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傅老侯爷果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瞪了这不识抬举的丫头一眼,见她低了头毫无反应,不由更加生气,可是她从小就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姑娘,长大了还做出一堆匪夷所思的事,也不是个好打发的善主,若是放任她不管,迟早要惹出祸事来。

堵不如疏,自己就要离开此地,以后无法相助于她,这事今日不说,身在其中的她迟早也会知道,不如索性挑明了,引导她想明白利害关系,只要不是莽撞轻狂之辈,其中关窍自能好生衡量。况且含章身后还有一个沈三,她纵然不顾自己生死,也该顾虑祖父。

既然想定,傅老侯爷冷哼一声,“也罢,你这丫头行事勉强也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算是莽撞之辈,我索性就告诉你吧。”

他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自顾自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真正的源头,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这个开场白有些令人意外,含章一怔,缓缓抬头看去。

傅老侯爷慢慢道:“当年孝文太子还在世,大军亲征西狄,今上随军为副将,那一仗打了两年有余,最后总算灭了西狄。”

含章自然知道这场战事,李明则家的人在这两年接二连三地阵亡,也成就了李家忠烈之名。

“那时候,孝文太子能文能武,才华出众,在战场指挥若定,风采卓著,此战成名后,不但在军中威望甚显,朝中上下也无有不服者,可谁知两年后一场恶疾,孝文太子将将而立便薨逝,死后无子,太子之位悬空。”

无子?含章敏锐地抓住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按理来说,身为储君者为了巩固地位,一定会先诞下子嗣,皇家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这样一个有威望年及而立的太子却无子,确实有些怪异。但此事或许牵涉到宫闱秘闻,她也不便多问。

“之后有两位皇子都有资格问鼎此位,一个是立有武功的淳王,另一个是文采斐然的景王。”

他这么说下来,含章又恍惚察觉到什么更不对劲的地方,淳王和景王,二王…二王相争?含章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和眼前的局面一样么?

傅老侯爷看到她询问视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论出身,景王生母和孝文太子之母先皇后是亲生姐妹,自然有不少孝文太子的旧人拥戴他。淳王的一切几乎全凭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母族式微,胜算极低。”他微合双目,似是回忆往事,“那时朝臣门也是分为两派,争得激烈,先皇权衡之下,下了一道旨意,将淳王遣往封地。”

含章愣了一下:“淳王输了?”

傅老侯爷脸色古怪,摇头道:“就在淳王去往封地不到半年,景王还未册封太子时,东狄联合西狄残余,妄图夺回已归入大盛版图的西狄旧土。有孝文太子榜样在前,景王也不甘示弱,请旨领军出征,好让承位名正言顺,可他一届文人哪里知道战场之事,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李元帅在京中养伤,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是亲系,也说不上话,不多久就被打得接连惨败,若不是你祖父拼命相救,只怕景王自己都要被俘虏了去。”

“祖父?”含章微愕,沈三从不曾和自己提及这段历史,甚至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

傅老侯爷抚须道:“你祖父因此功接连跳了三级,升了从六品副尉,也有许多赏赐,他那时意气风发,满心想着能凭战功封妻荫子,又恰逢老家遭了水灾,便将妻女都送到京城。”

之后的事含章再清楚不过,农家丫头出身的低职武将之女在出城上香的马车上掀帘子贪看风景,却恰恰看到纵马而过的侯府子弟,灵动纯真的她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而丰神俊朗的锦衣儿郎也让她怦然心动,再之后,就是一切纠葛的开始。

怪不得祖父不愿意提,怕是后悔了吧,有因必有果,若是没有立功受封,也不会将妻女送到京城,在乡下长大的沈灵霞也许会嫁一个同村的村夫,虽然人物粗鄙,生活也不富足,但或许女儿到今天还能好好活着。

“东狄大军占了西狄半壁土地,又往南打过了胡杨,气势汹汹往玉京而来,京城里人心惶惶,淳王临危受命,召集了十万大军援助京师,他和李元帅兵分两路,皆大败东狄军,不但为京城解围,还收回了失地。你祖父在其中也立下不少战功,战后封了五品将军。”

这些战功的赏赐,那三千亩地的来历,含章捏了捏袖袋,不由惘然。

“之后呢?”她闭了闭眼,道,“景王败了,自是没有威信服众吧。”

“景王请旨自贬为岭南王,自往岭南荒蛮之地教化民众。淳王立了大功,成为民心所向,立他为太子自是众望所归。”傅老侯爷揪着自己的须尾,徐徐道出一段成王败寇的历史,短短几句话内里却是惊心动魄。

其实对于含章来说,淳王登基为皇帝结果她早就知道,但即便如此,这个夺嫡的过程仍是听得她心里情绪几起几落。

含细细回想了一遍,问:“傅爷爷您说了这些,和我如今要查的奸细通敌一案又有什么关系?”

