章蹒跚走到摇椅边,仍旧坐了,又将狐皮毯搭在膝盖上。二少奶奶却没这么怕冷,她笑呵呵的,手里拿着一条粉蓝色绢子扇着风,顺势坐在方才薛定瑜坐过的铺锦褥玫瑰椅上,摇着一对红珊瑚葫芦耳坠,对含章笑道:“妹妹这些日子可住得习惯?夜里睡得可好?下人婢女们伺候得可好?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告诉我,想要什么也只管告诉我去。”

含章将书本放在膝上,略显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敲在书封面上,听完这一大串问话,她只简单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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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甜枣...

二少奶奶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眼神动了动,想到方才所见她和薛定瑜坐在廊下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并不怎么愉快,再联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便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妹妹心里只怕还想着早上的事吧,可老太君也是为了妹妹好,她昨日见妹妹身材单弱,面色又苍白,又问得太医原说是让妹妹修养一个月再出门的,这才休息了十多天,定是没有将养好,所以才特地命人来和妹妹说,且不用去请安,把身体养好了才是首要之事。妹妹只管安心养病,不要见外才好。”

含章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少奶奶这一串妹妹下来,若是一个没听清,只怕被绕晕了去。”

二少奶奶见她心神爽适,语调轻松,显然并未受今晨请安之事影响,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狐疑,脸上却盈盈一笑:“妹妹真是爱说笑。”她眼神轻转,又朗笑道,“我就说妹妹是个明礼豁达的,只二夫人总是慈母之心,她忙着中秋节各世家来往节礼之事,自己脱不开身,又着实担心妹妹觉得受了委屈心里难过,特地催了我来安抚安抚,说妹妹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尽管说给我。结果妹妹自己就想得极明白了,我回头便和夫人说,妹妹是个极懂事极孝顺的,且叫她安一百个心才好。”

含章略垂了眼遮住眸中情绪,沉声道:“有劳二位费心了。”

二少奶奶笑嗔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含章放在膝头的手,顺势拍了拍:“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虽说侯府是一大家子,但论起同源,也只有你和二爷是嫡亲兄妹,侯爷和你父女连心,自是一番拳拳慈爱心意,二夫人是你母亲,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便是你二哥哥,昨儿晚上也同我说起你,直夸二妹妹仪表清华,气质不俗,心里也是喜欢得紧。你离府十多年,侯爷和夫人没少牵挂你,每次逢年过节,念着你孤身在外,夫人总是泪水涟涟、担心不已,如今你好容易回来了,他们高兴得什么似地,说什么也不肯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的。”

这番话说得相当动情,真如嫡亲的姑嫂之间推心置腹般,叫人不得不动容,倘若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要大受感动,当真以为这些人确实是宽厚和美,体恤弱幼的典型。若是幼年的二丫头听了,只怕又要耐不住地跳脚大怒,不依不饶非要辩个是非清白来,然今日的含章已是在外头打磨得皮粗肉厚,不但没有耐不住气,本来懒散生厌的内心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味,她挑挑眉,毫无笑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侯爷、夫人、二少爷和你都是极好的,今日既得了这话,以后纵然我有什么不到之处,心里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二少奶奶一噎,脸色一僵,好在她是内宅里经过几年风雨的人,不过是瞬间功夫又是笑靥如花,她慢慢将手缩回捋了捋鬓边青丝,坐直身子,头上的珠滴晃得耀人的眼:“二妹妹何需这般自谦,边城沈元帅跟前教养长大的女孩儿,自是深明大义,秀外慧中的,又哪里会出什么错呢?”

含章一笑,并未回话,这个话题也就这样被带过了。

二少奶奶又讲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这个新来的小姑子,仿佛两人不是初识的陌生人,而是极熟稔的亲眷。含章知道她的意思,也没有明确表达拒绝之意,淡然应了,有兴致的答上一两句,若是不当说的通通一笑置之。

二少奶奶试探半日,只觉得含章话里滴水不漏,虽面上和气,语调脾性却像污水沟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实在叫人心中不痛快,她今日来的目的已经完成,当下也不愿久留,便笑道:“叨扰了这么久妹妹只怕要乏了,妹妹好生歇着,待你好些了我再来找你说话。”

含章颔首笑道:“二少奶奶好走。”

