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任脸色一怔,立刻加紧拨饭,不甘示弱也添了第四碗,赵昕身体弱平素注意养生并不多吃,但看着含章吃得那么香,自己也勉力添了半碗饭。

风卷残云般,十三个菜被四个人消灭得干干净净,收桌子的仆人看着空空的碗碟子目瞪口呆了一瞬间。

饭和菜吃下肚,一股热气从肺腑间渐渐传遍全身,手心也微微有了热度。

袁任终于忍不住道:“边疆的将士都是这么能吃吗?”赵昕听着这有些傻的问题,自己坐在袁任旁边也难为情起来,低低咳嗽了一声。

含章不以为意,道:“边关的粮食没有这么精细,平日里倒还罢了,一旦打起仗来吃的就都是粟米粮食,做成饼子干粮随身带着,急行军也不怕,只是味道干涩,在马上颠簸风干后吃起来就像在啃石头。所以在平时遇到美味的食物会忍不住多吃些。”

赵昕听得入神,忍不住低声问:“那配菜呢?”

含章瞥了一眼刚刚放了十三个菜的桌子,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这样细致的菜,不过是肉干加上些腌制的咸菜,虽然味道千篇一律地咸,但也能凑合一顿。肉干也不是常有,总有在大战前后才能真正开荤,吃上一两顿肉。”

袁任嘴一撇,明摆着不信:“那里不是草原么?我哥哥跟皇上去上林苑围猎的时候还猎到过狍子和麂子呢,据说那些野物味道比圈养的要好吃的多。草原可比上林苑大多了,野物什么的更是多了去了,安营扎寨的时候派些人去猎野味不是很方便么?”

他长在将门,从小就梦想去边塞从军,对这些边关事也十分感兴趣,只可惜自家大哥从来不肯和他说这些事,所以如今好容易碰上一个懂行的,恨不得一股脑从含章这里挖个够。

含章眼光微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凡是队伍开拔,就不允许有擅自行动的,从军中散出去猎野味若是被敌人发现也许就会酿成大祸,后果不堪设想,就算猎到几只狍子之类的,一个队伍通常有几万人,这些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呢。而且战士们急行军时步兵一个晚上要走上百里,骑兵要四百里,强度如此之大,到了驻地之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吃饱之后倒头休息,养精蓄锐随时待命,还要戒备敌人的突袭,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围猎?”

一番话说得袁任语塞,脸涨得通红地垂下头。

赵昕却听得十分动容,他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我们从小只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的豪迈,却一直都忽略了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苦楚。边关将士确实值得众人敬佩,若非你们承受了这些,我们断不能过得这样安稳。”

含章看着这个小少年用大人一般的正色口吻说话,不由浅浅一笑,心头浓云散去一些,她解嘲般淡然道:“这不过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值得夸口的?”

赵昕缓缓摇了摇头:“当然应该记住,没有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卫,也没有大盛的长治久安,边关的将士是大盛的功臣,是绝不会被遗忘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恰好击在含章心里某个游移彷徨的角落,她不觉有些发怔。

赵昱一直浅啜着茶水在一旁静听,到了此时方道:“今日已经不早了,不要再打扰沈小姐休息,十二你该回宫,袁任也该回府了。”他颇有些威信,话一出口,两个少年虽然不舍,却都起了身,做礼拜别别后便跟着仆人出了院子。

赵昱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回来时手上还捧着一个托盘,上头又是热腾腾一罐药。含章还维持着方才的样子,一动不动坐在桌边出神。

赵昱将托盘放在桌上,亲自将药滗到碗里。辛苦的药味冲了鼻子,含章才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药,道:“又要喝?”

赵昱笑道:“这里面有一味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药,唤作留采,采自西南大山深处,据说连服七日能避免发炎感染,哪里惯长一些奇异特性的药草,但是这种留采却是极难找的,我师兄两次进山也没有找到,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些了。”

含章自嘲一笑:“如此说来,我还是个有福的。”

赵昱清浅一笑,转开话题道:“我十二弟素日很好奇边关的事,碰巧今日进宫,就把他带出来见见你。有什么冲撞之处你不要见怪。”

含章揭开茶盖,拨了拨在茶汤上漂浮游动的青碧色茶叶:“王爷何必客气,我还要感谢十二皇子这番话。原来我们是不会被遗忘的人,我们所作的一切自有人会铭记感恩,哪怕这只是安慰之语,我听过之后心里也好受多了。”

赵昱听得心头一动,不动声色扫了含章一眼:“公道自在人心,史书上也会有后人公断。只是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我昨晚冒犯了你?”

