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被白衫公子的仆人拉去了隔壁,屋里只有含章三人。他们各自落座,含章便直截了当道:“不知九少爷想说什么?”

白衫公子听得微微一笑。朱嘉瞟了他一眼,对含章道:“小丫头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满身是刺,一幅不高兴的样子,谁惹你了?”

含章转开视线,微眯了凤眸:“无事。”

朱嘉看她一脸不想说不会说的样子,只好耸了耸肩,自提了酒壶倒酒。

白衫公子不以为意,温和道:“沈小姐勿怪,在下今日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小姐的伤似乎情况特殊,所以只得用了这法子引了你来相谈。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便先干为敬,饮下杯中酒。

含章摇头道:“九少爷太客气了。”她也一仰脖喝下一杯,酒液入喉,果然如李明则所说,甜味太重,度数极低,实在算不上是酒。

白衫公子这才笑着颔首,缓缓道:“我本姓赵,单名一个昱字,想必沈小姐已经知道。”含章微点了点头,赵昱继续道,“我二哥习武,五哥习文,偏我自小不爱读书习武,只对学医有兴趣,从启蒙后就跟着太医院的太医学习医术,后来又拜得几位名师,医术也算小有所成。”

前朝出过木匠皇帝,本朝的第三任帝王酷爱亲自锻造各式刀具,相比之下,赵昱这个学医的爱好实在是算不得奇怪。但他毕竟是皇家子弟,这样需要下苦功夫才能学好的技艺只怕未必精通。

赵昱顿了顿,看含章并无稀奇之色,仍是静静看着,便直说道:“若是我没有看错,沈小姐腿上应该是两处断伤,胫骨和股骨,其中尤以股骨上的伤为重,乃至不良于行。”

含章脸色一变,直直看向赵昱,目光灼灼意味不明,最后轻笑一声,点头道:“殿下好眼力,的确如此。”

赵昱脾气极好,见她承认了,便带了几分欢喜,道:“果然没有猜错么?不知小姐是怎么受的伤?治疗的时候大夫是如何说的?”

含章缓缓出了一口长气,低笑道:“也没如何说,只说除非柳木接骨法世间真有传人,否则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余两人听得大惊,不为别的,这柳木接骨法实在是太过有名,它一向只存在于古籍医典中,是一个神乎其技的传说。

《金针度世》中有过记载:若是人骨折太重,某截骨碎得厉害,靠一般治疗无法痊愈,便可把柳枝剥皮整成骨形,柳枝中间打成空心模仿骨腔状,放在两段切面中间代替被切除的骨头,在安放时,须佐以特殊的药物和流程,待一切妥当,静待接入的柳枝慢慢长成骨头即可。

虽然有这记载,可是柳枝又怎么可能变成骨头?世间医者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试图钻研此法,却从未听说有人成功。渐渐的,众人也将此术当成是奇谈怪论,异想天开,不再于此花费心思。

含章当初也是听说神医柳扁鹊曾到过京城,她抱着一丝幻想想要找到此人求医。

依照陈有道将军的说法,此人二十年前研究柳木接骨法已经有小成,曾帮助一只山猿接好一根手指。但谁知入京后才知道,那神医早在十几年前就失去了踪迹,而他的嫡传弟子江明则只擅长内科,于接骨之事一窍不通。当听到小六说的这个消息,含章仅存的最后一丝痊愈的希望也破灭了。

含章忆及往事,心中烦扰,便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朱嘉见她样子戚戚然,不免心生恻隐,便推赵昱道:“阿昱,你不是跟着什么名医学过接骨外科之术么?可能帮一帮她?”赵昱眼眸微动,看向含章:“医者行医,都需望闻问切,沈小姐腿骨断了两处,一处伤势如此严峻,敢问当初是什么缘故重伤及此?又是何时所伤?”

