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奶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水色的秀眼瞪得滚圆,面颊陡然绷紧,腮边一点点新搽的胭脂没有附住,星星点点掉了些下来:“当真?!”声音里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富妈妈一脸得色藏都藏不住:“那还有假?我亲耳听冯妈妈说的,哼,她素日里怎么对二少奶奶的,今日便要她也尝尝这滋味…”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半上午的工夫,侯爷早朝尚未归,他屋里多了两个姨娘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座侯府,贞华院自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晨起后含章照旧云淡风轻地坐在廊下看书,不经意瞥见薛定瑜送的那瓶折纸桂花,金黄的花朵已然有些枯萎,她沉思了片刻,起身去了院中冬青树下,树上正结满了一束一束女贞子,隐隐散发出青苹果般的酸甜气息,树叶葱郁碧绿,果实累累,娇嫩可爱,含章却捡那没有挂果的鲜嫩枝子折了两枝,拿回来指着那桂花道:“六小姐送的桂花,换了这个冬青枝送回去,权作回礼吧。”

樱兰应了,忙捧了花瓶去换水,却见樱草鬼鬼祟祟闪身进来,先是嘟嘴道:“两根树枝做回礼,真够寒碜的。”抱怨完,又悄悄附在樱兰耳边说了几句。

樱兰大惊,险些失手跌了青釉花瓶:“真的?”

樱草一双眼睛睁得瓦亮瓦亮,闪着莫名的兴奋,悄声道:“外头都传遍啦,肯定没假的。姐姐,侯爷房里这些年不是一直都没有小妾通房的么?这回一下子多了两个呢。”樱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些话万不可和别人去议论,咱们如今是伺候二小姐的,说话做事要更谨慎!”

樱草本意是来卖弄消息的,结果却被训了两句,满脸不高兴道:“知道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樱兰左思右想,总不放心,迅速换好水就往外走,才过拐角,恰看到一身葱黄衫子的密云手里提着一篮子紫艳欲滴的葡萄,正笑吟吟站在台阶下给含章请安。樱兰心头一动,忙快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密云笑意盈盈道:“你可来了,这是今儿早上刚到的葡萄,从南边快马运来的呢,夫人说让二小姐好好尝尝鲜,特地把自己的一份也分出一半送了来。”

樱兰忙放下花瓶,接过篮子,陪笑道:“这个时候的葡萄实在金贵得很哪。”密云笑笑,又和含章道:“因着后日要去木樨雅会,夫人特地请了一位老嬷嬷来教导两位小姐宫廷礼仪,虽说公主府不是宫中,但注意些总是没错的。那位嬷嬷上午在六小姐那里,下午饭后便会过来。二小姐可觉得合适?”含章点头道:“甚好。”

密云又笑着福了身,便告辞了,樱兰见她目光微闪,心头一动,便把篮子放了去送客。含章淡淡扫了一眼,仍旧转回视线去看书页。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拐到视线盲角处,密云敛了笑容,皱了眉头低声问樱兰:“她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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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故人...

中秋节后第三天,恰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辰时过半,薛府的西角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驶出三辆马车,前头两辆垂着金丝绣带珠玉网络的双驾马车,分别坐了四位参加木樨雅会的少奶奶、小姐,最后头的则只是油壁车坐着跟随的婢女婆子,梧桐焦黄的叶子逶迤而落,恰好垂落在车顶,不多时,又在马车轻碎的颠簸中掉落地上,被车轮碾压而过。

薛定琬一身明亮的碧绿色衣裙,头上的凤钗是成色极好的翡翠,翠色晶莹的凤嘴里衔着一连串黄豆大小的浅色翡翠环,镂刻了精细花纹的小环彼此相扣,最尾端吊着一粒深绿的翡翠珠,整串连环和凤钗上毫无一丝拼接痕迹,竟是用一整块翡翠雕琢而成,当真巧夺天工。她懒懒倚靠在一块金丝绿绒的大迎枕上,碧色翠珠垂荡耳边,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含章:“哟,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沈家二小姐一身傲骨,不肯沾我的光呢。”

含章阖上修长的眼,软□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车里光线偏暗,在明亮光芒下一望无疑的冷漠气息似乎都偃旗息鼓,看上去单薄无害,甚至还有些可怜兮兮。眼前这个人,无论是权势家势,抑或是在京城贵女圈的名望地位,毫无一丝可以与自己相比的,更不用说她还是个残废,薛定琬几乎有些怀疑自己前几日对含章的那几丝畏惧纯粹是错觉。