第五十九章洋葱皮...

傅老侯爷慢慢将手负回身后:“丫头你也是在前线拼杀过的,如今的东狄可还有挥军南下逼近玉京的能耐?”

含章回道:“双方兵力不相上下,他们骑兵强势擅长奇袭,但我们的防御也不差。如今盛朝兵强马壮,早非先帝时可比,又有胡杨这几十年经营,屯兵四十余万,便如一道屏障挡住了蠢蠢欲动的东狄。他们断无再犯我国都的可能。”

若是去年那一场军粮没有出错、情报也未外泄,千里奇袭之下东狄会不会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也是未知。

听着她对边关情况如数家珍,傅老侯爷长长喟叹:“正是如此。这就是为何有人一定要你们败的原因。”

含章大惊,她几乎有些茫然无措,只觉得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拼死杀敌保家卫国也是错?”

傅老侯爷苦笑道:“自然不是错,可是却碍了某些人的路…”他的话戛然而止,一脸涩然地摇了摇头。

含章倔强地微微抬起下巴,正视对方:“傅爷爷分明话里有话,您不妨明说。沈含章绝不是小人。”

傅老侯爷眼中风雪漫天,一片冰凉,两手在身后握紧成拳,手背上岁月留下的粗粗褶皱绷得很紧,他低沉道:“若是有人想要效仿今上,以镇压动乱之功晋位。又当如何?”

含章耳边轰地一响,几乎站立不稳,她背心升起一股凉气,呐呐道:“这怎么可能?”

“这虽只是我的猜测,却也八九不离十。今上迟迟不肯定下太子之选,又不肯让两位王爷握有兵权,此次胡杨虽未败,却损兵折将有损士气,若边关再有危机,有孝文太子和淳王之例在先,皇子自请亲征鼓舞士气则名正言顺,届时兵权必定下放——沈元帅手中兵马四十万,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没有人忍得住诱惑,也没有人容得下威胁。

含章冷笑一声,不赞同道:“不是还有景王那样的败局么?他们怎么就断定皇帝一定会同意?”

“所以,至少要先让边关有他自己的人。”傅老侯爷慢慢道。

电光火石间,含章突然明白了,去年一役,连卢愚山一起损了三员将领、若干校尉,之后自有玉京派人补上,新任命的三人里除了有一个是从边关军队中按军功拔擢的将士,还有两个挂了将军衔的是从南禁军里升迁,却都是玉京里有爵之家的子弟。此外有校尉若干也是从京中增派过去。听傅老侯爷这话里的意思,想必这些人属哪位王爷已经有了眉目。

虽然沈元帅并不插手二王之事,但他们却没有停止往边关渗透的念头。

“傅爷爷您的意思是,我们挡了别人的路?只有我们都死光了,别人才能借机上位?”含章瞪大双眼,一字一顿道。

这个我们,指的是沈质、卢愚山,还有胡杨许多掌有部分军权的中层将领。

傅老侯爷负手而立,神情怅然:“你们和沈元帅一样也都不参与京城事,这虽然能让今上放心满意,却会令别人不安。”

含章目光冷厉,一拍桌子怒道:“成王败寇全凭自己本事!那些龟儿子既有那能耐,怎么不学贞观、永乐去明抢?自己抢不到的,却拿我们做暗中棋子?这是何道理?!”她义愤难忍,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又狠狠捶了捶自己胸口。

傅老侯爷叹息一声,低哑道:“丫头诶,你还太年轻,现在皇帝年老多病,宣穆太子亡逝,二王又都威望不足,若此时大败东狄,功高震主的会是谁?”