含章手中一顿,死死攥紧了手中青玉石杯,幸而这杯子材质极为坚硬,杯壁又厚,还不曾被她捏碎。她即刻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便极力松了手,垂眸静静然道:“股骨是不小心被马车轧过,小腿上是被马腿踢断,是一年前的事。”

朱嘉倒抽一口冷气:“这还真够疼的,亏你还能忍了过来,现在还能拖着腿走路。要是我,至少也要在床上多躺个一年半载。”含章笑笑,不置一词。

赵昱却思虑半响,淡淡敛去神色,眸中似有深意,笑道:“若是沈小姐所言非虚,或许我可以试一试,为你治疗腿伤。”

含章心猛然提了起来,满眼震惊之色,凤眸瞪得圆圆地看向赵昱。

赵昱看着她,浅浅一笑:“在下曾拜名医柳桐为师,家师医术高明,时人赠号扁鹊。师傅曾涉猎柳枝接骨法,也曾成功为人接骨。”

第四十三章归胡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或许是失望太久,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乍一听说,含章脑子竟然完全没有之前预想的欣喜之情,她微微摇晃着手中酒杯,清亮酒液粼粼生波,过了会儿,才低低道:“不知九少爷有几分把握?以前可曾成功过?”

方才赵昱所说,都是柳扁鹊的钻研成就,并不曾听闻他本人有什么经验。

赵昱看着她,坦然道:“不瞒沈小姐,之前居住在宫中,只在猫狗身上做过接骨。实施过四次,有三次成功。”

含章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继续道:“可我听说柳扁鹊十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不知九少爷的接骨法是向谁学的?”

“诶!”朱嘉忍不住出声埋怨道,“我说沈丫头,我表弟还会骗你不成,别说他是柳桐的徒弟,就单凭他的身份,你也用不着这么细细盘问吧?”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瞟他一眼,冷冰冰道:“我已经没有了健全的腿,不想到最后连腿都没有。”

朱嘉被噎了一下,他摸摸鼻子,瞪了含章一眼,恨不能把这个臭硬臭硬的丫头好揍一顿。

赵昱倒并没有生气,他发现今天沈小姐似乎心情不佳,但也感觉到她满身的冷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往自己杯子里斟了一杯酒,道:“家师确实十三年前过世了,我这些年是按照他的手稿在修习医术。沈小姐若是同意的话,你便是我第一位病人了。”

听说柳扁鹊已死,这是意料之中之事,含章心中并无太大波动。但如今普天之下除了眼前人,怕再难找到会柳枝接骨法的医者了。

她静静思索片刻,道:“为什么是我?”

身为皇子,如果想要钻研医术,有的是合适的病人排着队供他试用。

“追求最高深的医术是每个医者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柳枝接骨法适用于骨头伤得过重、靠自身力量无法恢复如初从而短缺一截骨头的伤者,这样的伤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沈小姐的的腿是被马车碾压而过,骨头必然是从中断成两截,几成粉碎,而且骨头摔断的时间并不算长,有利于断骨重续。这对我而言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的。”赵昱微微侧过脸,恬淡笑容徐徐展开:“再者,玉京城里的人多如牛毛,无缘之人穷尽一生亦不会相见。既然有缘相识,不妨放手一试。”

含章一怔,这句话相当耳熟,正是自己跟英王宁王蹭吃时随口绉的,不料却被眼前人记住了,此刻又用到自己身上来。

她挑眉一笑,心里那莫名的阴霾不知觉间消散了些:“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几天可好?”

赵昱颔首笑道:“这是自然。”

含章点点头,长身而起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是我同意,三日后便去给你一个答复。若是没有答复,则就此罢了。”

她这般干脆,赵昱也不拖泥带水:“好。我如今已开牙建府,封平王,府衙就在承宵巷。”

含章默记下来,便不再多留,抱拳行礼后转身便走。朱嘉一愣,忙喊道:“哎哎,我说薛…沈家丫头,你就这么走了?这一桌的菜可都没吃一口呢!”

含章回头扫了一眼桌上山珍海味,眼波流动,突然莞尔一笑:“这又何妨?若是医得好,我再回请你们,到时候随你们点菜便是。”说罢,回身快走几步,推门出了屋。

小六正胡吃海喝得高兴,又被含章提溜出来,憋气得紧,便鼓着腮帮子边走边生闷气。

刚走了没多久,忽听见含章低声道:“小六,我们回胡杨,好不好?”

小六满嘴的气顿时泄了,他小心翼翼看看含章脸色,只因是夕阳西下,迎着光,反而看不分明。因为上次从薛家出来,含章一直都是好心情,所以一回生二回熟,今天离开李家小六也习惯了,并没有多注意,此刻听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由有些不安,压低了嗓子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刚刚那个九少爷说了什么话?难道是治腿伤有什么困难?”