她娇笑一声,继续道:“哎哟,看我这张嘴,老是口没遮拦的,明明是欢喜妹妹能和我同来的好话也能说变样,也怨不得妹妹记恨。我知道妹妹还记着小时候那些小孩子间的玩笑,那时候人小不懂事,玩起来胡天胡地的,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至亲骨肉,那日我当着那么多妹妹的面给你认错,也给全你面子了,难道咱们这嫡嫡亲的姐妹还有隔夜仇不成?你如今形单影只的,做姐姐的看了也着实替你难过,这不,特地带了你来这别人挤破头也进不来的雅会,你在众多皇亲贵族面前露脸,兴许就能相到一门合意的亲事。到时候你嫁得好,咱们侯府还要沾你的光呢。”她越说越是欢快,到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天上真有个光闪闪的馅饼掉到面前。

含章睁开眼睛看向她,目光清明:“有劳大小姐费心。”

薛定琬直起身,缓缓道:“说这么客气做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我这个姐姐该做的罢了。你既然是个识得好歹的,自然也该清楚,前日你惹恼了祖母,今天却还能这般安逸地坐上去公主府的马车,这其中父亲母亲为你担了多少斥责闲话,母亲更是受尽了委屈。她这一片慈爱关怀之心,你若是不想着报答一二,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含章挑挑眉,道:“可大小姐也说了我是形单影只,一无所有,却拿什么报答?”

薛定琬粉唇微勾,甜蜜一笑:“还能有什么?父亲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你能一帆风顺嫁个好人家,从此太太平平一生无忧。你既然有心报答他们,不如好好结识几位夫人,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含章轻笑着点头:“好。”

薛定琬一怔,这就完了?一点反驳也没有?这样恭顺服从的态度未免太反常了,她准备了许多能灭对方威风的大道理要讲,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同意了?薛定琬只觉得一肚子话就像茶壶煮饺子一般堵在喉咙里倒不出来,颇有些憋得慌,偏对面的人云淡风轻,叫她更是恼怒。只是碍于今天的大事,薛定琬不得不按捺性子,直接跳过中间讲述重点,她颔首浅笑,黑色水杏眼波光流转,竟恍如侯夫人近在眼前:“到了那里,到处都是显贵皇亲,你且跟在我身后,万不能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

她又叮嘱了几句,含章并无反对,一一点头应了,。

待得到了寿宁长公主府,宏伟庄严的府邸占了半条街,高高的朱红镶铜钉大门紧紧关着,仍是只开了角门,饶是小小角门,却也不比薛家大门逊色多少,果然是皇家气度,叫人一望而生敬畏,守卫们查看过请帖便放行了,马车粼粼驶入府内,不闻一声咳嗽,耳边只听得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响,连薛定琬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放缓呼吸,神情间也恭肃起来。

过了一会,外头有人朗声道:“安平伯府昌平侯府诸位女眷,请下车。”安平伯府的婢女打起绣金车帘,薛定琬吸了一口气,深深盯了含章一眼,伸手搭了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下车。

外头车下候着个管事媳妇打扮的青年女子,冲着薛定琬等人福身道:“几位少奶奶、小姐,请随我来。”她气度与一般媳妇不同,沉肃端庄,隐含了威严。薛定琬猜她大约是宫里出身,忙笑道:“不敢,不敢。”说着塞了个金线牡丹荷包,那媳妇笑笑,大方收了,待后头两辆车上的人都下来便回身引路,樱草忙上前几步跟在含章身后。

含章侧过身瞥了她一眼,眼风扫向立在马车边的小六身上,小六趁人不注意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几人正欲入内,忽听得来路上由远而近一阵急促马蹄声,夹着一阵欢笑,踏破了四周平静。几位来客心下生疑,今日公主府内院都是女眷,是谁敢如此放肆,在此地纵马大笑?

便见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来,上头一抹鲜艳红色,那马上人骑术甚佳,临到近前,猛的勒起马缰,枣红马两前蹄临空,一声长嘶,已然止住了步子,红衣骑手跃下马,大笑道:“程熙朱嘉那两个小子实在没用,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追不上我了。”说着随手将马鞭扔给旁边一个侍女,几步走到二门前,正撞上薛定琬一行人,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对着几人一笑。

那年轻媳妇忙上前两步,笑容满面地对着这少妇打扮的红衣女子福身:“世子夫人,这几位是安平伯府和昌安侯府的女眷。”红衣女子一愣,继而爽朗笑道:“原来是亲戚。我父亲是定远将军李成鹏,夫君是东泰侯世子傅襄。”

薛定琬本是不动声色打量对方,听到这话,不免变色道:“你…你是李娘子的外甥女?”对方笑呵呵点了点头。

薛定瑜和王欣辰走近前来,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见了这架势,隐隐约约回忆起小时候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无意间听见厨娘们聊起侯府旧事,说当年的侯府大夫人寡妇再嫁,居然也能嫁得国公府的幺子做正头夫人,只是这人未免太不惜福了,不过是怀孕时夫君纳了房里丫头做妾,便不服气地大闹了一通,最后居然落了胎,强迫夫家和自己和离,简直就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不过含章知道的不止这些,这位出身将门的李夫人三十多年前曾在边关小城仅凭几千兵勇就败了前来偷袭的几万西狄人,她也凭此功劳得了个忠义乡君的诰封,但后来李家男丁大都战死沙场,家族式微,这些事也渐渐湮没无人提起。

