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小圆桌上有着一套普通的青瓷杯盏,茶壶用棉套裹着保温,含章亲自沏了一杯茶递给薛崇礼。

薛崇礼微啜一口润润喉咙,道:“听说圣上命人为你治腿,安排得如何了?”

含章直言道:“我也只是刚来,这些还不清楚。”

薛崇礼默然无语,过了会,又道:“家里前些日子才知道你的事,父亲很难过,他说你这么多年在战场上一定吃了不少苦。”

这大概是亲人和外人的不同之处了,外人听了自己的事,只会感慨女子入伍的稀奇,而只有亲人才会怜惜心疼。

可这些晚到的心疼实在太廉价了,含章觉得自己稀罕不起来,而且对薛崇礼这源源不绝的温情牌已经起了隐隐的厌烦。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不耐,第三次问道:“先说正事吧,尊驾所为何来”只有说到此事,含章才会一反敷衍的常态,眼神明亮有神地看向薛崇礼。

这泾渭分明的态度也在提醒对方,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旧可叙。

薛崇礼重重咳嗽几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嘴角,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灵宝、含章、素质原是三把同源的百辟刀,沈含章、阿素、沈质本就是一个人。可我虽然猜错了你和沈质之间的关系,却有一件事是猜对了的,你回京的目的。”

含章面无表情道:“如今不只是你,只怕玉京里的有心人都会猜到些什么。”

她倒不怕搅浑玉京这池浊水,只盼着对方能因此有所动静,无论是什么,有迹可循总比自己现在这样茫然无知要来得好。

薛崇礼像喝酒般一口气饮干杯中茶水,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沉声叹道:“这正是我要劝你的。收手吧,趁着如今为时不晚,一切还来得及。治好你的腿,我立刻差人护送你回胡杨。以后你在边关,有沈元帅庇护,做将军也好,嫁人也好,都不是问题。”

含章双眼陡然一眯,声音里带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般潜藏的危险:“你知道了什么?”

薛崇礼抿紧了唇,徐徐起身,负手于身后,慢慢走到门边,门外几丈高的杜仲树遮下一片阴影,远处高高低低的药田随风送来阵阵浓厚的苦辛涩意,他自幼身体孱弱,终日与药为伴,如今浅浅一嗅就能辨出其中几味药来。

草药就是这样,从它还是草木状态时就已经只让人感到苦涩。

含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薛崇礼虽然背对着她,那目光也叫他有如芒刺在背,她没有开口相问,但空中弥散开的压迫之感已能让人肩头背上隐隐发沉,呼气不顺。

薛崇礼低声长叹,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

第五十五章无信人

秋风卷着落叶徐徐飘落,哗哗的声音寂寥而单调,含章静默半晌,突然一笑:“世子的意思是让我避离此地,再不过问?”语气里带着一丝鄙夷凉薄,昭示着她的耐心正在告罄。

薛崇礼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不住咳嗽,待气喘微停,才道:“你来玉京这么久,应该也知道如今的情势,太子之位犹虚,各方都有心思。那粮草之事看上去只是官员贪墨军粮,实际上背后却另有隐情。”

含章并不意外,淡淡应道:“所以呢?”

薛崇礼见她不为所动的漠然神色,似有些失望,缓缓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以前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只是一起结党贪腐,谁知这幕后之人这般深不可测。你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含章眉微挑,敏锐问道:“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鼓店那条线索,小六也跟进过,但却一无所获,那位窦冒之弟看上去只是个平常的手艺人,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家里做鼓。

薛崇礼微微摇了摇头:“我派去的人查到窦冒的母亲五年前染上了一种怪病,每日要靠极罕见的西南紫丽花种子煎汁养病,一年至少也要花两三千银子,这窦冒为人不善钻营,家境不算大富,但却有能耐让他母亲足足喝了四年的紫丽花汤。再要往细里查,那些线索却都被人抹得异常干净。”

薛崇礼确实心思缜密,不去查官场勾结,而是直接从窦冒身边之人入手,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但或许正因为体察入微,他也迅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幕后之人手段高端至此,必不是常人,你妄想查出些什么不过是螳臂当车、蝼蚁撼树。到时候不但于事无补,只会徒惹一身麻烦。”

他的语重心长并没有让含章改变主意,她双手一撑桌子立起身,看着薛崇礼冷笑道:“多谢世子的好言相劝,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你这番话看错对象了。”查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断定窦冒的军粮和军中那些蛀虫一样是受人指使而为。看来那人为了双管齐下,下了不少苦功。

