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忙道:“不,不是这样。”她一时情急,顾不得礼仪规矩,两手撑地,抬起身看向皇帝,眼中一片惊乱之色。

“哼,”皇帝一声冷笑,手指在紫檀桌面重重一敲:“那你究竟为何假扮男子,又是为何谎报死讯?”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在西狄战场上立下过战功,如今虽然已过耳顺之年,一旦发威,气势便犹如千斤坠一般从含章背上脑后重重压了下来。

含章俯□,神色一片黯然:“身为女子如何能参军,我在边关长大,所见所闻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心里羡慕向往,却碍于身份不得成功,所以索性变换装束去参军。至于谎报,当时一场恶战后几乎连命都没有,活下来又成了个废人,实在无脸面再以沈质之名苟活于世。这才报的死讯。”

她说得悲切,皇帝却丝毫不为所动,凉凉道:“依你这说法,我大盛的将士,在沙场上受了伤的,成了残废的,都该隐姓埋名去?哼!若果真这样,真不知会寒了多少将士的心!真当我赵家是冷血无情的,竟如此亏待忠臣!你倒是乐得随心了,白白让朕担了这罪名去!”

含章忙道:“实在不敢如此。”

皇帝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在扶手上一拍:“你这般胆大妄为之人还有什么不敢的?自你当上将军,有哪次战役不是兵行险着?别人都不敢去做的,你带了三五千人就去了。每次还都能出其不意打得狄人措手不及,自己居然也都全身而退。”他说归说,骂归骂,言语中却已经和缓了许多,似贬实褒,那些叫人战栗的气势也消散许多。

含章心头才微松,皇帝顿了一下,又慢悠悠道:“若真如此,你如今怎么又敢公开自己的身份了?难不成你现如今就没有那些顾虑了?”

含章刚放松的心情骤然又紧绷起来,仍是不敢抬头,只觉得皇上的目光犹如两道寒利的箭直直射在背上,不寒而栗。

居上位者,果真喜怒无常,她暗暗吸了口气,如实以告:“因为遇到一位医者说他能为我医治,若顺利,便可恢复如常。所以…”

因为成了废人而诈死离开,因为有了痊愈的希望而选择回归,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皇帝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方沉声道:“你起来吧。”

含章忙道:“是。”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又或者说,这位皇帝本来就没打算为难她。含章在边关时就常听陈副帅说过,今上年轻为淳王时也是意气风发,当年西狄犯境,先孝文太子帅大军亲征,淳王随军为副将,伐西狄时,淳王也是一马当先,常常身先士卒,这才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为日后继承大统积累了资本。这样一个上过战场的帝王,对于和自己有过类似征战经历和习惯的人,也会多出几分容忍。

当然,这一点原因并不会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是皇帝对于边疆沈三的顾虑以及含章自己伤势的发展,她将来上不上得了马,打不打得了仗。

昔日的沈质能征善战,杀敌近乎嗜血,确实是边疆一把难得的好刀。

如今边关能用的年轻将领寥寥几人,对于最会权衡利弊的帝王而言,无论为了是安定老臣的心或者是要给边疆增加一个长期的稳定因素。一个活的沈质比一个死了的沈含章要有用得多。身为皇帝,多的是机会去别人身上展示他不可被侵犯的至高威严,而在含章这里,他施展仁慈和宽宏能得到更多。

边疆重臣,尤其是执掌兵权的,这类人往往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长治久安,用得不好,便会反噬于己。所以他们能镇守一方,除了有本事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忠,或者说,皇帝能拿捏得住。

沈三就是个例子,他为人恪尽职守,对家国忠心不二。再者他孤身一人,没有后人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财产,自然也无不会为了给子孙后代争一袭封荫而做下什么逾矩之事。无论现在有多大的殊荣,以后都会收回皇家囊中。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放心让他一直镇守边关。

而含章能被他拿捏的,就是沈三这个唯一的亲人,以及她本身过于刚直的个性。心里有亲人说明她重感情,刚直的人眼里不揉沙子,行事率性大胆、表里如一,只要摸清了脾气,也就容易看清其心中所想。

含章垂手站在一旁,皇帝闭了眼用指节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几下,道:“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旁边宦官伶俐得很,立刻上前引路。

含章见他似乎还要斟酌什么,不免心中生虑,但此时再不能多说什么,她只得随了宦官下去。

她这里才走不久,门外又传来稳缓的脚步声,不一会门口出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一身素锦长袍,进门后略走几步便跪地行礼:“给父皇请安。”