“和他无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含章左右看了看,转进了一条小巷。略走几步,街市的嘈杂就小了许多。玉京的幽静小巷,总是会藏着许多旅社客店,用来租给赶考的举子,这条巷子不远处也有一家,此时已过了秋试许久,住店的人并不多,含章匆匆定了两间紧邻的上房。

待进了房内,她似乎有些气闷,一只手牢牢按在胸口,眉关锁得很紧,用了气声轻轻道:“不是别的原因,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总觉得放心不下胡杨。”

英王、宁王、李明则、程熙,今天这个平王,还有薛家和程家,这些人的脸纷纷从眼前闪过,却都归于一片死寂的黑色深潭,水极黑极深,根本望不见底。

小六一路跟着,满腹的狐疑,此时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咬牙怒道:“回去?那卢大将军的仇呢?小姐你忘了东狄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么?明明是战死沙场的将军,是我们大盛的骄傲,可他们东狄人把他的头割下来,用刀在脸上划了丧家犬三个字,拿狗笼子装了送回给我们,这是怎么样的奇耻大辱?如今总算查出了些眉目,小姐你就要打退堂鼓么?”

含章听得心如刀绞,她愤愤道:“可若是再查下去,只怕要万劫不复!”小六一愣:“小姐,这话怎么说?”

这段时间含章有些事情并没有告诉他,他所知道的也只是鼓店老板就是窦冒的弟弟,以及含章之前那个隐隐约约关于李明则的猜测,还有那个神秘的金葵花纹样。

含章闭了闭眼,干涩道:“李明则身后的人,只怕就是二王之一。”

小六虽然查过金葵花,可是从未往这匪夷所思的层面上面过,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什么?!难道,难道奸细通敌的事是皇家的安排?”

含章并不确定,也猜不透,只皱了眉摇了摇头。小六一股初生牛犊之气,怒道:“管他们是什么二王三王的,就是皇帝老子也没有陷害自己将军的道理,既然查出来了,咱们就非得去讨个说法不可!我们明儿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他两手紧紧握成拳,激动不已。

含章眸中风雨如晦,她低喝道:“住口!”戾气十足。小六心胆一寒,顿时噤声。

含章直直盯着他:“如今空口无凭,靠什么去告?!事涉皇家,只怕还不等说完就被拉出去下狱砍头。”

小六脖子一挺,满脸不惧:“哼,砍了头也不过是碗大的疤,十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语调虽不高,确是掷地有声。

含章心中泛出一股浓重涩意,垂下眼皮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半晌,小六不敢相信般低低问道:“小姐,你,你该不会怕了吧?!”

一个怕字,仿佛刺到了含章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明亮逼人的光,微哑着声音道:“不过生死而已,又有什么好怕的?!但一定要命有所值,必须要让那贼人血债血偿!只是,只是…在这世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祖父,还有你们这几个人。若是要继续查下去,倘若真有什么万一,祖父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而若是不查,那通敌之事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砸下,防不胜防。

她还是怕的,胡杨有着所有她在乎的人,她不怕死也不怕痛,只怕再失去自己在意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含章想着,颓然扶着屋中桌子坐了下来。

这是她心灵深处最大的恐慌,而李明则轻而易举洞察了这一点,简单一句试探的话就足以让含章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小六来了玉京这么久,亲眼看见了天子脚下皇家威严,自然明白含章的顾虑,只是他虽然不懂兵法,但在战场上听惯了,也知道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是兵家大忌,含章自入京来,一向进退都心中有数,绝少露出这样慌乱害怕的犹豫样子。小六看得心头发悸,只恨自己无能,帮不上忙,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那,那卢将军的仇,咱们还报吗?”

含章手握成拳,紧紧按在桌上,沉声道:“报!为什么不报?!只是在行事之前必须先把你们安顿好,了结后顾之忧。”她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所以咱们明天就启程回胡杨。”

若是要治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必然会有三个月的世间无法动弹只能在床上躺着。三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这样前途未定的时候实在不是适当的时机。要在亲人朋友的安危和自如行走的能力间二选一,含章毫不犹豫会选第一项。

小六一愣:“明天?”

含章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去把之前藏好的东西都收拾了带来,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小六干脆利落应下:“是!”