之后的事薛崇礼也无法再相帮,自己更不想再承他的情,不如就此了断,免得以后祸及池鱼,又和薛家牵扯不清。

她这样石头一般顽固不化,薛崇礼心头一紧,几步走过来一掌拍在桌上,厉声低喝道:“你就不怕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别说是我薛家,纵使沈元帅来也保不了你。”他一贯举止稳重端宁,君子谦谦,绝少出现这般失态之举。

含章依旧岿然不动,唇边勾起的笑反而带了浓浓的讽刺:“祸事?我如今已经改姓沈,纵有祸事也牵扯不到薛家,世子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薛崇礼不理会她这冷嘲热讽的调子,神色一凛:“可是这次再无人能护你。”

上一回含章能顺利离开薛家都靠了事前的精密布置,沈元帅的求情,恰如其来的圣旨,让一个死局霎时间扭转为立于不败之地的胜局。但这回截然不同,无论如何布置都无法操控全局,可以说只能听天由命。

原以为步步为营的含章会是薛家的一条退路,谁知这退路本身比薛家人还要疯狂,薛崇礼不由百感交集。

含章敛了笑意,冷淡地看着对方:“无人能护便自己担,总不会比马革裹尸更严重吧,沈质杀人如麻心硬如铁,哪里会这点能耐都没有。难道世子以为我只有依附祖父或者薛家才能活着?”或者,你只是在担心会被连累。

她毫不在意地松开了自己一向被刻意压制住的杀气和凌厉,那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戾气叫人不寒而栗。

薛崇礼眼睁睁看着她眉梢眼角的锋锐,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若如此,我不能再帮你了。”

含章静静听着,点头道:“你有你的立场,我没有意见。”他身后是整个薛氏家族,自是不能轻易冒险,而自己身上肩负着的是边关将士的血仇,更不能轻易放弃。

薛崇礼几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含章,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和人说话么?”含章淡然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薛崇礼又自失一笑,“是了,你只会这样和薛家人说话。”

他移开视线,吸了口气,继续道:“虽然不会助你,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你尽可以放心。”

含章颔首,终于出声道:“我知道。世子素有君子之誉,自不屑为小人行径。”

听到君子两字,薛崇礼自嘲般笑笑,从袖子里取出几张泛黄的纸张递过来:“这是三千亩地的地契,今日一并交还给你。”

含章愣了一下,她虽然一直都确信薛家会对此事给个说法,但早不给晚不给,偏偏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交出,不免引人遐思。

薛崇礼知道她心思,更知道自己此时说起这件事不合时宜,但职责所在,也只得解释道:“那些地零零散散一时凑不出整齐的土地,最后动了家产,所以才拖延了些时日。”

沈灵霞的嫁妆田,因为侯夫人要掩人耳目地据为己有,有一些都化整为零,傅老侯爷帮忙查询来龙去脉时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薛家要全额归还给自己,那些零碎地自是拿不出手,短时间内又买不到合适的田地,最快捷的方法只能是从昌安侯府自家那五千亩里分出一部分。这一做法势必惊动族中耆老,他们也定会加以阻挠。而今日这地契能顺利送到自己面前,也定然是族老们已经想通了。

他们想通的时间这么巧,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前不久暴露的沈质的将军身份让他们有所顾忌,还有一个就是族老里的某些人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从而为求撇清关系,他们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将田地交回。而以含章对他们的了解来看,第一种的可能性极低。

含章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虽然自己并不愿意连累别人,也会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薛家这些人物,每次当自己觉得对他们足够失望的时候,他们却总能有法子使得自己的失望更上一层。

她噗嗤一笑,一瞬不瞬看着那几张皱了边的地契,慢条斯理道:“若是我不收,你们又会如何?”

