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侍卫看她和公主是一路,倒也没有阻拦,含章闪进门内,上前几步站到赵慎君身边,抱拳道:“王爷请息怒。此事与公主殿下并无大干系,是我心中存疑,故来相问。”赵慎君一惊,眼神复杂地看向含章。含章这一句话,便要将此事揽上己身,但英王此时喜怒无常,若就此针锋相对上,当真祸福难料。

英王注意力都在赵慎君身上,并未多看旁边人一眼,此时发现含章。他眼中波澜变幻,脸色更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原来沈元帅的孙小姐也在这里,真是失敬、失敬。”

含章敛眉垂手而立:“请王爷见谅,实在是那鼓声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音,所以我等才有此一问。”

英王双眸危险地半眯下来:“你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本王的客人里有东狄人?”他倒是不傻,直接就点出了问题所在。但这话一出,屋内气氛落至冰点,众客人人自危。

含章抬头,直直看过去:“并非如此,只是我实在好奇,王爷不妨请那奏鼓之人出来见上一见,我有几句话想请教。”

英王重重冷哼一声,将桌子一拍:“放肆!”

含章一动不动,并不退缩。两人目光如有实质,在空中冰冷交锋,冷光闪烁。旁边一人呵呵一笑,起身道:“沈小姐好耳力。那奏鼓之人的确不是中原人,乃是家仆。”

含章凝神一看:“你是…金掌柜?”这人身形魁梧,高鼻深眼,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正是之前想要买下匕首明月的胡姬酒肆金掌柜。

金掌柜今日没穿西狄左衽袍,身上是盛朝人惯穿的交领右衽蓝地锦袍,卷曲的头发也挽了一个髻,一身盛人打扮,显得颇为古怪。他哈哈一笑,道:“既然小姐问起,我便要解释一番。方才是席上一时说到鼓乐之声,又提及狄族鼓乐和中原不同,我便让小仆婢即兴奏上一曲为王爷祝酒兴。如今西狄已是大盛治下,西狄人亦是大盛臣子,臣民为皇家奏鼓,这当无碍吧。”

他刚说完,旁边侍酒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放下酒壶,娇笑一声,上前拱手做礼:“鼓是奴所奏。不知小姐有何指教。”一口柔柔的玉京官话字正腔圆。她容貌极美,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满室生辉。

东狄西狄四百年前分家,从此各据一方,族人的相貌也渐渐有了不同,西狄人卷发皮肤白皙,东狄人则是直发,肤色较深。

这少女栗色卷发,肤色白,一望而知是个西狄人,兼之她容颜绝色,眉毛是柔美的柳叶状,脸上淡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惑人风韵,身材纤细柔软,语音娇媚柔和,颇有几分风尘春色,一身鲜红大朵牡丹的耀眼裳服,显然并不是正经仆人,而是一个嬖幸。如今大盛民风并不拘谨,宴客时女妓陪酒也不少见。

无论怎么看也无法把她和刚才那个阳刚凌厉的鼓音联系起来。

含章微怔,眉头紧锁。席上另一人冷嘲道:“沈小姐真是有趣,我看沈小姐你的身板儿都比她壮些,这样一个纤弱的少女又怎么可能是凶恶的东狄人呢?莫不是沈小姐看人家风华绝代,心生妒忌了吧?”这声音带了几分猥琐,倒有些熟悉,含章循声看去,便是一双纵欲过度而眼下浓厚青黑的绿豆眼,又是一个老熟人,公主府花园见过一次的程步思。

程步思见含章看向自己,不由气焰更加嚣张,冲着门口指桑骂槐道:“你们是怎回事,不好好守门,胡乱放了人进来扰了王爷兴致,该当何罪?!”

