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含章心道,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明月。

赵慎君写完,将笔扔到一边,问道:“如何?”

含章摇摇头,将旁边桌上火折子取了,吹燃,把赵慎君刚刚写好的纸点了,火焰迅速燃起,白色的纸笺被橙红色的火舌吞噬,化成灰蝶般飘飞,在半空中彻底弥散,成了零散遥不可及的灰烬,落在桌边的铜铸香炉里。

赵慎君眼睁睁看着她动作,几次欲言又止,待到整张纸成了虚灰,才终于咬牙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毕竟我前次曾经出卖你,可你今天必须告诉我这整件事。”

含章瞟了她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似在犹豫。

赵慎君眼一沉,道:“我和卢大哥相识已逾四年,但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甚至他…之后,我也不曾让其他人知晓这件事。你若只是担忧怕我不够稳重坏了事,大可不需多虑。”

她说得恳切,含章却像变了卦,一言不发,转身去看外头。她们二人借口练武累了要走动游玩,来到了府内花园一处小亭里,四周不是池水便是开阔园地,轻纱帐幔,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却不妨碍亭内人察看外界动静。宫女们被赵慎君呵斥怕了,远远站在树荫下,无召不敢近前。

“这件事,原本和你无干。”含章声音闷闷的,带了微微的涩意,“到此为止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慎君脸色一变,腾地站起身来。

含章回过头,看着她年轻娇俏的容颜:“前路险恶,我不能这么自私将你牵扯进来,以后泉下相见,大哥会责怪我的。”她停顿一下,艰难劝道,“你忘了今天的事,忘了大哥的事,以后你只有公主这一个身份,把肖守玉忘了吧。”

“住口!”赵慎君怒不可遏,“你凭什么做这个决定?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难道你以为这样将我拒之门外就是为我好?!”她心里被搅得纷乱,轻蔑一笑道,“还是你根本就舍不得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贵,根本不肯去给卢大哥报仇?你不是说你难辞其咎么?事到临头要反悔了不成?”

她的激将法并不高明,含章仍旧不为所动,之前的动容神色已经收敛起来,眸如一潭乌黑的水,深不可测。

含章移开视线,伸手挑起纱帘,看了眼外面日头,转而言他道:“走吧,都快中午了,不如在我这里用一餐便饭。”

赵慎君心知无法用话语打动她,不免又急又气,急中生智下便换了法子,她重重嗤笑一声,又好整以暇坐回石凳上,抚平裙面,不急不躁道:“你肯也好,不肯也好,我是必不肯就此罢休的。你说这条路凶险,却不知我在宫里没有一天不是身处险境,如今好容易能有机会为卢大哥报仇,你想撵我走,办不到。”

她使性子耍赖,这一招倒是有用。含章挑帘子的手定在半空,眼中阴晴不定。

赵慎君见有机可乘,便继续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除了贵妃动了要我和亲的念头,父皇也对你的婚事起了心,这几天正在斟酌你夫君的人选,其中一个人选就是程熙。赵云阿知道了气得不行,正盘算着找你麻烦。”

含章一怔,她自上京来,满脑子都是薛家和卢愚山的事,并没有在自己身上想得太多,前次虽然和程家涉及婚嫁,却也是借来做了跳板,无心于此,哪里还会料到自己又会被卷进这些事情里来。

赵慎君又道:“你不肯教我知晓,必是这件事根本不像外界所传是因为监粮关的过失,更有甚者还可能有别的内情,兹事体大,牵连甚广。但内情越大,你要行事就越艰难,单枪匹马又做得了多少?单是父皇那关过不去,便会处处掣肘,有我在宫中给你做内应,能让你不做睁眼瞎子、听得见的聋子。以后查到什么证据还能直接上达天听,不必让其他人插手。多这番助力,岂非更好?再者,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既然猜到此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自然也是会开始查的,若是因为你没有告诉我详情打了草惊了蛇,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你就等着去向你大哥赔罪吧!”她又是摆道理又是威逼,摆明了破釜沉舟的态度。

含章眉微皱,收回手,浅蓝色的纱帘幽幽垂下,如一层淡色蓝烟浅浅罩满了小亭。她回过身,对赵慎君道:“你这是何苦?”

这其中会有多大的危险都是未知。作为公主,赵慎君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把这一切忘掉,她依旧只是皇帝的女儿,十一公主。

赵慎君极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终于还是错过了卢大哥,他是那样耿直认真的一个人,自己的仇可以不报,但决不能让兄弟受委屈,也不能容忍边关有失。既然他不在了,我就应该来实现他心中的愿望。否则,以后碧落黄泉,我又有什么脸去见他?”