如今见到这位李夫人的养女,却与官家女子截然不同,一身飒爽,英姿勃发,几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当年李夫人红妆退敌的英姿了。含章看着,对她倒有了几分好感。

但薛定琬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自家大伯母没有守节不说,嫁出去了还闹成这样,别人说起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时总会牵涉讲几句薛家的是非,她小时候跟了母亲出门常被人指指点点,害得侯夫人一气之下深居简出,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再出门,这着实不是什么好记忆,李夫人这个名字在薛家更是绝对的忌讳,虽说后来薛崇礼与傅襄交好,碍于这般旧事却也只限于君子之交,从不曾通女眷之好。幸好那李娘子已经离京十多年,她的旧事也逐渐被人忘却。

但如今薛定琬碰到罪魁祸首的外甥女,哪里还能有好气,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冷笑道:“既是李娘子的亲戚,论辈分年龄我当称呼一声姐姐,只这亲戚两字,我薛家实在不敢应承。”

本来和煦的气氛陡然一僵,王欣辰眼见对方笑容僵在脸上,不由脸色一白,她不知道昌安侯府和眼前这女子的恩怨,只觉得此人连公主府的奴婢都如此礼让,必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自家大嫂这般冷嘲热讽,只怕要得罪她了。于是王欣辰拉了拉薛定琬的袖子,悄声劝道:“大嫂…”

薛定琬哪容小姑子置喙,袖子一抽,白了她一眼,正待开口训斥,便听得世子夫人爽快笑道:“的确如这位妹妹所说,是我莽撞了,总喜欢亲戚越多越好。”

薛定琬一滞,这位世子夫人的亲属大都已经亡故,她这样坦荡认错,不但让人无法责备,反而会生出几分同情。反倒是自己显得小家子气了。薛定琬横行惯了,近来却屡屡吃瘪,不由暗生恼怒,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安平伯府她的地盘,少不得收敛情绪,勉强笑了笑。世子夫人却是朗朗大笑着对众人点头示意,转身进了内宅,往旁边一丛花树后一转就不见了,看样子竟是对这公主府熟悉得紧。

薛定琬很是疑惑,看向那管事媳妇,那媳妇看出她所想,淡然笑道:“世子夫人的姨母是长公主的好友,世子夫人也是我们公主府的常客。”她虽也是笑着,可明显比方才疏远了许多,且话中对世子夫人的维护之意更是不言自明。那李娘子竟是长公主的好友?!

薛定琬听得一愣,继而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心中不由大是后悔方才鲁莽,焦虑地忐忑盼着自己说的话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才好。

管事媳妇虽面上淡淡,却也尽职尽责,将薛定琬一行人引到木樨园的一处月洞门前,这才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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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初见...

园内甚是宽广,一应楼台轩馆都极富丽大气,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各色花木,其中尤以百年丹桂为多,亭亭如巨大伞盖一般,桂花一簇簇点缀其中,好似碧天里闪烁的繁星,尚未靠近便闻到阵阵浓烈催人欲醉的香味。其下或设桌椅或铺锦毯,众夫人小姐三五成群在树下聊天,游戏,星星点点的桂花不时飘落,或落在年轻小姐眉心、发间,便引来一阵笑声,颇为悠闲的场景,恍惚竟有几分书里写的唐人游乐游原的意味。

寿宁长公主身份地位都高,由她举办的这雅会更是玉京城里有名的赏秋之宴,常有皇亲贵戚参加,所以玉京里但凡贵族小姐初初参与女眷之间社交往来的,都以能在这雅会上出席为荣,若有幸能得公主夸赞更是一份难得的荣耀。因此,薛定琬手上的三个名额都请的是未出阁的女孩儿。

几人甫一入园,便有着绿地小黄碎花衫子梳垂髫髻的美貌婢女盈盈而来,将她们引到一处锦毯,待四人跪坐了,便在海棠卷几上奉好新茶细点,这才恭敬退下,其动作流利,目不斜视,显然训练有素。

青白淡雅、触手温润如玉的极品影青瓷茶盏,低级的官宦人家都未必能有一套待客,而这里确是如寻常瓷盏一般人手一个,里头泡的茶是贡品涌溪火青,色泽墨绿莹润,小小珠粒在水中缓缓展开形状好似似兰花舒展,实在美妙得紧。

薛定琬一口气不来,便多喝了两口水,又用浅烟柳绿的绢子轻轻拭过唇边,明丽秀眼瞟了一眼坐在对面静静饮茶的含章,正思忖着什么,忽听见一声娇啼:“哎哟,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几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额间贴了花钿的红衫少妇扶着小丫头,笑意盈然地走了过来。薛定琬一喜,忙起身笑道:“我正要找你去呢。”说着上前几步,亲自扶着那少妇另一只胳膊,将她引到锦毯上座坐了,自己陪在下首。