薛崇礼顿了一下,道:“这些事物必是要还给你的,若是你不收,那就只能效仿沈元帅大义之举,用你生母的名义将其尽数赠予胡杨守军以充军资。”

含章呼吸一滞,又猛然粗喘起来,显见是一口气堵得不轻。

好一手妙招,既还了亏欠又能和沈含章划清界限,还能落个仁至义尽的好名声,真是一箭三雕。

去年胡杨大军回归,军粮案尚未分明,而战场归来的将士又急需补给,沈元帅便带头捐了家产以充军资,这本是仗义疏财之举。但如今薛家的人也用这一招,却明明白白都是算计,实在是玷污了捐这个字。

薛崇礼也知此事薛家论跟就底站不住脚,他将地契放在桌上,劝道:“你还是收下吧。”

含章猛然抬头,正要说话,外头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响,袁信高声叫道:“老三,快来帮忙拿东西,我买了好些酒菜。”

含章一怔,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喉咙。薛崇礼看了眼门外,低声对含章道:“薛家百年世族,不能毁在哪一人之手。就当是我对不住你。”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最终仍是咬牙回身几步踏出了房门。

含章只觉憋屈得紧,她死死盯着那几张纸,手紧紧攥成拳头,几次张口,却发现喉咙好像哑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果然不够绝情,这所谓的亲人施舍的一点点别有目的的温情都能让她心底暗暗生出眷恋,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竟是存着这样隐秘而卑微的渴望,乃至于第二次断绝的时候仍会感到难过。

薛崇礼刚拐出几步,迎面便遇见了手提两个食盒两坛酒的袁信,袁信不料他还未离开,不由脸色一沉道:“你还在这里?”

薛崇礼冷冷看着他,道:“阿琰回娘家已经三天了,日日以泪洗面。袁信,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袁信神色大变,他面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似痛心似决绝,最后通通换了正色,道:“我和她的事我们自会处理妥当,倒是你,含章也是你亲妹妹,你们为何厚此薄彼,生生让人用各种污蔑言语作践她?”

薛崇礼本就心绪不佳,此刻更是眼中风雨如晦,他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三日之内必须见到你登门将阿琰接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拂袖而去。

一桌十来个菜,大都是西北风味,鹿唇驼蹄、牛羊肉,两人许久不见,喝酒也更爽快,菜都没吃几筷子,烧刀子却下去半坛,袁信被薛崇礼说得心里添堵,酒入愁肠愁更愁,早早就显出醉意,瞅着含章问道:“你这小子,来了玉京也不来找你二哥,叫我心里好生愧疚不安。”

含章脸色煞白,两只眼睛澄明如常,她提起一根筷子在碗上叮叮咚咚地敲,闷闷道:“你又不是我二哥,为什么来找你?”

“胡…胡说!我哪里不是你二哥了?”

含章一筷子叉中一块烤羊肉,举到嘴边狠狠撕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字,口里含糊不清道:“我二哥叫袁信,字重约,既然是守信重约之人,又怎么会违背兄弟间同生共死一起上战场杀敌的誓言,抛下我和大哥自己跑回家当他的新郎官呢?”

袁信两眼发直,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是,我背信弃义了…”

“大哥去了,二哥不见了,三兄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含章嘿嘿傻笑道。

袁信摸索着端起还剩半碗的酒,一气灌下,胡乱嚷嚷道:“那就别呆在这儿,回去吧,回去帮他们两个完成誓言。”他含含混混说完,头一歪,彻底瘫倒在桌上。

含章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转头看向袁信,清亮眼中狐疑丛生。

第五十六章穿心莲

袁信在混沌中半梦半醒,突然觉得周围情形十分陌生,他一个机灵翻身坐起,入目便是一片黑色,窗外映入一片模糊红光,微微勾勒出屋里家具的暗黑影子。

桌椅板凳的轮廓都有些眼熟,他略一回想,记起是在含章处喝醉了酒,此时酒尚未全醒,头痛欲裂。

袁信抬手拍了拍头,掀开被子起身。含章不在屋内,院里传来细碎的噼啪声,他顺着那红光的微弱亮度走到门边,伸手拉开。

迎面便是一团闪耀火光,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格外刺眼。袁信一时眼前发花,不由抬手去挡,电光石火间忽听见一阵急且厉的唿哨声,有什么东西刺破空气朝自己袭来,察觉到危险,袁信身子一闪,手迅速一格一抓,那事物便被抓在掌心,摸上去光滑结实,细细看去竟是颗植物的种子。

他警惕地扫向东西的来处,含章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正一手举着个木头弹弓,一手虚握成拳凑在眼下,熊熊火光下,弹弓上的皮筋还在晃动,显然,刚刚的偷袭者就是她。

袁信随手扔了那颗不知名的种子,哈哈笑道:“老三,大晚上的怎么玩弹弓。”篝火猎猎,烧亮了小院,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燃起散开的烟更加刺鼻。

