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侯爷冷哼一声,自去桌边收拾自己的字。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气。

含章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发现被蒙蔽了之后面子上一时抹不下来,便着意做小伏低说了一通软话,待傅老侯爷脸上阴转多云,含章这才回归正事。

她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金坠子递到傅老侯爷面前,声音已然郑重:“傅爷爷,您看看这个。”

傅伯远抬头一看,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链子,链坠是朵金葵花,十八片小巧花瓣柔和展开,倒很是别致:“这是什么?”

“傅爷爷,您把那张残信的摹图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含章语调平静,却隐隐暗藏波澜。

傅伯远眉关忽紧,目中忽现利光:“怎么?你祖父把这个也和你说了?”

含章点头道:“是。”

傅伯远很是慎重,眯眼看了她好一会,似是在猜测此话的真实性,半晌,方移了步绕到书架后,不知从哪个机关里取出一个红木小匣,他双手紧紧握着匣子,小心放到桌面,慢慢揭开。

匣子里安静躺着一张雪白的纸,上头很奇怪地只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地方有几个字,似是依据一块小残片摹画而来的复本。

字迹残破不全,隐约能辨认出是三个字,第一个字上半截已经缺失,只看见一撇一那好似八字一般的下半截,后面是顿首二字,这几个字字体雄浑大气,落笔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一封信或者一张字条的残余部分。

寥寥几个字,却让两人心情都沉重下来。

傅伯远看向含章,正色道:“你既然知道这封信,想必也该知道它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含章脸无表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里咬出来,“卢愚山卢将军被敌人砍下的头颅咬在嘴里带回来的线索。”

傅伯远点头道:“不错,既如此,你要我将它取出到底所为何事?”

含章也不说话,只将那张纸翻转过来,背面同一个位置上也按着正面的三角形状圈出了一块,其中有三点极轻极淡的墨迹,看上去像是写信人不小心沾在信纸背面的墨污。在傅伯远不甚明了的眼神中,含章将那小金葵花的两瓣花瓣小心比在两点墨迹上,第三点墨迹正好对上一小片花心的精巧花纹,严丝合缝。

傅伯远大惊:“这…”

含章冷冷一笑:“这不是一般的墨迹,想必是写这封信的人洗笔时不小心溅了一点淡墨滴在桌面,刚巧沾在了信纸背,又刚巧信纸上压了这么一块金锞子,便将一角图案印在了纸上。”

傅伯远定定看着那吻合得天衣无缝的金锞子和墨迹,眼眸沉如深潭,厉声问道:“这金锞子从何而来。”

含章闭了闭眼,有些艰难道:“这并不是外面金铺所造,是…出自宫中,而且,”她停顿一下,仿佛是给傅老侯爷一些时间来准备好接受事实,“葵花向阳,几位皇子名字里都含有一个日字,因了这个缘故,去年正月今上命大内金银匠特别打造了两百四十枚葵花金锞子,四位皇子各赐六十。”

?

傅老侯爷听得心头颤动,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含章继续道:“宫中的金锞子,大多只是用作赏玩,虽然也有人偷偷溜出宫时用来当钱财使用,但是这葵花锞子是特别御赐之物,必然不会轻易用出,必是给了亲近之人。如此便可推知,这写信之人即便不是那四人之一,也定然是与他们有极密切关系的人。”

她话音虽不高,但很清晰。傅老侯爷半眯了眼听完,脸上一紧绷,几道深深的沟壑顿时显露出来,整个人凭空老了十几岁,目光复杂地看回那金锞子和纸。

因为卢愚山有一位常鸿雁传书的红颜知己,所以沈三最初得到这小块已经被烧毁得只剩不到三个字的残片时,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他们两人书信的残片,还是真如传信兵所说是卢愚山发现的一件通敌罪证的残片。沈三和傅伯远两人犹疑不定,又不能冒此风险,只好双管齐下,既托人寻找和卢愚山通信的女子,又想方设法开始在玉京排查起各色人等的笔迹,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可是如今这块金葵花锞子却给一切都下了定论,指明了一个方向。这一切,似乎和玉京越演越烈的二王争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傅伯远亲眼见过残片实物,自然知道这张纸上临摹的和原物一摸一样,那背后的墨点是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心里一阵翻腾,只颓然叹道:“怪不得我遍查了京中大小官员勋贵的笔迹,全然没有字迹相仿或是神似的…”

