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外嘱咐的话自家小姐很少说,每每说起都颇有些凶险,小六心头一惊,肃然道:“是!”

为今之计,只能一步一步来,含章定了主意,心里便平静许多,看着眼前小六略带担心的脸,她心头一暖,亲切地摸摸他的头:“刚刚吃饱了没有?”

小六一肚子提心吊胆顿时破功,他一头黑线地打掉含章的手:“我说小姐,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准摸我的头敲我栗子。”

含章悻悻然收回手,掩饰般干咳两声。车外骑马的十一小姐听了这别扭的咳嗽,只当是含章难为情,便咯咯笑道:“看你答应得那么快,我还当你真是个傻大胆呢,这会儿知道怕了吧?我表姨脾气可大着呢,寻常人都不入她的眼。你能得她的青眼,可要惜福才好。”

含章静静听完,把那空了的蔷薇花蓝荷包也扔给小六,示意他处理掉,这才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道:“多谢指教,我记住了。”

十一小姐正把着缰绳放马慢慢踱步,一身精致的紫色骑装,很是英姿勃发的模样,在这秋日里落叶满地的街上显得分外特别。见含章掀起帘子,她侧过头嫣然一笑,便如一朵娇艳的紫玉兰,但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沉,又皱眉恐吓道:“以后无论我二哥要用汗血马跟你换什么,都不准换!”

含章不由笑道:“十一小姐,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已经给了李姑姑抵房租了,如今身无分文,想换也没得换呀。再说,我一条腿不良于行,夹不住马腹,就算换了也骑不了,岂不浪费?”

十一小姐一愣,两只大眼珠子瞪得滚圆,直溜溜看着含章,半晌,有些歉意地小声道:“我…我不知道…”含章大度一笑,摇摇头以示不打紧,然后轻轻放下帘子。

大约走了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李明则位于临晋街的住所,一所高屋敞轩的三进院子,因为地方不大,内外院间没有留夹道给车辆通行,客人都在大门口下车。

旁边不远处就是御河晋江,视线颇为开阔,一道玉带般的流水蜿蜒而过,波光闪动,粼粼银亮。晋江穿过玉京的东北角,其中一条支流的源头便是宫内的玉汀池,此地恰离池水入河处不远,隐隐有哗哗流水声。

含章来玉京许久还是第一次见晋江,北方干旱少水,很少见到这样清澈宽广的河流,不免赞道:“真漂亮!”十一小姐见惯了不稀奇,撇嘴道:“就那样吧,河底深,暗礁浅滩也不少,每年总有倒霉的家伙淹死在里头。”含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河水,很是感慨。

李明则笑道:“行了,说这些做什么,走,进我屋里说话去。”几人说笑进了内院,一应布置陈设皆华丽大气,颇合了李明则大开大合的性子。来往的仆人婢女并不多,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虎背熊腰,看着都有几分力气。含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给了小六一个凡事慎重不可乱来的眼神。小六会意,低头垂手跟着管家往外院去了。

最里进的小厅左右皆没有隔断,也无屏风遮眼,显得很是阔朗,东西也都半旧,显然是主人常用的。李明则坐了主位,十一小姐自去右手第一把红木圈椅上坐了,李明则笑着将含章往左手头把椅子上让,含章停住脚步,有些迟疑。

十一小姐一坐下便捧了旁边小几上的越窑青瓷高脚托盘,开始咔嘣咔嘣磕盘里的玫瑰松子,抬眼见她犹豫样子,不免奇道:“客为尊,你第一次来就是客人,干嘛不坐?”

李明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就你这个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如今自然是因为你所以才不坐的。”

十一小姐颇惊奇,随手放下瓷盘,一眨不眨地瞅着含章,好奇不已:“你几时发现的?难不成是我要你别和我二哥交易的时候?不对,不对,应该更早,是不是我在楼下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难道是二哥他们说的?那更不对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谁,肯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更加不可能把他惹生气,所以…”别人来不及说话,她已经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完全自问自答,丝毫不用别人插嘴。

含章摇摇头,慢吞吞走到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了,接过青衣侍女送上的清茶,掀开茶盖吹了吹茶叶,悠然啜饮一口。犹自嘀嘀咕咕的十一小姐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含章已经好端端坐在对面了,还善意地冲她一笑,十一小姐顿时呆了。

李明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十一小姐的脸蛋顿时红了,她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有些扭捏地哼哼道:“我行十一,封号是隆平公主,名字叫赵慎君。”

含章放下茶杯,抱拳笑道:“在下沈含章,幸会。”赵慎君是个心无城府的活泼姑娘,立刻就抛掉那些初识时的小拘束,开朗笑道:“是宝刀的含章吗?那可巧了,表姨家的表姐名字正是古代名剑呢,你们两个一刀一剑,到时候见了面大战一番如何?”