二少奶奶正起身,听得这话却又笑了:“妹妹这话可真见外,我是你嫡亲的嫂子,这么叫着可生分了。”含章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笑容,叹道:“小时候这么叫惯了,除了在长辈和外人面前,都不让称呼兄弟姐妹的。如今虽大了,老规矩也还记着守着。”

二少奶奶眼皮跳了一下,忙岔开话题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想要的打发丫头去找我,若是我没有的,咱们便找夫人要去。”说着亲昵地拍了拍含章的肩膀,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含章软绵绵靠回躺椅上,竹椅子仍旧又咯吱咯吱摇了起来。樱草撤下几上的糕点冷茶,樱兰捧了一盘金灿灿圆滚滚的大蜜橘上来,又换了新茶。

含章嗅到蜜橘微酸甜润的清香,便伸手取了一个,剥开橘皮,一瓣一瓣分出橘片送进自己嘴里,正咬着一瓣橘子沉思,外头又来了一个人,却是常客,侯夫人正房里的婢女密云,她手里拧着一个小巧食盒,笑吟吟踏进院来,对含章道:“今儿夫人得了两瓶贡上的玫瑰蜜露,特地叫我送一瓶给二小姐,厨房里新做的莲子酪,刚出锅,夫人也叫乘了一碗给姑娘尝尝。”

樱草忙喜笑逐开地接了过来,平日得些分内的衣裳钱物本没什么,可这些份例外得的东西就是添光添彩的事儿了,往日里定琬定琰没出阁之时也是常得的,难得这位二小姐却也有这个体面,也能得到侯夫人额外的赏赐。

密云是个唇红齿白,口齿伶俐的俏丫头,她每次来都要含着笑说许多关怀体贴的话,情深意切得樱草几乎要错以为含章也是夫人的嫡亲女儿了。

这次密云又照例说了几句,含章脸上却是雷打不动的淡泊颜色,又如往常一般接过莲子酪,头也不抬地吃了,这位二小姐有个最大的好处,不挑食,无论给她什么,她都能吃个精光,连晚上放在小柜里的点心也常常是吃得一干二净。难得的是这样吃法她却不见长肉,身上仍是单薄瘦削,脸上气色却是明显好了,蜜色的皮肤也渐渐白了些,倒比以前耐看许多。

樱草一直紧盯着密云的嘴,可是从头到尾也不见她说出自己心里想听的话,不由有些恹恹,待到晚间回了耳房,还是忍不住问樱兰:“姐姐,明儿是中秋节呀…”

樱兰正在铺床,闻言笑道:“怎么了?想回家里去吃月饼?你明儿早上告假吧,我来顶你的班。”

樱草一听,忙不迭摇手:“不,不,我是说,怎么密云没说要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呀?”

樱兰手一停,又继续铺平被子,压低声音道:“今儿早上老太君才说不让二小姐出院子,夫人这个当口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了。”

樱草偷觑了她一眼,手里玩着腰间缎带,小心翼翼问道:“既然说要养足一个月才能出门,那岂不是连木樨雅会也去不成了?”她自从上回被樱兰唬过以后就规矩了许多,不但逾矩的话轻易再不敢说出口,连说及和主人有关的话题也有些草木皆兵,极怕被骂。

樱兰见她这样子,忍不住想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蹄子,一门心思就想着出去玩。”樱草见她没生气,不由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她的手,催道:“姐姐,你比我聪明,这事一定想得明白,你快告诉我呀!”

樱兰被她喊得没了脾气,压低声音道:“木樨雅会的事是侯爷定下来的,老太君定然驳斥不了,你且放心好了。即便是明天的家宴,也需看侯爷的意思,若是他发话,二小姐必是能去的。”

樱草不信:“当真?”樱兰自是点头:“错不了。”

虽然樱兰说得笃定,樱草仍是将信将疑,她倒不关心别的,只想着每年中秋家宴,伺候的丫头都能领到赏银封儿,这回自己晋升了二等丫头,该领一两银子的赏银了。

次日正是八月十五,厨房里一早就送来各种馅料的精巧月饼,丫头们也都有份,樱草没精打采地吃了两个,伸着脖子看向院门外,就盼着突然有个人前来报喜,说老太太邀请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只是从早上太阳初升直到日头偏西,仍是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昨日里连番接踵的人好像约好了似地,一个也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