含章手上一松,茶盖汀一声掉在茶盏上,略有些歪斜,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伸手将盖合稳在盏上,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想到一些往事也会情绪低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多谢王爷关心。”

听出含章话里的敷衍,赵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幽幽叹道:“可惜在你需要别人宽慰的时候,我却没有在场。”

这话里大有深意,含章颇是吃惊,不由抬头看向赵昱,惊愕得忘了反应。

赵昱微微一笑,眼中煦暖和畅,眸光温柔看过来,有如春风拂面。

第六十二章扰纷纷...

含章似乎突然变成了哑巴,眼中少有地透出一阵茫然。赵昱仍是温柔和煦的样子,眼中淡淡柔情,如浅色的蜜汁一般沁甜溺人,几乎叫人生出几分被呵护的幻觉。

“你怎么…”含章回过神来,想发问,但话一出口却又顿住,她随意移开了视线,重变得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茶杯,云淡风轻地一笑,换了说辞,“王爷对人都是这样细致体贴么?那与你相交之人岂非甚有福气?”提到有福两字,她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赵昱莞尔,他仪容不俗,温雅浅笑之下便如春阳照融冰,一片波光潋滟:“纵是细致,也只是对亲近之人,这世间本就纷繁,又哪来那许多心思来用。”

这话倒不假,依含章亲眼所见,他对赵慎君和赵昕几乎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兄长对待弟妹一般和蔼可亲。

对他话中亲近之意,含章却不以为意,只淡淡道:“诚然如此,王爷既是我的大夫,对病人花一两分心思倒也不奇怪。”她一向感情不外露,今晚只是偶然,但即便这样,最脆弱的时刻也已经过去,此时早已回归常态,仍旧是心防甚重,油盐不进。也许被赵昱说中了,含章需要别人宽慰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

赵昱笑笑,不置可否,但眸中温情却渐渐凝固,目光也深邃起来,辨不出其中情绪。

含章没有见到他的回应,已是意料之中,她摇头一笑,闲适地靠着桌子,屈指在桌上断断续续轻敲,口中缓缓轻唱道:“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她声音本就微低哑,哼唱间自有一番悲壮苍凉之意,但这份悲苍并不像一个年轻的将领应有的那样,在风吹尽尘埃后仍能见百折不挠的内劲和慷慨,相反,风沙残烈将她的锐利和明亮磨去,只剩下沉寂黯然,但这又不是认输或是放弃,而是如同历尽劫波的老人那种看得透彻之后的索然无趣。

她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心已经老了。

这份苍老是含章从战场死里逃生回来长久的昏迷中第一次醒来后就已经在心里萌芽,一个意气风发有的少年将领,与好友弟兄在草原纵马扬鞭,神采飞扬,手下几万兵马,意气风发何等豪迈,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苍鹰的翅膀悄然折断,至亲的义兄身首异处,曾经所有的一切成为泡影。

她还太年轻,无法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只能硬生生将愤懑不平埋进心里。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些不甘逐渐萌芽出土,如同坚韧丑陋的荆棘盘踞在心底阴暗处,暗暗地呐喊着要让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在最初的时候她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自己提着大刀骑着快马,半空中一刀劈下,眼前敌人那大片的黑色人影血肉四溅肢体横飞,就像她单枪匹马去给亲兵报仇一般畅快淋漓快意恩仇,可是一梦醒来,残疾的腿无情地将现实摆在眼前,其他人眼中遮掩不住的怜惜更让她难堪。

经历了养伤那几个月的低迷消沉,沈元帅无奈之下将她送回京城,期望新环境能让含章有所改变,更希望薛家这棵大树能够为她提供荫蔽。这一举歪打正着,扑朔迷离的事也终于露出冰山一角,可是还不及松一口气,便发现事与愿违,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不能再前进。

在第一次看到那枚金葵花锞子的纹路时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事关皇家,绝非普通官员叛国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愿放弃,还抱着一丝幻想继续查下去,但事实终究是残酷的,眼前是一座巨山,她撼不动,也无从着手。

