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对话和动作都十分随意,情绪也很放松,朝夕相处的六年时光已经刻在骨子里,不经意间就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含章看了眼天上北落师门的位置,道:“已经过了亥时。”袁信动作一顿,人清醒了些,含糊应道:“是么。”他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襟,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你早点歇着,我过两日休沐了再来看你。”说着,拍拍含章肩膀,转身便要离开。

“二哥!”含章突然叫住他。

“嗯?”袁信回过头,看着她笑,满满都是和煦包容,“什么事?”

含章却迟疑了,直勾勾看着袁信,想问的话几乎到了嗓子口却硬生生忍了回去,问与不问,进退两难,她转头去看篝火,脸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低声道:“我不会回胡杨。”这话一出,她好像听到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袁信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别担心,有二哥帮你打点呢。”

含章点点头,袁信笑了笑,拉开院门走了。

含章软软往后靠在杜仲树干上,眼中闪过一片悲凉,就算一切都那么相似,实际却已经完全不一样,那些无话不说的信任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都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已经很陌生了。

她越想越心烦,索性挪开身子躺在地上,映入眼帘便是漫天星斗,玉京的星和胡杨的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天幕却是被上下左右的院墙包裹住,好像一个硕大的窗框,人始终只能在窗内看着外面的一切。风也是拘束的,没有胡杨的风那卷天席地的豪气。

含章知道自己又有了怯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回忆起那自由的日子,以前就算狄人的刀锋近在眼前也不能让她害怕,但是自从来了玉京,她似乎变得懦弱了很多。含章心烦意乱,冲着自己的残腿狠狠捶了一拳。

“咔嚓。”是人的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含章警觉起身,立刻抓了弹弓和弹子,瞄准声音来处搭弓一弹。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哎!”有人低低惨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含章心一惊,戒备问道:“是谁?”

斜前方院子尽头的围墙边一株大柳树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缃色锦袍,外罩着黑色龙纹斗篷,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含章认出了这人,她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那人手捂着左脸,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准备当柴禾烧的药,再瞅瞅远处被扯得少了一半的药田,摇头叹道道:“沈小姐把我的药都烧干净了,怎么反倒来责问我这个主人。”他松开手,将染了血地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穿心莲的种子?”

篝火里的柴草发出咔啪的炸裂声,含章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是他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射出的弹子所伤,她有些不自在道:“因为这些草药都是普通的三七、金银花,以为不会有大用,所以借用了一下。请九王爷不要见怪。”

赵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一旁药田,在劫后尚存的草药里采了几片叶子,又问含章道:“你可有带手绢?”

含章身上没有那些大家小姐的素养,自然也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她抽出明月在手边一挥,银蓝光芒闪过便割下一块中衣袖子。

谁知她将袖子递过去时赵昱却不接,他挑剔地看了眼那截因为主人拔草药生火而染了些泥土的断袖,学着含章的法子自己提起手咬开一片袖子,又把三七叶片放到嘴里嚼烂了放到袖子上用来敷脸。

含章默默地收回手,手一扬将脏袖子扔进了火中,许久没有加柴火,火光已经黯淡不少,布料扔进去后烧得很慢,渐渐散发出一股与药草苦味迥异的焦糊味。

赵昱看了眼那截袖子,突然道:“都会丢掉么?”

“什么?”含章不明所以。

“我是说袖子。”赵昱静静看着她,“凡是对你没有用了的东西,不论曾经有多么亲密,最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吧?”

这话本是平常,含章却觉得分外刺耳,她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其中影射的正是方才之事,也不知赵昱在墙边站了多久,自己出神下竟然没有发现。

含章最讨厌他人的窥探,而且自己和袁信兄弟之间的事更轮不到外人来置喙,她本来因为误伤赵昱还有几分歉意,此刻便只余憎恶,便冷冷一笑:“如今已是三更半夜,不知平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日里江太医明明说这院子甚是僻静,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赵昱并不介意含章的嘲讽,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篝火道:“你这里烧得好像走水一样,我身为邻居,为免葬身火海,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究竟的。”

“邻居?”含章皱紧眉头。

赵昱轻轻一笑,手一转指向自己来处的大柳树:“那墙后头就是我的别院,树后有一扇小门通到那一边。”

那垂杨柳枝条细细,树下又有许多矮树,白日里含章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小院子竟和平王别院相连。

她看着那柳树,几乎压抑不住沉郁的怒气:“不知平王殿下将我安置在此地到底是何用意?”