含章有些不解,便看向李明则,她正用绢子擦笑出的泪花,笑道:“我外甥女的名字是莫邪,小名儿叫漠娘。慎君和你开玩笑呢。”含章淡淡一笑,原来那日红装飒爽的世子夫人名字是李莫邪。

释疑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将门李家和皇家并无婚嫁关系,隆平公主这样一口一个表姨却是何缘故?

心中念头不过微动,李明则便含笑解释道:“慎君的外曾祖母恰是我的堂姑祖母,她叫我一声表姨也不为过。”

将门李家和今上发妻先温容皇后的娘家帝师方家曾有过联姻,想必就是这一桩吧。含章明了道:“原来如此。”但心中对于李明则察言观色之能更加自愧不如。

赵慎君的眼中却闪过低落情绪,面上笑容尽散,手指绞着衣带,默默低下了头。她生母温容皇后早逝,唯一的同母兄长宣穆太子也在五年前过世,一旦思及亲人,便忍不住伤感。

李明则知她是想起了亲人伤怀难过,正待安抚几句,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宦官模样的人,机灵地对着几人行礼,又向赵慎君道:“公主,是时候回宫了。”

赵慎君彻底垮了肩膀,闷闷不乐地起了身,活像一只要被关进笼里的鸟儿。含章见她思忆亲人,心头亦有触动,便笑道:“我送送你吧。”李明则略一思索,点头道:“你们年轻人一起聊聊也好。”

十一公主身形窈窕修长,只比含章矮半个头,两人并肩走着。含章没有说话,赵慎君也沉默,有人陪伴的时候,虽然不说话,却也是一种安慰。赵慎君终于叹了口气,嘟囔道:“那两匹根本不是什么汗血马,只不过有汗血马的血统罢了,”声音很小,含章费点力气才能听清,显然她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阻止含章和二王爷的交易,“本来父皇说要把那两匹马都送给我的,可是二哥偏说他手里有草原来的马王,想试试培育出汗血马来,父皇就先交给他了。只是二哥天性就爱刀爱剑,他要是真用马换了刀剑,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赵慎君语气里很是委屈。想来她虽然是天之骄女的身份,但也不是那么如意,就算被异母哥哥欺负,也只能虚张声势地吓唬吓唬对方。

含章温和点头:“我懂公主的意思。”赵慎君本有些惴惴,担心含章心里有疙瘩,见她泰然自若,便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你既然住在了表姨家,那我以后出宫来找你玩,你可不能推辞!”含章失笑道:“好!”

赵慎君这才转忧为喜,开开心心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冲着含章挥挥手,那马车便慢慢驶出。

回转小厅时,恰看见李明则站在院子里弯腰看一株君子兰的盆栽,见她来了,起身笑道:“走了?”含章道:“走了。”

李明则徐徐叹了口气,就势坐在廊下栏杆上:“她也是个苦的。宣穆太子薨逝后便一直落落寡欢,皇上也顾不上她,寿宁长公主看了觉得可怜,不时照拂一二,这才不至于太凄凉。好在那孩子心地纯真,日子虽艰难,倒也熬过来了。”

说起来这姑侄两位公主的命运倒有些相似,都是皇后所生,都有一个同母的兄长曾贵为太子,但母亲和兄长都早逝,最后仍然只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也难怪有同病相怜之感。

李明则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含章,话锋一转,又道:“你呢,如今虽脱出薛家,但都在玉京里,只怕还会有些纠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含章也坐在她旁边栏杆上,看着那株君子兰雪白香浓的花瓣,摇头道:“不知道,祖父原说让我投奔昌安侯府,说以后一切都有了依靠,如今情势乍变,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等祖父的吩咐了。”