她劝赵慎君放弃,可是自己的心里仍是在煎熬中,仇恨的荆棘被硬生生砍断,只有一点根还顽强地留着,于是心头满目疮痍,徒留千里荒凉。

赵昱静默了一会,背了手,慢慢踱出了屋。屋外一轮月已然升起,月华如练。

等待七日的苦药喝完的那几天,赵昱照旧来督促含章服药,却注意着不再有特别的言论。那晚带了几分暧昧的情愫被对方的冷淡反应压制下去,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恢复往日的相处模式。

赵昕和袁任仍是时不时就来串门,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含章不像传说中的偶像那样遥远不可捉摸,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人,便带着好奇来亲近。赵昕灵秀内敛,袁任直率爽朗,这两个人给太医局里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喧闹声和不同的色调,但含章却是渐渐寡言少语,越来越像一片荒漠,静默荒凉。虽然她没有刻意说或者做什么,其他人仍是感觉到她身上那浅淡的疏离,又或者,只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深深疲惫。

这日本来约好要在小院里比试射箭的,袁任却迟迟不来,直到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进了门便挠着头解释说家中有事故而来迟。

赵昕本来在教含章玩双陆,听了这话便关心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袁任噎了一下,他不自然地瞟了含章一眼,见她正抚着下巴专注看着棋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蚊子般哼哼道:“大嫂回家了…进门的时候就晕倒了,家里忙着请大夫。”

含章抬起头:“她病了?”

两人目光相对,袁任一个激灵,忙转开视线,难以启齿中夹杂着些微矛盾的喜悦之情:“她有身孕了。”他顿了顿,忙补充道:“才两个月呢。”亲近一点的亲朋好友对袁信为兄弟戴孝一年的事都略有耳闻,如今距离期满之日只剩短短一段时日却传来这个消息,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了。袁任强调时间,也只是想让自己哥哥不至于太难堪。

两个月前正是中秋节前后,含章目光微微动了动,将手中的棋子下在棋盘上,展颜道:“后继有人乃大幸事,真要恭喜袁二哥了。”

只可惜这两天便要开始断腿重续,这些日子怕是没有机会上门道贺了,况且薛定琰怕是不会欢迎自己登门,也没有必要去给他们添堵。

袁任小心翼翼觑着含章表情,见无什么不妥,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沈姐姐你开心,大哥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兄长是长子,他的后嗣是家里的大事,父母早先为此事不知操了多少心,如今总算得偿心愿,家中上下全都喜气洋洋,这段时日因兄嫂闹别扭而让全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憋闷郁沉一扫而空,自己也才安了心。况且沈质并没有死,卢愚山又非嫡亲兄弟,戴孝大半年情理上也说得过去了。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情绪,若袁任是个外人,见了袁信这样大概还会腹诽几句言而无信,可是毕竟骨肉至亲,心中的天平一开始就向着哥哥倾斜了,小侄子即将诞生的消息就足够他欢欣鼓舞不想其他了。

含章仍是淡笑着,和赵昕下完棋便携了弓箭去比试。她的箭术是卢愚山手把手教的,虽然比不上养由基百步穿杨,但次次红心也并非难事。

这次比试是袁任提议的,他本还有几分跃跃欲试,因为自己箭术在玉京里也数得上名号,便想趁此机会挑战一下含章,但见了这情景也不由得心悦诚服。

几人切磋了几轮,含章自是箭术精湛,袁任却也不遑多让,不愧为将门虎子。最让人意外的是赵昕,他虽不能次次红心,却也能保持在八环以内,倒让人刮目相看。

最后一箭射出,赵昕放下弓,言笑晏晏:“献丑了。”

含章笑了笑:“很不错。”这位皇子先天不足,身体单弱,能有这个成绩已经很好了。

听到含章的赞赏,赵昕眼中一亮,两眼笑得亮晶晶的,大概对每个少年而言,战场总会是他们在某断时间里魂牵梦萦的地方,好男儿总盼着身带吴钩沙场征战,建功立业,无关身份,无关身体强弱。

“十二,该回宫了。”赵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一袭白衫立在柳树下,乌发白衣,随风而动,一派风神秀彻。

赵昱在这两个少年心目中颇有些威望,赵昕忙应了,恭敬行礼告辞,跟着侯在一旁的宦官离开了,袁任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还没有分出胜负的箭靶子,也放下弓告辞走了。

含章将弓都拢在一处,道:“王爷今日怎么又有空来?”