含章丢开弹弓,手腕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酒醒了?”就像以前在胡杨草原上燃起篝火喝酒吃肉的那些夜晚一样,袁信很自然地走到含章身边,盘膝坐下,捏着鼻梁用鼻音道:“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两人的对话和动作都十分随意,情绪也很放松,朝夕相处的六年时光已经刻在骨子里,不经意间就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含章看了眼天上北落师门的位置,道:“已经过了亥时。”袁信动作一顿,人清醒了些,含糊应道:“是么。”他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襟,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你早点歇着,我过两日休沐了再来看你。”说着,拍拍含章肩膀,转身便要离开。

“二哥!”含章突然叫住他。

“嗯?”袁信回过头,看着她笑,满满都是和煦包容,“什么事?”

含章却迟疑了,直勾勾看着袁信,想问的话几乎到了嗓子口却硬生生忍了回去,问与不问,进退两难,她转头去看篝火,脸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低声道:“我不会回胡杨。”这话一出,她好像听到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袁信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别担心,有二哥帮你打点呢。”

含章点点头,袁信笑了笑,拉开院门走了。

含章软软往后靠在杜仲树干上,眼中闪过一片悲凉,就算一切都那么相似,实际却已经完全不一样,那些无话不说的信任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都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已经很陌生了。

她越想越心烦,索性挪开身子躺在地上,映入眼帘便是漫天星斗,玉京的星和胡杨的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天幕却是被上下左右的院墙包裹住,好像一个硕大的窗框,人始终只能在窗内看着外面的一切。风也是拘束的,没有胡杨的风那卷天席地的豪气。

含章知道自己又有了怯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回忆起那自由的日子,以前就算狄人的刀锋近在眼前也不能让她害怕,但是自从来了玉京,她似乎变得懦弱了很多。含章心烦意乱,冲着自己的残腿狠狠捶了一拳。

“咔嚓。”是人的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含章警觉起身,立刻抓了弹弓和弹子,瞄准声音来处搭弓一弹。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哎!”有人低低惨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含章心一惊,戒备问道:“是谁?”

斜前方院子尽头的围墙边一株大柳树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缃色锦袍,外罩着黑色龙纹斗篷,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含章认出了这人,她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那人手捂着左脸,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准备当柴禾烧的药,再瞅瞅远处被扯得少了一半的药田,摇头叹道道:“沈小姐把我的药都烧干净了,怎么反倒来责问我这个主人。”他松开手,将染了血地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穿心莲的种子?”

篝火里的柴草发出咔啪的炸裂声,含章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是他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射出的弹子所伤,她有些不自在道:“因为这些草药都是普通的三七、金银花,以为不会有大用,所以借用了一下。请九王爷不要见怪。”

赵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一旁药田,在劫后尚存的草药里采了几片叶子,又问含章道:“你可有带手绢?”

含章身上没有那些大家小姐的素养,自然也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她抽出明月在手边一挥,银蓝光芒闪过便割下一块中衣袖子。

谁知她将袖子递过去时赵昱却不接,他挑剔地看了眼那截因为主人拔草药生火而染了些泥土的断袖,学着含章的法子自己提起手咬开一片袖子,又把三七叶片放到嘴里嚼烂了放到袖子上用来敷脸。

含章默默地收回手,手一扬将脏袖子扔进了火中,许久没有加柴火,火光已经黯淡不少,布料扔进去后烧得很慢,渐渐散发出一股与药草苦味迥异的焦糊味。

赵昱看了眼那截袖子,突然道:“都会丢掉么?”

“什么?”含章不明所以。

“我是说袖子。”赵昱静静看着她,“凡是对你没有用了的东西,不论曾经有多么亲密,最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吧?”

这话本是平常,含章却觉得分外刺耳,她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其中影射的正是方才之事,也不知赵昱在墙边站了多久,自己出神下竟然没有发现。

含章最讨厌他人的窥探,而且自己和袁信兄弟之间的事更轮不到外人来置喙,她本来因为误伤赵昱还有几分歉意,此刻便只余憎恶,便冷冷一笑:“如今已是三更半夜,不知平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日里江太医明明说这院子甚是僻静,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赵昱并不介意含章的嘲讽,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篝火道:“你这里烧得好像走水一样,我身为邻居,为免葬身火海,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究竟的。”

“邻居?”含章皱紧眉头。

赵昱轻轻一笑,手一转指向自己来处的大柳树:“那墙后头就是我的别院,树后有一扇小门通到那一边。”

那垂杨柳枝条细细,树下又有许多矮树,白日里含章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小院子竟和平王别院相连。

她看着那柳树,几乎压抑不住沉郁的怒气:“不知平王殿下将我安置在此地到底是何用意?”