那少妇看着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身颜色极美的海棠红色衣衫,一张柔腻鹅蛋脸,细长的眼眼波流转,徐徐扫过眼前几人,笑道:“这几位就是你的妹妹和小姑子吧?”薛定琬满脸堆笑,忙点头道:“是,”又对含章几个道,“这位就是公主府的三少夫人。”

含章一听便明白,此人就是公主幼子的新妇陆湘,正是她给薛定琬送来的雅会请帖。

含章年长于她,便不行礼,只颔首示意。陆湘却是大喇喇细细打量了三人一番,最后停在含章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笑道:“怪不得阿琬常提起你,原来是个俊俏妹子。”她比薛定琬只怕小了四五岁,却用年长者的语气说话,但薛定琬脸上却无一丝不快,仍是笑意满脸。含章心下奇怪,不由多看了她们一眼。

陆湘已经收回目光,笑眯眯凑在薛定琬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薛定琬咧嘴一笑,两人看着都十分开心。含章淡淡垂下眼,抿了一口清茶,她虽不清楚这两人的交情到底如何,但只看一人着红衣一人穿绿裳,大体也能猜出这段友情里掺杂了多少水分。

好在陆湘还记得自己身为主人的职责,闲聊两句,便带着薛定琬几人去拜访木樨林中小轩里歇息的贵夫人们。

官宦世家女眷结交,也不过是先点头交而后登门拜访,若是特别要好的,便会考虑着做个儿女亲家。

薛定琬年纪并不大,但她作为一个能当家做主的伯府女主人,在京中女眷里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了。所以陆湘给她介绍的也都是地位相称的贵妇们。其中有位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人是陆湘的表嫂,直拉着她说笑,又对着薛王两家的三位小姐看了又看。

年轻的小姐们在这样的场合都要矜持,摆出娇羞的样子供人打量,含章年纪和块头都不小,但碍于未出阁的身份,也只得夹在十四五岁的王欣辰和薛定瑜中间,低下头伪装出很羞涩的样子。

贵妇人们自是对着几个小姐夸赞了一番,虽说嫡庶有别,主要是赞赏两位年少些的嫡小姐,但也连带着做陪衬的含章也得了个斯文娴雅的评论,倒像是她五岁时做过的那件惊世骇俗的事从不曾发生一般。即便如此,那些人层层笑容里扫来的不怎么善意的目光却终究骗不了人。

这样的场子赶了好几场下来,陆湘便嚷腿酸,要拉着薛定琬去旁边凉亭歇息。薛定瑜和王欣辰这会儿已经从刚开始的略带拘谨渐渐放开了些,说想要四处走走结识新朋友,陆湘便让婢女带了她们三人去园子里的月桂迷阵里玩。

月桂迷阵在木樨园的东南角,是一大片齐腰高一臂宽的月月桂矮树组合而成的香气四溢的迷宫,正中是个建在小高台上的白石亭子,整个迷宫错综复杂,从入口进入后便有七八条通路,只有一条能正确抵达中央小亭,其他或是死路或是直接通向出口。许多年轻小姐拖着曳地长裙,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薛定瑜一见便来了兴趣,拉着王欣辰就往里面走,她这一日似乎在和含章赌气,除了礼节上的招呼外一概不理不睬。

含章腿脚不便,也不愿去追她们,自己慢吞吞在迷宫道里晃悠,樱草跟在后面约两步远处。原本今日该是樱兰跟着,可她出门前不小心跌了一跤,腿上拉伤,只得临时换了婢女人选。好在樱草今日倒乖觉,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倒是十分尽责。

含章晃晃悠悠沿着右边走,不多时竟然转出了迷宫,显然这是一条错误的路线,她回头望了望,薛定瑜两人已经走到白石小亭旁边,正和两个绫罗裹身的年轻贵小姐聊天,似乎很是开心。含章微微一笑,便顺着眼前的路直走下去。

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巧花厅,门户大开,想来便是供客人们走累了歇息的,含章悠然迈步进去,坐在厅内圈椅上,歇一歇略显疲乏的腿。樱草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低声扭捏道:“小姐,我想去出恭。”含章点头:“你去吧,我就在此地。”

樱草忙忙点头,掉头就出去了。此处无人来,婢女们也不知去了何地,含章无聊坐了会,不经意间抬头,便被墙上挂的一副月下美人嬉戏图长轴画吸引了。她心头一动,便起身过去,细细从头看到尾,尾上提了两句古诗“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落款很潦草,依稀能辨认出一个罗字,含章看到这里,整个人怔住了。

“我这幅画竟如此好看?居然让你看得这般入神。”一管略带沧桑的笑音从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深涧流风。