两个侍卫忙进了门来,行礼道:“属下知罪。”

程步思瞟一眼英王,见他仍是沉着脸,却也没有反对,便壮着胆子狐假虎威道:“今日王爷有要事,容不得不相干的人胡闹,你们还不快把沈小姐请出去。”

两人正担惊受怕会被问罪,听了吩咐忙齐齐应道:“是。”说罢便要过来撵人。公主自是金枝玉叶不敢擅动,但含章却是可以动的。两人正要上前逐客。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她斜走一步挡在含章身前,突然对那柔弱少女道:“拉乌索莫卡狄拉。”

屋内诸人皆是一惊,其中金掌柜和两个西狄打扮的男子更是脸色大变。这话分明是狄语,意思是你是鹰狄人吗?

东西狄是盛朝人对其的区分,而东狄的自称是鹰狄,西狄则是狼狄。各自以鹰和狼为图腾,但自西狄灭亡后,这区别渐渐已无人提起,赵慎君是怎么知道的?她又是怎么学会的狄语?含章拢起袖,定定看着眼前事情的发展。

那少女已经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脸色惨白,她嫣红的唇微微抖动,浓密的黑色睫毛如受惊的蝴蝶一般轻颤不已,双肩微微塌下,却没有回答赵慎君的话。旁边的金掌柜腮帮紧凸,皱了眉也未开口。

在狄人眼中,图腾是自己的信仰,一个狄人可以背叛任何事任何人,却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而他们心中狄语是有神力的语言,用狄语说出的话便有加持的力量,一个人若是用狄语说出违背了信仰的话,则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绝色的少女低垂了眉眼,像是想了许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霎,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怯怯柔柔楚楚可怜的神色陡然一变,戾气横生,便如一条恶狼脱下了伪装的羊皮暴露出本性,她紧紧盯着赵慎君,便如一条凶狠的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字一字清晰而快速道:“比札莫卡狄拉。”

我是鹰狄人。

赵慎君大惊,条件反射地厉声尖叫:“抓住她!”两个侍卫还不及反应,那东狄少女已经迅速操起了一边的金酒壶就要去袭击英王。

桌上宾客大惊,纷纷起身跳开,英王大怒,抽了放在手边的一把利剑往前一送,但他的速度快不过金掌柜。那剑还未触到少女身体,一柄锋利短刀已经自后往前扎透了少女的身体从她胸前探出银亮刀尖,鲜红的血猛地喷溅出来,那东狄少女一顿,却还执着地将手上的酒壶往前送,英王怒哼一声,手上一动,锐利的剑锋从少女身前透胸往后刺去,鲜血四溅得犹如小瀑布,那少女后继无力,手一松,金酒壶轰隆一声掉落地上,嗡嗡滚到了墙角,她红唇微张,血汩汩流下。

少女喃喃道:“莫得拉卡提多,莫吉狄卡阻多…”言未尽,眼一闭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带落了被血染透的碧绿桌布,一桌碗筷汤盆精细菜肴精美瓷器随着斯里哗啦滑落一地,碎片四飞,满地一片狼藉。

窗外吹进几片血红的九重葛,柔嫩的花瓣掉落在地板上,混入了大滩四下蔓延的血液中,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花。

前一瞬还千娇百媚的异族少女此刻已经香消玉殒倒在地上,一众宾客皆心惊肉跳。两个一样陪酒的盛人女妓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两股战战。金掌柜拔出手短刀,又将英王的剑也从少女尸身上拔出在一旁放好,高大的身子跪在地上:“是我有失所察才让这西狄探子混入,险些害到王爷,我罪该万死。”

英王取过一旁架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溅到袖子上的斑斑血迹,嫌恶地随手一扔,道:“她刚刚说什么?”

金掌柜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另外两个西狄马贩也跟着跪在一边,他们面面相觑,低头道:“她说,只恨没有杀了王爷,还骂…西狄狗。”

英王眼中神色明明灭灭,程步思见状,忙凑过去:“殿下,若说别人是奸细或许可信,金掌柜是断不可能的,他父母兄弟都是被东狄人虐杀,他对东狄一族恨之入骨,对咱们大盛是赤胆忠心的,他们几个每年给咱们大盛所献的战马就有上千,连皇上都亲口嘉赞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东狄探子呢?他必是受那探子所蒙骗。”旁边几个盛人宾客见状,纷纷附和,都是为金掌柜求情,看来这金掌柜人缘甚好。那两个西狄马贩也结结巴巴解释说可以用刚才十一公主所用的方法过滤身边的东狄人。

英王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金掌柜,那两个王府侍卫已经走到金掌柜身后摆出戒备姿势,只等英王一声令下就要将他制住。英王视线探究般从金掌柜几人身上扫向那死去的少女,看到那柄短刀,眼神一亮:“那是什么刀?”