将另一个人的心思揣摩得这样真切,当他不在了,自己来替他完成愿望,这大概就是情人间的默契吧。

含章定定看着她,过了半晌,才慢慢点头:“好。”

她把明月放到桌上,手中微动,又打开那个机关,郑重地从筒壁里摸出一小张残缺不齐的三角形小纸徐徐展开,纸不知被怎么揉过,皱巴巴的满是褶皱,上面写了半截八字和顿首两个字,字体雄浑阔朗,只是似乎被什么洇湿过,有浅浅的模糊感。

“这是什么?”赵慎君不解。但从刚刚含章让她也写一遍这几个字,便能猜到这东西一定事关重大,而刚刚自己已经摆脱了可能有过的嫌疑。

含章眼睛变得湿润,她看着那小纸条,低声道:“这是卢大哥带回来的,通敌之人的手迹物证。”

第五十二章吐真相...

赵慎君一愣,劈手将那纸条夺过来,在手上展开细细看去,阳刚味极重的字,全然陌生,看不出头绪。

“通敌?你是说,大盛有内鬼?”她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含章也走到桌边坐下,提起影青瓷瓜棱执壶稳稳倒了一杯水,沉稳的声音不见一丝波澜:“那时沈帅陈副帅和其他几位将军已经牵制住了东狄主力,皇庭才留守六万人马,大哥和我做先锋一路攻到东狄皇庭外五百里,歼敌四千有余,大伙儿都开心得很,士气高涨,就想着一战捣掉他们老巢,结果晚上休整时发现军粮出了问题,粟米里有一小半掺了谷壳和土灰,负责押送粮草的副官又突兀地暴毙。我们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不舍得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便决定将粮草之事压下,计划照旧。”

她的手紧紧捏住杯子,声调依旧平稳,“到了第三天中午,在瓦奇河谷,我们兵分两路已经照计划好的引出了东狄的精锐,正要顺势合围,却收到大哥派人传来的口信,他说发现了朝中有人通敌的罪证,这次敌方有诈,叫我宁可撤退保全也不要硬碰。那时情势紧急,他在口信里也没有多说。但已经箭在弦上根本来不及撤退,两军相遇立刻厮杀得一片胶着,敌军却是有备而来,而且数量远远不止六万,竟然是请君入瓮要围歼我们,我们的人马猝不及防下损伤过重,只得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走。”

含章的话戛然而止,赵慎君听得背心发寒,勉强出声问道:“然后呢?”

含章低头看着手上杯子里不停晃动的水,有些水花激得过大,竟直接溅到了桌子上,她慢慢松开手,继续道:“我先杀出重围,正好遇上陈副帅带来的救兵,便合兵回援大哥。但东狄人像是存了心要杀人灭口一般,宁可僵持苦战也不肯放了他。我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离我不过百丈远的地方。”

“对方是谁?”赵慎君咬牙切齿,悲愤难抑。

“是老熟人,苏哈狼。”含章的手紧紧拢进袖筒里,藏在桌下,“他不惜损耗兵力布下这个局本是想杀了我报五年前的断臂之仇,最后杀的却是大哥。你说得没有错,该死的人本是我。”

这平淡得令人心惊的语调听得赵慎君心头发慌,她低声道:“你不必这样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

含章自嘲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事后回想整件事,有人通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那些被替换的粮草乃其一,最重要的,对方有人潜入了军中,知道我们的计划,又将这些告知了东狄人,才令得我们有此败绩。”

赵慎君不解道:“最后我们不是赢了么?听说歼敌六万。”

含章一拍桌子,仿佛喝醉了一般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三声,眼神中却寻找不到一丝笑意,她摇头道:“什么赢,那六万人里有一半是东狄内斗争权的叛军主力,东狄皇族这回异乎寻常地乖觉,就像事事都在他们意料中,引着我们和他们对头厮杀。我盛军损失了三员大将、几万军士,却还给他们做了半件嫁衣裳。”笑声干巴巴的,几乎像哭一样难听。

赵慎君听得坐不住,愤而起身道:“那还等什么?事情都发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奏明圣上将那内贼蛀虫揪出来?”