含章摇头道:“既然是通敌,必定不可能用惯常字迹,必会经过一番伪装,即便是真查到那人身上,也未必会字迹相合。”

傅老侯爷一时沉默,过了许久,又凝聚了一些力气,站起身走过去,将那葵花锞子抓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番,又对含章道:“你能查明这些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必然凶险,你不要再管了,就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承担吧。”

含章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傅伯远一连瞅了她好几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原来这才是你要做的事,亏我还被你们祖孙两蒙蔽了,以为他送你回来真是准备嫁人成家的。也罢,你祖父那个老小子都拦不住你,你也素来是个谨慎知进退的孩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只记住凡事有我们在你后头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顶着!但切记不能冒进,若有什么为难的速速差人来报我。”

含章点头道:“我知道了。”

傅伯远转回头去看桌上那摊开的纸,伸手拢好重新放回小匣,拍了拍匣子,苦涩一笑:“幸而你祖父把那残片正反两面都描摹得这样细致准确,也亏得你留了心,否则这事怕是到现在仍无头绪。”

这个复本是含章亲手照着残片原物所画,自然其上的每一点纹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此刻她无力解释太多,只低哑道:“或许,这是卢将军在天有灵吧。”

出了傅老侯爷的小院,李莫邪又款待含章在傅家用了午饭,好在含章伪装表情的功力已经很高深,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李莫邪又是个略显粗放的性子,倒也没人看出异样。

待到下午告辞后,仍旧坐了马车回府,含章心绪仍难彻底平复,便挑起小窗上的帘子看外头景象,路过一处幽静小街道时,忽见到有人抱了面新鼓从一个街边小巷子里出来。她心思微动,忙唤小六停车,赶上去问了那做鼓是何处所做。待问了地址,便让车转进了巷子。

小六机警地四下看了几眼,悄声问:“小姐,可是要做什么要紧的事?”

他知道今日含章见傅老侯爷,定是将最近的许多事都说了出来,怕是两人一番商量,下一步有什么新的打算也说不定。

含章摇摇头:“不是,是傅家小圆姑娘缺一面结实些的拨浪鼓,李姐姐看了许多都不满意,我想着不如去做鼓的地方订做一个的好。”小六顿时黑线,悻悻地哦了一声,那摸样显然在腹诽含章正事不做却去操心些无关紧要的事。

含章本意是想借买东西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以免回去后被瞧出不妥,但见小六这摸样,不忍叫他担心,便伸指弹了个栗子,佯装板了脸道:“少废话,快些去吧。”

巷子进去不远就有一家铺子,里头摆满了鼓,东家和个伙计坐在店铺内的地上,两人手上各收拾着一个半成品的鼓。

含章步下车,慢慢走进那铺子里,两边墙上架子上全都是鼓,从半面墙大的大鼓到小盆大的手鼓,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有一面看着竟极像是战鼓,含章忍不住正要伸手去抚触,忽听得旁边有人惊喜唤道:“沈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含章循声望去,不由笑了:“程大人,你怎么在鼓店里做起伙计来了?”

第三十九章不解事

程熙头上戴着小帽,一身土褐色短打,十足一个普通小伙计的打扮。只是脸色白皙,气质清隽,显得和这身衣装有些格格不入。他立起身,对着含章温和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想买什么鼓?”

含章手指在鼓上敲了两下,“咚咚”声直震耳膜,低沉响亮,果然是好鼓。她抚着战鼓冰凉坚硬的表面,扫了一眼店面,笑道:“要什么样的都有吗?”