含章一惊,不由后退两步,颓然坐回凳上,若是大胜,沈三和他们这些将领便是国家的功臣,也必然会被皇帝所忌惮。这样的局面不是皇帝所希望的,更加不是二王愿意看到的。

她怔怔看着眼前虚空,嘴唇嚅动着轻声道:“可去年东狄王猝然病逝,几个王子争位,正是千载难逢的进攻时机,东狄在边关烧杀掳掠逾百年,留下无数血债,他们分散开来抢掠,又来去如风,守军根本无法妥善防御,既然有此良机将之聚而歼,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就此错过?”

所以他们才那样积极地请战,沈元帅最终也答应了向皇帝请旨。

傅老侯爷重重叹气:“这是个好机会,可惜来错了时候。”若是在盛朝政局稳定之时来临,便又是一段封狼居胥的佳话。

他之前也曾暗中劝过沈三,可那固执的老头只回了一句话,为将帅者,保家护国为第一要务,余者不敢虑也。

可你们虽不为小人事,却最终为小人所忌。

含章只觉得脊背上所有坚持的力气都消散尽了,浑身微微颤抖,她努力地维持正常语调:“傅爷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若我就这么放了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只是为了守卫家国和百姓,他们的冤屈,又有谁来讨个公道?”

傅老侯爷没有回答,含章垂下头,又问:“是英王,还是宁王?不论如何,总得让我的兄弟们做个明白鬼吧?”

傅老侯爷眯了眼,紧抿了唇,含章顿了顿,身子一晃,她扶紧桌子稳住身体,颤抖着问:“事关重大,您不能说?”

傅老侯爷仍然没有说话,可是他那悲悯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含章呆呆发愣,眼中突然划下两道晶亮泪痕,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只是有些语无伦次地郑重对傅侯爷道:“谢谢傅爷爷肯告诉我这些,多谢您的一番苦心,您放心,我知道您这样做担了多大的风险,我也知道我的举动后面连着许多活着的人命,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您放心,我会治好腿,然后回胡杨。”她茫然地起身,然后对傅侯爷行礼,手足无措地四下望了望,似乎找不到门在哪里。

猛然地,含章意识到一个可能,她心头一动,忙问傅老侯爷:“傅爷爷,这事您既然能猜到,那皇上岂不是也…”这世上能惩戒皇子的只有皇帝,而皇帝是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卖国之举。

话虽如此,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虽然喜欢沈三的忠直耿介,但他未必愿意看到一个自己儿子拿捏不住的守边大帅声威壮大。傅老侯爷不忍再看含章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眼神,他移开视线,叹道:“皇上必然会有所动作,却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若是公然向举国上下承认是皇家中人有负边关将士,不但将整个皇家置于一个尴尬局面,而且朝野会有动荡,军将会生出异心,皇帝不会冒这个险。

最后的结果,通敌的人也许会得到一定的惩戒,但却不会是他应得的罪名,而卢愚山他们的冤屈,只能随着尘沙掩埋在草原深处。

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之下,这真是为将为兵者最大的伤痛和耻辱。

第六十章难上难

含章出东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的辰光,她看上去有些木讷讷的,李莫邪不放心,要派一辆马车送她回太医局。含章拒绝了,说自己想走走,不愿意闷在马车里。

“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路怎么办?”李莫邪担忧道。

“找不到路就问人,”含章淡淡道,“京城再大也还在四堵城墙里呢,只要找,总能找到路的。”

李莫邪嘴张了张,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能默默目送着含章高瘦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此时的玉京城,街道边的酒楼里点燃灯火,人声鼎沸,橘色的灯光从每一个窗口透出,照得路上来往行人的面容模糊而柔和,看似亲切了许多。

含章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找了人问了路,转身走向别人指引的道路。

出了一条小巷拐弯,迎面便是一片灯红酒绿、脂粉流光,只闻丝竹悦耳里混着娇软的莺歌小调,触目便是巧笑倩兮,美目顾盼,昏暗的天色下精致的楼阁和浓妆淡抹的美人掩映在一片淡红色的薄雾里,朦胧有如天堂梦境,果然是温柔乡,绵骨地。

含章一怔,反应过来这里是一片秦楼楚馆,她兴味索然地扫了一眼,抬步便往前走。虽然在这条街上,一身玄色衣裙的她看上去是个异类,但是人来人往的熙攘中却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两边高楼上挥动的红袖和娇艳的美人就足够让人目眩神迷了。