赵昱好整以暇地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草药丢进火里,含章拣来的都是些半干的枝条,勉强也能燃烧,只是烟浓些,带着草药本身的苦涩味,颇有些呛人。好在他坐在上风处,倒也不怕。

赵昱虽然半捂着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仍是气度清华、举止自若,他伸出手烤了烤火,方笑道:“沈小姐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我们不是说好由我来给你治伤的么?医者和伤患离得近些,自然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病情。”

含章深感出乎意料:“大夫居然还是你?”她上回和赵昱约定了三日之期,因没有去应约而作罢。这次她以为既然是皇帝下旨,赵昱应当会避嫌,毕竟当世看来医术乃是小道,人皆轻之,皇子尊贵,可以习医术以为消遣,但若是公开出手为人治病则会在众人眼中沦为下乘。

赵昱不以为意,从混乱枝条中捻起一片圆叶子在手中缓缓转动:“柳木接骨已是绝技,除了我这个还没出师的人,在这世上怕是已经失传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合适的病患,当然不会就此错过。”

含章看着他,脸上喜怒难辨:“原来殿下对这事竟然这般执着。”

赵昱不置可否,十分好脾气地温善笑道:“医者仁心,对患者多加照顾是理所应当。”

他如此强词夺理,含章一时气闷,更无意继续乏味地争辩下去,索性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有劳殿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草屑,抱拳道,“我要歇息了,就此告辞。您请便。”

“等等!”

含章闻言,回头看过去,赵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将手上转来转去玩了许久的叶子递过来。

含章戒备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赵昱温和一笑:“种在药园里的自然是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含章犹豫着接过来。赵昱点了点头,谆谆善诱:“良药苦口,我看你眼底发赤、喉咙发涩,似是内火颇重,不妨吃些这个,定有功效。”

含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貌不惊人的叶子,最后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一股极浓极重的苦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直直通到心里,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苦涩几乎能将一颗心洞穿,含章忍不住伸手按在心上,好像不这样做,心口就会苦得破出一个洞,心里装的所有事就会顺着洞口汹涌而出。

待苦味终于过去,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松快,看来这叶子能治病倒也不是虚言。

含章细细看着手中半片残叶,问道:“这是什么?”

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药,一般的药材闻味道也能认出几样,但这叶子气味很是陌生。

“你刚刚还用它的种子偷袭我,怎么现在倒认不出它。”赵昱眉头舒展,眼含笑意,“这是西南天竺古里传来的草药,味苦,性寒。苦入心,这药味道至苦,几能穿透人心,故名穿心莲。”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第五十七章再而三...

第二天早起,外头的余烬草灰已经被收拾干净,药田里的药草几乎都被拔得干净,只剩一小丛还留着,被拔光了药草苗的地方也都整理得平平整整,放了青嫩的草皮,中间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路从大柳树边弯曲蔓延而来。果然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不是

含章心头一动,往那硕果仅存的一簇碧绿草药走去,叶似卵形,分外眼熟,那草木间萦绕的苦涩味道似曾相识。果然是昨晚吃过的那一味药,穿心莲。

她淡然瞟了一眼那些碧草,默默回身不再理会。

既然昨日沈质的身份已经被皇帝圣旨所承认,又命了一个从五品校尉的官职,这几日还应该去兵部到职点个卯,含章抚平袍角,想着既然如今无事,不如今日就去了了此事。

才刚要跨出院门,迎面便撞见一个人,正是昨日跟着江明的随从,他捧着个放了药罐子和碗的托盘,笑容可掬地请安:“沈小姐安好。”

含章道:“有事吗?”

那人将药罐子往前一送:“我家主人给小姐煎的药。”江明昨日离开前顺手在含章脉上搭了一把,原来是应了今日这药。

含章看了看那热气腾腾散发出浓厚苦味的药罐:“这是做什么的药?”那随从笑吟吟道:“配合九殿下治疗的汤药,用来调理身体,连喝七天后就可以开始为您治伤了。”

含章不置可否,动手将药倒到碗里然后一仰脖喝了,毫不在意那药的苦,这架势令得那随从都看得一龇牙,满口苦味。

含章把药喝得精光,顺手将碗放下,绕开随从就要出门。

“哎,沈小姐…”那随从忙不迭唤道。

含章一回头,托盘上多了一条素绢手巾,她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看向随从,他忙低了头,清清嗓子,呐呐道:“是九殿下特地吩咐的…”

含章眉一沉,冷冷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朝的兵部官署里人并不很多,因为添了武职官员,来往的人里比别处多了些冷厉之气,大门内场地里明晃晃摆着两排兵器架,更添几分冰冷。

含章从雇的马车里跳下来,数了钱给车夫,自己慢悠悠往里走,刚进了大门,就有青衣小帽的官仆过来问询。含章还不曾开口解释,就听得身后有人戏谑笑道:“哟,这不沈小将军么?”