第四十四章风波起

次日一早,两人就收拾了东西,在楼下店堂里吃早饭。

含章比昨日沉默得多,满腹心事。小六昨日说了重话,心里颇为不安,今天态度格外和软,跟前跟后摆碟子叫点心,狗腿得很。含章也不说什么,只淡淡瞥了一眼。

当初入京的破烂马车连同那匹瘦马也没便宜侯府,小六拉去马行卖了几两银子。

如今这两人要想长途跋涉回千里之外的胡杨,必须先弄个代步的车马才行。这就得先盘算盘算手头还剩多少家底。

两人用完饭,仍旧回了房。小六把他藏好的包袱拿了出来,手里的银票也都摊开来算账。两人头碰头算了半天,手里的六百两银票大约用了五十多两,剩下的钱管够。

含章想了想,觉得花了这么多回去被查账的时候应该不会被骂,也就撒手不管了,只说道:“明月倒不必急,但走之前定要去药店里买些虎骨好配药,还有润肺的好药。”沈元帅两条腿受过寒,一到冬天就难受,西北多狼却没有老虎,买些虎骨好泡酒配药,而陈副帅的肺病也已经好些年了,京里寻药比胡杨便利不少。

“还有小豆子和柳五,他们两个最爱吃甜食,胡杨的糖总是杂了大颗粒,不纯,路过糕饼店带点松子核桃糖好了。”含章昨夜没睡好,精力总不能集中,晃着神补上一句。

小六收拾行李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背上闪过几缕寒意,慢慢抬头看向含章:“小姐,小豆子和柳五…年前就不在了…”

含章一凛,回过神来,声音微哑:“哦,知道了。”

小六再不敢做声,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两人正准备出门,门一开,外头站着一个人正抬手欲敲门,两下里对望,那人手顿在半空,莞尔一笑:“真巧。”

含章眸中深处闪过一丝暗色,淡淡道:“真巧。”

程熙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他低了头清咳两声,面上微红,道:“那日日受沈小姐相邀,今日特地来还席,不知你可方便?”

含章微愣:“请我吃饭?”

程熙微笑着看她:“正是。”

含章眼波微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熙明眸微弯,笑道:“昨日去李府上,听说你走了,后来又听平王殿下说在这里见过你,我今早便沿着附近客店旅社一路问过来。幸好找到了。”

他本是如竹君子,这一笑,便如积雪层层的竹林雪地里微微钻出了青笋的小小芽儿,干净纯粹得让人心头生出一丝不忍。

含章目光扫到他额上微微沁了细汗,衣袍微斜,满是褶皱,显然是走了不远的路。程熙笑意深深,眼中满含着期待看着她。

含章手藏在袖子里,紧了紧,垂眸道:“我预备今日启程回胡杨。况且那日最后也不是我付账,算不得是我请客。”

程熙听到前一句便惊讶不已:“你要走?”含章点了点头。程熙显然完全没料到这回答,一时怔愣住,直直看着含章,待察觉到这失态之举,他微慌地错开视线,略带了几分怅然:“今天就走么?”

含章平静无波,道:“是。”

程熙眸光泛过一丝黯然,略一思索,又道:“若是如此,我也当做个东道,就当为你践行,可好?”

他这般软语相邀,含章本来不欲与他多做牵扯,却也不能就这么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也好。程公子要在那里做东?如今时辰还早,我料理些事便去找你。”

程熙脸上漾开盎然笑容,大力点头:“好,我在得月楼里订了雅间,届时扫榻以待。”含章淡淡一笑,便带着小六往药铺方向而去。

待到马车和药材备好,差不多到了午时,小六便赶着车往得月楼而去,路上经过七宝斋,含章叫停了车,亲自下去买了几盒松子核桃糖。小六不敢吱声,提着心挥了马鞭,赶着马往酒楼而去。

得月楼大概是玉京最好的酒楼,说是楼,却也不单是一座楼,进了院门是一片亭台莲池、朱阁回廊,曲径通幽,几株九重葛开了满树火红的花,鲜艳得好似连绵起伏的熊熊火焰。

花间一条凿花青砖路直通向院中两座雕梁画栋的雅致三层小楼,两座楼几乎一摸一样,并肩立在院里,三楼有架虹桥连接了两座小楼,桥上有美丽窈窕的女侍轻衫绫罗,捧着精巧托盘逶迤而过,桥边也垂下大蓬大蓬九重葛的红花,风一吹,大红的花瓣零散飘下,如碎雨般打着旋掉落到一楼地上,颇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悠闲逍遥之感。

小二领着含章和小六两个进了左边一座楼的三楼,一间雅室内,程熙仍是一身素白黑边的圆领襴衫,静静坐在桌边品茶,见她进来,立刻放下茶,含笑起身相迎。

不知什么地方安置了弦乐班子,正吹奏着轻快悠扬的太平调。丝竹之声从开着的窗外飘入,叫人听得神清气爽,既可助兴,又不显得喧嚣。

菜早已点好,待几人落座便上了几个色泽鲜艳诱人的冷盘,都盛放在汝窑粉青瓷内,程熙笑着抬手道:“请。”

含章道:“多谢。”便提了著,还未去夹菜,就有人推门而入,进来的少女朗笑道:“原来程大人要请客,怎么不连我也请了?”