含章忙回头,只见一个着绛红衣衫的女子笑吟吟站在门边,她年纪已经很大,发鬓也有了些微灰白,但身材匀称修长,容貌依然美艳,一双眼睛尤其锐利慑人,鹰隼一般,虽是在笑,也挡不住那透过目光而来的压迫力。

“我虽不懂画,也觉得这幅画里美人神态惟妙惟肖,用色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含章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并不回避,直直对望过去:“久仰李娘子大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话语中几分喜悦之意却分明不是作假。

李明则愣了一下,慢慢沉下笑容:“你是哪家的小姐?我竟从未见过。”

她肯定自己决没有见过面前的女子,仅凭那副题字就能认出自己的身份,定有蹊跷。李明则陡然敛了柔和神色,眼中寒芒大盛,目光历历真如有实质攻击之力般朝人面上袭来,叫人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挡了。

含章含笑抱拳:“家祖名讳沈三。我在边关时听了不少李娘子的故事,与娘子实是神交已久,今日相见,却如旧识一般。”她来玉京许久,很少真心笑过,这偶然一笑,便如春笋破土,冰裂泉流,面容也生动流畅起来。那迎面而来的寒冷目光遇到这笑容,便都化为柔和春水,潺潺隐去。

李明则微怔了怔,继而哈哈笑了起来,眼中凌厉寒光尽消,笑意盈盈中闪过一丝赞赏:“我常说年轻一辈的姑娘都越发娇气了,便如花圃里的娇花一般风一吹就断,想不到今日还能遇到一棵挺拔的小树苗儿,到底也没那么失望了。”她虽久不在京中,却也知道这位姑娘才五六岁时就从侯府偷跑出来,和个老嬷嬷一起跋涉几千里去了边关找外祖父,着实是件曾震惊玉京的事。

含章心里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瞬间功夫,她背上已经湿透,手心也都是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方才曾有幸得见李家姐姐一面,英姿飒爽,丝毫不输男儿。叫人心下折服得紧。”若是薛定琬在此地,听了这话必定要大惊,什么时候臭石头一般的含章也学会说这些拍马屁的甜言蜜语了?

李明泽却毫不介意她的恭维话,只笑着摇了摇头:“她到底没经过什么事,面上能唬人,里头却嫩了,也就能在那些娇花里出挑些罢了。”

原来这小姑娘已经见过了外甥女,想必也听说了自己和长公主的渊源,如此一来,她能叫出自己身份倒也说得过去。李明则心中闪过思索,这才全然释疑。

含章一笑,没有接话。

李明则上下打量了含章一番,又道:“我听说你跟着沈帅在胡杨城的,怎么又出现在此处?难不成沈元帅回京述职了?”她久居原籍,不久前才回京,自然还没来得及知晓玉京大半个月前的新闻。

含章摇头道:“祖父仍在胡杨,我是回薛家的。”李明则闻言,皱起眉道:“好好地跟着你祖父就罢了,回那薛家做什么?那家人惯会磨人,没得带累坏了你。”

果然是在薛家做过媳妇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也不知当初她还在薛家为妇时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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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微涩...

含章回京这么久,也只听到得这一句真心话,不由心中感动:“这是祖父的意思,而且…”她微微一笑,“我与他们还有一些旧事未了。”含章说着,眸光微冷。

李明则看得仔细,心中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想想这丫头行事的性子,豁然明了,哈哈一笑:“好,你自去了结旧事,若是什么时候不耐烦和他们一起了,不妨来我家,我大伯父和你祖父有过同袍之谊,你是故人之后,自然就和我的亲侄女一般了。”

含章也不推辞,抱拳笑道:“如此甚好,多谢李姑姑了。”这两人言语之下,倒是不约而同的半字也不提起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大伯母和堂侄女的关系。

含章这样爽快改了称呼应下,倒合了李明则的性子,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顺眼,恨不得拉回家去给自己做女儿才好。这么想着,脚下生风地大步走了过来,笑着就去拉含章的手:“走,这里怪闷的,跟姑姑去外头说话去。”

含章自然求之不得,点头应了,两人正要启步,外面一头撞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樱草,她一眼望见李明则,吓了一跳,头上的汗顾不得擦,微喘着气慌慌张张对含章道:“二小姐…大小姐在找您呢。”话一出便意识到不对,她是借着出恭的名义出去找薛定琬的,一惊之下这样直说出来,便是不打自招了。正手忙脚乱地想多说几句圆一圆谎,含章却似并未注意到其中自相矛盾处,缓缓收了笑容,对李明则拱手道:“姑姑,我今日有事,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访了。”

李明则眼带讥诮地扫了瑟瑟发抖的樱草一眼,对含章点头叹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吧,记着我说的话,你姑姑我可是从不说废话的。”