金掌柜趴跪在地,仍是未动:“是小人为殿下所求之昆吾刀。预备稍后就献给殿下。”英王浓眉一展:“名刀昆吾?”

“正是。”

英王忙道:“拿来我看。”侍卫之一立刻将刀奉上,刀如秋水,锋利冰寒,分明才杀过人,却是一滴血也不沾刃身,英王不免赞道:“果然是好刀,不输明月。”他淡淡撇了眼金掌柜,“你起来吧,等会儿自己去有司衙门各处打点好,你自己身边的人也该好好过一遍,别又混进了什么七七八八的,若有下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掌柜和两个西狄人大喜,忙不迭磕头谢恩,整肃自己身上弄得凌乱的衣衫。

程步思小眼睛看向狼藉地上的少女尸身,不由怜香惜玉,叹息道:“好标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程大人倒是说说,她那里可惜了?”赵慎君一直咬着唇站在一旁,脸无血色地盯着那少女鲜血流尽,痉挛着失去了生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消逝,而且还是间接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神情有些恍惚,但一听到程步思的话,她立刻回过神来,反唇相讥。

程步思毕竟顾着她是公主,低低清清嗓子,摇头道:“这些年东狄人抢了我边关多少妇孺,他们的妻女也该抢过来,调教了养在我们盛人的后宅,好一偿昔日之辱。”虽然他尽量收敛,但那股粗鄙猥亵之意仍透过话语传了出来。周围几个盛人听了,心照不宣,嘿嘿一笑。

“养在后宅?!程大人不是在说笑吧?”赵慎君上前一步,脸上乍然泛起一道不自然的潮红,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程步思,“程大人该不会忘了三年前东狄战场上的事了吧?卢愚山和沈质两位将军包围了东狄最野蛮杀人如麻的一个部落,狄人突围不成,想要投降。沈将军只说了一句话,有未杀过我盛朝普通百姓者,投降可活,余者格杀勿论。结果,一族东狄人,除了刚会吃奶的孩子,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无一人符合条件,因为他们的孩子刚会走路就要学用刀,父母就会抓了盛人来给他刀剑开封。投降无果,他们全族齐齐突围,最后被围歼,一个也不剩。”赵慎君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围歼全灭,唇角竟勾起一个笑,满是血腥的残忍,看得程步思心头发寒,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她往前一步,紧追不舍,“所以,程大人您在怜悯他们之前,要想想他们手上沾了多少盛朝百姓的血。值不值得你怜悯可惜。还要想想我们大盛战士在边关卖命杀敌,是保家卫国,夺回失地,不是为了给你抢女人的!”

“行了!”英王见金掌柜几个脸上都不好看,便出声喝道,“十一,你今日出来也够久了。你们问的事也已经处理完了,赶紧回去。”虽说是解决了一个东狄隐患,但今日来吃饭的兴致也荡然无存,对这始作俑者两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赵慎君见此地已无必要留下,便行礼告退,和含章两个双双离开。转过拐角,她突然身体一软,含章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赵慎君扶着墙,脸上血色全褪,她喘着气低声道:“沈姐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刀剑杀人,还是和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儿。”

含章伸手在她背上抚了抚,并未说话。赵慎君涩声道:“沈姐姐,你从胡杨来,肯定见过不少前线杀敌的边关将士,我的表现…不丢人吧?”

含章摇摇头:“你很好,比我第一次见到时强。”她微顿,又试探问道,“卢愚山和沈质的事,你怎么这般清楚?还有狄语,是谁教你的?”