几人定睛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赵慎君。她一眼看到含章,欢呼一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含章身边,亲亲热热笑道:“沈姐姐你真会躲,叫我好找。”

含章有些意外:“公主怎么来了?”

提到此事,赵慎君立刻幽怨地瞪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埋怨道:“你想搬出来住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名下有一座宅子两座别院随你挑,你想住城里城外都行。我今天好容易出了宫,结果去了李府你却不在,幸亏昨天听九哥说程熙也在找你,我灵机一动就去程家打听他的下落,这才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果然找到他就找到你了,要不然今天就白出来了。”她说完,觉得口干舌燥,拿起含章的杯子就灌下一口茶。

赵慎君言者无心,程熙却是听者有意,他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赧,只得转头低咳掩饰。小六看他样子明显有些害羞,就猜到这人对自家小姐定时不怀好意,又想到那日在樟枝巷还有人因为他而对含章目光不善,不由心中不忿,再想到他和窦冒的弟弟不知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己方也不知是敌是友,便悄悄冲着程熙翻了个白眼。

含章提起茶壶将茶斟满:“既然来了,就一道吃顿便饭吧,今日程大人付账,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倒是绝口不提要走的事。

赵慎君果然来了兴致,她似笑非笑看着程熙,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好!既然沈姐姐发话,咱们就吃穷他!”

程熙温和一笑,并不介意。

赵慎君这一打岔,屋里隐隐弥散的一丝尴尬也被冲散,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大约是在宫里憋得久了,很多规矩压得难受,天性好动的赵慎君索性抢了含章一根筷子,敲着碗唤女侍进来点菜。

她素来吃惯山珍海味,连菜谱也不用看就噼里啪啦报了十来个菜,正准备报第十一个,忽听见外头丝竹之声忽然一停,有低低的男子声音不知在争执什么,过一会,便猛然想起一阵急急的擂鼓之声,迅疾重猛如暴风骤雨,又似疾驰而过的大队马蹄声,声音绵延不绝,正听得人心头微颤,隐隐躁动不安,忽而一慢,便是雨势微减,马蹄之速略减,众人才刚喘了口气,便是一个岔音,似天上突然一个炸雷,又或是马队里有马失蹄重重摔在阵前,失蹄之马一声惨鸣,刀光剑影中惊起一片兵荒马乱,众人刚缓下的心跳猛然一个停顿,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鼓声虽好,听鼓却心里七上八下,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享受,来这得月楼的大多是为了消遣休闲,有哪个愿意提心吊胆来吃饭,这会儿工夫,已经连连有客人唤了女侍去责问。

这间雅间的另一位粉衣女侍不待召唤便开门进来,笑着解释道:“方才是一位客人的下仆敲鼓给主人祝酒兴,若是扰到各位,还请见谅。”

这原也不是大事,能支使得月楼的丝竹班子腾出位子给自己下仆来用,显然是把这楼当做自家宅院,毫不在意,这人定然身份非凡。玉京里的人都是人精,其他客人看女侍再三不肯透露那下仆主人的身份,便都猜到定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差不多此时,那鼓声自己也停了,众客人也就没有再追究。

含章却眉目突起一股冷峻意味,她看着那粉衣侍女正要发问,程熙已经出声道:“那奏鼓的下仆是什么人?”含章不知其意,便低眉静听。

“对呀,”赵慎君也插嘴道:“这鼓声敲得太难听了,到底是谁家的下人,他没有好好去学学吗?”