含章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道:“军内的蛀虫已经查出来处决了,但军外的又岂是那么容易,对方谨慎狡猾,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物证不过是半张残纸,其他都是我们推测得出,就凭这些如何能有说服力?而且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冒然抖出,一个不好就要乱了军心,到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军粮被换一案草草结束,并无深究,这已经表达了这些人上人的某种意思,他们希望事情到此为止。

赵慎君虽不懂这些门道,但她在内宫长大,也知晓有些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尤其是不能拿到权力至高无上的那个人面前去说。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线索先找出那个人。想到线索,她不由得看向手中的纸条。

“可是这…这应该是男人的笔迹。”赵慎君不甚肯定。

含章摇了摇头:“得到这东西后,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悄悄找了很多官员的笔迹对照过。这个剩了一半的八字,”含章手一指,点在那残破之处,“原本以为是安、要、姜这几字的下半截,所以探查时重点注意了名字里含了这几个字的官员,谁知全无收获。”

“所以,你开始怀疑对方是女子?”赵慎君推测道。但是从字型风格和行奸细事的可能性来看,这个猜测是十分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

含章点头:“不错。我回京后也曾找到许多官宦女子的笔迹细细对照,但也是一无所获。”

赵慎君眼神微郁:“既然是与敌通书,必定会加以伪装,不会用平常惯用的笔法,这样逐一排查不亚于大海捞针。若这几个字是换成左手书写,则找到此人更是难如登天。”

含章伸出手接过那纸条,笑得云淡风轻,却开始讲一件不相干的事:“我很小的时候总是不会认人,男女老少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模子。”

赵慎君疑惑不解,抬眼看向她。

“后来吃过几次教训,就开始学着认人,虽然人脸还是认不出来,可是我发现每个人周身都是带了颜色的,赤橙红绿青蓝紫,我用颜色来将人对号入座,一次也没有错过。字也是一样,笔迹可以变,字体风格可以变,但是一个人的颜色怎么改也不会变。好比这几个字,就是鲜红中透出隐隐的浓黑。”含章展平纸条,手指慢慢顺过。

赵慎君听得皱起眉,摇头喃喃道:“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她忽然一僵,接着左手下意识伸出紧紧抓住含章衣袖,哑着嗓子道,“你既然这样说,那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这个人了?写这封信的人?她到底是谁?”

含章的视线慢慢从残破泛黄的纸张移到赵慎君脸上:“依公主所见,普天之下的女子,能熟悉战场,够得上资格和狄人皇族交涉,能写出这样豪迈大气不下男子的字,还能让军中之人誓死为她效忠,宁死也不肯透露她的名字,这样的人只怕是屈指可数吧。”

赵慎君听得心惊胆战,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缩回手揪紧自己的裙子,下意识摇头:“不,不会的。怎么会是…”

含章将纸条重又仔细卷起塞进明月柄内,平静道:“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最后还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赵慎君心里天人交战,一片凌乱,苦涩问道:“有什么证据吗?”李明则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如今一边是情人,一边是恩人,她站在中间又该如何取舍。

含章微垂了浓黑的眼睫,点头道:“有,李家姐姐就是证据。”

赵慎君忙道:“这从何说来?”李莫邪是李元帅唯一的遗腹子,也是将门李家最后的后裔。

含章道:“我以前曾听说,因为边城艰苦,李元帅的夫人乔氏曾经几次有孕都流产了,后来好容易又怀了孩子,在六七个月时李元帅战死新叶城,乔夫人悲不自胜,险些流产,是李娘子将她移到乡下休养才得以保住孩子。最后李莫邪出生,乔夫人难产而死,李娘子带着唯一的侄女回了原籍。”

这些也是玉京人所知道的李家故事,赵慎君并不陌生,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含章眼中闪过一道悲戚的情绪,她一字一句道:“可我在新叶城时却隐隐听人说过,乔夫人的孩子并没有生下来,在噩耗传来的当天,她就一尸两命,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追随丈夫而去了。”

赵慎君大惊:“你是说,如今的李莫邪是假的?”

含章眼中浮现月下篝火那晚李妈妈脸上那迅速闪过的怪异表情,正是那表情让自己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许多关窍,她徐徐道:“若是一大家子人真的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了,而家人的亡故又另有隐情,光是这仇恨,就足够逼得人做出任何事情。”

以己度彼,若是这样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只怕自己也会做出和李娘子一样的疯狂事情。

李家在李明则那一代足有五六个兄弟,可最后,这些人都在二三十的年纪接连阵亡或病故,并且都没有留下子女,这些事若细想起来确实足够异常,只是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变相地灭了忠良满门,又令得昔日的忠义乡君李明则非要用背叛整个国家的方法来复仇?