赵昱好整以暇地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草药丢进火里,含章拣来的都是些半干的枝条,勉强也能燃烧,只是烟浓些,带着草药本身的苦涩味,颇有些呛人。好在他坐在上风处,倒也不怕。

赵昱虽然半捂着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仍是气度清华、举止自若,他伸出手烤了烤火,方笑道:“沈小姐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我们不是说好由我来给你治伤的么?医者和伤患离得近些,自然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病情。”

含章深感出乎意料:“大夫居然还是你?”她上回和赵昱约定了三日之期,因没有去应约而作罢。这次她以为既然是皇帝下旨,赵昱应当会避嫌,毕竟当世看来医术乃是小道,人皆轻之,皇子尊贵,可以习医术以为消遣,但若是公开出手为人治病则会在众人眼中沦为下乘。

赵昱不以为意,从混乱枝条中捻起一片圆叶子在手中缓缓转动:“柳木接骨已是绝技,除了我这个还没出师的人,在这世上怕是已经失传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合适的病患,当然不会就此错过。”

含章看着他,脸上喜怒难辨:“原来殿下对这事竟然这般执着。”

赵昱不置可否,十分好脾气地温善笑道:“医者仁心,对患者多加照顾是理所应当。”

他如此强词夺理,含章一时气闷,更无意继续乏味地争辩下去,索性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有劳殿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草屑,抱拳道,“我要歇息了,就此告辞。您请便。”

“等等!”

含章闻言,回头看过去,赵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将手上转来转去玩了许久的叶子递过来。

含章戒备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赵昱温和一笑:“种在药园里的自然是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含章犹豫着接过来。赵昱点了点头,谆谆善诱:“良药苦口,我看你眼底发赤、喉咙发涩,似是内火颇重,不妨吃些这个,定有功效。”

含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貌不惊人的叶子,最后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一股极浓极重的苦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直直通到心里,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苦涩几乎能将一颗心洞穿,含章忍不住伸手按在心上,好像不这样做,心口就会苦得破出一个洞,心里装的所有事就会顺着洞口汹涌而出。

待苦味终于过去,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松快,看来这叶子能治病倒也不是虚言。

含章细细看着手中半片残叶,问道:“这是什么?”

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药,一般的药材闻味道也能认出几样,但这叶子气味很是陌生。

“你刚刚还用它的种子偷袭我,怎么现在倒认不出它。”赵昱眉头舒展,眼含笑意,“这是西南天竺古里传来的草药,味苦,性寒。苦入心,这药味道至苦,几能穿透人心,故名穿心莲。”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第五十六章穿心莲...

袁信在混沌中半梦半醒,突然觉得周围情形十分陌生,他一个机灵翻身坐起,入目便是一片黑色,窗外映入一片模糊红光,微微勾勒出屋里家具的暗黑影子。

桌椅板凳的轮廓都有些眼熟,他略一回想,记起是在含章处喝醉了酒,此时酒尚未全醒,头痛欲裂。

袁信抬手拍了拍头,掀开被子起身。含章不在屋内,院里传来细碎的噼啪声,他顺着那红光的微弱亮度走到门边,伸手拉开。

迎面便是一团闪耀火光,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格外刺眼。袁信一时眼前发花,不由抬手去挡,电光石火间忽听见一阵急且厉的唿哨声,有什么东西刺破空气朝自己袭来,察觉到危险,袁信身子一闪,手迅速一格一抓,那事物便被抓在掌心,摸上去光滑结实,细细看去竟是颗植物的种子。

他警惕地扫向东西的来处,含章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正一手举着个木头弹弓,一手虚握成拳凑在眼下,熊熊火光下,弹弓上的皮筋还在晃动,显然,刚刚的偷袭者就是她。

袁信随手扔了那颗不知名的种子,哈哈笑道:“老三,大晚上的怎么玩弹弓。”篝火猎猎,烧亮了小院,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燃起散开的烟更加刺鼻。

含章丢开弹弓,手腕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酒醒了?”就像以前在胡杨草原上燃起篝火喝酒吃肉的那些夜晚一样,袁信很自然地走到含章身边,盘膝坐下,捏着鼻梁用鼻音道:“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