含章笑着颔首,欠欠身,这才转身随樱草去了,李明则在后头目送,却突然眼一眯望向含章左腿,这样的姑娘居然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她又联想到含章的身世,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含章走出花厅,感到那坚硬目光离开自己,这才暗中全盘放松下来,凤眸中和暖的色调渐渐转了铁灰冷色,那副画上美人的方位暗合了雁行阵的阵法,这倒也罢了,这阵法原是兵法里弩兵常用的,偏生那字——含章微侧了头,眼角余光扫过那已被木樨枝条掩映的花厅——只是目前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尚未解决,无法腾出手来去弄清楚。好在如今有了头绪,也知道该往何方努力了。

她缓缓笼了手在袖子里,抬头看向前方,眸中一丝凝重光芒一闪而过。

陆湘坐在几株美人蕉旁的藤椅上低了头慢慢饮茶,薛定琬沉着脸在一旁来回踱步,薛定瑜和王欣辰两个低了头站在一旁。远远听到脚步声传来,薛定琬忙转身看去,果然是含章跟在樱草身后而来。

薛定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就训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生跟着她们别走丢了么?你身为二姐怎的只顾自己去玩?这园里都是贵人,幸而没有冲撞到谁,否则看你如何收场!”她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含章只含肩缩背,低头垂了手听,毫无一字反驳。

薛定琬已将她的恭顺归结于土包子没有见过世面的露怯以及在众夫人的轻蔑下生出的自惭形秽,颇为得意这次出门果然打压了她嚣张气焰之余又不免暗生鄙夷,挺着腰板接着训了两句,最后严厉吩咐道:“稍后还要去木樨堂用饭,樱草,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小姐,她要是再走丢,我唯你是问!”樱草忙唯唯诺诺地应了。

薛定琬抖足了威风,这才满意地回身,陆湘托着茶碗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训妹记,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很是满意地放下杯子,携了薛定琬的手往一处宽阔厅堂里去了。

厅里摆了十来张桌子,已经断断续续坐了许多人,间或还有人自外而来落座,彼此间低声招呼玩笑,陆湘让婢女把薛定琬几个送到靠边的一张桌子上,自己去中间主桌坐了。

薛家几人同桌的也大都是有爵之家的小姐,有两个是薛定瑜刚刚认识的,几人正热络地小声聊着天,她好像很钦佩其中一个颇见过几分世面的周小姐,看着对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就和不久前她和含章说话时一样。

含章不由有些好笑,小姑娘果然就是如此善变,但凡遇到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子便忍不住要去亲近喜欢,等到熟悉没有了神秘感便会觉得褪去了光环,没有新意。好比小孩儿玩的绢人,总是新的漂亮的更受喜欢。

那位周小姐仪态端庄,架子却摆得颇高,知道了含章的庶女身份后便眼一沉瞥向一边,毫无结交的意愿,薛定瑜不免有些疑惑,王欣辰拉了拉她,悄悄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薛定瑜这才注意到满桌的贵女里竟再没有一个庶女出身,原先被忽略掉的事情渐渐浮上心头,原来自己这位见多识广、颇有几分不凡的新姐姐和家里的定珍定珠却是一样的身份,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却偏生摆出那样冷漠的傲慢架子来拒绝自己的示好,薛定瑜突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于是她嘴一抿,白了含章一眼。含章看在眼里,豪不以为意。

不多久人都到齐了,寿宁长公主也姗姗而来,她是个年过半百的雍容贵妇,眉目温煦,举手投足却不掩端庄威严,一身明紫色锦绣华服,鬓边还应景地还插了一串金黄木樨花。待长公主与众人说笑寒暄几句,落了座,婢女们便开始上菜,含章仔细看了看周围,并未曾发现李娘子和世子夫人的踪影,只怕是已经走了吧。

随着公主举筷,众人也跟着提筷就箸,含章脑中仍回想着李娘子的形象,尤其是提到世子夫人时那一闪而过的欣慰和满足,满是亲密的柔情暖意,含章从小到大,除了陪伴过自己短短几年的沈嬷嬷,再未受过年长女性的关怀,她不由有些羡慕那位红衣似火的世子夫人,在这个世间,一个已嫁女子能这样潇洒恣意、率性而为,必然是着有长辈和丈夫的全心呵护和包容。

这样的世子夫人和李娘子,实在可敬可爱,若说与心头猜想之事相关,却是她不愿意相信的。

她心里有事,不免有些怅然若失,饭毕在偏厅用茶时也仍深思恍惚,薛定琬皱眉看了看,便让她出去散散再回来。

木樨堂外正是一脉活水,不远处架着曲折小桥,含章立在水边遥望对岸,樱草指着那人多处道:“二小姐,那里正在玩投壶呢,咱们也去看看吧。”含章却是看见那株高大桂树,似乎是纯白的银桂,远远望去,花朵雪糯一片,迎风而来地香气也是清远悠长,使人心旷神怡,她点点头:“也好。”话音刚落,却感到身边人陡然一僵。

