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惊,目光不由齐齐转向含章身上,赵慎君是蹙眉微露忧色,赵云阿眉梢却有一抹舒展。宁王妃心里冷哼一声,口里却一叠声娇笑道:“那可就恭喜二哥,恭喜二嫂,也恭喜沈姑娘了。”

英王妃白胖的脸上笑得见眉不见眼,对着含章徐徐点头:“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言下之意,已将含章如同货物一般纳入囊中了。从头到尾,却也没问过含章本人的意思。

含章坐在那里,倒只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成了香饽饽了?公主把自己当成假想情敌,两个王爷和王妃们都想把自己收入麾下。她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断然不会认为这是自己魅力有多大,又或者是自家那位老头子还有多少余热让人觊觎。

这其中,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其他原因。她在英王妃那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评头论足的目光中索性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后来的半个时辰,完全变成了两位王妃的谈话会,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谈笑风生,从胭脂水粉、头面珠宝说到京城各大趣事,眼见天色不早要告辞,她们还一脸意犹未尽、恨不得秉烛夜谈的摸样。

含章百无聊赖地喝完了茶水,坐在那里神游天外,赵慎君几次看向她,欲言又止,满是歉意,最终仍是默默低了头。

到了告辞的时候,宁王妃将几人送到二门口,英王府的四架马车缓缓驶来,英王妃依依和宁王妃告别,又和含章道:“不如沈小姐去我们王府玩一玩如何?”

赵慎君心头一紧,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该用晚膳了,她这会儿邀含章去王府,到底想做什么?

含章凤眸微眯,正要回答,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婢女,看服色似乎并不是宁王府中人,她低呼一声:“王妃!”英王妃闻言回头,见了她微喘的样子,沉眉道:“何事?”

那婢女忙忙走过来,匆忙给众人行了礼,又附在英王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英王妃脸色倒是没变,只是眉头微缩紧,待听完,这才哈哈一笑,对众人道:“实在是不巧,我府中有些杂事需处理,看来邀请沈小姐之事要待到下一次了。”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含章一眼。

宁王妃笑道:“横竖沈小姐都在玉京里呢,什么时候想见了不过是马车走几步的事而已。明日后日都使得。”

英王妃瞟了她一眼,点头道:“正是,多谢弟妹今日的款待。时辰不早,恕我先告辞了。”说着笑笑,由侍女小心扶上了马车。

赵慎君执意要送含章回府,便没有和赵云阿一起回宫。

半阴暗的车厢里,赵慎君和含章各靠一边,都没有说话,虽然还不到晚饭时分,车外已经有小贩开始叫卖夜市的点心,叫人不饿也生出几分馋意。

沉默半晌,赵慎君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含章将目光从掀开一半的车窗转到她身上,莞尔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赵慎君自然听出其中微讽,她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低头道:“其实…五嫂要我请你的时候,已经透露出了意思,我没有和你说…我还拼命和你说五嫂很好,因为担心你不肯去…”

含章无所谓道:“都已经这样了,解释这些还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赵慎君猛然抬头低吼,眼中泛着泪花,“我是真心想拿你当朋友的,我根本不想推你下地狱。”说着,她狠狠一拳垂在马车板上,车厢牢固,毫无动静,仍在有节奏地往前走去,但她柔嫩的手背上却沁出红色。

含章依旧淡然处之:“是吗?”

这声轻飘飘的话中敷衍之意,听得赵慎君一阵心凉,她颓然低了头:“如果我不是骗你去宁王府,而是告诉你实情,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出了玉京,根本不会掺和到这些麻烦里,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晶莹的泪水在她颊上划过两道水迹,“我怕…如果我不答应,万一五哥五嫂恼了,也不肯护着我了,那…”赵慎君痛苦地闭上眼睛。

猛然,她睁开眼睛,望向含章,眼中亮晶晶的:“我今晚回宫,我去求父皇,他很疼我,一定会同意的,我请他收回成命,不把你给二哥…”

含章平静地看着她:“你不怕皇上生气么?不怕英王生气么?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我?”