李明则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好生住着吧,我们一见如故,你又叫我一声姑姑,我定然拿你当亲侄女待。”

含章欣然笑道:“多谢李姑姑。”

当晚,含章被李明则留着歇在主院的东厢房,李明则的屋子旁边,用过晚饭不多久,天就黑了,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安歇。含章洗浴过后,换上婢女送来的一身细麻中衣闲闲靠在床头,在熄了灯的屋子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看着李明则卧室亮着的一盏小灯的朦胧微光到了亥时末方才熄灭。这里是主院,守卫必定很严备,小六是不可能进来了,要与他联系只能别寻他策。

她慢慢躺下,睁着眼睛思索,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脱族,改姓,程熙,王爷公主,李娘子,走出昌安侯府,另一个更大的世界里的人和事好像走马灯里的画儿一般接踵而至,身处其中时不觉得,如今静下心来,倒颇有几分世事难料的感慨。再想到那枚金葵花上的纹路,陡然心惊,便习惯性伸手探向枕头底下,却没有意料中的坚硬冰凉,含章一愣,这才想起明月已经在李明则手中。她唇边突然绽出一个笑,明月上藏着的东西,却不会轻易就被察觉的…

果然长辈说的话都颇准,次日一早,方用过早饭,李明则正吩咐管家去把自家侄女和侄外孙女接来归省一天,见见新客人,话音未落,便有婢女来传话说昌安侯府世子在外求见沈小姐。

第三十七章前番事

“来得还真快!”李明则不无嘲讽地说道,她看了眼含章,又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昨儿薛家二房三房已经分家,三房的人下午就已经搬出侯府,听说分家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薛家老太君知道信后都晕厥了,连番请了好几位太医上门应诊,这样的阵仗下来这事想捂都捂不住,今儿早上连外头卖菜的都在笑话呢。厨娘去菜场买菜都听了好几耳朵。”

她嗤笑一声,又道:“只怕今早上朝时少不得有御史要弹劾薛侯爷治家不严,可是因为你的缘故皇上昨儿才赞赏薛家恭敬勤俭、深明大义,这会儿若是加以责罚皇上脸上也没光,最多不痛不痒教训几句罢了。他们倒是因祸得福了。”很是惋惜的语气。

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为何昨日族中耆老因何全都出现,崔夫人又是为何突然出现在前厅,还提出要程家两人去观礼。如今看来是早有准备想要分家,自己的事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罢了。而将程家人请去旁观分家之事,怕是还有更深的意思。

大约自己离开后,启晖堂又上演了一出好戏。

李明则看她低头思索,以为是为薛崇礼到访之事烦难,便道:“你若是不想见他,我叫人回绝了便是。”由长辈出面,也能给含章挡了不必要的麻烦。

含章摇头道:“总归都要见的,躲得了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昨天之事能顺利解决,全靠兵行险招打了薛家人一个措手不及,含章的发难和圣旨接踵而至,严丝合缝,侯府处于完全的被动地位,几无招架之力。但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经过了一晚的反思和考量,他们如今想必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

薛崇礼身为侯府继承人,又是侯夫人亲子,无论是为侯府或是为其母,都必须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给所有事下一个定论,结一个尾声,杜绝后患。

李明则想了想,点头道:“也罢,烂肉不剜尽,只怕后患无穷,你就去见见吧,若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含章是在前院的待客厅里见到薛崇礼的,这里想来平日并不经常使用,总透着一股冷清。薛崇礼端坐在客座上,低了头轻声咳嗽。见含章出来,他起身点点头,又将放在一旁的厚厚斗篷拢到身上,道:“外头太阳很好,不如我们去晋江边上走走吧。”

秋日上午的御河晋江,黄澄澄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河面上,粼粼泛着碎金般的光。两个颇有些生疏的人并肩走在河道边,此时的河风还很柔软,迎面缓缓而来。

“本来父亲要来的,是我劝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薛崇礼低低道,“他很担心你,怕你在这里无亲无故,连落脚之处也没有。”