皇帝懒懒睁开双眼:“小九,你来了。”赵昱笑着起身应了,又吩咐身后男子去给皇帝诊脉。这男子四十上下年纪,一身太医令的装束,只是自进殿起就不曾开过口。

待诊完脉,赵昱道:“江师兄,父皇的病可好了。”太医令江明是个哑子,手舞足蹈比划说皇帝只是偶感风寒有些倦怠,过几天就无事了。赵昱这才放心下来,又好生看了一番江明所开的药方,才将人送下去。

皇帝坐久了,身子僵硬,便起身走动,赵昱小心在一边搀扶。两人慢慢踱着步,走出了偏殿。一群宦官宫女在后头躬身尾随。

皇帝走了两步,突然道:“小九,沈质的腿,有几分把握能好?”

赵昱道:“五分。”

皇帝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

沈含章隐瞒身份又谎报死讯,这两点都犯了欺君之罪,若真要追究起来必是重罪。但只要皇帝愿意,自然也可以把这件事变成一桩人人称颂的花木兰从军的佳话。然则如此之后,又多出些不得不顾虑的事,沈含章的亲事。

掐指算来,此女已年过二十,普通人家的女子当此年华时早已成亲生子,她的年华虽然被战场耽误,但既然身为女子,就必然要嫁人。而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若是以后要再上战场,重掌军权,她夫家的人选就必须慎重。

这个人必须白身出身,没有大的背景才不会对皇家构成威胁,但论身份又必须能配得上含章,以后还能长留京中,成为牵制她的一颗好棋,如此一个人却也难找。皇帝半眯了眸子,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了内宫宫门,旁边一条路上走过来一个绿袍人影,正是起居舍人程熙。

他远远见了皇帝和赵昱便弯腰作揖行礼,身姿挺拔,瘦削若竹。

皇帝眼中光芒一闪,悄声问身边宦官:“程舍人可曾娶妻?”宦官回道:“不曾。”

皇帝意味深长一笑:“如此甚好。”

这番对话赵昱听得清楚,他不动声色扫过程熙,微微垂眸。

第四十九章有客来

夕阳西下,柔红的阳光照得玉宫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灿金色琉璃瓦闪着粼粼的光,好似一大片波光闪耀的池塘。

一辆丹漆彩缦、云头饰顶的双驾马车慢慢驶出玉宫,后面跟着十几骑排列整齐,神情庄重的御林禁军兵卫。

含章端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发出的单调辘辘声,车后的御林军十几匹马几乎统一了步调,整齐划一地踏在玉宫的金砖地上,显然极为训练有素。

临近宫门,高高的门墙遮住阳光,车内一暗,前头驾马的禁军兵士在出示进出宫门令牌,含章微微拨开一点朱红虎纹绣带的窗帘,大开的朱漆高门上横九竖九密密麻麻九九八十一颗拳头大的镀金铜钉,排了足有一人高,守门的兵士们穿着锁子甲,把着腰刀不苟言笑。足显皇家威严。

盛朝玉宫南宫外墙有门五,其中朝阳门为文官进出,建始门为武官进出所用,另有命妇女眷出入的迎仙门,在宫城的西城外墙。

今日早起入宫门是随着袁信走的建始门,而出宫,虽只是自己一个人,却也是这座门。

是建始门而非迎仙门,这便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料想不要半日功夫,这事便能传遍整座玉京。

马车出了宫门,稳稳驶过车水马龙的喧闹大街,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拐进一处幽静巷子,外头喧哗渐渐都远了。又走了一段路,车内又是一暗,便进了一处宅子,不多时马车停了,外头禁军兵士秉道:“沈小姐,请下车。”

含章定定神,掀开了车帘,外头太阳已经下山,只留着一片灿烂云霞映红了半天,宅子青灰色的围墙也染了淡淡橘黄,这是在一处宅院的二门外。

含章下了车,那禁军兵士又道:“我等奉陛下旨意暂充府中护卫,就居住在外院,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含章闻言,眼角余光扫了一圈车后十几骑,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们了。”

那禁军兵士似乎是个头领,闻言笑道:“小姐客气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为小姐守卫门墙,我等甚感荣幸。”他对含章说话,一直都很客气,这后一句话语气更是柔和。

这座宅院是皇帝所赐,外院还守着禁军,这禁军充府卫,听上去很是光荣,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群看守罢了。如今皇帝虽然并未追究含章的欺君之罪,但在新的旨意下达之前,她会被变相地软禁在此。

这并未出乎含章意料,她颔首示意,便抬步要往里走,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北禁军向来自持守卫皇家之功,眼高于顶,看不起其他队伍。含章并不认为沈质那个从四品游击将军的过往就能让他们另眼相看,反倒可能是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她止住步子,对那禁军小头领淡淡道:“你们是南禁还是北禁?”