答案就在舌边滚动,却迟迟不能吐出。赵慎君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黄连浆,苦涩难言。

第五十三章平淡事...

当日头西斜过半时,这幽静小巷的宅子里缓缓驶出一辆金红饰云霞凤翟纹的宫车,赵慎君端坐在车内,双眼盯着虚空的前方,似茫然似无神,耳边好似还萦绕着含章低沉暗哑的声音,

“虽然李家在军队里有人脉,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掌握全盘动静,必然另有助力,而这个助力也一定不是寻常人。若是我的推测不错,这人就是公主的几位兄长之一。”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

“公主若是不信,不如存个心眼悄悄观察,他们之间一定会经常联系,也必然会有蛛丝马迹。我被李娘子所猜忌提防,得不到有力的线索…”

宫车架子极稳,赵慎君尚在沉思,不知不觉间车驾已经到了她的飞鸿殿,宫女才扶了她出来,殿门里一群绫罗满身的宫女簇拥着走出一个昂首阔步的窈窕身影,赵慎君抬头看见,微微一愣,脸色些许不虞,问道:“你来我宫里做什么?”

赵云阿却不回答,只管上下瞟了她一眼,满脸嘲弄之色,冷冷一笑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扇我母妃宫里的女官。”

消息穿得可真快,赵慎君脸色微变,不欲和她相争,便扭开了头。

赵云阿却不依不饶,提着长长的宫装裙摆,慢悠悠过来绕着赵慎君走了一圈,边走边啧啧称奇:“看来真是翅膀长硬了,看到根新枝就想飞。”她凑到赵慎君耳边,压低声音讥笑道,“可你也该好好看清楚,那根枝儿到底结不结实,受不受得住你,别找了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到时候枝断鸟亡。”

她说得恶毒,赵慎君猛一个激灵,背后闪过一道冰凉的寒麻,人反而清醒过来。

赵云阿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甜甜笑道:“怎么?以为她如今得了父皇的厚爱宠信,就妄想借她的力摆脱去和亲的命运?你还真是痴心妄想。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小将,就算能在父皇面前进言,说的话又有几分力度?难道还能胜过我母妃不成?你不紧着去求我母妃,倒去找那没用的人在我们背后说闲话,可见真是自讨苦吃了。”

原来赵云阿以为自己去找含章是因为对贵妃和亲提议的不满。这样倒和自己和含章的计量不谋而合,还省去了中间解释。赵慎君一思定,便露出被说中心事的心虚样子,想要争辩,可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慢慢垂着下头,咬了咬牙,嘴唇委屈地瘪了瘪,胸口起伏不定,很是不甘。

姐姐的垂头丧气取悦了赵云阿,让她笑得格外开心:“你有这功夫去她面前哭诉埋怨,不如回飞鸿宫安生呆着绣你的嫁衣吧,母妃体恤你,多给你送了好些衣料来,你好好收着,以后去了东狄那乡下地方,再想见着绫罗绸缎可没那么容易了。”

挖苦够了对方,赵云阿这才心满意足地扶着宫女的手转身去坐凤辇,才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一沉,急急忙忙回身,几步迈到赵慎君面前,眼一斜,恨恨道:“那女人既然是你朋友,你就好好管管她,叫她最好有些自知之明,和下三流的人结交也就罢了,别想着不该想的事。”

赵慎君知道她指的是程熙,也知道她这一句“下三流”是在含沙射影暗讽自己,但今日之事不好横生枝节,偃旗息鼓最好,便只得装作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赵云阿冷哼一声,长袖一甩,摇曳着一身环佩叮咚,趾气高扬地走了。

赵慎君待她的凤辇走远才回转了飞鸿宫,才入宫门便察觉出情况异常,宫里的东西虽然各色都还整齐,偏偏每样都移了位,不在最初的地方,看着很是别扭,几个迎上前来的心腹宫女都泪汪汪的,衣衫也微乱。

“这是怎么回事?”赵慎君眸光一滞,低声问。

领头的绿衣宫女眼眶里滚着泪珠,跪地回道:“才半个时辰前,十四公主领着人来,说是宫里丢了一件东西,怀疑在咱们这里,就让人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奴婢们也都被搜了身。后来搜到了公主的私房银子,十四公主说要拿回去辨认清楚看是不是贼赃,连盒子一起拿走了。”