含章低头走了几步,一头撞上一个人,她后退一步,抬头看去,眼前的人头上散着卷发,身形魁梧,因为背着光,高大的身影沉在阴影里,身上竟隐隐透出凶残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含章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去摸腰上的明月。

“呵呵,这不是沈小将军么?怎么又有空来我这里?难不成是来找旧识的?”一口流利的玉京官话,语音中气十足,带了几分冷冰冰的戏谑。

含章凝目看去,手从腰带上慢慢放下来:“金掌柜,好久不见。”

金掌柜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突然哈哈一笑:“刚刚碰上程大人我还问他怎么沈小将军没来,我们大盛头一位女将,大败东狄的功臣,您上回来赏脸一顾着实让我这小酒肆蓬荜生辉,可惜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您这号人物,言语间还不够敬重,我实在后悔极了,一直忐忑得很,怕您再不肯登我的门了,可您毕竟大人有大量,这不又来了么!”

含章眸光微转:“程大人?程熙?他也在这里?”

金掌柜眼中闪过一道暗色光芒,放开嗓子大笑:“他自然在我这儿,您不也是来找他么,程大人!程大人!沈小将军来找你了!”他侧过头往旁边高楼大声喊人。引了周围不少人侧目。

含章顺着他视线看去,是一处酒肆的二楼,屋里亮着晶莹异香的玉蜡,隐隐传来异域风味的鼓乐,屋檐下的驼铃在风中叮叮作响,那地方看着竟很有些眼熟,可是在灯光霞影里却又显得如仙境般飘渺陌生。

临街的美人靠边有人微微探出身来,看见含章似乎愣了一下,温和唤道:“沈小姐。”顿了顿,他眼光微动,身子往前倾,又道,“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程熙的身体被灯光镀上一层淡淡金色,衬得白皙的皮肤变成了软栗色,一身白底黑边的襴衫也变了柔黄,他眼中带着满满的关切,温柔地看向含章,这份发自内心的关怀让含章黑冷孤寂如荒漠的心仿佛照进一束阳光,霎时间温暖如春,她只觉眼眶一热,几欲流泪。

含章嘴唇嚅动着,又紧紧咬住牙,苍白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不由自主走近几步,抬着头正要回应。程熙身前又探出一个窈窕高挑的人影,一身耀眼张扬的华丽紫衫,头上的珠钗金凤葳蕤生辉,看清了含章,那人高傲地抬起细巧的下巴,风中送来一声冷笑:“本宫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胆大包天的薛家二姑娘。”

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对望,这情形竟有几分似曾相识。含章忆起在和程熙初相识那日,似乎也有过这么一个场景,只是那时候站在楼上的那个是自己。

看着楼上宛如一对璧人的两人,含章脸上的笑蓦然凝固住,她看了看有些局促不安的程熙,渐渐明白了些什么,眼里的亮光慢慢暗淡下来,面上又是一片冷漠,淡淡道:“公主安好。”

虽然这里是红香地脂粉馆,周围也已经有些人被这边的热闹吸引,频频看过来,但既然赵云阿自己都公开身份,含章也无心为她多做遮掩。

酒肆里的灯光透射出来,含章的脸迎着亮,脸上的细微变化也被看得分明,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赵云阿心头十分得意,她骄傲地扫了一眼楼下人,轻蔑地咯咯笑道:“程大哥在请我吃烤全羊呢,薛二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也来吧?总不过是多添双筷子罢了,不算很麻烦的。”

含章抿了抿唇,看不清眼中情绪,只让人觉得在夜色里黑深如潭,她并没有理会赵云阿的冷嘲热讽,声音平平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多谢公主和程大人的好意,就此告辞。”抱拳做礼后慢慢退了两步,转身便往人流中走去,金掌柜在身后连声唤她也充耳不闻。

虽然一条腿不是很听使唤,但含章勉力下也走得很快,憋着一口气穿过了人流如织香粉扑鼻的秦楼街,直走到街市尽头。

面前一左一右两条路,这里的人已经不算多,街道上灯光微暗,和喧闹的秦楼街相比显得有些萧条。含章孤单单一个人站在街口,背对着红雾温香,左右四顾,却想不起到底该往哪一边走,她正在发愣,身后一辆普通的油壁马车慢慢驶过身边。

含章还不及反应,车厢里有人掀开一丝窗帘,急切道:“含章,快上来!”