小头目一笑,露出结白的牙齿:“小的是北禁羽林军卫队长刘方,辖下十二人。”

盛朝禁军分南北,南禁驻防于宫城南面的皇城内,守卫帝都,归尚书兵部直辖,北禁屯驻于宫城以北,守卫皇家,下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三人,其中羽林将军含章再熟悉不过。

“袁信。”含章舌尖模糊滚过这个名字,莫名地对皇帝生出一丝恼怒。用袁信的人看管自己,若是出了什么疏漏,自然要连坐到他,这是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么?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玩弄人心到这个程度,这老皇帝也真算是一朵奇葩了。

她抿紧嘴唇,不再多说,几步疾走进了二门。

这座三进宅子还簇新,一应陈设用品齐全,侍奉的婢女也都十分规矩,很是尽职尽责。含章在此呆着,颇有几分宾至如归的味道。

到了夜幕降临,屋里熄了灯,不多时,外头也安静下来,一片静谧,含章靠坐在床头,突然生出几分冷寂之感。小六如今应当已经在几百里外回归胡杨的路上了,也不知他一切可顺利。

公开身份实属突然并非自己所愿,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盼着祖父知道后不要拍桌子骂人才好。

含章思绪万千,直想到外头月船高挂,一片星海,方才慢慢进了梦乡。

虽然睡得晚,但次日早仍是天刚亮就睁开了眼睛,用完早饭,含章打听到这座宅院原主人是个武将,如今府中一处还留着一个练武场。她从受伤后便再没有摸过刀枪棍戢,回了京城后到底也是养尊处优,连手上的厚茧都磨平了不少,不复往日粗糙。

皇帝的旨意不会太晚,顶多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既然日后仍是要回战场,身上功夫决不能落下,腿上不行,双手未残,还拉得弓舞得刀,她这样想着,便打算去练武场练上几手。

还没有起身,外头侍女匆匆进来道:“忠义乡君到访,请见小姐。”含章一怔,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忠义乡君正是李明则的封号,她这是为何而来?

含章略一沉吟,道:“有请。”说着,自己也起了身整整衣裙。

李明则走路一贯的龙行虎步,含章刚抚平裙上褶皱,她已经一步迈进了厅里,也不客套,先上下打量了含章一番,笑道:“全胳膊全腿,也没少什么嘛。”

李明则的话语还和当初含章住在她家时一样透着关怀之意,只是那其中,又矛盾地流露出几分怪异的冷淡。含章微微一笑,抱拳道:“李娘子好。”

不过两日,两人之间已经多了不止一条沟壑。

李明则也不啰嗦,她走进几步,双手抱在胸前,颇有兴味地笑着看含章:“往日里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当年那些边关功劳在女人堆里算得上少有了,想不到不过几十年功夫就出了你这丫头,倒比我还强些。”

含章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李明则本就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唇一弯,继续道:“当日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人不错,果然我虽老了,眼却没有花,眼力还过得去。”

含章摇头笑道:“李娘子过奖了。”

此时,侍女捧了两盏新茶就要奉上,含章往东让客人,李明则却一摆手,道:“行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客套,我今日来是办一件事,办完了就走。”

含章闻言,便收手挥退了侍女,问道:“不知是何事?”

李娘子唇微勾,手一挥,一道银光闪电般朝含章袭来,她身体极快地往左一偏,右手顺势一捞,触手便是熟悉的冰凉,将东西拿到眼前,果然就是匕首明月。

李明则淡笑:“宝刀配英雄,这匕首在我这里定然憋屈得慌,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含章心中一动,握紧明月道:“可这是我抵押的房租。怎好就这么收回。”

李明则漫不经心挥挥手:“当时本就是存了给你解围的心思,这匕首也只是个幌子罢了。你当我真计较钱财不成?”