程熙歪着嘴角想了想,颇有几分自得地点头:“无论大鼓、堂鼓、战鼓或者花盆鼓、书鼓、节鼓,凡是你能想到的鼓,我们这里都有。”

看他得意洋洋地如数家珍,又一副店里的东西随你挑的神气,含章忍不住想要打击一下,她眉一挑,朗笑道:“那,我要夔鼓。”

古兽名夔,黄帝与蚩尤大战时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程熙顿时偃旗息鼓,呵呵干笑:“这,这还真没有。”

含章不由大笑,这才不再捉弄人家,说明了来意。程熙听得又是一愣:“拨浪鼓?”这满店的鼓都是槌敲手拍的类型,最小的也有个小盆子那么大,拨浪鼓这样的精细小物件还真没做过。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一边的东家。

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中年人,皮肤黝黑,满手是做手艺留下的厚茧,一直在旁边忙着手上的鼓,听到客人要定拨浪鼓,他倒不甚在意,手上动作着,头也不抬问道:“多大的?要什么皮面?”

含章想了想,道:“手掌大小,牛颈皮吧,要结实耐用些才好。”东家听了,抬头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你等着,我去找材料。”说着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子进了后堂。

程熙笑着请含章落座,又去旁边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来待客。含章接了水,笑吟吟道:“怎么程舍人不在宫里当差,却跑到这小巷子里来当做鼓的伙计了?”颇带了几分戏谑意味。

程熙莞尔,不以为意道:“周有八音,鼓为群音之首。声音激越,振奋人心。即可阳春白雪入大雅之堂,又可以在战场鼓舞士气,还可以乡间欢庆锣鼓喧天,大俗亦大雅,实在是难得的一件奇物。我很喜欢,便来这里请杜师傅教我做。”

含章眼中笑意更浓,伸手取了旁边架子上的桦木鼓槌,在适才程熙做了一半的鼓面上轻轻敲了敲,打趣道:“说得我都想跟着学了,想不到程大人除了做得官,喝得酒,吃得肉,还做得鼓。”

程熙大笑:“见笑,见笑。”

两人谈笑一阵,东家就从后头取来一截干苦楝树干和一张捶打好的牛皮:“你看看可好?”含章也不大懂,大致看了下,木头干燥坚硬,皮子亦厚度均匀,便点头道:“很好。”

东家听她说好,便道:“既如此,先付三钱银子定金,后天来取。”小六系好马车,才跨进店里,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嚷嚷道:“店家你也太坑人了,三钱银子在街市上至少能卖五六十个拨浪鼓呢。”

东家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冷邦邦道:“一块牛皮也就能裁四张鼓皮,牛颈皮更是最好的鼓面材料,你们要不是小程的朋友,我也不会答应拿来做这种单件的小东西,这一割,会多出很多边角料来。”小六对做鼓一窍不通,顿时被噎了一下,悻悻道:“再怎么好也不用狮子大开口吧。”他脾气被含章惯坏了,花钱觉得值就百两千两不会皱眉,但只要觉得不值,那真是锱铢必较得厉害。

含章眼见程熙脸上有些讪讪的,忙笑道:“东家说得有理,我们既然是定做的东西,就多给些也无妨。”小六只得照说去掏钱。

程熙玉色的脸有些泛红,轻咳两声,一边是执拗的东家,一边是含章,他实在不好意思发表意见。含章笑眯眯地摇摇头,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才撩起帘子要上车,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人在不善地窥视,含章一顿,警觉地迅速回头一扫,小巷幽静,鼓店的大门开着,东家正在埋头做鼓,并无其他人影,只有路边一棵老樟树叶子哗哗响。

程熙站在旁边送客,见她脸色陡变,不由疑惑道:“出什么事了?”小六也疑惑地看过来,含章给了他一个无需惊慌的眼神,对程熙淡淡微笑:“听错了,以为东家加我呢。告辞了。”说着便进了车厢。

小六一挥鞭子,马儿慢慢拉着车子走出小巷,含章微微拨开一丝窗帘往后看去,除了程熙的背影,并未看见一丝异处。但刚刚那清晰的感觉还萦绕心头,这绝不是错觉,而且还有几分熟悉,似乎并不是陌生人的视线。

含章心中一惊,难道是近来事情出了岔子,有人察觉了什么?