如果皇帝已经下令,请他收回成命便等同于抗旨,其严重程度可大可小,加之又牵扯到一位亲王,只怕赵慎君自己会惹上不尽的麻烦,从此再难过安生日子。

赵慎君摇摇头,泪水未尽的眼中突然闪着奇异的亮光:“有人曾跟我说过,如果心里坚持自己是对的,那么就不应该害怕。我长到十六岁,终于能有一次坚持自己,也不错呀。”

说着,竟有几分士为知己般的坚决。

含章默默看了许久,突然一笑,面色尽柔,摇头道:“不用去了,已经没事了。”

赵慎君一怔愣,含章笑着解释道:“英王妃的脾气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若是事情成了,她刚刚会轻易放过我么?”

她这一说,赵慎君倒反应过来:“你是说刚刚…”

含章含笑点头:“是呀,想来那位婢女就是报信的吧。”这事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不论英王宁王到底有什么真实打算,身为天下德行典范的皇家是绝不可能吸纳已经有了污点的自己,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担心过什么。

赵慎君听得破涕为笑:“那真好!”

待到下了车,赵慎君便上了等候已久的宫中马车走了,临行前她还是有些担心,大约是准备回宫看看究竟。

含章无奈一笑,正要进大门,就听见小六急急忙忙唤道:“小姐,等等。”

含章闻声止步,侧身看去,小六手上拧着个简单的蜜色小布袋子呵嗤呵嗤跑过来,把袋子往她身前一递:“给傅小姐订做的拨浪鼓。”说话间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含章一笑:“辛苦了。”伸手接过布袋子。随手打开,取出一个精致小巧带雕花杆的拨浪鼓,含章点点头:“很好。”说着将布袋交还给小六,手里拿着小波浪鼓转身走了。

待到晚间房里伺候的婢女退出,确认四下无人,就着一点灯光,含章匆匆取出小布袋子里藏着的另外两个东西,一个小纸团和一颗花生大的蜡丸。

小纸团揉成皱巴巴黑乎乎一团,含章小心展开,上头果然是小六风格的斜脚歪头字:杜家店一年前开,程熙一直当学徒。前几天杜家新来一个侄姑娘,据说和他很好。小姐,恭喜你,终于有人妒忌你了。

含章一头黑线,悻悻不已,原来自己那天感觉错了么?那道不善的目光竟然是这个原因?程熙那小子真是滥桃花!

虽然大出意料,但心里一颗总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她微松了口气,捏开那枚蜡丸,蜡丸里是个叠好卷得整整齐齐的纸卷,似乎还有一丝新墨的清香,含章略一思量便猜到这是谁送来的东西,她小心松开纸卷,慢慢打开,上面是几行陌生的俊秀蝇头小楷,含章一眼扫过,瞳孔霎时紧缩,

——窦冒亲弟化杜姓,藏身樟枝巷鼓店。

第四十一章无人知

不论英王的行为到底是出自什么目的,却成功地将含章推上了风口浪尖,对这位皇家不要的女子,玉京里众人满心好奇,不时有好事者不顾李明则的恶名声,借着来登门拜访的时机瞧瞧含章这人到底有几个鼻子几张嘴。一时间,李家素来门可罗雀的院落一天下来倒要迎上几拨客人。

李明则不胜其烦,两天后索性紧闭大门,所有人来一概不见。她和含章两个才得躲了清闲。

一座府邸再大,最后也是四面墙圈了,到底不如外面的世界自由精彩。

李明则本来计划要去郊外秋猎,此时是去不成了,但兴致上来,也不肯就此罢休,她叫仆下们找来小山高的柴火和大堆野味,自己同含章一起在后花园子烧火烤肉,不时还喝上几口酒。

酒是西北最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直冲上头,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跟着燃烧起来。李明则饮下一大口,咂咂嘴,哈哈笑道:“烧刀子要就着大块的肉,这样吃喝才痛快。”

含章笑着喝了一口,篝火的光映红了她的脸:“这酒在胡杨倒是满街都是,可到了京城,倒成了稀罕物件了。”