赵昱沿着鹅卵石的小路慢慢走过来,笑道:“今日在太医局里办事,听得你们这里很是热闹,便顺路过来瞧瞧。”

含章微侧了头,目光扫了一眼围墙那一边平王别院里的亭台楼阁,意有所指道:“只怕不是顺路吧?但另一位也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来看我却过门而不入,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妥?”

她方才看得仔细,那跟着赵昱一起偷看的人正是寿宁长公主的幼子梁俭。

被含章一语道破,赵昱却并不显得很惊讶,他也顺着含章视线看了一眼绿树掩映间别院小楼的一角,方才自己和友人正是在那小楼里远远看过这处小院,不想仍是被含章发现了:“隔了这么远也能察觉,沈小姐眼力果然极好。”

含章一笑,半真半假道:“练箭者视小如大,视微如著,在纪昌眼中悬虱都能大如车轮,更何况是两位比虱巨大千万倍者?”

纪昌学箭,在五年间练出了将虱子放大到车轮大小的眼力,终于学成箭术。

赵昱一愣,哑然失笑道:“如此说来,我等在小姐眼中岂不是巨如金刚?”

含章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将弓箭分门别类挂在屋檐下的兵器架上。

赵昱负手慢悠悠走过来,仿佛漫不经心道:“阿俭是来和我通传一件事,之后闲聊了几句便走了,所以不曾来此。”他停了一下,见含章没有反应,只是在整理箭翎,便继续道:“十四妹就要定亲了。”

含章手上不停,顺口应道:“那可要恭喜十四公主了。”她和赵云阿并不融洽,几次见面都有些火药味,这些玉京里知道的人怕是不在少数,所以在赵昱面前也不必遮掩。

赵昱眸中流光一闪,缓缓道:“未来驸马便是起居舍人程熙。”他一边说,一边静静看着含章。

含章恍如未觉,一丝不乱理好弓箭,回身笑道:“程大人与我也算相识一场,他与公主也是一对如花美眷了。”她谈笑自若,风神磊落,并无一丝异样或勉强的情绪。

赵昱冁然而笑,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垂目间看见桌上未及收拾得双陆残局,白棋已经全部占全位子,而黑棋被逼得局面四散毫不得法,赵昱的手扶在桌沿,白皙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摇头笑道:“执白棋的必是十二。”

含章走过来,道:“何以见得?”她并没有兴趣多问此事,但对方既然有这个兴趣,不妨看看他想说什么。

赵昱抚袍坐在放在赵昕坐的位置,点着黑棋道:“小十二心思缜密,多思善想,总能将对方杀得惨败,下双陆他是高手。”

说赵昕心思缜密含章倒是同意,但对于赵昕,她也有些许疑惑,便趁此机会问了出来:“不是都说宫禁森严的么,怎么十二皇子总能出宫?”尤其是如今皇帝身体欠安,身为幼子自然是随侍在旁,不该这样频繁往外跑。但涉及皇帝身体状况,这话含章一个外臣总是不便说出口的。

赵昱自然明了她的意思,便笑道:“父皇已经大安了,又说宫里感染风寒的人比宫外还多,怕十二也染病,便叫我常带他出来散散心。我那府里空荡荡的没有意思,不如带来太医局,这里医者众多,若他有个症候也能及时发现。”

原来如此,含章又想询问赵慎君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心中念头一转,最终也没有问出来,对于赵慎君来说,如今只有越低调越好,自己的关询只会让她引得别人关注。

赵昱见她低眉沉思,便手一拂弄乱了双陆棋,黑白棋子纷纷倒在黄花梨木镶嵌螺甸的盘上,四散滚落,咚咚乱响,一粒青玉填朱砂的骰子滴溜溜滚过大半个木色棋盘,咔啪一声脆响掉落在汉白玉石头桌面上,他唇一弯,笑道:“来一局,如何?”