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的四品武官的虎纹补绯袍,笑得吊儿郎当。含章却不陌生,她抱拳道:“朱大人。”

朱嘉挥挥手把官仆挥退,对着含章眉开眼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含章道:“来这里到职点卯。”

朱嘉握着下巴点了点头:“是听说这么回事。可你不是住在太医院么,怎么那里没个人送你来?”他往后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仆人打扮的人。

朱嘉一直挡在身前东张西望,含章无意应付,索性背了手从他身边绕过去。

“哎,干嘛走那么快?”朱嘉一回头不见了人,赶紧跟了过来,絮絮叨叨开始问长问短。

之后的整个到职过程,朱嘉全都自告奋勇带路,倒省了含章好些事。

因为含章属边关将领且目前并不在其职位,故而只是来此走个过场,并不会有实际的差事下达。

可即便如此,含章那一头怪异的短发和一身女子玄色衣裙一路上仍是引了不少人侧目。

这几日沈质死而复生变为女儿身的故事已经传遍玉京,前一段时候沈含章和薛家的纠葛又被人旧事重提,只是这一回众人对她的评论少了贬义之词,毕竟惊世骇俗的人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家倒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大盛有李明则这个巾帼英雄成名在先,但女扮男装从军的事却多了几分故事性,这几日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全都改说盛朝花木兰传,茶客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而对于故事里主人公沈含章的庐山真面目,这些平日里不动如山的武将们也都十分好奇,连六旬的主事也端了一杯茶从拐角钻出来笑眯眯的看。

好容易办完了事,从似乎突然冒出不少人来来往往的官署里钻出来,摆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含章看着正在抹汗的朱嘉,微微笑道:“今日多谢你帮忙”

朱嘉咧嘴笑道:“怎么这会儿不瞪眼了?”含章淡淡一笑,垂下眼睫。朱嘉见她无言以对的样子也没有多加为难,只眼珠子一转,道:“别的也不用说,我想去西街上吃金橘甜桂酒酿圆子,你请我一顿,就当还我这个人情,如何?”

含章微愕:“又吃东西?”一个程熙,如今又添一个他,好像含章在玉京和人打交道总和吃离不了关系。

朱嘉也没细听,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煎白肠、烤肉、栗粉糕、鸭血粉丝汤、羊肉面、鱼羊羹、各色肉粥、八宝素粥、油饼,大上午的西街已经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朱嘉拉着含章熟门熟路到了一个小摊位,点了两碗酒酿圆子。

含章早起只吃过几块煎饼,折腾一上午也有些饿了,倒也没有拒绝,还叫了隔壁铺位的老板送了一份油炸牛肉酥饼过来,朱嘉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连赞:“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笑意盎然看着含章吃东西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那群老家伙很不容易套近乎吧。”

含章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狠狠嚼了几口,这时老板送来两碗酒酿圆子,白胖粉滑的圆子在泛白的汤水里上下滚动,圆滚滚的相当可爱,朱嘉用筷子插进一个圆子里碾来碾去,浓稠的金橘桂花甜酒酿从软糯的圆子洞口慢慢流出,看着很是香甜诱人。

他低笑道:“京城官场派系林立,官多如牛毛,随便扔个铜板都能砸中一个有品官员,你一个从五品的小牛毛又能有什么用处,他们肯和你说话还是看在沈帅的面子上。你想从他们手上得到东西,却又不肯给他们交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含章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方才遇见几个前来攀谈的在朝武官,她也有心与对方结交,可是言谈间总是被岔开话题转到祖父身上,对方的话里总是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好在含章也不算傻,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并不差,也没有被套到什么话,彼此都不得其要领,最后怏怏而散。