含章云淡风轻道:“我原以为昨天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

薛崇礼顿了一下,叹道:“含章,我们毕竟是血缘至亲,就算要离开,也不要这么偏执、这般冷厉。”含章没有再枉费力气地反驳,只是冷冷地沉默着。

薛崇礼驻足在江滩上,望着绵绵江水:“身为薛家的一份子,在这个姓氏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父亲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一家之长,身上肩负着百年门第上下几百人的兴衰荣辱,不能只顺从内心的喜好偏爱。”

含章依旧不发一言。

薛崇礼仍望着江水消失的方向,但即便没有看向含章,也能猜到她脸上是如何的漠然表情,他无奈一笑,放弃执着于旧事,话锋一转,微带几许深意:“就如你归宗沈氏,自然也承载了沈家的责任,也有要做的事。”

含章心头微动,凉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崇礼回头看她:“含章,你到底为什么回来?难道就真的如你所说是为了达成沈元帅的愿望?只怕不尽然吧。”

这般单刀直入的话让含章心脏猛然一缩,随即眯眼冷笑道:“那依你所见,又是为何?”

薛崇礼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态度,语调一如既往地平和:“你回家后,除了第一天略弯了腰,其他时候从不肯低头,对来自家人的好意或是恶语全都如微风拂江,一概不能动你心思。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你心中怨气未消,但古话说无欲则刚,你这般刚硬,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对侯府就无欲无求,也不想有任何牵扯。在进家门之前你就准备着出来,所以你不需要薛家任何人的喜欢,更没有必要去喜欢薛家的任何人。”

薛崇礼素来思维缜密,这段时间虽不见说过什么,却不料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

若他所说之事是事实,那么情况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含章请出侯府不再单纯是因为一桩不如意的婚事所引发的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爆发,而掺杂了些许别的意味。

这些话若是被薛家人知晓,只会给含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侯府之人自有骄傲,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通融被伤害者略带黯然的离开,但绝不肯接受来自别人的轻蔑抛弃,哪怕这两种情况其实指向的是同一个结局。

此时木已成舟,含章也不惊慌,只问道:“世子绕着弯子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薛崇礼手握成拳,凑在唇边咳嗽几声,苍白的手背青筋毕露,他微喘几下,徐徐道:“你了结事情后还在玉京停留,没有去意,说明你心中记挂之事必定与玉京中人有关。而之前十四年你远在胡杨,那里所发生之事能让你和京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桩。”

含章一眨不眨看着他,眼中清明,薛崇礼微顿,又道,“去年大军奉命出征东狄,双方各有胜负,僵持到秋末,东狄开始节节败退,我军先锋深入东狄皇庭,本是势如破竹,但最后几战却是蹊跷而败,卢愚山沈质被敌合围,鏖战而死,虽歼敌六万,却也自损五万余,实在是惨胜。事后所查出的原因竟是朝廷新任的胡杨监粮官玩忽职守,用谷壳和土灰替下了一半的粮草。事情败露后,那监粮官也自尽谢罪。”

含章的手罩在长袖里,紧紧握成拳,微微颤动,脸上竟如雕像般凝固,不见表情。薛崇礼看着她眼睛,慢慢道:“这个原因虽然并非说不过去,但若是细纠原委却是漏洞百出,监粮官窦冒时年四十,做监粮之事已近十年,为人本分守成,而且那些粮草若真被他私下变卖,必定有银钱入账,但他家只是小富,抄家也只抄出千两银,再者半数以上粮草失踪,从上到下的各级经手人竟然无人发觉,想必其中另有缘故。”

含章将两只手笼在袖筒里,双目微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摸样。

薛崇礼最后叹道:“你与沈质,想必是自幼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兄妹,情谊深厚,他年少有为却落得枉死下场,你心有愤恨,这才千里迢迢回到玉京,为的是想要查清事实为他报仇雪恨,薛家不过是你的一个幌子一块跳板。”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含章行事这般决绝,宁肯在定亲之日破门而出,毫不在意是否会毁及闺誉,以后无人愿娶。

“啪,啪,啪。”含章连鼓三掌,讥笑道:“薛世子好玲珑的心思,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居然也能想法子串在一起,简直是牛头硬对马嘴了。”

薛崇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去远眺那好似永无止境的奔流江水,他的侧影很是精致,含章几乎有些错觉面前站着的是年轻时的薛侯爷:“如今的玉京是个是非之地,外表一派平静,内里人人自危。这两件事之间隔了大半年的时间,粮草误军机又早已有了定论,又是时过境迁,其他人未必会联想到一起去。但即便如此,你想做的事也很危险。”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透着几丝关心。