赵慎君抬起头,水色不足的唇边泛出一个神秘的笑:“这是我的秘密。”

含章笑笑,并不多问。赵慎君又拉着她手,眼光轻闪,笑道:“你既然在胡杨住了那么久,肯定清楚这些英雄人物的事啦,不如你住到我的宅子里去,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当成故事讲给我听。你讲给我听了,我再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含章笑而不答,赵慎君只是不依,闹别扭一般拧着,待到和程熙小六会和,几人准备离开,她便一个人急匆匆走到前头,含章知道她心里还未安定,需要靠大力的动作来发泄残余的情绪,所以也未拦阻。小六中途跟着小二去取马车,含章和程熙两个慢慢走到一楼,她并没有提及英王那间雅室里发生的事,程熙也没有问。

慢慢走过九重葛林,风吹得红色落花纷飞如雨,程熙突然道:“你还是要走么?”

含章停住脚步,目光清明看向他,程熙微低了头,俊俏容颜染了一抹轻红:“你不必多想,我只是突然觉得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所以多问一句…”

“五哥,九哥…”前面传来赵慎君的轻呼,打断了程熙的话。

两人同时朝前方看去,不远处沿着小路走来几个人,赵慎君正向他们迎去。当先两人一个温润内敛,一个眉目淡雅,正是五爷宁王和小九平王。他二人身后还有几个挺拔不凡的男子,其中一个英武青年无意间看向这边,脸色骤变,便如白日里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他眼神发直,全忘了身边的人和事,身体不由自主往这边走来,路并不长,他脚步迈得大,不过几下功夫就走到了近前,又突然停下,好像被根钉子牢牢钉在地上。

这个青年男子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过怪异,其他人全都没有说话,目中带了疑惑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含章深黑带朱红古雀纹的衣裙迎风拂动,衣上的鸟雀仿佛活了一般正欲展翅飞翔,一瓣九重葛被风带落在她发髻上,没有掉落在地,这个人是活的,不是鬼魂也不是幻影。

那男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挣扎着低声缓缓呢喃:“阿…阿质。”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看着他,眸中便如千帆过尽,忽而莞尔一笑:“袁二哥,好久不见。”

第四十六章重生客

袁信只觉胸中惊浪滔天,却硬生生堵着腔子里不得发泄,他几步上前将含章狠狠抱了抱,这才握着她双臂,定定看着,喃喃道:“老三,你还活着…”

他大力拥抱下,含章一时不妨,那条残了的左腿一滑险些摔倒,程熙一惊,想要出手阻止袁信的动作,却并未见含章有抗拒反应。

她只敛眉收了情绪,眸中如水雾迷蒙看不透其中真意,手偷偷缩回腿边捏了捏自己碍事的残腿,又自嘲一笑:“是呀,阎王没收我这条命,只要了我一条腿,又把我扔回来了。”说着一抖发,那瓣九重葛顺着将将过耳的短发飘零而落,含章的发粗且硬,但却非常黑,在阳光下泛着光,恍惚看去竟有些发白。

从两人对话看来,他们之间显然十分亲密熟悉。程熙伸出一半的手定在半空,又慢慢收回,背在身后。

骤然听闻含章身残的消息,袁信大惊,他不敢置信地去看她的腿,含章往后退了半步,淡淡笑道:“早养好了。”

那明显消沉许多的脸刺伤了袁信的眼,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神采飞扬、扬鞭纵马那才是她,袁信移开视线,艰涩道:“你到玉京,怎么不来找我。”

含章眼神乍变得古怪,忍不住哈哈一笑:“二哥,你瞧我这样子,不觉得奇怪么?”

袁信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所穿直裾是男女通用的款式,但那花纹却是古雅柔和,一头长发已经剪短及肩,样子比印象中瘦了许多,肤色白皙,体态单薄,这分明是一个女子,他彻底愣住了,脑中轰轰作响:“你是…姑娘?”