李明则摇摇头,笑容里夹着几丝嘲讽:“京里都是文秀人,喝的酒也都雅得很,什么琼浆液玉髓珍,甜得像糖水似的,哪里算得上是酒。”她又灌下一口,手上提了根烤得焦黄喷香油滋滋的羊腿,爽快撕咬下一口,大吃大嚼起来。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火上肉串的浓重熟香里混着木材燃烧的涩甜味道,又有园子里半枯黄的草味,烧刀子弥漫出的浓烈酒香,身边人的豪爽大笑,都被阵阵凉风扑面送来。

若是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马嘶嘈杂和远远的几声狼嚎,竟有了几分回到胡杨的错觉。

含章半眯了眼,微醺然,似乎已经醉了。李明则咽下肉,瞟了她一眼:“想家了?”

含章笑笑,仰头看天上星芒如海,诚实点头:“想。”她又看看李明则,“姑姑还记得胡杨的样子么?”

李明则失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那儿的房子都是土砌的墙,黄扑扑的,街市上人的头发什么颜色的都有,各式各样,就是东狄西狄人也都是高鼻深目,只有发色是黑的。虽然秋天的时候刮大风,吹得漫天沙尘,冬天又是好几尺厚的大雪,着实难挨,可一到了春夏,上头是蓝得发亮的天空,偶尔几片轻纱似的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草地,点缀了各色的鲜花,好像天地间只铺着这样一条宽大的绿地锦毯一般。”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去过边疆了,可一旦说起,却像是昨日所见般如数家珍。

含章听得心里发紧,仰脖又惯了一口酒。

李明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浑没了形象:“既然想就回去呗,胡杨天大地大,何不比这京城之地到处都是条条框框来得舒坦?”她说得兴起,顺手就用一根啃光的羊骨在地上画起画来,一个小圈圈,“这是这里。”外头套一个大些的圈圈,“这是外头的临晋街。”再画一个大圈,“玉京城。”她把羊骨一扔,拍了拍手,嗤笑道:“你瞧,这么圈套圈,就像把一个人用一重又一重的锁链紧紧锁起来,沉甸甸的,纵不得马,喝不得酒,不得大哭大笑,何等烦闷。”

含章无奈一笑,又道:“不如姑姑陪我回去如何?我家在胡杨还有一座小宅子,到时候我们去了,可以一同去草原子上头吹着猎猎朔风,烧着熊熊篝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草原上放马飞奔,看那漫天不到边际的澄蓝天野,岂不妙哉?”她看着李明则,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李明则一愣,眸中光芒明明灭灭,最后却是摇头一笑,叹道:“人老了,走不动了,那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这个老太婆,颠沛流离了十几年,如今回了京里,就再也走不动了,怕是只能在这圈圈里头终老了。”

话说得颇带了几分怅然,两人都沉默下来,唯有木柴被烈火的高温炙出的噼啪声清晰地响在夜色里。

含章有些失望,却仍不肯就此结束,她想了一会,低低道:“离胡杨三百里的新叶城外,李元帅的墓还在那里。”

李明则脸上光彩尽失,目光有些发直,这位李元帅是她二哥,也是李莫邪的父亲,在沈三之前曾任元帅位,在一场激战中身中十一箭而亡。他是李家的最后一个男人,死得也极壮烈。

“我五年前路过那里,曾经去拜祭过。虽然只是座不足七千人的小城,但这二十多年来元帅的墓边总有百姓自愿守墓,那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根杂草都没有…”

“啪!”话未说完,李明则手中的酒坛猛然砸在地上,碎成大片小片,烧刀子的清亮酒液流泻满地,散发出浓重逼人的醇厚酒香。她脸色一变,蓦然扫向含章,眼里是久违的隼般凌厉寒光。

周围气氛顿时降到冰点,熊旺的篝火的热度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含章一惊,看着俨然游走在爆发边缘的李明则,微微低了头:“含章一时不察,请姑姑见谅。”李明则冷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伺候在一旁的一位老妈妈看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向含章解释:“沈小姐不要见怪,今日娘子她本有些心绪不宁,乍又提到二爷的事,便一时失态了。娘子性子爆,但对小姐是一番真心,小姐千万要体谅她。”她连连冲含章致歉,又命婢女好生照应,这才匆匆去追李明则。