他又道:“这些话我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愿尽我所能助你。”

含章眉微皱,还没有回答,薛崇礼便摇头道,“你不必质疑我的目的。如今薛家一分为二,各为其主,都卷得太深,恐怕将来二者只能存其一,必不能得善了。我所求的不过是大局既定后若是薛家有难,望你能看在我曾助过你的份上想办法拉他们一把。”

含章凝神一想,忍不住道:“那你呢?那时你又在做什么?”

薛崇礼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去:“父亲给你一处二进的小宅院,地段好,里头各色都齐备了,里头备着的银钱也不缺,这里是地址。”

含章一动不动,薛崇礼轻笑,蹲下身将纸条放到地上,用一块小石子压住了,又起身道:“薛家以后绝不会纠缠于你,那三千亩地也必会给你一个说法,侯府世代的脸面不能就这么抹黑了——此时已经不早,我就此告辞了。”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慢着!”含章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又怎么肯定我能全身而退呢?”

薛崇礼回头上下扫了她一眼,叹息道:“若天意如此,那也只能受了。”他自翩然而去,留含章一个人怔在江边,半晌,她轻轻踢开那小石头,江风一吹而过,将那纸条猛的带起,好像一只白蝴蝶在江边蹁跹,不过几个起伏,再一个跌落,直直掉进了滚滚湍急江水里,转眼失去了踪影。

含章回去后,李明则见她神情自若,便知事情并无大碍,也就没有多问,只顾拉着含章说自家的侄外孙女,才四岁的小娃儿可爱得紧,常日里童言童语甚是惹人怜爱,每每抱在怀里就爱不释手。

看不出,这位凌厉煞气的李娘子私下里这么喜欢小孩子。

大约近午的时候李莫邪才了,不负众望地带来了小小的傅小圆。母女两都是一色的大红衣衫,骑在同一匹枣红马上潇洒而来,远远地还没进门便听见一串爽朗的笑,欢快得好像周围略显空旷的地方瞬间便被充满了,叫人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傅小圆一进门就咯咯笑着扑进了李明则怀里,跟她告状说娘亲不肯让自己多吃桂花松子糖,李莫邪瞪了女儿一眼,道:“再吃可就胖得连红莲也带不动你了,下回不准跟我骑马。”傅小圆瘪瘪嘴,缩进姨祖母怀里,李明则笑着拍了李莫邪一下:“就你还这么贪玩,和个小孩子斗气。”明显偏心小侄外孙女,不要侄女了。

李莫邪一笑,自拉了含章在一旁说话。她性子开阔爽朗却又有一份大姐姐般的关爱,几乎就是个温和版的李明则,和她交谈起来很舒畅,先是问了些在此生活可还适应,又问了每日做些什么,最后直接邀了含章过两日去东泰侯府做客,原来傅老侯爷今晨特地交代了,说含章是故人之后,如今孤身在京,傅家理当照拂一番。

傅老侯爷为人急公好义,有这番叮嘱含章并不意外,也就笑着应了。

几人说笑一阵,用过午饭,李莫邪是个坐不住的,直说要去后园池塘边走走,李明则搂着昏昏欲睡的傅小圆,低声嗔怪道:“后头池塘正在掏泥呢,一股烂臭,只怕熏坏人呢。”

李莫邪爽快一笑:“那我带含章妹妹出去玩儿。”说着拉了含章出门坐上了马车。

才上了马车,李莫邪脸上笑容微僵了些,掀开门帘看看前面车夫,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误才把含章拖进车厢深处,低声道:“妹妹,你昨天是不是遇见英王和宁王他们了?”