她李家世代为将,立下战功无数,又阵亡数人,朝廷自然也有无数奖赏和抚恤,后来家族无男丁,那些钱财便都归了李明则,虽然拿了一部分给李莫邪做了嫁妆,但剩下的也足够她挥霍几辈子了。倒真不需要计较什么钱财。她说完,眼珠微动,耐人寻味地一笑,又道:“而且,你走的那天傍晚,已经有人送了一份厚礼到我府上,用以答谢我这些天对你的照顾。”

含章一愣,那时候自己还不曾与袁信相认,应当不是他,难道是傅老侯爷,又或者…,她想到一个人,不由皱了眉头。

李明则知她已经猜到,便也不卖关子,直说道:“不错,正是昌安侯府的世子,他倒懂得投我所好,送了一把我父亲当年送给薛老侯爷的一条金索鞭。我和那侯府已经几十年不相来往,他这次拉得下脸面来登门,又是个晚辈,我反倒不好直接赶他走了,那东西既是先人之物,我也拒绝不了。”提到薛家,她话里仍免不了几分嘲讽,目光历历看向含章,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含章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李明则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些会算计的人都是如此,给你一棍子再给个枣,期望用这个甜枣就能让你忘了一切伤痛,继续乖乖听他们的话。殊不知这世上除了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蠢人,还是会有人记得清是非恩怨的。沈家丫头,你可别让我失望。——行了,事情办完了,我也该走了,你自珍重,日后有缘再见吧。”说罢,她最后深深看了含章一眼,回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含章早已经习惯她来去如风,倒也不奇怪。手上握着明月,虽一段时日不在手中,手感依然如故。她右手中指在匕柄某处摩挲一下,确认毫无变化,这才安下心,轻轻抽开,银蓝的刀刃闪过熟悉的冰冷寒光,明月在手,就好像多了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心里一块空空之处倒也填满了些。含章淡笑,抬手合鞘,起身往练武场而去。

寻了一张弓练臂力,正拉了几百下,远远又来了一簇人,衣衫颜色鲜艳,是一群女子,含章眼力极好,秋日阳光不烈,她一眼就认出那群宫女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熟面孔,赵慎君。

今日的十一公主穿的却不是以前惯见的骑装或是平常女子常穿的裳服,而是一套规规矩矩葳蕤繁重的宫装,头上也插了金累丝红宝石大凤钗,额头还贴上一枚芙蓉花钿,柳眉细长,秀眼沉稳,看上去比平时足大了好几岁,果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容姿。只是她脸色却不大好,虽然涂了胭脂,但一抹浓浓的憔悴仍是从眉梢眼角透了出来,神态虽稳重,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几分焦急不安。

含章心中生疑,便将弓放下,将身上带的护臂取下,抱拳行礼:“公主安好。”

赵慎君见了她,眼中骤然落叶漫天,几许萧索,淡淡扫了含章一眼,端庄笑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认出来沈姐姐你是这样的人物。只是沈姐姐你也着实骗得我好苦。”

这话中似有深意,含章挑了挑眉,诚恳道:“这是我的错,请公主见谅。”

赵慎君瞪大眼睛紧盯着含章,那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晶亮的碎光,好似有无数水晶碎在她眼中,无尽的悲伤委屈。含章看得心头一沉,暗生疑惑,赵慎君忙垂下眼掩饰过去,低咳一声,唇边突然勾起一道顽皮的笑:“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可要好好算算账才行。”

她一抬头,眼里已经干净如常,只余笑意,狡黠笑着就走过来扯了含章的袖子不放,“今日好不容易求了贵妃放我出来,非找你算账不可,你既然在练功,就教教我吧,往常我和几个姐妹比赛投壶射箭,全都是倒数第一,你若能教会我射箭,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第五十章恨别离

赵慎君要学射,含章也不推辞,笑道:“如此也好。”她又看了眼赵慎君满头珠翠,道,“不过要学射得先换身行头,你这身衣裳可拉不开弓。”

赵慎君眨眨眼:“这还不简单,我立刻就去取下来。”她说着便转身命那跟随而来的宫女为自己卸妆。

那几个宫女迟疑一下,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赵慎君又催了两句方服从命令随了她去内室卸下发饰。

再次出来时,赵慎君已经取了头上簪环,只松松挽了个弯月髻,宫装外衫也除了,一身海棠红缂丝通袖袄裙的袖子用石榴红锦带挽起,俏丽清爽、干净利落。

含章手上正拨弄着一把白桦弓,这把大概是二钧之力,已经是这里最轻的弓了,见赵慎君出来,便将弓递给她。

但然弓已经足够轻,但当赵慎君兴致勃勃戴上石玦搭了箭拉弦时,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才将弦拉开半寸,这点距离箭根本无法射出。