含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着不安,李家为灭西狄,战场上殒了五人,最后两个男子,一个病亡,一个战死东狄战场,从此后继无人。生生是碧血洒尽,满门忠烈。

今日本想借着酒兴说起往事,能让对方有所触动,却不料起了反效果。

一同吃酒的人走了,篝火烤肉也黯然无味,含章慢慢往回走,路过后园的池塘,池中荷叶荷花已经枯萎,露出清亮剔透的水面,映着初升的一轮孤月,身上烤火的热气被风吹得荡然无存,只有水汽冷意被森森沁入肌骨,左腿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晚,李明则卧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次日晨,含章因有心事,比往常起得晚了些,正梳洗更衣,忽听见正房里一阵嘈杂人声,间或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李明则的声音很大,似含了火一般暴怒。含章忙几下穿好衣服,开了门出来,恰看见昨晚那个老妈妈一脸沉色地从李明则屋里出来,在低声喝散听见声响而围拢过来的婢女们。抬头看到含章,李妈妈勉强笑了笑,过来道:“小姐起来了。”

含章看了眼那屋子,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只是幻觉一半,她低声关切问道:“姑姑怎么了?”

李妈妈脸色几变,这才轻声回道:“今日一早,梅家二老爷登门求见,这才惹了娘子发怒。”

含章不解:“他是…”李妈妈颓然叹道:“是我家娘子的第二任夫君。”

含章听得惊愕不已。李娘子这段往事她是听说过的,寡居的侯府世子夫人遇上了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芳心暗许,便执意再嫁,谁知天不从人愿,女子身怀有孕时,夫君便有了二心,偷纳了房中丫鬟做妾,于是李明则一怒之下堕胎和离,从此只抚养着兄长的孤女,姑侄两相依为命。而独居的李明则,既不是小姐,也不能被称为夫人,最后众人便只得唤她作娘子。

李妈妈很是担忧李明则:“娘子近年来已经很少这样生气,若是又发怒,怕是今天一天都不会出屋子,饭菜也都不肯吃的。”

含章见李妈妈满脸愁容,便试着帮忙想主意:“要不要把大小姐请回来?”

若论关系亲密,只有李莫邪是李明则最亲的人,她来宽慰几句,李明则应该心情会好些。

李妈妈眼中闪过一丝怪异情绪,摇头道:“不必了,大小姐来了也没用,娘子脾气拧,谁也不肯见的。”

她叹息着说完,便略点头示意,自己转身走了。

含章回望了一眼那已然一片死寂的屋子,心里突然有些烦乱,抛开外在的荣耀声名不讲,其实李明则和她的命运很像,都曾在边城战火中浴火,家里也都人丁荒芜,只有唯一的一个亲人为伴。

两个人又都性子倔,一个是抛夫弃子,一个是脱离父族。

做下这样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的事,外人纵然因着家族的名声表面上对她们客气以待,可私底下却没几个人会真心体谅,那来自笑容深处的排挤和孤立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满世繁华,锦绣人间,身处人群中却常会感到清冷寂寥。

直到午饭时候,李明则也没有出门,李妈妈已经拧着食盒焦虑地在院子里团团转了许久,可又不敢去拍门。含章略一思忖,起身走过去,伸手道:“东西给我吧,我去劝劝姑姑。”

李妈妈愣了愣,略显浑浊的眼看了看含章,又回头看看那紧闭的屋子,半晌,点头道:“也好,就劳烦沈小姐了。”她小心试了试食盒内食物的温度,这才将提手递给含章。

含章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的碎瓷片,雪白细碎地铺了满地,桌椅也都是翻倒的,一片狼藉,空中弥散了沤过后的酒肉味,在屋里闷了这许久,已经发酵成酸臭。

含章想了想,仍是将门关好,这才踩着碎瓷片往里间卧室走去。

里间的酸臭味道更加浓重,天青色床帐胡乱放下一半,里头影影绰绰倒着一个人,瞧那衣服还是昨日装扮,似乎回来后就这样和衣睡了,并未梳洗。

含章扶起小桌,将食盒放好,低声唤道:“李姑姑。”

李明则在帐子里冷冷道:“出去。”

含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半晌,又道:“昨夜是含章失言,请姑姑见谅。”

李明则沉默了一会,语气和缓了些:“我不生气,你出去吧。”说着还向里翻了个身。

含章眉间微皱,徐徐叹了口气,道:“李姑姑,当年的事,是不是有隐情?那件事根本不是你,是吗?”