车夫伸出一只手,含章拉住,完好的右脚在车辕上一踏,顺势往内钻进了马车厢里。

车里点着一盏灯,并不明亮地光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含章微惊,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赵慎君轻声一笑:“昨天五嫂子查出有孕,这几天宫里都开心得很,今早赵云阿出来了,也没人找我的碴,就趁这个机会来找你。”她看了一眼车前,“他是我母亲乳母的侄子,很可靠,咱们在这里可以放心说话。”

此时,马车已经加快了速度,马儿嘚嘚敲击在地面上,小跑着进入了夜色中。

几日时间不见,赵慎君的脸瘦削憔悴了不少,身上还是初见时那一身红色骑装,却已经显得宽大了不少,含章看得心头微微发酸。

赵慎君带了几分急切道:“父皇病得不轻,我以后只怕更难出来了,可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她一把拉住含章的手,有些颤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前几天去过表姨家,结果…结果我发现来接我的小太监有些怪异,他鬼鬼祟祟地和李家的管家传递什么东西。”

赵慎君紧紧抓住含章,有些激动道:“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无意间给了他们很多传递消息的机会?”

含章忙按住她肩膀:“公主你冷静一点。你知道那个太监是谁的人吗?”

赵慎君身上力气一泄,软软靠在马车壁上,喃喃道:“是我宫里的,可是他们都是当初在东宫贴身伺候过我哥哥的,我特地求了父皇将他们转到我宫里,他们,他们不应该背叛我的。”

含章皱紧眉头,道:“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赵慎君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无意中看到的,当时我在暗处,他们没有发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表姨在宫里肯定有内应。我们下一步怎么做?要去告诉父皇吗?”

含章垂下眼睫,默然无语。

赵慎君心中一惊,扯住她袖子沉声质问:“你不会真的要打退堂鼓吧?”

含章摇摇头,沉默半晌,才道:“公主,你发现的这件事或许还可以斟酌,但那件事…不能再查了。”

这话听在赵慎君耳中,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她一把抓住含章的襟口,恶狠狠道:“你闭嘴!你这么说,对得起你大哥吗?对得起边城那几万枉死的将士吗?”

含章鼻头一酸,喉头发甜,她握紧拳头,侧开脸不敢与赵慎君对视:“可是再查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我已经对不起死去的人,不能再将活着的人牵连进去。”

“啪!”

“懦夫!”赵慎君怒不可遏,手一挥给了含章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力气准且狠,含章被扇得歪在一边。

赵慎君自己似乎也惊呆了,她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巴掌是自己打的。

赵慎君的嘴唇剧烈颤抖,眼眶迅速积聚了晶莹的泪,手抖索着摸向腰间的带钩,紧紧攥住,最后终于崩溃般哭了出来。

赵慎君身处宫廷,整日提心吊胆,这些天虽然难过却连一滴泪都不曾流过,此时离了宫,终于能哭泣,可是为了不惊动马车外的行人,她只能捂着嘴拼命压低气息,直哭得喘不过气来。含章默默坐直身,听着她压抑的哭泣,心头有如刀绞。

过了许久,哭泣声渐渐低了,赵慎君的精神却像垮了似的,整个人变得有些呆滞,哽咽着仿佛呢喃一般道:“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卢大哥是因为我才会死的,只是我根本不敢这样去想。”她抬起哭红的眼睛,怔怔看向含章,

“我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是他却只是个五品边将,他担心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我,所以一直不肯给我承诺,只拼了命想建功立业,赢得战功,所以他才会这么急于求成。”

含章静默着,木偶泥塑一般没有反应。

“你虽然年轻气盛,却也知道大局,行事不会如此莽撞轻率,卢大哥更是谨慎稳妥,谋定而后动,他之所以会选择在粮草出现问题的时候还坚持原订的策略,这样铤而走险,全都是为了我,都是因为我。害死他的人是我,害死那些将士的人也都是我…”

第六十一章不会忘

御药街两边都是隶属于太医局的房屋,所以平日里都很安静,到了晚上,只有大门下挂着的乳白色灯笼照出幽幽的光,映亮路边。

马车在街头停下,车夫在外头悄声道:“小姐,这会儿没人,可以让客人下车了。”

赵慎君用绢子拭净眼角泪痕,缓缓吸了一口气,催含章道:“你下去吧,路上当心。”

含章略低了头,神情黯然:“我养好了伤…也许会回边关,你呢?”