她把回京后的事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异常之处。外情不明便不能自乱阵脚,含章不愿冒然打草惊蛇,便对前头小六悄声道:“你后天来取鼓的时候,悄悄打听一下那店家的情形。”

小六问:“有什么不对劲么?”含章轻轻点头:“是有些,只愿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形才好。你近来出去打探消息要比以前更加小心些。”

小六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比泥鳅还滑的人呢。事情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出错的。”含章笑笑,退进了车厢里。

待回了府去见李明则,恰好遇见她正将条案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在画画。含章眼神微动,慢慢走了过去。

李明则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她,便停了笔笑道:“见到老侯爷了?这么眼巴巴地把你请去,可是要说些什么?”

含章点点头,道:“被他教训了几句,说我行事太大胆了,会让祖父担心。”

李明则哈哈一笑,也没了继续画的兴致,便将狼毫放到笔洗里洗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话是严厉些,别太当真了。我看你这小姑娘还蛮好的,遇事沉稳、性子不卑不亢。”

含章一笑,摇摇头没说话,眼睛看向条案上的画,似有几分好奇。李明则手一勾:“来,瞧瞧我这幅画画得如何?”

含章也不推辞,绕过桌子站到李明则身边,看那桌上的画。微黑的云雾熏染中是一轮凉月,怪石嶙峋的山岗间生长着几株苍郁松树,最高的石上半坐着一匹雪狼,正仰头对着明月呼啸,除了这狼和近处的松石,其他远方皆是一片黑色阴影,这苍茫大地,只有孤月独狼傲然于世,苍凉怅然之气扑面而来。

含章点头赞道:“好画。”李明则笑呵呵道:“既然你喜欢,不如这画由你来题字,如何?”她兴之所至,说了风就是雨,立刻便将笔架山上放着的另一只笔递过来。

含章微怔:“我来题字?”李明则颔首,笑意浓浓:“然也。”

含章难得地低头扭捏起来:“可是,我的字不好看。”说着,好像还怕人家不信,自己取了放在一旁的宣纸,提笔写了三个字,月下狼。字体工整,骨架构造也都说不上不好,只是也仅此而已,就像学字学了四五年的半大孩子,写的字不难看,但绝对称不上好字。她有些羞愧地解释道,“在胡杨的时候大都跟着女眷们做饼子馒头纳鞋底给驻军,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练字。比不得姑姑文武全才。”

话说回来,沈三是农家子弟,又是大器晚成,入伍十多年才开始崭露头角,期间根本没有条件念书习字,还是后来恶补了一阵才算不是个睁眼瞎子,能看得懂朝廷邸报和军令,字虽然歪歪扭扭,写出来也能叫人认得出,不至于连奏折都要请人代笔。含章六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离了京到了这位身边,书法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算是青出于蓝,值得嘉奖了。

李明则见她这拘谨样子,忙笑道:“不打紧,不过是几笔字罢了,身为女子,能认得字不当睁眼瞎子就行了,又不是要当书法大家。”她瞥了一眼那三个字,忽然目光中闪过一丝趣味,忍俊不禁道:“我原以为你会写深夜狼啸图之类的,谁知竟写了个月下狼。古老就有月下老人一说,狼又通郎君的郎字,你写月下狼,难不成是有人红鸾星动,心里想要遇上个郎君了吗?”

说到思春这种笑话,没出阁的小姑娘绝不是资深妇人的对手,到了含章也不例外,若是和大老爷们儿说粗话彼此嘲笑大喇喇说到这个话题倒还脸皮厚不觉得什么,但是被一个女性长辈似笑非笑地暧昧取笑可就是另当别论。

含章这回是真愣了,傻愣愣地从李明则看向自己刚写的不算好的三个字,突然,向来厚脸皮的脸上好像轰地一声炸得满脸通红。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忙忙的抱拳行礼,一转身,在李明则的大笑声中逃似的跑了。

待到她喘着气跑进东厢房,远远的房门咿呀合拢,李明则这才慢慢止了笑,直起笑弯了的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桌上那写了三个字的纸拿在手中慢慢折好,塞进了袖筒里。含章屏息凑在门缝边,看得很分明。