粉衣女侍为难道:“这…”这种酒楼的女侍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她早看得出这位问话的女子定是屋里地位最高之人,此人衣着打扮料子剪裁最佳,首饰虽简单,但单是步摇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就已经是贡品级别,只怕不是一般贵女,定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这样的人问话是不好随便敷衍的。

程熙见她吞吞吐吐的摸样,眼光一沉,道:“此人奏鼓的手法,只怕是狄人,且不像西狄之人。”他声调虽仍然温润,但已经带了几分冷意。

他这话一出,粉衣女侍心中巨震,如今正和东狄在边疆僵持,官府里查敌人查得严,如果这里是西狄人还好说,要是西狄人,便少不得一个通敌之罪,到时候别说那家的主人,就是自家酒楼也脱不了干系。她想到此处,脸色发白,身子一晃,她旁边的女侍忙一把扶住。

含章按着桌子起身,沉声道:“若你们不愿说,不妨带我们去那间雅间见见那位主人,我们自和他说。”

粉衣女侍眉头一锁,嘴唇蠕动,似乎正要出言反对。赵慎君玉白的手掌一拍桌子,头上步摇珍珠急晃,她面染寒霜,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喝道:“本宫是今上第十一公主,如今怀疑你们店里窝藏犯人,你若是不照做,本宫立刻便叫人封了这酒楼,将你们一干人等发配西北。”

若真要说起来,这得月楼的主人也是朝中高官,一个公主定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封楼发配女侍,但是皇家之名光是摆出来就已经足够震撼,赵慎君又发了雷霆之怒,十几年熏陶出的皇家威仪赫赫惊人,那两个女侍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被吓得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奴婢遵旨。”

两人奉了赵慎君的命,便只得磕了头,战战兢兢起身在前面带路。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衣袖一拂,已经跟了上去,她现在的满腹心思似乎都在那奏鼓之人身上,连含章和程熙都忘在了脑后。

一个深居宫中的公主,为何会对一个疑似西狄人有这般深仇大恨?含章三人对看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第四十五章久远事

那女侍引着几人沿着外头走廊直走到尽头,迎面便是一座单独的金碧辉煌雅间,那两人到了这里,说怎么也不敢近前。门口守了两个高壮男子,似是侍卫,见赵慎君几人来者不善,便要上前阻止,赵慎君亮出一块金腰牌,哑着嗓子道:“不管里面是谁,都给我让开!”那两人认得此物,都是一惊,正要说话,赵慎君已经推开他们,上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紫檀雕折枝芙蓉花的门框重重砸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屋里正在觥筹交错开怀畅饮的几人一惊,齐齐朝门外看来。

赵慎君一把按住弹回来的门,往旁边一甩,当先一步踏入屋内,冷冷一扫,道:“刚才是谁在敲鼓?”

席上一人看清她摸样,沉下脸来,斥道:“十一,你这是什么摸样?成何体统?!”原来竟是英王。

赵慎君一愣,她方才盛怒之下根本没多想屋里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也未认出门口侍卫,此时碰上这个对头,心里底气乍泄,一片惊慌。她虽然素来面上和英王对着干,但绝不敢真去惹怒他,这位王爷发起怒来脾气极大,只有皇帝才镇得住。加之英王前不久才被皇帝训斥过,最近心情极是暴躁,好像个火药桶一点就会爆,连最刁蛮的赵云阿也不敢去招惹他。

赵慎君亦从不曾被英王这样训斥过,突逢他怒火烧来,不由背心一寒,脸色顿时雪白,她定定神,并手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小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问方才奏鼓的到底是何人?”

英王浓眉一皱,很是不悦道:“这里不是你女儿家来玩的地方,我如今有正事,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自家妹子当着自己客人的面这样粗鲁无礼,实在是丢人。他平日里还会看在先皇后和先宣穆太子份上耐着性子敷衍她几句,表现一下兄妹情谊,今日却连敷衍都省了,显然是情绪不佳。

英王已把话说死了,赵慎君若继续纠缠,只怕就要针尖对麦芒。她不敢再提要求,可心中一股执念,不肯就此退出去,只得紧紧握了拳站在原地,眼中泪花打着转。

含章腿脚上不便,走得再快也不如健步如飞的赵慎君,便落在后头,程熙顾着她也没有走快,待他们到时,性急的赵慎君已经和英王对上了。

含章抿抿唇,将眼扫了扫远远站着不敢过来的两个女侍和前面两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低声道:“你和小六先回去,顺便先安置好那两个女侍,我一人进去便可。”她上一次已经险些连累程熙,如今又是事涉英王,程熙身为皇帝近臣,自是不好参与其中。程熙眉一沉:“我们自当同进退,更何况方才是因我多问了一句才惹出的事。”含章淡淡苦笑,摇头道:“凡与东狄有关便是我的事,你不必多言。”说着给小六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前而去,程熙脚步一动,小六立刻挡在他身前,眯着眼不让他再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