含章奇道:“不错,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李莫邪恨道:“还能有什么,英王那个糊涂虫,昨儿见了你,晚上就去问我相公你的事,不知是不是要打什么鬼主意。”

含章一愣,失笑摇头道:“这个倒不会,他惦记的是我手上那把匕首,虽然如今已是在李姑姑手上,想来他还是不死心吧。”

李莫邪有些糊涂:“怎么又和匕首扯上关系了?”含章笑着将昨日酒肆之事大略讲了一遍,李莫邪这才明了,“原来如此,我说英王素来行事还不至于太离谱,这次怎么也和程家一样犯了糊涂呢。”

她握拳一叹,又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程步思家已经换了亲事对象,今儿就重换庚帖正式公开呢。”

含章倒也有几分兴趣,挑眉道:“是谁家的姑娘?”李莫邪古怪一笑:“还能是谁,还不就是薛家的,听说是最如花似玉的一位小姐,家中行四。”

行四?不是薛定琰么?含章微愣,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族,自然排行也没有了,底下的小姐自然都依次往前推,行四的就是那位眉翠唇丹的美人薛定珍了。

含章皱眉道:“不是说她已经定亲了么?听说是位翰林的庶子。”最初在清樨斋见面时,就听说薛定珍在绣嫁妆预备明年出阁。

李莫邪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但薛家既然如此,那必然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据说昨天下午程家两位夫人离开侯府之前就已经相看过了,很是满意,当场就定下了此事。”

既然已经定亲,退亲是有损双方名声的事,那么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姐妹易嫁,如今薛家三房分家出府,侯府里唯一未定亲的女儿就只有四房里十一岁的薛定珞。虽然年纪尚小需要再等几年,但庶女换成嫡女也算是男方得了便宜,若是再许些好处,翰林家不会不答应的。

四房没有成年的男子,庶子还不到十岁,四夫人守寡多年,不问世事,又是依赖兄嫂过活,哪怕是唯一的亲生女儿的婚事也是无置喙的余地。

含章想到那晚凉亭边薛定珍那般愤怒地指责自己不该抢了别人的名额,觉得木樨雅会有地位的人才能去,如今这场雅会的最大目的和成果落在了她身上,也不知她看着那套晶莹璀璨的孔雀累丝金钗时是何感想。

侯府想必是真卷进去了,薛侯爷先是用亲女出嫁,如今又直接将失怙的侄女易嫁推上阵,果真如薛崇礼所说,这个姓氏之下,每个人都承担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要坦然接受轻易就沦为牺牲的命运么?

含章突然觉得寡然无味,转开话题问李莫邪:“我们去哪里逛逛?”

李莫邪见她心情平静,显然未受影响,这才放心笑道:“小圆丫儿已经玩坏了三个拨浪鼓了,我正想去给她买一个新的,不如你陪我一起去。”

含章道:“好。”

第三十八章恨有因...

李莫邪是个较真的脾气,拿定了主意要给女儿买个结实的拨浪鼓,两天下来跑遍了玉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含章是个很好的伴,并无厌倦,只静静在一旁陪着,偶尔发表一两句意见。但直到最后也没有买到合适的。

第三日上午,含章按邀去了东泰侯府,侯府位于皇城的西北方向,和临晋街相距颇远,马车走了约半个时辰。李莫邪笑着将她迎入内院,东泰侯几代武将,家中布置也都大气豪迈,因东泰侯夫人早几年就过世,如今当家主母便是李莫邪,并无别人需要拜见。

李莫邪招待含章在客厅略坐了坐,便笑着将她送去了傅家老侯爷休养的小院。

院中不见任何婆子丫鬟,安静极了,只书房门口站着个矮壮结实的中年仆人,看她来了也不通报,直接将深蓝色锦布门帘拉起,说了一个请字。

含章不由多看了这人一眼,稳如泰山,目不斜视,声音低沉有力,行动虎虎有风,必是上过战场之人,想来此人应是傅老侯爷的心腹。她心下了然

屋内摆的家具都是粗厚大件的形制,没有一点花纹,看着沉甸甸的。房里没有熏香,只零散摆了几本书而显得有些空旷的书架边是一架大案,一位外表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在挥毫泼墨,因为十几年前伤了右臂,至今不甚灵活,不能提举重物,他是在用左手写字。

含章进屋,老人连头都没抬,便道:“沈家丫头,你来了。”

含章恭敬行礼:“傅爷爷好。”

傅伯远一个收笔,直起身子端详一番自己的作品,将斗笔放在一边,看向含章,上下扫了几眼,欣慰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和小时候比不大一样了。”