“咳咳咳,我说重约,你这样大大咧咧和你大姨子开玩笑,小心弟妹要吃醋了。”朱嘉捏腔捏调地打断了两人的相认。他摇着玉骨折扇,晃晃悠悠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头雾水的袁任。

袁信讷讷地收回握住含章双臂的手,眉头皱着:“大姨子?”眼神充满疑惑,仍看着含章。

含章抚平袖子,笑得云淡风轻:“二哥,我是沈含章。”袁信却听不明白,朱嘉看他仍是云里雾里,扇子一并拢敲在他肩上。啧啧笑道:“她是薛侯爷的女儿,崇礼的妹子,你家娘子的亲姐姐,怎么不是你大姨子?”

袁信只觉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大喜之后又是大惊,正茫然不解,电光石火,突然想起大半月前曾去过一趟侯府,妻子当时曾提及过自己二姐就是从胡杨回归,因着沈三弟之故自己原想照拂一二,但听闻那女子性子颇为狂放,又不守妇道,爱慕虚荣,自己又百事缠身,这才没有多理。不久后又听说那女子被圣上赐姓沈,似乎还在侯府闹出了不少动静,丢尽了昌安侯府的脸面。那段日子妻子躲在家中不敢见人,整天以泪洗面,自己还曾下过家令,一应人等不准再提那及那不知廉耻的女子,以免惹得妻子难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沉声问:“你是薛侯爷的女儿?”

含章嘿嘿一笑,摇头道:“已经不是了。”这便是承认了自己身份,袁信一时反应不过来,完全不能将她和那满是负面传闻的女子画上等号。

这两人当着朋友弟弟的面还旁若无人般亲密说话,看得袁任大为不满,心里直为大嫂薛定琰鸣不平,他上前一步插进含章和袁信之间,压低声音对袁信道:“大哥,两位王爷还在后面呢,你注意点影响,虽然沈小姐为人豪放,不在意这些,可也得为沈元帅和死去的沈将军想想。”

袁任对两位为国捐躯的将军至为崇敬,听说了含章的事后只觉得此人不配姓沈,白白丢了沈小将军的脸,此番见面自然也没好脸色,言语间不掩轻蔑。

袁信听得愠怒暗生,低声斥道:“住口,休得胡说。”袁任突然被兄长呼喝,不由一怔,嘴一撇忿忿看向一旁。

“呵呵。”宁王笑着走过来,深如黑潭、神色内敛的眼徐徐扫过几人,打圆场笑道,“原来重约和沈小姐是旧识,今日旧交重逢,想必是感慨颇多吧。”

平王带着赵慎君慢慢走来,赵慎君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一双眼眸色极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王仍是素衣谦谦,解颐淡笑,只目光看向袁信时微不可察地在他手上停了一瞬。

之后跟着的几人也都是京中仕宦或有爵人家的子弟,方才众目睽睽下亲眼目睹了袁信和那女子的亲密,但宦家子弟多风流,虽然袁信已娶妻,却也不妨再多个红颜知己,最多不过当成一桩风流轶事,涂添些许百炼钢与绕指柔的风雅情怀,享享齐人之福罢了。

其中一人与袁信颇熟,又是风趣性子,便打着哈哈笑道:“果然是倾国佳人,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不知袁贤弟几时摆酒,我等定要去叨扰一杯的。”他前段时间不在京中,对京里新闻也不清楚,自然不知道英王曾有意纳含章做妾,此话一出,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这人察觉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偷眼看看两位王爷似乎都面色不佳,公主脸上更是阴沉一片,他不由大是后悔,微咳两声,不再说话。

但这话却惹到了另一个人。

袁信一腔兄弟情义被人这样曲解,好比有人当面嘲笑他断袖一般,这人一句话同时辱及自己和含章两人,袁信性子耿直,着实气得不轻,顿时浓眉倒竖,义正言辞道:“韩兄此言差矣,我与她是义结金兰,兄弟之情天地可鉴,岂能容你这般污言秽语诬陷我二人!”