这也不能怪她,身为公主,平日里惯用的都是女子的彩弓,用力不过半钧,只算得花拳绣腿,和这真刀实枪的东西完全不能比。

她试了十几次,终于作罢,满脸失望,手上却握着弓弣不肯撒手,心里焦躁,却把气都撒在宫女们身上,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把跟着的人都撵走,只是那些人似乎并不完全服从她,虽然明面上退下,却也只是在稍远处站着,遥遥看着两人,隐隐有监视之意。

含章见她气得满脸通红,便安抚道:“你站立、举弓、开弓的姿势都很正确,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练箭主要靠的是膂力,这弓本就不是女子练的,你拉不开也不用太难过。下回带一张彩弓来,我教你就是。”

赵慎君脸色突然一变,她一咬牙,握住弓渊手一挥,长弓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劈下来送到含章面前:“你来。”

含章一怔,赵慎君骤然一声冷笑道:“你不是边塞的将军么?怎么?不会连这样轻的弓都拉不开吧?这还怎么上战场?若真是这样无能,还不如赶紧去父皇面前求情,兴许以后还能留一条命。”

赵慎君此刻的表情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狠意,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含章虽不解其意,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公主她总不愿用阴暗思想去忖度对方。当下也没有多话,接过弓,紧了紧大拇指上的石玦,抽了一支白羽箭,举弓,拉弦,瞄准,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手一松,白羽箭有如一道流星,转瞬间便稳稳射进远处的箭靶,箭尾犹自微微颤动,正中红心。

赵慎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箭,两只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垂在身边,微微颤发抖。她低声一笑,喃喃道:“都说沈质百步穿杨、杀人如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含章微抿了唇,静静等着接下来的话。

赵慎君慢慢侧过头,一双含霜蕴雪的眼睛牢牢看向含章,仿佛一张雪白冰寒的网要将她罩在其中:“你既这么能干,不比他差,那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竟眼睁睁看着他被狄人杀了。”

含章心里猛烈一震,双眼瞪得目眦尽裂,上前一步抓了赵慎君的手腕,沉声喝问道:“你说的他是谁?”声音里突然夹杂了凌厉寒意,有如锋利芒刺袭来,叫人背心生寒。

赵慎君愤然甩手,含章的五指却好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的腕,甩不掉,腕上还传来阵阵剧痛,不用去看也能肯定那里肯定是一片乌青。

她又甩了几下实在挣脱不开便放弃了,干脆凑近身来直视含章眼睛,毫不畏惧其中眼风如刀,笑得纯粹而凄凉,呢喃细语道:“你说呢?你和他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么?你们不是向来同进同退的么?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能活着回来?”

这一声低低质问,确如一记重击狠狠敲在含章心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本来就微薄的热度顷刻都散了,一片冰冷。

赵慎君脸上的笑仿佛凝冻住,眼中一片死灰,她慢慢伸出右手,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含章的手,诘问道:“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含章犹如被一根钉子钉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脑中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煎熬,最后还是颤声问了出来:“你是肖…”事关重大,她到底不敢把那个名字全盘托出,只得说出一半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正如你所想,肖守玉就是我。走肖为赵,守慎自持,君子如玉。”赵慎君爽快应了,眸中寂灭里猛然燃起红莲业火,犹如地狱之鬼,一字一字咬出话来,“若是卢大哥不死,你日后只怕还要叫我一声大嫂,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这样浓烈的恨怨,含章只觉遍体生寒,无法承受,她头脑一片混沌,只得侧开视线,咬牙道:“大哥他的死…我难辞其咎。”

赵慎君声音陡然拔高,尖声道:“你说什么?!”她双手抓住含章的手臂,细细的指甲掐进臂肉里。

旁边宫女见了这里异状,交头接耳几句,便有领头女官过来问道:“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赵慎君面上厉色立刻收起,和婉一笑,头也未回便命道:“没什么,我和沈姐姐开玩笑呢,这会儿也练得累了,你带人去布置些茶点,我们两个想休息一会儿。”

那女官似是不信,她略观望一下才回身命小宫女去办茶点,自己照旧守在旁边,光明正大地阳奉阴违。

这一个小插曲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赵慎君一身戾气松懈下来,便再也回不到原状,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全身力气,绵软无力,她推开含章,自己紧走几步坐到场边圆石凳上,手紧紧抠住石桌面,怔怔出神。