她略带疑惑地看去,樱草一脸不自然,虽极力掩饰,眼中仍是闪过焦急惊慌,似乎含章所说的话并没有符合她的期望。

以自己惯常不爱热闹的性子来说,此时往人少处去才是合乎常理的选择,一念转过,电光火石间,含章心里雪洞般清晰明了起来,樱兰意外的摔倒,来时马车上薛定琬的话,陆湘意味深长的笑,贵妇们犹如审视货物般挑剔轻蔑的眼神,似乎已经隐隐指向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结果,自己只是别人试图玩弄于股掌间的对象,而樱草,不过是这个局里的其中一粒棋子罢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脑中薛侯爷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还是有些微酸涩,虽然如清风拂水面一般极轻极淡,但终究还是难过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含章眼波微动,倏尔一笑,道:“算了,人太多,不如我们去那边吧。”她手一指,正是顺着流水掩映在花柳丛中一条静谧安详的石子小道。

樱草眉间一松,笑得特别甜蜜谄媚:“是呀,那里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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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背影...

含章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极慢,石子小道很窄,路边垂下的细长垂柳不时拂过她的手臂肩头,樱草很是殷勤地用手替她挡开了。不远处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艳丽菊花,五色斑斓,吐出万缕千丝,空气中也弥漫着微苦的菊花芬芳,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桂花树了,想必已经出了木樨园的范围,却不知是公主府的哪一处,含章无心猜测,只静静观察着樱草的动静。

樱草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眼睛却偷偷四处乱看,似乎有些心焦地在找什么,猛然看到一个地方,先是眯眼凝神细看,继而大松一口气般暗喜,含章了然,顺着她视线那一点瞥了一眼,却隐约看见一片蓝色袍角一闪而过。

两人如今已走到石子小路的尽头,绕过一座高大假山,眼前道路豁然开朗,水流在此处积成一个小小池塘,上头压着一座长条形宽阔亭子,一座小拱桥架在亭边,连着对面几间宽敞轩丽的屋舍,一列的高屋青瓦,比起木樨园中房屋大气中仍有几分秀丽风致,那眼前这一片则完全是大开大合的风格,颜色也典雅厚重了许多,透着逸然的书卷气。含章心下明了这只怕是公主府里的内书房了,能来此处的应是公主府的亲眷好友,那袍角闪过的地方恰是在亭子边假山尽头,想来是个在此处歇息赏景的男客。

樱草眼睛已经亮了,隐约透热切光芒,伸手就要去拉含章的袖子,她举止动作都尽量隐蔽,偏巧含章目光锐利,一丝一毫都不曾被看漏,眼见那只手就要挨到自己袖边,含章眸一沉,五指一伸,迅如闪电卡住樱草的脖子就势推进旁边假山山洞。

樱草条件反射试图尖叫呼救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连一个破碎的音节也没有漏出,她两只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后骤然瞪到极点,满是惊恐畏惧,染了红色凤仙花汁的红指甲青葱手就要去掰含章的手。含章冷笑一声,左手一抖,从没过指尖的长袖里闪出一道金光,一支细长金簪直直抵住樱草右眼,那冰凉尖锐的尖端似乎已经刺到她惊惧以极的眼珠。

“再动我就扎下去!”含章轻声威胁,却让人浑身僵硬,彻骨冰凉。樱草已经吓傻了,头紧紧往后贴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极端恐怖下连眼睛也忘了闭上,直直瞪着那近在眼前的金簪。

含章声音极深极冷,仿若万年不化的冰寒,散出阴冷的寒杀之气:“我现在放开你脖子上的手,但如果你乱动或是出声,我这簪子就会捅穿你的眼睛,直直刺进你的脑子里去,”她顿了顿,声音放柔,浅浅冷笑里似乎还矛盾地夹杂着引诱般的蛊惑,“你若是不信,或是觉得我不敢,不妨试一试。或者,你也可以等我体内的娇软散发作了再叫,也不迟。”

她怎么知道的?!樱草看着那双黑色里泛着血红的眼睛,被那仿若嗜血般甜蜜的残忍吓得浑身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连含章的手离开她的脖子都没有察觉到。

含章看着她的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后退,眼中那危险的光芒黯去,眼波忽动,突然命道:“脱下外衣。”樱草已经全身打着摆子,眼珠子也硬了,怎么都动不了,含章嗤笑一声,伸手去剥她外裳,然后撤了簪子,脱下自己外衣扔到她身上“穿!”