朱嘉用竹筷卷了一团色泽金黄稠密晶莹的酒酿,凑到唇边舔了一口,啧啧赞好:“你在胡杨再能耐,到了玉京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乖乖做只小虾米。对了,你可还不是强龙,真龙天子在这里坐镇呢,你顶多算个纸灯笼。”他自说自笑,很是自得其乐。

含章皱眉瞟了他一眼,用瓷调羹舀了一勺圆子,吹了吹热气,自己慢慢吃起来。

朱嘉一个接一个戳破圆子,掏里面的酒酿心吃,还不忘嘲笑含章:“想和这帮子滑步溜手的老油条交手还得便宜,有那么容易么?这里可不是东狄战场,不是靠一把刀一张弓的匹夫之勇或者人数多寡就能定胜负。你完全不清楚游戏法则,在这儿只会寸步难行。”

含章垂下眼,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吃着酒酿圆子。朱嘉吃完了馅料,嫌恶地把瘪下来的糯米白皮全推到一边,舔了舔嘴唇,懒洋洋道:“所以呀,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别的,好好治完你的伤,然后回边疆去,你在那怎么折腾都行,可京城这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小纸灯笼能玩得过来的。”

“叮隆!”含章重重将调羹放回碗里,抬头冷冷看过来。嬉皮笑脸的朱嘉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反应,继续打哈哈道:“不会吧,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含章一眼看到他唇边沾的一片橘丁,不知怎的,倒没了什么火气,只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唇:“你这里有东西。”说完,径自起身去找老板付账。

朱嘉眼一眯,舌头一舔将那片橘丁卷进口里,跳起身来追上去。谁知含章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功夫却不弱,两人几下子就已经被人群挤散,朱嘉好容易挤出西街,迎面看见她正站在街口和人说话。

那人一身红装,眉眼带俊,英姿飒爽,正拉着含章打趣,朱嘉一见此人暗叫不妙,转身想躲,却不料被对方抓个正着。

李莫邪笑呵呵地冲着他道:“朱嘉,见了我躲什么,还不快过来?”

朱嘉讪讪地走了过去,李莫邪朗笑一声,道:“昨日和我赛马输了,今天就跑来欺负我妹子?以为我妹子在京里没人撑腰好欺负是不是?”

朱嘉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哪儿敢呢。”

李莫邪啐道:“不是最好,整好我也找她有事,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她跟我走。”说话间已经驶过来一辆乌木马车,行事干脆的李莫邪便拉了含章上车,朱嘉看着那风一样卷走的马车干瞪眼。

待马车开动,李莫邪拉着含章的手道:“小圆念叨你好几回了,最近怎么不来东泰侯府了?是不是生我的气?”

含章摇了摇头。李莫邪叹道:“听说你从我姑姑家搬了出去,我也猜必然是有了什么事,长辈的事我也无缘置喙,只是你我素来和睦,沈家和老侯爷也是世交,你要是不登我的门岂不让老人家心寒?再说如今我们家就要去西南了,今天既然遇见,你就跟我回去见一见老人家吧。”

含章颇感意外:“你们要走?”

李莫邪点头道:“是啊,前几日下的旨,老侯爷和侯爷都去,我和世子不放心他们,也要跟着去。到时候一家人就都不在京城。”

含章低头思忖,这个时候老侯爷离开京城,又是一个变数。李莫邪见她出神,便劝慰道:“你以后一个人在这里,凡事都要小心。薛家如今是不会找你麻烦了,但你身份也有不同,以后万事都需当心。”

含章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多谢李姐姐。”李莫邪离开这里也好,她身世的事总会有揭开的一天,人不在此地也少了外人的揣测窥探。又听见她话语里透露的信息,便问:“薛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莫邪想了想,道:“你知道也无妨,薛家因为和安平伯府的关系入了英王一派,英王便想法子压下了安平伯长子和宁王妃李家的恩怨。薛家也帮着英王做了不少事,偏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后院里又起火了,侯夫人的几个奴才都不约而同惹了官司,说他们仗势欺人打压了平民人家,影影绰绰听说是帮着侯夫人管理田庄时惹下的,御史上奏弹劾,弄得沸沸扬扬,皇上在朝堂上训斥了薛侯爷治家不严,英王私底下据说也是给了薛侯爷好一顿排头。”

薛侯爷那样一个谦谦君子般的人,被个晚辈这样训斥,怕是脸上极为难堪了吧。

含章无意识地抚平袍边褶皱,淡淡道:“内宅之事,这些奴才的短处,怎么这么容易被外人知道?”