怪不得方才赵云阿一脸的得意洋洋,原来她竟是做了这么件事,想必是自己刚扇了那女官一巴掌,这边宫里就得了信,赵云阿来飞鸿宫这一闹,无异于狠狠回扇了自己一耳光,真是好一番奇耻大辱。

更有甚者,她顺道还来了个釜底抽薪,没有银子,自己也没法子打点上下,只怕短时间内再难出宫。

绿衣宫女见赵慎君眉头拧成一团,便道:“这事要不要…”赵慎君摇摇头,紧紧闭上眼:“此事不宜闹大,不要通报给圣安宫父皇那里。那些银子就当是丢了,我还有些首饰玩意儿,能顶一顶。”母后和哥哥留给自己的那些首饰珠宝,料那赵云阿也不敢偷拿。

赵慎君心绪不宁,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借口困乏,将宫女们都遣出了内殿,自己倒在绣账里,摸着藏在腰带里的牛角带钩,默默流泪。

第二日是个阴沉沉的雨天,皇帝的圣旨终于低调地到了小宅,来宣旨的人正巧又是程熙,他仍旧是一身绿官服,清越的声音缓缓诵出圣旨,沈含章虽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但念在其情可悯,又曾为国立下战功,便恕死罪,贬从四品游击将军衔为从五品校尉,待腿伤痊愈后便回胡杨戴罪立功。

含章手在袖子里摩挲了着明月冰凉的刀身,不由得想到了赵慎君,自己这关算是过了,却不知她那里如何,昨日那一番恳谈搅乱了她平静地生活,回想起来总有愧疚萦绕心头。

走神间圣旨已经诵完,只待领旨谢恩,含章袖子一抖,将匕首插入袖袋,便上前接了旨。程熙小心将圣旨卷好交到她手中,一抬头,两两对望,都顿了一下,这两人不过几天没有见过,却隐隐有恍如隔世之感。

程熙倒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道:“本来我还想留你的,结果却是圣旨把你留下来了。”

他这般态度从容,含章也不拘束,笑道:“其实要多谢你那天拉我去得月楼吃午饭,若非如此,我也没法子大白于天下。”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只怕会有歧义,但含章说得十分光明磊落,语气里只有诚挚之意。

程熙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脸上却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哪天你再回请我一次,可好?”

含章忍不住哈哈一笑:“总是我请你,你请我,只怕这样轮流请客,那些酒席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程熙蓦然抬眼,带了几分欢喜之意,道:“此话当真?”

含章一怔,这话本是信口说出,却不料对方较了真,她也不好收回前言,又兼这些不过是小事,不足为虑,便不在意道:“自然当真,以后程兄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来告诉我便好。”

她答得这样爽快,程熙反倒一错愕,心中闪过些许莫名的懊恼,也没那么喜形于色了,只点头道:“一言为定。”

含章颔首应了,低头看了看手中黄绸包裹的圣旨,又有些疑虑道:“圣旨上说待我腿伤痊愈后再走,却不知安排了谁为我医治?”

程熙心头思绪乱飞,闻言忙轻轻嗓子,道:“如今太医局和官药局是九殿下在管理,圣上将此事归在他名下,早上政令已经传达过去,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人前来接管此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里才说完,外头就有人来报,太医令江明请见。

第五十四章劝退君

太医局设在玉京城南,很大一片幽静院子,前院是学生们上课的课室厅堂,中间半截供博士们作息。后院一道高高院墙隔开,门庭紧闭,是专属于提举和制局的药园。

在单独隔开的一处偏僻小园里有两间房舍,窗户正对着后园,园中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各色药草,一畦一畦十分整齐,空中弥漫着苦甜的药香。

江明咿咿呀呀比划了半晌,他的随从翻译道:“这里是太医局的药园,很是安静,平日也无人会来打扰。请沈小姐暂居此处,待药方配齐就可以开始为您疗伤。”

含章四处打量了一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一床一桌并几个小凳,窗明几净,并不奢华,一个人住倒也够了,她点头笑道:“有劳江太医。却不知是请何人为我医治?”