俗话说客似云来接踵而至,这话果然没说错,李莫邪才走,十一公主又来了。

她仍旧是一身明紫颜色,娇嫩如花,笑嘻嘻进了门,就一把拉了含章说笑,李明则不由嗔道:“你这孩子果然是喜新厌旧的,有了个新玩伴,连你表姨和表姐都不要了。”她口中说着似在吃味的话,眼中却仍是慈爱笑意。含章住了这么久,发现李明则很是疼爱孩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被自己放弃过一个孩子,如今越小的孩子越得她喜欢,傅小圆就不必说了,娇憨纯真如赤子般的赵慎君也深得她心。

果然对于她,赵慎君的应对办法也和傅小圆一样,贴在李明则身上撒娇卖痴,磨了好半天,终于把她磨烦了,揉着太阳穴说:“行了行了,快走开些,去磨含章去,我都要被你磨碎了。”

赵慎君这才欢欢喜喜去找新欢说话,她先是唧唧呱呱说了一大通自己最近遇到的事,琐碎得很,大体不过是宫里御厨新做了一道菜呀,御花园里皇上最爱的秋牡丹被贵妃的小狗给咬个稀烂啦,当然,最最让她欢喜的是英王的新闻,前两天他又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把好刀,结果在屋里试刀时一个不小心砍碎了宁王送给他的一架水墨奇石桌屏,自己做错了事却对着宁王发了一通脾气,被皇上斥责了一顿。

含章静静听着这些轶事,只一直微微弯着唇角,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赵慎君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终于说够了,这才讲到正事:“我五嫂想请你去王府玩呢!她说若是你下午没事,就赏光去和她说说话。”

含章惊讶不已:“宁王妃?”赵慎君点头:“是呀。”她想到什么,立刻又补充:“你可别听外头人胡说,五嫂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丁是丁卯是卯了些,但是你只要不犯错,她铁定不会说你。”

含章不禁有些黑线,犯了错就要挨训,这还叫挺好?只是王妃出口相邀,她必然没有拒绝的余地,更何况,能进到金葵花的其中一个所有者所在的王府,对她所查之事说不定会有助益,去见一见也无碍。

于是,含章眸光轻闪,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去拜访宁王妃吧。”

第四十章难识人

宁王府和寿宁长公主府有些类似,都是高门深宅的皇家威严气象。只是在显眼处多了些四爪金龙的图腾,昭示主人的尊贵身份。

赵慎君对这里也是颇为熟悉,自己拉着含章去宁王妃的院子。侍女奉上新茶,才饮了两口,便听见内廊里珠帘清脆撞击,香风阵阵里走出两位明眸如水、绿鬓如云的年轻女子。赵慎君见她们进来,身体一僵,忙将含章拉了起来。

当先一位窈窕女子眉毛浓黑修长,眼藏寒锋,一身水蓝色缎地五彩蝶恋花衣裙,文秀稳重中透出富丽堂皇,她目不斜视,端庄走到主位坐下,这才抬起眼扫了扫含章。

后面是位一身贵气的丽颜少女,她毫不客气地直直盯着含章一番打量,这才向赵慎君笑道:“十一姐,这就是你的闺中密友?”看她声音清脆,语调里毫无几分姐妹间的敬重,反而带了几分挑衅嘲讽,想来这位公主和赵慎君关系并不如何。

赵慎君一反平时的开朗健谈,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嘴角紧绷,容色淡淡道:“十四妹说得是,这位正是我的好友沈含章。”

那少女噗嗤一笑,毫不在意地走到宁王妃旁边主位坐了,抬起下巴对含章道:“这位是宁王妃,我是乐崇公主。”

含章颔首,抱拳道:“王妃安好,十四公主安好。”赵慎君自也向宁王妃请安,照旧在客位上,紧挨着含章坐下。

宁王妃李氏点了点头,自己端起茶盏优雅地拨动茶叶,慢啜一口,方才微笑道:“冒然将你请来,怕是沈小姐会有些疑惑吧。”

含章笑呵呵道:“的确有些意外。”

宁王妃眸光一闪,瞅着含章,慢悠悠道:“既然沈小姐这般直爽,我自然也要开门见山,前几日听外子说起沈小姐所作所为,果然是位大胆爽辣的女子,实在是我平生未见,所以忍不住动了心思想见上一见,瞧瞧庐山真面目。”