赵慎君顿了一下,她挺直了背,神情认真而微带高傲,就像一个帝国公主应有的仪态:“自然是做我该做的。”

含章眉一皱,目光凛冽:“我发誓不会就这么算了,可是现在我们没有能力和对方对抗,只能伺机而动。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不要把你自己搭进去——若是大哥泉下有知,”提到兄长,她眼中神情渐渐柔和,婉转道,“你的人生还很长,他会希望你美满幸福的。”

赵慎君惨淡一笑:“我听你的,量力而行。至于幸福,从三年前元宵节时我第一次溜出宫,跑到晋江边上想了结自己这一生却遇见了卢大哥,从那时候开始,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只和他相关了,他死了,我的余生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

“倒是你,或许明后年朝堂就会有动荡,你必须尽早回去,在边关立稳脚跟,只要你活着,就会还有人记得他们,做他们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只有你拥有了权势,站在高位,才会有查出真相为他们讨回公道的那一天。你要是也有什么意外,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说完,赵慎君深深看了含章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某种印记铭刻在对方灵魂深处,那浓烈的情感灼痛了含章的眼,她心间微颤,几乎不敢和赵慎君对视。

赵慎君微勾了勾唇角,推了含章一把,“你走吧,别忘了我说的话。”

街道不见人影,马车驶过空寂的街道,只留下一阵辘辘的回响。含章立在街边,看着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回到后宅的小院时,屋里亮着灯,小圆桌边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含章进门时他们正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笑声。

含章推开门,皱了眉靠在门边看着一屋子不请自来的客人。

其中一个宝蓝衣衫的少年一眼看见含章,笑容戛然而止,他眨了眨大眼睛,往赵昱身后缩了缩。另一个青袍少年也跟着噤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赵昱察觉到异处,回身看见含章沉着脸的样子,不免莞尔:“吃饭了没?菜都摆好了,就等你呢。”

含章看向小桌,上面摆了十几个碟子,都用精巧雅致的瓷盖盖着,碗筷也已经放置停当。这几人围桌而坐,却都没有动筷子,显然是在等自己回来再开饭。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被人擅闯屋子有些不悦,但含章也不好对两个年轻的少年发脾气,她淡淡道:“我吃过了。”人虽逞强,但肚子偏偏不听使唤,话音刚落便咕噜噜响了两下,在静得连落针都听得见的屋子里分外清晰。

那宝蓝衣衫的小少年听得清楚,忍不住扑哧一笑,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赵昱忍着笑,亲自将盘上盖子一一揭开。

这菜盘似乎是特制而成,保温效果很好,菜还是热气腾腾的,阵阵浓香随风飘来,含章更加饥肠辘辘,她扫了几人一眼,索性不再执拗,还是走到了桌边坐下。

一个小圆桌,刚好坐了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那个唇上开始长出短短胡茬的青袍少年含章也认识,他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道:“沈…校尉。”是袁信的弟弟袁任,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含章点头道:“袁小公子。”并没有显得特别热络,也没有因为上次见面时袁任的出言不逊而有任何不自在。

上一次见时还不知道沈含章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榜样沈质,此时再见,心里想法截然不同,袁任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含章一眼,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却手足无措得像个怯生的孩子。

赵昱指着宝蓝衣衫的那个:“这是我弟弟,排行十二。”

含章微讶,仔细看向那十二皇子,十三四岁的年纪,瘦削单薄,身量也不高,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泛青的苍白,但双眼大而有神,看上去颇有神采。含章道:“十二皇子安好。”赵昕笑眯眯道:“沈姐姐不用多礼。”

袁任听了,讪讪地瞧了赵昕一眼,两个人一个喊沈校尉一个喊沈姐姐,哪个显得更亲密一听而知。

旁边伺候的仆人将饭盛好奉上,几人开始用饭,含章化内心郁气为食量,虽然动作举止得当,却也是不声不响已经吃了四碗饭,并不比长身体的半大小子们差。

赵昱之前在胡姬酒肆见识过那一桌的狼藉,对那成了骨架的烤全羊印象颇深,倒还有些心理准备,那两个少年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生长在宫廷和高门府地,哪里见过女子吃饭吃得这么,这么大气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