李明则身体仿佛僵了一下,她狠狠道:“你又知道什么?!”

含章缓缓摇头:“天下为人母者,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娘当年为全府所不喜,为了嗣子的健康,薛太君威逼她堕胎,处境那样艰难她尚且坚持到怀孕八月,最后喝的不是堕胎药而是催产药,想用她的命换我的命。李姑姑你爱憎分明,又这样喜欢孩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屋里顿时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到听不到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下来。

李明则怔忡一会,忽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她狂捶了好几下床板,直笑得含章耳朵嗡嗡作响,她这才勉强忍住了笑,喘着气喃喃道:“想不到满盛朝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小丫头居然猜到了。”

含章眸光一沉,抿了抿唇。

李明则从床上坐起,随手拢了拢头发,才把帐子掀开,她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露出浓浓倦色,通红的双眼却依旧清明,冰寒逼人:“可是知道又如何?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所有的一切就可以当成没有发生吗?”

她立起身,缓缓走过来,明明她身量不及含章,却让人有一种正在被她居高临下俯视的错觉,那锐利的眼光犹如能透视人心,叫人无所遁形。

李明则在含章身前三步远处停住,直直盯着她,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整个人全没有素日的稳健,几乎癫狂:“你既知道我爱憎分明,就该明白我不是个好相与的,别人欠我的、欠我李家的,我会一桩桩、一件件都讨回来。什么宗法礼教、道德规矩,在我眼里都是狗屁!”

含章看得惊心动魄,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一阵悲凉,这情感直达眼底,李明则向来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含章眼中的情绪仿佛灼伤了她。

她漠然转开眼,收敛了激动,平缓下呼吸,淡淡道:“你走吧。别再试图窥探我的心思,这次我原谅你,但不要有下一次。”

含章咬咬牙,转身便走,才行了两步,忽又听见李明则在身后唤道:“沈含章。”

含章脚步急停,脚下踩着的的碎瓷片在青砖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刮声。

她转过身,应道:“是。”

李明则淡然一笑,疏远而冷漠:“你比我有福,好生珍惜你如今所有的一切吧。”

含章心猛地碎裂开来,她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咬牙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娘子。”

第四十二章接骨法...

小六慢慢挪着步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满眼不悦地瞪着前方正负了手蹒跚着晃悠的含章,可惜他的怒目而视前面那人压根都没发现,仍在自顾自晃晃悠悠,扫视着街边售卖的小玩意。

小六忍了半日,眼见太阳往西了许多,已经快到傍晚,实在忍无可忍,便停住脚步,叉腰哼道:“我说小姐,我们都第二次被人赶出来了,你哪来的闲情逸致逛街?!”

含章缓缓转身,见他撅嘴挺肚叉腰的模样,抿了抿唇,挑眉道:“走累了?那你先到旁边茶楼喝茶去吧。”

小六气结,握着拳挥舞怒道:“我不累,更不想喝茶!”含章眯了眼瞅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道:“既然不累,那就继续走吧。”说着转了身,继续两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小六一拳打在棉花上,几乎要气得仰倒,可是真要奋起反抗他又实在没胆子,只好拖着脚跟在后面,口里絮絮叨叨念道:“来了这一个多月,没捞到什么好处不说,不是被这家赶就是被那家赶,别人都是风风光光的,只有你越混越惨,今晚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住…”

含章猛然停住脚步,小六心一跳,忙往后连跳三步,双手抱着头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可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前头人动作,含章好像在看着什么地方,忘了给他一个栗子。

小六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斜前方不远处一个白衫男子正走进了一家酒楼,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那男子背影很是眼熟,小六略一思索便明白此人是谁,他眉一皱,语气一沉:“怎么是他?小姐,要过去打招呼么?”