乐崇公主赵云阿轻轻一笑,因着座位的关系,她面对着赵慎君和含章两个,也不知道这个笑是对谁的。

赵慎君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理睬。含章则不以为意,浅笑道:“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而已,哪有什么稀奇。”

宁王妃笑得温婉:“沈小姐实在是过谦了,单是你大胆和姐姐一争,怕是天下的妹妹们听了都会大惊失色吧。这长幼之争虽古已有之,但若是幼的有理有据,倒也是可以争上一争的。但沈小姐毕竟是一个孤身女子在玉京,又和根深叶大的人家有了些许龃龉,李娘子虽然厉害,但若是别人真有心动作些什么,怕她也是扛不住。”

听到这里,含章才明白这位宁王妃的意思。温容皇后只有一个儿子,已故宣穆太子,如今的几位王爷皇子都是庶出,但若以年庚论,英王是庶长子,宁王是庶五子,名份上是英王占先。

宁王妃将薛家事断章取义为自己和蒋定琬之争,又牵强地和英王宁王长幼之争牵扯在一起,怕也是存了想拉拢的心思。

毕竟在常人看来,薛家是绝不会忍下这口气的,明面上碍着圣意不敢如何,但私底下的阴私排挤手段,世家大族都是不缺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约是这其中让她错觉看到了什么希望吧。

世人总会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去猜测一件事,但若出发点相差百里,结果也会差之甚远,偏偏他们自己从来察觉不出。

事实如何,身为当事之人的含章自然不会一一去解释,她只微微一笑:“王妃多虑了。我既然姓沈,自然不会与薛家大小姐争什么。”

宁王妃眼色一沉,语调一低,似威胁似轻嘲:“原来沈小姐这样心宽。”

含章笑意盎然:“乡野之地长大的人,倒也容易知足。”

宁王妃脸一冷,自端了茶慢慢拨茶叶。厅内气氛骤然一降,颇有些僵硬。

眼见宁王妃态度一转,甚是冷淡,夹在中间的赵慎君很为难,忍不住开口央道:“五嫂…”

赵云阿突然打断道:“十一姐,你这朋友如此不识礼数,你身为大盛公主,难道不应该好好教教她么?”她粉面含威,似有不悦。

赵慎君不由一怔,她对这个妹妹知之甚深,虽则赵云阿的母妃是宁王妃的堂姑母,和宁王素来也走得近,但这个人绝不是个爱做无用功凑虚热闹的。今日下午赵云阿出现在此处就已经很是奇怪了,此刻又这样故意挤兑含章,若说她心里不是对含章有看法,怕是谁都不会信的。

想到赵云阿素日和自己的明争暗斗,还有她的生母李贵妃。

如今未立皇后,李贵妃代后职,实际上掌管着后宫,赵慎君虽然在皇上面前得宠,也不怎么卖英王面子,却不敢得罪这位宠妃,赵云阿不如她受宠,但狐假虎威,明里暗里也能占尽了上风,给了她不少苦头吃。

赵慎君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宁王妃,又心虚地瞥了眼含章,只得咬咬牙,垂了头呐呐道:“是。”

她一退步,赵云阿心中浮起一丝得意,冷冷瞟了含章一眼:“你若有几分省己之德,平日就该规整自己言行,一个女子闹着脱家已经是德行有亏,不好好检讨,竟然还想着攀附,你自己倒是心宽,也不怕行事无德连累别人。”

含章神色淡然,似乎并没受到触动。赵云阿一滞,冷笑道:“大庭广众下,高楼红袖招,沈小姐,贵门淑女的容止你可有谨记一二?怕是女则女诫都忘到脑后了吧?”

许是受了李贵妃掌后权行管教天下女子之责的影响,乐崇公主平日里也极爱用道理压人。

含章不由愕然,她思索一番,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满身敌意的年轻公主,总算明白过来这人为何对自己发难,说来说去,都是那天自己一时兴起找了程熙喝酒引的祸。

想不到程熙这小子艳福不浅,连这样看似很得宠的公主也为他争风吃醋,无辜殃及自己这个池鱼。含章想到此,便又用目光上下看了看乐崇公主,不过双七年华,身量初成,青涩与娇蛮并存,模样还算标致,只是脾气似乎不大好…

含章浮想联翩,却忘了眼前这位公主对自己全是敌意,如今她这么眼光一扫,倒像是向对方挑衅了。赵云阿眉一皱,正待斥责,忽见外头有个婢女快步入内,秉道:“英王妃请见王妃、两位公主和沈小姐。”

屋里几个女子都是一惊,英王妃?!