含章抿唇而笑。傅伯远又问:“你祖父那个老家伙怎么舍得把你这个宝贝疙瘩一个人送来这里?只怕没几天就要想得紧了。”

含章被他说得心头微酸,却只能努力忍住,撇开思绪,笑着抱拳道:“这次含章能顺利脱身,多亏了傅爷爷的帮忙,大恩不言谢。”

傅伯远摇头道:“此事我只是帮着说了几句话,算不得出力,要谢就谢你祖父,若不是他上了一封血书情愿密折,怕是皇上也没那么好说话。”

含章心头巨震,愣了半晌,大惊道:“血书…密折?”她竟是完全不曾听说。

傅伯远瞟了她一眼:“还不是磨不过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吵着要改姓。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到如今还不能松口气。这回为了你更是几十年的老脸都撇下了。”他回身走到书架边按动几下,便弹出一个暗格。

傅伯远抽出暗格,取出里面放着的一封信回身递给含章:“你瞧瞧吧。”

含章忙抓过信拆开,一抽出信纸,便有枯草香中夹着一丝血腥气溢入鼻腔,含章心头着慌,忙不迭打开信,情急下手上一抖撕出好长一道口子,顾不得信纸,忙忙摊开来看,泛黄的胡杨黄葛草所制的纸上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歪歪扭扭不甚整齐的字体却是格外熟悉。

含章脑子里轰地一声,身子一晃几乎有些站不稳,脸色顿时雪白,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纸上内容,其中大意便是哭诉自己在胡杨的凄苦伤怀,舍不得孙女回归别家,虽然是有悖世俗礼教之事,却也想求皇帝将孙女夺了归于沈家,沈三自知罪重会让皇帝犯难,但人老心空落落,若是能把孙女抢来以慰膝下荒凉,纵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恩德。

满纸血泪都是一个老人的无奈和痛苦和绝望的哀求,一笔一划皆是鲜血写就,却仿佛一刀刀划在含章心上,让她痛不欲生。

傅伯远喟叹道:“老家伙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么个宝贝疙瘩,为了你好,别说一点血,只怕要他的命也舍得,你却偏不肯领会他的意思,非要在他心里刮上几刀。”话中明显带着对含章行事的不赞同和责备。

含章心头满是愧疚,泪盈于睫,正惶惶难安,悲不自胜,忽然鼻尖嗅到一丝级隐秘极轻微的腥膻味。含章顿时愣住了。

傅伯远见她脸色骤然变得古怪至极,似乎不敢置信,又仿佛哭笑不得,不由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含章猛地低头凑在纸上大力嗅了嗅,待确定了什么,她突然噗嗤一笑,摇摇头,看着傅伯远低笑道:“这是羊血。”

傅伯远愕然:“羊血?”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接了信纸凑在鼻边,仔细闻了闻,细细辨认下果然从黄葛草的枯味中发现了些许异样。

“人血浓酸而微甜,羊血则有腥膻涩味。”含章轻声解释道。

傅伯远本就是在边疆待过数年的人,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没少经历过,也亲自宰过羊,对人血和羊血的差异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一经含章提醒,立刻就确定了这纸上的的确不是人血。

怪不得要用这味道略重却略显粗糙的黄葛纸,定是想用纸本身的味道来遮盖。

写血书那是表达悲情难忍,如今变成了羊血书,这算什么?表达羊的悲愤痛苦么?

他脸一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道:“这老小子…”沈元帅这老小子为了能达到震撼皇帝的效果居然玩了这么一手,用羊血来写血书给皇帝,亏他想得出来,白白让自己为他伤怀嗟叹了许多天!为了完成他的心愿怀着一腔悲愤找人说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恳求。他也不怕事情败露了犯上欺君之罪,到时候看皇帝怎么治他!

傅老侯爷这里恼羞成怒,含章却乐了,她慢慢折好信纸,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火折子一擦,一点火光渐渐燃起,信纸被点燃,迅速地烧成了一堆灰烬,于是那位沈元帅所做下的胆大妄为之事的把柄就此烟消云散。

傅伯远仍是不解气,瞪了含章一眼,恨恨骂道:“你们祖孙两都不是善茬!”

含章嘿嘿一笑,顺手将灰烬撒到一旁盆栽的土里,这才过来软语道:“傅爷爷别生气,我替祖父陪个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