樱草终于有了些活气,满头大汗,抖抖索索地穿上了含章那件缃色织锦撒金线牡丹的耀眼褙子。

待她抖着手穿好,含章已经穿好了她的天青色短襦,正抱着手打量自己,那面上的神色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好似菜市场里的人打量笼子里的活鸡活鸭一般,似乎就想着怎么拔毛破腹,掏肠去胆,樱草心惊胆颤,突然想起樱兰曾经的告诫:“二小姐是个绝不能得罪的人,她和所有小姐都不一样。”她突然极端后悔为了两百两银子和提升为一等大丫鬟的待遇而应下大小姐所吩咐的事。

正想到这里,突然含章手一动,仍旧是一道金光,樱草心提到嗓子眼,瞬间已是万念俱灰——却只觉头上一紧,“赏你了。”

那只刚刚还抵在自己眼睛上的簪子如今插在了自己发间,含章手下不停,将头上的金簪、凤钗都取下来安在樱草头上,这才点头:“行了。”

樱草头上顿时便如压了千斤巨石,心头却忽然生出一丝勇气,颤抖着嗫嚅:“二小姐…”含章却不多说,在她手肘上一扶一暗,使了个巧劲,樱草半边身子都麻了,登时痛得咬牙,含章却毫不怜香惜玉,半推半扶着缓慢出了山洞,再不曾说过一个字。

两人紧挨着走出了假山,往那长条亭子而去,远远看去,却是一个高挑的丫鬟紧紧扶着自己的主子,因为动作慢,倒也看不出两个人行动都不怎么利索。

樱草好容易熬到亭子里,又被含章抓着肩膀按坐在美人靠上,她此时早已完全明白二小姐已经洞穿了这个计划,如今这样换了衣服将计就计,只是这样一来,事后自己在大小姐那里只怕是不得善了了,她心中痛苦不堪,便没有看到假山另一侧木芙蓉花丛里走出一个蓝袍男子来。

那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双细须眉,两只绿豆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纵欲过多,半高的身材偏又有些驼背,便又矮了几分,这幅尊荣偏偏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书生长衫,手里摇着泥金玉竹骨折扇,纸扇轻摇间自认颇为风流。

他缓缓走到亭边,两只不大的眼睛紧紧粘在樱草身上,看得她浑身好似毛虫在爬,麻痛未消之余,又添了恶心。偏生含章就在身边,她一字不敢多说,只好用眼神频频示意,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那男子与她灵犀未点,反以为这薛家小姐是在给自己抛媚眼,顿时心花怒放,正待上前与美人好生亲近亲近,忽听得含章喝道:“你是何人?此处是公主府,我家这位也是公主府贵客,竖子安敢无礼?!”

那男子哈哈一笑:“薛小姐不用娇羞,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还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我俩相看相看?我无妇你未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本来听说这位小姐年届二十且是个残疾,心里还老大不愿意,只是因着她家世背景,又听说她性子柔顺好拿捏这才勉强同意相看,如今见了面,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那一副娇柔腼腆的容貌下掩着一颗这么热情似火的心,纵然是个残疾也能将就了。

含章冷笑一声,道:“什么未婚未嫁,这婚嫁之事不是父母做主么,你今日这样私下冒犯我家小姐,难道经过了薛侯爷许可?”

樱草到底跟了她几日,从这声音里已经听出了极度的不快,心里恨不得立刻死了化成灰飘走,实在不敢再面对之后的局面,偏偏含章一只手便如如来佛的五指山,任谁也无法从她手下逃走。樱草心中一片灰寂,绝望地低下了头。

那男子见了,却更加笑得厉害,他啪一声合上扇子,对着低了头的樱草邪魅一笑:“你能来此见我,自然是有了长辈的允许,至于令尊,想来以我英王妃堂兄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你,薛侯爷定然不会拒绝。”他说着,已经绕到亭子一端入口处,“我家中虽然不是家财万贯,却也富贵有余,配你一个侯府庶女绰绰有余,你到了我家,便要待我那几个嫡子嫡女如亲生一般,至于那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可太薄待了些。”

他口内絮絮叨叨着,已经进了亭子,眼看就要走过来,含章眼中寒芒闪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见不远处某个地方嘭一声巨响,继而有人嘈杂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却是外院方向,隐约听到有不少人闻声往那边跑去,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凝光,突然头一低,对樱草喝道:“快走!”

樱草还在发愣,含章手下一使劲,将她拉起来往另一端出口推,那蓝衣男子忙道:“诶?!薛小姐,别走呀。”说着,抬步就要追过来,含章唇边勾起一丝笑,脚下一个绊子,樱草尖叫着跌入了一旁的池水中,那蓝衣男子立时扑到池边,大叫:“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一时,不少欲往外院去救火的婢女下人们被声音引来,好在水不深,众人齐心协力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将樱草救了起来。

待到薛定琬、陆湘等人赶来时,闲杂人等已经被遣散,只有若干婢女守在旁边,落水的缃衣女子浑身湿透缩在亭间美人靠上,身上半披了块小薄毯,发簪七零八落,头发不停滴着水,一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年轻的身体曲线玲珑,尽然落入所有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