那韩公子本是一番月老牵红线的好意,倒被狗咬吕洞宾,登时心头大怒,只是碍着两位王爷在此,不好发作,便冷哼一声退到一边。

袁信话一出口,猛然意识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正自懊悔,思索如何转圜,宁王眸光一闪,展颜笑道:“重约你和卢愚山、沈质三人结义,这段胡杨佳话无人不晓,什么时候又跑出个结义的侠女十三妹来了?”他目光微寒,有如冰网般冷冷落在两人身上。

含章本就觉得今日相见似乎太凑巧了,心里微微有违和之感,此时灵光一闪,似明白了些什么。她心里早就有觉悟事情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可是直到自己的“死亡”,那一天也没有到来,谁知今日阴差阳错,竟要就此在众人面前公开了。

含章抬头撇了几人一眼,这几个男子俱都衣着气度不凡,眉目间很是沉稳,显然都是各家族中的佼佼者,未来朝中的重臣。而这些人,却都不是她能够结交得了的。

她自入京以来,查案处处掣肘,最初是碍于一个薛家庶女的身份,后来纵脱离了薛家,却又有男女天堑,地位分明,那件事越查越深,水浑无比,有些事事关朝中机密,自己一个没有京中背景的孤身女子,是绝无可能全盘知悉的,唯一的一个渠道傅老侯爷,又因为和李家是姻亲而不得不有所顾虑。

今日之事,不管宁王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亦或存了什么心思,但也算是歪打正着。自己腿有残疾,骑不得马上不得战场,就算回了胡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成为祖父的负累,只有留在京城,才有希望查出事情真相,为大哥报仇,也揪出内奸防范边关危机。

这其中许多事,沈含章做不到的,那就让沈质来做吧。

只要能过了皇帝那一关,之后就能试着打开另一片天地,会有新的人和事,新的方法新的渠道。这一切必然是兵行险着,但也不是毫无把握,此事艰难,需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思绪在脑中飞速而过,不过几个呼吸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含章抬手止住欲出口解释的袁信,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字字清晰坦然承认道:“回王爷的话,我素日在胡杨的确与袁二哥有过八拜之交、金兰之义——我就是沈质。”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

第四十七章临险境...

五更末,天色一片漆黑,空中弥散着微润的冰凉味道,正是清晨。玉京城各处府宅仍是点着明晃晃的灯笼,只有晨起的下仆开始各处的扫洒,其他都是静谧着。

昌安侯府的深红朱门紧闭着,黑字红底的灯笼在门檐下摇曳,灯影凌乱。衔着门环的黄金大兽头被灯光拉出长长阴影。

街口响起一阵马蹄声,一架小巧马车停在侯府东侧门前,车夫跳下来去敲门。里头下仆不耐烦道:“是谁呀,这么大清早…”

那车夫忙道:“快开门,四小姐回来了。”“四小姐不是在府里么?哎哟,您快请…”下仆认出车夫,猛然反应过来,忙不迭开了门。

侧门大开,马车缓缓驶入府内,府外又恢复了应用的宁静。那下仆点头哈腰地送走四小姐一行,又将门掩好,见人走远,这才打着哈欠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早不回来晚不会来,这么黑灯瞎火地摸回来,跟做贼似的,还小姐呢…”这些日子侯夫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在院里闭门不出,中馈由二少奶奶主持,主家遭逢变故,众下仆约束上松了些,私下里少不得要褒贬几句主人的是非。

不多久,侯夫人正房迅速燃起了灯烛,丫鬟们纷纷退出屋子,只留邓大家的在门口守着。

“你说什么?!那贱人…”侯夫人大惊,猛地起身,冷不防急了些,眼前一花,整个人摇摇欲坠。薛定琰忙上前将她扶住:“娘,您小心些。”

薛定琰扶着她慢慢稳坐,又把披风拢好。侯夫人神情有些恍惚,她抖索着手按了按绛红蜀锦披风,不过半月功夫,她原本保养得当的皮肤已经松弛暗淡,白皙素手上起了褶子,老态毕露。“那贱人当真是死掉的将军?”