第六十三章喝酒(上)

这一日恰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淳龙二十二年的冬天是个暖冬,直到现在都只比寻常秋日寒凉一两分,虽是小雪,却连雪的影子都没见着,只有一轮温软的日头挂在天上,晒下些又凉又暖的光。

中午时分,临街的酒肆望仙楼很是热闹。这座酒楼有三层,底下两层都是大堂,人满为患,而楼顶一层则是用半人高的白绢乌框屏风隔开的雅致小间,比起楼下的嘈杂要清净许多,堂中坐了个三弦师傅,旁边一个秀丽的红衣小唱女正微摆柳腰、轻启朱唇,将一曲湘妃怨唱的酥媚入骨。

古时舜皇南巡死于湘水之滨,化为湘水神,称湘君,两位妻子娥皇、女英一路寻到湘江边,泪洒斑竹,双双投水而死,死后成为湘水女神,称湘妃。这一番浓烈的痴情,几千年后听来仍是哀怨缠绵,勾人心弦。

那小唱女正是二八年华,容颜鼎盛的时节,肌肤饱满,眉目灵美,一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熠熠生辉,顾盼生情,惹人垂怜。待檀口轻张,唱到“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一句时,她微合明眸,似瞧非瞧,似多情似含怨地扫了堂下众人一眼,那娇媚的摸样儿直看得一众人等心头似被顽皮的猫儿挠了一把,心头微痒,有些没定力的几乎骨头都要酥掉了。

看这样儿,等会儿的赏钱怕是会很可观了,小唱女仔细描好的柳叶眉微挑,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得意,余光所到处闪过一道白衣身影,她心下一奇,特地多看了一眼,却是一位着白衫的年轻公子,雪白的衣衫,素色头巾,淡淡日光下,有如一幅水墨画,温良淡然,清瘦如竹。

疏影淡墨萧萧竹,疑是君子踏月来。不知怎的,小唱女心头突然闪过这么一句诗。她杏眼中流波一转,春心微动,不由得频频看向那男子。

而那男子却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堂内,视线扫过诸人时皆不曾停留,他找了一个靠栏杆的位置坐定,便微侧了头看向窗外,一动不动,连桌上小二奉上的热茶渐渐消散了热气似也不知晓,这位置离中堂颇近,几乎抬眼就能视线交织,可是小唱女几番秋波眷顾他全不曾察觉。

此人不过身着普通书生惯穿的襴衫,看上去也非达官显贵,只是容貌比人强些罢了,竟还这般不知好歹,见惯了贵人的她一赌气,心里冷哼一声,侧了头看向别处,忿忿难平下口中小调也唱快了一节,三弦师傅险些跟不上调,便眉头一皱,不紧不慢地嗯哼了一声,小唱女心头一警醒,这才回过神来,规矩唱下去。

这三楼本就是雅室待客之所,稍显安静,这一段小插曲声音不大不小,却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但总归是单相思,无伤大雅,是而也无人去指责干涉。

那小唱女闷得紧,便像憋了气要发出来似的,一口气不停地又唱了好几首闺怨诗词,直把一座好好的酒楼唱得伤春悲秋、凄凄惨惨。听得众客人大摇其头,有人正要出言制止,头一抬,便见楼梯边又上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朱红深衣,上绘深黑朱雀云纹,古雅深沉,凤眸英眉,唇角紧抿,只是一头及肩短发,显得与周遭情景格格不入。大盛民风并不拘谨,兴致上来亲自莅临酒楼的大家小姐并不在少数,但这位姑娘一眼看去就不是世家大族中长大的人。

她上了阶梯,略停了一下,四下张望一眼,那目光沉静却冷冽,被她扫到的人只觉心头微凉,不由得转开视线。

含章看到坐在扶栏边的程熙,唇角线条柔软了些,慢慢走过去坐到他对面,顺着他视线往外看,楼下人来人往,对面的金铺和丝绸铺也都生意兴隆,虽是冬日,仍有勃勃生机。

程熙察觉有人来,回过头来看着含章展颜微笑。那小唱女本有心看看这公子等的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大家小姐,倾国佳人,却不料来了这么一个粗野女子,那容颜仪态竟哪里及得上自己半分,这公子放着牡丹芍药不搭理,却去垂青这样一株路边草,实在是有眼无珠。小唱女她恨恨地瞪了两人一眼,彻底转开了视线,再不往这边看。

含章只觉得有什么蚊虫般的事物掠过身后,倒没什么侵略性,她也无意理睬,只问程熙道:“怎么今日想了找我出来?”仍是往日的口吻,似乎前几日胡姬酒肆外那场事故并未造成什么隔阂。

程熙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汽氤氲染淡了俊秀眉眼,他淡笑着问:“听说你就要开始疗伤了?”