江明呵呵一笑,又是一阵手舞足蹈,小随从道:“沈小姐静待几日便知。”含章见他不愿多说,笑笑作罢。

交代清楚后,江明就带着随从走了,含章把裹了两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放在床上,坐下来歇息,顺便理一理思路。

好像从离开薛家开始,自己就一直在不停地搬家,从李宅到客栈到皇宫再到小院,如今这地方又是暂居之所,倒让人联想到一句俗语,江湖漂泊、四海为家,这玉京就像一片大江大海,深不可测,沈含章这条小船只得在其中随波逐流,等待时机。

下午过半,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含章本来拿了根树枝在园子里杜仲树下写写画画,听见声音便条件反射地一抖袖子,一团飞沙扬起将地上图案尽数盖去了。

待侧身往声音处看时,却见袁信一身靛青锦袍,虎虎生风地走进了园内,他眼睛一扫院中情形,看见含章,立刻绽出笑意:“老三。”

含章立起身,眼中泛过些许温情,笑道:“二哥,是你来了。”

袁信笑呵呵几步迈过来,瞅了瞅被抹平的地,随口问道:“在做什么呢?”

含章将树枝一扔,拍了拍手上灰尘,仿佛漫不经心道:“也没做什么,就是心里老想着瓦奇河谷那场仗,索性在地上比划比划。”

袁信一怔,停顿了一会,才微低了头,有些闷闷道:“时间过得倒快,这就快一年了。”卢愚山的周年祭也要到了。

含章嗯了声,眨眨眼止住眼中水汽,转开话题道:“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来找我?”

“我轮休,刚巧听说你搬地方了,就想着来瞧瞧这里有没有缺什么。”袁信对着她一番打量,确认她胳膊腿都齐全,便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道,“你小子还真是大变样了,以前去我那儿跑得比兔子还勤,如今我不来找你,你就缩起来了。”

含章忙赔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错,玉京城这么大,我各处都不熟,一出去就两眼一抹黑,不如干脆守株待兔不是更好?反正我笃定二哥一定会来找我。以逸待劳,兵法上策。”

袁信摇头无奈叹道:“这装模作样乱用兵法的口气,倒不像你了,和老大一摸一样。”

含章僵了一下,随即打哈哈道:“是呀,近墨者黑么。谁叫你半途溜了,如今想学都学不到了…”

她本是尽量在回忆一年前自己的语气和心情,却不妨说得快了倒说溜了嘴。话说到一半,含章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垂下眼。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那些勉强伪装出来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杜仲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落地。

半晌,袁信呐呐道:“老三,我、我不是…”

“您这边请,沈小姐就在园子里呢。”园门口有年老的声音带了几分谄媚讨好道。

树下两人听了,齐齐看过去,一个药农打扮的老人引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园。几人目光相对,均是一愣。含章看看来人,再看看袁信,沉默地转开视线。

来人反应也快,他低头咳嗽两声,低声道:“阿信,原来你在这里。”

袁信面上闪过一丝窘迫,语气有些不自然道:“崇礼,你也来了。”

含章明显能感到这两个人之间那似有似无的尴尬,连寒暄也带着别扭,想必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想多加理会,只对薛崇礼道:“薛世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薛崇礼挥散了药农,瞥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径直对袁信道:“阿信,我今日找含章有些事交代,不知可否留我们独处。”

袁信迟疑地看向含章,似有些不放心,含章了然,心中一暖,摇头道:“二哥不必担心,你若有空,不如去买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吃酒。”

薛崇礼不动如山地看着他们,眸光神色变幻,也道:“含章与我有血缘至亲,我也不至于对她不利。”

袁信似松了口气,悻悻道:“可亏待了她的也是薛家。”话虽这般说,他毕竟和薛崇礼是世交,知道他为人,倒也没多做纠缠,又叮嘱了含章几句便匆匆走了。

薛崇礼眯着眼看着袁信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拄着手杖慢慢走过来。

含章负手而立,看着他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才挑眉道:“李娘子处的打点,多谢你了。”

薛崇礼深深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我们从你身上拿走的比给予你的要多得多,这些小事你不需要记挂。”

这位世子似乎总明白什么样的话可以说到人心窝里去,仿佛一块暖暖的熨斗,几个不经意就熨帖了心上被风吹雨打出的细细褶皱。

只可惜含章心上的褶印太深,这熨斗热度有限,实在熨不平整。

薛家人等于她而言已经是遥远几乎毫不相关的人和事了,含章无可无不可地笑笑,眸中平静无波道:“今日来不知是何事?”

薛崇礼看了眼小屋的门,淡淡道:“远来是客,不请我进去坐下喝杯茶么?”

含章虽不愿与薛家人为伍,但薛崇礼上回送来的字条也算是一份心力,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含章还是欠了他一份情。她也没有冷漠到真将人拒之门外的地步,“进来吧。”含章说完,当先一步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