薛定琰蹙紧眉头,苍白的脸有些阴沉:“重约昨夜很晚才回,回家后脸色一直很难看,问什么也不说,我悄悄叫人去套随性行小厮的话,说是,”她一时顿住,语气涩然得说不下去,咬了咬唇,才继续道,“说是重约遇上了自己结拜弟弟,整晚都在和他叙旧,更离奇的是,这个弟弟居然是个女子,还是我这个大少奶奶的亲姐姐。”

侯夫人听得头皮一炸,忙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是结拜弟弟,也未必就是那死掉的沈将军。”

薛定琰唇边绽开一个惨淡笑容:“是重约亲口说的,她是三弟,他唤她阿质。”侯夫人头重重一沉,忙伸手扶住额角,薛定琰呆呆看着她,欲哭无泪,“娘,我们薛家又出了个将军。”

若是此事公开,族中耆老知道了,又要生出风波。薛家祖上本是从龙有功武将封侯,几代下来才转而从文,但族人心中对于出身仍是有着一分骄傲,旁支里就有几个儿郎在军中任职,只因战功不显,官职都不高。如今含章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别的且不说,族人对她的厌恶之心就会先淡上几分。只怕还要转而来埋怨侯府亏待了人家,赶走了这样一个给家族增光添彩的人物。

再者这一突然之事,又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侯夫人脸色隐隐发青,心如乱麻般搅成一团,手上紧紧揪着锦披风,手背上暴起树枝般的青筋,半晌,她突然想到什么,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脸上愁色一扫而空,眉头舒展带出一抹冷笑:“你担心什么,那贱人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只怕事情一旦公开,头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她。”

薛定琰却完全无法高兴起来,她垂下眼睫,灰心丧气道:“可是重约已经安排她今日早朝去面圣,他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着出门,只怕是忙着给那人铺路求情去了…”

“咳、咳,袁爱卿,你说的竟都是事实?”虚弱而衰老的声音从高高的丹陛上传来,这个王朝的主宰已经垂垂老矣,却仍不失威严气象。

“是。”袁信话音一落,朝上同时响起数道倒抽冷气之声,文武官员皆惊愕非常,只是碍于御前礼仪不能交头接耳讨论,但人人都是惊形于色,满眼讶然,面面相觑。薛侯爷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自微低了头。

皇帝歪着身子靠在龙椅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龙案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仍然凌烈不减当年的眼瞟了一圈底下众人,颇为玩味地呵呵一笑,方道:“既然如此,就让她进来给大家伙见识见识,这小沈将军变成了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摸样。”他微不可察地一抬下巴,几缕白须微一动,旁边宦官心领神会,忙唱道:“宣沈含章觐见。”

远远有个影子慢慢走上长长的阶梯,穿过平台,缓缓步入,官员们在朝堂这些年,数年里奏事商讨的早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都没有变化,哪里出现过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便忍不住心中好奇,都偷偷侧了头去窥视含章,想看看这女扮男装的将军到底是何摸样。

来人一袭靛蓝长袍,一头短发整齐地垂在耳边,她的外表和所有人想象中彪悍勇武的将军形象截然不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可是待她步入殿堂,众人便察觉到了她的特别之处。这间朝堂是整个盛朝的政治核心地,汇集了这个国家的心脏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光是这份至高无上的尊贵和弹指间的生杀大权就足以让所有人敬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里,却并没有畏惧的样子,甚至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她用一种沉静自若的姿态徐徐走到丹陛前,下跪磕头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就像这于她而言是稀松平常事,并无一丝突兀,又或者这朝堂在她看来就和平日里所处之地一般,并不特别。

几个朝堂老油子不由眯了眼,凝神旁观。

“你就是沈质?”鸦雀无声的朝堂上,老皇帝满是兴味地问道。

“臣正是。”含章俯身应道。

“大胆!居然胆敢混淆男女,欺上瞒下,又虚报死讯,来呀,把她给我押下去!”不等含章多说,皇帝噙着一丝冷笑,骤然发难。

殿前金甲武士得令,齐声应道:“是!”众人声音洪亮,直叫重檐大殿也微颤了一颤。这一去,唯一的目的地就只有天牢。袁信心头大惊,忙跪地求道:“陛下恕罪!”英王极轻地冷哼一声,视线看向一旁,宁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皇帝高高在上,冷眼相对,亦丝毫不为所动。