含章点头一笑:“就是明天。”这段日子光那产自西南蛮荒之地的药都不知道灌了多少,江太医望闻问切后将日子定在明天。伤筋动骨一百天,事后的休养生息会大费周折,怕是有段日子不能下地出门了。

程熙眉微皱,低沉道:“有几成把握能全好?”

含章小幅度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道:“大约五成吧。”

程熙眉皱得更紧了:“五成?”含章懒懒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人忧心忡忡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长期以来的疑惑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眉一挑,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九殿下颇有几分相似?”

程熙似乎愣了一下,半垂下眼睫,自嘲道:“王爷是龙子,我只是程家一个落魄旁支的养子,连父母都不知道的孤儿,他和我是云泥之别,哪里会有相像?”在看不见的桌下,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含章摇头道:“何须妄自菲薄,依我看,你们都是大好年华,又都生得俊,倒也不分伯仲。”

两人的侧脸和身形都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着白衫时,从后看去就像是一个人,但是相处久了还是能看出不同,程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雨后竹林,无论是穿襴衫的书生还是着短打的小伙计,周身都带了几分清新湿润的绿意,这人是善意而没有侵略性的,是而含章虽心存疑虑,但总不能对他生出抵触情绪,而那位平王殿下则是温润中透出几分金属色泽,似柔而刚,虚虚实实,叫人摸不清看不透。

听到含章一个女子就这么对自己评头论足,程熙的脸上闪过一层薄红,他掩饰地低咳几声,道:“今日来,其实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袖子里小心取出一个锦布小包袱,珍重地递给含章。

含章取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面小鼓,鼓边是大红的油漆,皮边密密一圈鼓钉,细细地绘了长条形的暗色纹饰,鼓型大而略扁,显得粗狂霸气,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这的的确确是一面战鼓。含章错愕道:“这么小?”

程熙微笑道:“不是你说要一面夔鼓么?恰好得了一小块熊皮,我就做了一面出来。”

含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去鼓店时似乎提到过这个要求,但在当时不过是个玩笑,却不料对方记在心上,特地做了一面出来。她拿起来细看,果不其然,那一圈纹样正是青铜器上惯见的张囗卷尾夔龙纹,绘在鼓身上别有一番古拙意味。

竟是用夔纹来取巧,将个熊皮鼓变作了夔鼓。

虽是取巧的小玩笑,但这份心意难得,含章一笑,道:“很好,我笑纳了。”说着,便在鼓上轻拍了两下,鼓声沉重,回响悠长,的确是面好鼓,可是想到鼓店里那位窦冒之弟,含章心中的欣喜蒙上了一层浅淡阴影,她手指摩挲着鼓面,道:“许久不曾去樟枝巷了,你师傅可好?”薛崇礼说那樟枝巷的屋子早已人去屋空,里头的人去了哪里他也查不出来。

程熙微怔,勉强笑笑,道:“师傅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京城,说是要四处游历,此刻连我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是么。”含章眼中涟漪渐渐平复如初,淡淡道。

气氛微有些凝固,程熙看了看沉默下来的含章,心头闪过一丝挣扎,他犹疑半晌,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恰好小二撑着个雕花大托盘送来了好几碟子菜肴,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

空空的桌子摆上热气腾腾的菜肴,立刻就满满当当,旁边一个烫酒盅里烫着一壶花雕,散发出浓浓的酒香。

在寒凉的时候,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比关切备至的人更能给人温暖的感觉,因为食物是最诚实的,好吃或者不好吃,吃到口中立刻就会知道,但一个人的话和关怀,有可能是真诚的,也可能掺杂了虚假。

这两个人之间,已没了初遇时楼上相邀大块啖肉吃酒的心无芥蒂。

在边城时,朋友兄弟之间有了摩擦,一坛酒灌下,互相骂几句打几拳,痛快发泄出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对着玉京城里这些心眼通透一句话能绕三圈的人,含章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起来,做不到直来直去,信人不疑。

程熙也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他心中苦笑,挽了袖子提起酒亲自给含章斟了一杯酒,酒里放了干梅,梅子的甘甜在烫好的酒中散发出来,于是微酸的花雕也变得甜润。程熙看着黄澄微红如琥珀般晶亮的酒液,忽而笑道:“我一直觉得黄酒是很特别的一种酒。”

含章道:“这话怎么解释?”