前几日英王自己砍坏了宁王送的屏风,却跑到宁王府来大闹了一通,才过去没几天,这个节骨眼,英王妃又来做什么?

宁王妃略一沉吟,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她说要见我们所有人?”若是有心找茬,自然不会把两个还未出阁的公主和一个外人也扯进来。

婢女低头应道:“正是。”

宁王妃微一点头,道:“有请!”说着,自己也起身迎了出去。

英王妃比宁王妃富态得多,心宽体胖,一张笑眯眯的圆脸,看上去甚是好脾气。她笑着拉了宁王妃的手,不待对方开口就轻叹道:“你二哥前日喝多了酒,不小心冲撞了你们夫妻,我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

宁王妃眼一跳,喝多了酒?不小心?前日里见到英王怒气冲冲闯进来的仆人奴婢可不少,但有谁发现英王是喝了酒的?毫无醉态,身上也无酒味,哪里有一星半点像个醉了的人?

英王妃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胡编乱造混淆事实,她拍拍握在手里的宁王妃的手,语重心长道:“弟妹你也知道,你二哥素来孝顺,又是个急脾气。那日他不小心劈了屏风,本来很是歉意,可是无意中发现碎片里那张符,那个该死的下人又多嘴胡说,竟说那符咒对生母有害,虽说我姑母去得早,可母子连心,你二哥一个着急,就酒性上发操了条棍子打了上来。唉…”

说到那符咒,宁王妃心里忍不住跳了几跳,忙笑道:“二嫂说哪里话,那全是下人们挑拨,那符咒是慈安寺里宏博大师写的安宅符,王爷特地求来放在屏风里给二哥二嫂安宅的,这样一番苦心怎么能被下人几句话就污蔑了呢!幸而二哥二嫂英明,很快就看清了贼子阴谋,没有被蒙蔽,将那贼子法办,又三番四次上门来道歉。这一番心意着实令人感动,王爷和我怎么会说大哥的不是,都说清楚了是场误会,他们兄弟一起长大,素来关系极好,定然不会因此有什么隔阂的。”

英王妃转忧为喜,肥厚的手掌猛然重重一拍她的手,眼里放光道:“我就知道弟妹素来明理,既然连你都这么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回头就去劝我们王爷,五弟是个极明理极有心的,肯定如弟妹所说,以后兄弟会重归于好,不让父皇操心。”

宁王妃被拍得险些龇牙咧嘴,她心疼地瞅了瞅自己发红的手背,心理暗暗咬牙,脸上却笑意盈盈:“大嫂多虑了,二哥和几个弟弟素来兄友弟恭,大家都唯二哥马首是瞻,五爷对他也是景仰得很。”

事实上,除了九皇子对两个哥哥不分彼此一般亲厚,底下的十四皇子和几位公主都是明显地偏向宁王些,虽然这里头也有李贵妃的缘故,但英王本身的脾气性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面对妯娌的暗讽,英王妃好似根本没听懂,她笑容可掬点头道:“身为兄长,年长德厚,受弟妹们爱戴也是理所应当。”不但吹牛不打草稿,更是毫不脸红地往自己丈夫脸上贴金。

宁王妃一顿,和貌似愚笨的英王妃吵架,无论用何说词往往到最后都能变成鸡同鸭讲,她无意纠缠,转移话题道:“我刚听婢女说二嫂还要见沈家小姐,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呢?”

她们此时已在厅里坐定,英王妃和她说话时已经扫了含章好几遍,听宁王妃一问,便点头道:“是有个事儿,我家王爷想纳沈家小姐做个六品宝容,这会儿已经在宫里请旨了,我一时好奇,想瞧瞧她怎生个样貌,又听说你也是这个好奇心思,已经把她请了来,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也来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