含章慢慢走到她身后,立住不动。赵慎君听见她的一轻一重缓慢而来的脚步声,凄然一笑,低声道:“他每次来京里述职,都会跟我讲起自己二弟三弟,沈质,我熟悉你所有的事,从你九年前第一次杀人吓得躲在马棚里哭,一直到前年你为了给自己亲兵报仇,单枪匹马摸进草原杀了六十多狄兵,到了天亮才一身是血地回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耿直烈性的好男儿,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他是那么爱护你,那么为你骄傲,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

含章定定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嘴唇抖动着,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得厉害,干涩粗粝:“大哥临死之前还记挂着肖守玉,我和他最后分开时,他还说已经给守玉准备了一样她最想要的礼物,等得胜了就回去送给她。”

赵慎君愣了一会,猛然用手捂住脸,低声哽咽道:“是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我向他要的礼物。”说到伤心处,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此处离那几个宫女所在地隔着几丛矮树,枝叶间这里情况看着有些模糊,声音更是完全听不到。

含章听到这句话,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散了,眼前这人的身份确定无疑,除了肖守玉,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她慢慢挪动步子,坐到赵慎君身边,并没有去安慰伤心的公主,而是从怀里掏出了明月。

银柄黑鞘的匕首仍是老样子,含章神情黯然地看着它,手已经停下了颤抖,稳稳如常,她伸手在柄上某处按了几下,又一推,咔嚓一声,银柄从匕身弹开,断成两段,银柄竟是中空的,里面掉出一个小东西,落在石桌上,“哐啷”一响。

赵慎君闻声看过来,那黑黝黝的小东西静静躺在青灰色的石桌上,泛着一层油亮光泽,上头雕了古朴的并蒂桑雅花图案,正是一个小巧的牛角带钩。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含章:“这…这是?”

含章垂下眼眸:“这是大哥两年前就买下收在身边的。我一直想将它交给肖姑娘,今日总算不辱使命。”

桑雅花,胡杨特产,一株只开两朵花,花开并蒂,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胡杨的青年男女常用来做定情之物。

赵慎君两年前听了这个故事后,就缠着卢愚山要一个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想用这个带钩配在自己做给他的腰带上,可谁知那个素来百依百顺的温厚男子却总是不肯,每每都用话搪塞,他心里大约仍觉得自身出身低微配不上公主之尊,或者因为是刀口上过生涯,生死由命,总不肯因此耽误了对方。赵慎君不知发过多少次脾气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如今终于得到了这个礼物,却已经物是人非。

赵慎君只觉得心像是被一把刀子割成了一片一片,却不会痛,满满都是酸楚,几乎要溢出身体,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悲愤难过,一把将那牛角扣攥过捧在心口,嚎啕大哭起来。

含章将匕首拼好,紧紧握在手中,明月的冰寒从手心传过全身,引起一阵微麻震颤。

有宫女发现异状,便要过来相问,赵慎君猛地扬起哭红的眼,抬手给了一巴掌:“滚!”

那宫女被抽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又被赵慎君满身暴涨的凛冽杀气吓得不轻,连爬带滚地走了。含章有些忧虑地看着那宫女远去的背影,赵慎君狠狠一抹脸,用袖子将泪痕擦掉:“不用担心我,她是贵妃派来监视我的,她想把我嫁去和东狄和亲,这也要问我愿不愿意。”含章并不知道和亲之事,心中微惊。赵慎君却一摇头:“这不急,你先告诉我,卢大哥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说到杀字,她声音微颤,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含章思虑再三,终于道:“在说这个之前,我需要你先写三个字。”

第五十一章新帮手

上等松烟墨、雪白的浣花笺,赵慎君脸上泪痕已干,她提着一支紫毫,问含章:“你要我写什么?”

含章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向书案,神色中有些沉重:“就写书信末尾会用的敬辞,妾顿首。”

顿首指的是平辈之间的拜礼,这两个字作敬语多用在正文的最后、落款之前,是很普通的书信用语。而妾,则是女子自称。

也就是说,这三字,是某个女子写给别人的信末尾最后的三个字。

赵慎君转眸间已经有了猜测,她和卢愚山传过几次书信,难道是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她在宫内长大,深知一件小事也可能牵扯到大的利害关系,当下也不多问,提笔就写了下来。

含章仔细看着她的笔迹,笔力弥满、阔达郁勃的颜体行书,显然是下了些功夫的,只如今情绪悲愤下动作更大,写得大开大合,最后一笔生生拖出了半寸。这些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由字看人,从字上来看,这个人的性格是奔放外向却又有些憋足,畏首畏尾,即便在这样心绪跌宕的时刻,仍然像是被一把锁锁住,放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