程熙指着那烫酒的酒盅,道:“黄酒若是没有烫过,则冰凉酸涩难以下咽,可在酒盅里烫过则会完全变了味道,甘爽醇厚,芬芳浓郁。若再添上几粒梅子,则更是锦上添花。烫与没烫,竟完全是两种酒。”

含章笑而不语,仰脖饮下杯中酒,果然温热醇厚,悠远绵长。

程熙托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摇动,花雕酒随着他的动作在杯中泛起涟漪:“皇上就要下旨,让我尚主。”

含章放下酒杯,一贯的平静无波:“是哪位公主?”

程熙道:“乐崇公主。”

含章瞟了他一眼:“这可是天家赐予的荣耀,哪一个男子不是欢欣雀跃的?可你看上去却不像一个被好运砸到的人。”

程熙笑笑,眼中情绪混沌不明:“我说过,他们都是天之骄子,而我不过是程氏养子,出身不明,只是有些功名在身,与他们是云泥之别。”云泥之别,他已经是第二次提及这个词语了,含章不由得特别看了他一眼,程熙顿了顿,低咳一声,侧过脸去看栏杆外,外头冬阳光芒泛着米黄,给万物镀上一层凉薄暖意,他浅浅叹息,呼出的气连成微薄的白,“有传闻说,我生母是个贱籍的奴婢。我之所以是孤儿,完全是因为她身份无奈不能抚养我,才会把我托付给曾经的主家,让我成为他们的养子。”

他的身份含章曾听小六提起过,外戚程家某一房偏支的养子,那房偏支原是前代盛国公的庶孙,在先皇时期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但随着孝文太子薨逝,今上得势,无嫡子的盛国公家弃庶子而取五服内的堂侄即位,那一房庶支也渐渐淡出人们视线,随之而来的则是今代盛国公的荣华鼎盛,程家也得以延续传统继续和皇家联姻。

虽然是庶孙,但毕竟是先盛国公的直系血脉,自然不会真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入族谱做养子,程熙的真实身份只是陪伴少爷长大的书童,只是主家怜悯,没有让他入奴籍,给了个含糊的养子名头。他倒也争气,十六岁科考连中三元得入翰林,在京师也是一段少年成才的佳话,皇帝喜爱他的人品,特地点为起居舍人。

思及过往所知,含章敛眉,安慰道:“出身是上天所定,不得更改,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改变的。”

这一点程熙倒信,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像这样活着,他一笑,看向含章:“你不会嫌弃我只是个奴婢之子么?”

含章摇头道:“不以出身论英雄。更何况细论起来,我的身世也未必好得了多少。”妾婢妾婢,她的母亲名为妾,就是主母的半个奴婢。

程熙知道含章和薛家的那段不愉快的往事,他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只是静默半晌,终低哑叹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冥寿。”

含章微愣,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这个母亲指的应该是他的生母。

程熙急急倒了一满杯酒,一口气灌下,喝得太急,险些呛到,他咳了两下,喘着气平复着心绪,道:“我自幼和她失散,虽都在这京城之中,但一直不曾见过面,她也有心躲着我。后来我薄有功名,想着寻回亲人团聚,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等我寻到下落,她早已不在人世。”他仰头一笑,苦叹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含章于安慰人一事上能力有限,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借酒消愁,待程熙要斟第五杯酒,才终于伸手按在他酒杯上:“喝多了酒,人就不清醒了。”才五杯黄酒,程熙就已经脸颊泛红,双眼略略发直,一看就是不善于饮酒之人,他如今也是在风口浪尖,实在不适宜喝醉。

程熙虽有了几分酒意,但理智仍在,含章的话恰说中了他心中秘事,他惨淡一笑,果然不再斟酒,只低头看了看手中酒壶,手一挥,将壶扔回烫酒盅里,激起一小片水花。

第六十四章喝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