李莫邪也是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其中底细,她摇头道:“谁知道呢,许是出了内鬼也说不定。”

内鬼?难道正应了那句老话,树倒猢狲散,外头刚有了动静,里面就起了败像?含章深感无趣,不愿多想。才到了一处拐角,李莫邪又掀帘子往外喊:“老孟,停车,帮我去点心铺子买五盒松子酥和核桃酥,老侯爷和小圆喜欢吃。”车夫答应着去了,马车里还堆着几样食品一个食盒,都是方才买好的东西,李明则笑着解释,“听说要离开这里,老的小的都舍不得吃的,说是要把玉京的美食吃个遍才肯走。”

想到老侯爷和傅小圆等着吃食的摸样,含章也不由好笑地摇摇头,眼角余光却瞥见掀起的车帘子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含章心里一动,伸手挑高帘子定睛看去。

果然,在丁字路口的斜对面,身穿襴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一个铺位前买什么东西,那背影再熟悉不过,程熙。

他和赵昱的背影看上去极为相似,当初还险些认错过,可是如今熟识了也能轻易分辨出不同,程熙多了些书生意气,少了几分闲雅随适。

含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冷不丁瞅见程熙正拿了什么东西给身边人看,看样子是在征询意见,那旁边之人是个身着黄衫的娇小女子,她将程熙给的东西接过来,又往摊子上一扔,转身就走了,似乎在生气,身边的丫鬟忙跟过去。程熙愣了一下,赶紧地追了上去。

“咦?好像是程熙那小子?他惯喜欢穿襴衫。”李莫邪好奇凑过来瞧,“可是那姑娘很眼生。”

含章眼中闪过疑惑,可是我却不觉得眼生。

第五十八章剥洋葱

仍是傅老侯爷的那摆了大件书架的书房,这回书架上零散的几本书也收拾了,少有的几件文房用具也通通包裹好堆在屋中心的圆桌上,书架柜子全都空荡荡的,颇有几分寥落。

傅老侯爷坐在桌边,手扶着桌沿正在沉思,眉间是深深的褶皱沟壑,含章慢慢走进来,躬身行礼。老侯爷瞥了她一眼,屈指敲敲桌子:“坐。”

含章一声不吭,规规矩矩过来坐在他下首。

老侯爷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深邃眼中似有深意:“你祖父那个老家伙这些年倒瞒得严实。连我都不知道。”含章默默听着老人的埋怨,并不争辩一词。

傅老侯爷一撑桌子立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但总算是明白了你为何这样执着要查出真凶。”他停下脚步,回转身,“可是只能到此为止,不必再继续了。”

含章一惊起身:“为什么?!”

傅老侯爷眯眼看着她,含章目光灼灼回望过去,半晌,老侯爷一叹:“阿素丫头,回去吧,这本不是你可以做得了的事,甚至连我和你祖父都是无能为力。”

含章冷笑一声,道:“傅爷爷,加上您,已经有四个人,他们立场不同,目的也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劝我回去。我真的不明白,我想查一件事,想为死去的兄长雪恨怎么就这么艰难?”

老侯爷几步走过来,他比含章略高,身材魁梧,便居高临下看着含章,眼中风雨欲来:“阿素,别胡闹!你也知道那金葵花不是寻常人能得,皇家内斗牵连者众,一招不慎就会动摇国家根本。”

“所以呢?为了不损害国家根本,就要牺牲我们边关的战士?就白白送上我大哥的一条性命?我不服!”含章两手抓着桌子,压低声音近乎低吼,这几句话压在她心里许久,不吐不快。

“放肆!”这话委实有些大逆不道,傅老侯爷瞪向她,眼中带了几分狠意,含章胸前起伏不停,憋气得厉害。

老侯爷看着她眼下黯然一片乌青,终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跟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一样,你祖父也放心让你出来?”

含章收敛了些情绪,转开脸道:“傅爷爷不必担心,在外人面前我还是知道好歹的。”

“你既然知道顾忌,就听我的,这些事都撂开手,我已经给你祖父带了信,让他派人过来照应你,别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在京里,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含章垂眸道:“傅爷爷若是知道了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死心的。”

不能用言语说服对方那就用无赖的法子,只要对方在意你,总会上套的。这方法赵慎君对含章用过,今日含章又有样学样对傅老侯爷来用,反正方法不在好坏,管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