含章眉关紧锁,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先去找地方落脚吧。”说着就要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而去。

“我说薛家妹子,明明都到眼前了,怎么又要走呢?”一声戏谑的话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声调听来吊儿郎当,很不正经。

含章心思微动,循声望去,刚刚那家酒楼门边,有个青袍公子懒洋洋斜倚着墙挑眉笑着,微凉秋色里他手中还摇着一把玉骨折扇。

小六觉得此人颇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含章和他并无交情,也不愿和薛家的亲友有什么牵扯,便淡然道:“朱公子好记性。”

小六一听,这才想起此人原来是薛崇礼的好友朱嘉,薛崇礼纳妾那日来吃过酒。

朱嘉本来一眼就看到含章在街市上闲逛,有意调笑几句,却见对方这么硬邦邦的回复,不免有些错愕,他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昌安侯府的人呢?崇礼是怎么搞的,让自家妹子一个人上街。”他说着,左右扫视,似乎在找有侯府徽记的马车或者仆人。

看他样子,竟然像是根本不知道薛家与含章之间发生的事,可是那表情却不像作假。

含章微愕,试探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玉京?”

朱嘉愣了一下:“的确如此,昨天才回来的。”含章看他眉间,隐隐有些许风尘倦色,知他不是说假,心里几分浅浅不悦也淡了,简单道:“皇上已下旨将我归入沈家,与昌安侯府已经是没有关系了。”

朱嘉明显大吃一惊:“不会吧,小丫头你…”

含章摇头道:“这已经是半月前的旧事了,你外出许久,不知道也是正常。”解释完毕,便无意停留,“我还有事,请恕不能奉陪。”说罢转身就要走。

“沈小姐!”旁边传来一道陌生的清悦声音,酒楼里走出一个白衫公子,年纪很轻,眉目淡雅,眼角微弯,带着几分善意柔和的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恭谨垂手的仆人。含章看清他两人衣着,不由微讶,原来刚刚进酒楼的竟是他们,自己竟然认错了人?这两人的背影怎会如此相似…

朱嘉奇了,他看着那公子,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白衫公子笑道:“前几日偶然有过一面之缘。二哥和五哥请了沈小姐一顿午饭,”他又看向含章,“不知今日,我可有机会也请沈小姐用一餐便饭?”

含章心头发毛,上回和英王宁王打交道就够难缠了,自己的性子不适合虚与委蛇,那日险些把场面弄得太僵,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他们不会放在眼里,但谁知还是惹上一些后续。

这帮子人真像膏药一般,沾上了身甩都甩不掉。

白衫公子见她犹豫神色,猜到她的顾虑,善解人意地笑道:“只是相请不如偶遇,而且,我还有一事请教。”

含章听得忍不住朗笑道:“九少爷出身不凡,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天下有数不尽的人等着为你解答,怎么却来问我?”

白衫公子摇头笑道:“但此事只有沈小姐能为我解答,因为事关小姐的腿伤。”

小六本来已经移开了看向白衫公子的惊讶眼光,漫不经心在瞅旁边一个货郎手中的糖葫芦,听了这话一惊,立刻竖起耳朵看过来。朱嘉也是饶有兴趣抱了手笑眯眯在一旁听着。

含章闻言心中一凛,顿了一瞬,无限狐疑地扫向对方的脸,他脸上容色淡淡,一派坦然。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情绪,道:“此话怎讲?”

白衫公子也不回答,施施然做了个朝里的手势,笑道:“请。”含章眼中神色明明灭灭,最后抱拳行礼:“好。”抬步入了酒楼。

这酒楼甚是华丽,雅间里水磨青砖光滑鉴人,悬着细细玉色竹丝编成的竹帘,挂着一幅名家所绘海棠秋色图,旁边陈设了几样秘色青瓷摆件,摆得恰到好处,并不突兀凸显富贵,低调的奢华。

置中一张酸枝木桌配圆凳,凳腿上细细雕着花开富贵纹样。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精致酒菜,热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