天威难测,众臣互看几眼,低了头不敢发话。薛侯爷身子一颤,仍是低头垂手摸样。

两个武士迈步上前,就要押下含章。她仍旧态度沉静,并无一丝慌乱之色,恭敬地行礼,起身,便随武士们出了殿。既无留恋不舍,也没有出口求饶,真不知是吃了什么定心丸所以有恃无恐,还是自知罪重难逃一死,从而生无可恋。

不过是盏茶功夫,朝堂上又恢复了往日摸样,好像方才那个刚刚让人生出几分兴趣就戛然而止匆匆离去的人根本没有出现过。皇帝沉着眼沉吟片刻,又道:“谁还有本奏?”

众大臣都是历经风雨的,谁都明白皇帝压根不想继续那沈质之事,便都识趣地不再多话,有要奏本的便继续照着流程行事,全当刚才来过一遭的人是幻觉。

袁信有些失魂落魄,跪地起不了,旁边有熟识的人吓得不轻,忙将他搀扶而起,扯住他袖子,摇了摇头。

这日的早朝并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所以结束得也早了些。皇帝下了朝,心不在焉地拒绝了几位大臣的私下递牌请见,跟在内侍身后往偏殿而去。

殿内窗边站着一个人,正出神地看着窗边一株青碧喜人的黄山松,见他进来,便回身跪地请安。

“哼!”皇帝冷冷一哼,负手弓着背走到主位坐了,弹了弹身上金黄龙袍,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沈含章,你可知罪?”

第四十八章帝之谋...

含章低头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不说话,捋着白须,眯眼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人,方才医女已经禀报过,这人身上有几十道刀箭造成的伤疤,大多是陈年旧伤,左腿更是被铁棍之类的兵器生生打断。

若说之前对她的身份还有疑惑不能肯定,那这伤疤便能做铁证了。除了在战场打过滚的人,其他人身上断不可能留下这些痕迹。也不能在承受这样的伤痛后还能存活下来。

此时她下跪俯身,卑躬屈膝,礼仪很完美,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即便摆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以皇帝几十年练就的眼力,仍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子她的内心仍是十分镇定的,并没有因为进了皇宫或是见了皇帝就变得丧失了自我,只余惊惧慌乱。

皇帝心中突然生出不满,虽然他平日里见了那些因初次得窥天颜而战战兢兢不能自已的臣子都会暗生鄙夷,觉得他们太不够稳重端持,可是今日,当这样一个稳重的人真正站到自己面前,他却又嫌弃她不够畏惧自己。

皇帝蜡黄生皱的手指揪着自己的须尾无意识地揉搓着,回想眼前这人曾经做过的事,又有些豁然,这女子桀骜不驯到连父族都可以舍弃的地步,这般傲然性子,实在不该指望她会御前失态。

但若是如此,就不能按之前的考量行事,该重新盘算斟酌一番此人到底可用还是不可用,若真是无法无天不服管束,只怕也留她不得。

内侍奉上茶水,皇帝伸手端起,揭开茶盖拨了拨鲜绿的新茶,偏殿里十分安静,茶盖茶盏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皇帝浅饮一口盏中茶,慢条斯理道:“沈三那封信,你看过了?”含章似乎怔了一下,身子压得更低:“是,看过了。”语气不复平稳,隐隐动容,姿态也骤然变得拘谨起来,就像一潭被巨石叩破的静水,涟漪阵阵。

皇帝一语便击中对方软肋,心头微舒,放下茶盏道:“你既然看过,就该明白沈三对你是何等维护,老牛舐犊之情连朕都要动容,你却还接连闹出这些是非,存心要让他为难么?抑或,”皇上话语一顿,语气危险地拉长,“这一切原本就是沈三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