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澄澄的酒液也溅了不少出来,撒在蜜色的桌上,因为色泽相近,酒液的本色倒不明显,看上去像是透明的,水珠或者泪珠。

程熙一副醺醺然的样子,眼中迷离茫然:“以前那些年月,每到了今日,我总会自己来酒楼,叫一桌酒菜,摆两双筷子,叫一壶她最爱的花雕,就当自己在她跟前一样,但今年,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了。”

含章抬手取了酒,自斟一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已成事实,为何不只往前看?又何必回头再去遥想当初,落得个自怨自艾。你母亲若有灵,总归还是盼着你过得好。”

程熙往后靠在椅背上,力气尽泄,抬起手软软搭在眼上,带了几分慵意自嘲般低低笑着。

“你倒还有脸吃酒玩笑?!”一声低沉娇咤从斜后方传来。一阵玫瑰花的香风卷过,桌边已经来了个年轻女子,她一身明艳的大红色撒牡丹金镶玉缂丝缎褙子,胭脂粉的绫裙,外头一件银狐金丝的披风,这一身已经是富贵以及,偏她头上还明晃晃一个大金累丝孔雀开屏钗,每一条精雕细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颗的五色宝石镶嵌而成,那些宝石随着主人的动作折射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实在是贵气逼人。

这女子站到身前,他人只看得到她一身珠翠耀眼,但那光芒交相辉映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含章先是觉得银狐金丝披风和这个孔雀开屏钗有些眼熟,细看这女子脸容,瓜子脸,柳叶眉,姿容绝丽有如海棠,虽胭脂用得浓了些,模糊了本来面目,但那莺惭燕妒的绝色容颜仍是令含章随即便认出了她,含章颇有些意外:“薛定珍?”

薛家三房长女薛定珍本是在怒目而视程熙,听见这话,她冷哼一声,斜睨了含章一眼:“哟,我说是谁,原来是沈大姑娘。”后面四个字尤其加重了咬字音。

程熙立刻坐直了身,起身淡然道:“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薛定珍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地低声质问道:“是不是你指使了人挑弄我们薛家的是非?”桌上的菜被震得跳了跳,溅出不少油水。

她虽是怒火冲天,但也还知道分寸,质问声音并不大,在旁的人听来,还不如小唱女一曲软绵绵凄惨惨的昭君怨来得响亮。其实那小唱女因为位置关系早看到这边动静,可是她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什么,心急之下调子反倒越唱越高。

程熙平静地抚了抚微褶的袖子,半垂了眼礼貌地回答:“实在不知姑娘在说什么,我和薛家素无瓜葛,何来是非一说?”

“毫无瓜葛?”薛定珍冷笑,“难道你不知道我马上就会成为你的堂嫂?薛程两家是通家之好,你不过是程家偏支的养子罢了,连个庶子都不如,在我面前还敢抵赖不成?”

程熙恭敬应道:“姑娘如今还未出阁,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大盛风俗虽不甚保守,但未出阁的女子都会尽量避免言及夫家,若别人玩笑提及,自己也要装出娇羞摸样,这样才算有闺阁休养。薛定珍尚待字闺中就这般大言不惭以夫家人自居,确实有些不识礼数了。

薛定珍一噎,怒极反笑:“你还想赖么?你那身材魁梧的仆人特征这般明显,他在什么地方出现过说过什么话自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用心去查,哪里有查不到的?最近有人频频在外散播关于薛家的谣言,令得我二伯被圣上训斥,我二哥前程受阻,原来竟是你在捣鬼,我薛家无脸,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程熙仍是丝毫不为所动,但含章敏锐地发现他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见他无言相对,薛定珍气焰更涨,她得意地继续道:“你身为男子,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不如老实交代,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对付我薛家?你若供出罪魁,我们既往不咎。”说着,她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坐在旁边的含章一眼,收回目光时,那视线似乎在楼外方向停留了一瞬。

含章心下狐疑,遂沿着那视线方向往栏杆外看去,果不其然,对面金铺的二楼开了半扇窗户,一个矮胖人影正在站在窗边往此处眺望,尽管已是初冬时节,那人手上还附庸风雅地拿着一把玉骨折扇,眼见含章视线扫来,他不但不闪避,还故作潇洒地啪地打开扇子摇了摇,略带浑浊的目光轻佻地回望。

含章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已和薛定珍定亲的程步思。原来都是他在幕后操纵。

薛定珍得了程步思鼓励,更加得意,她似是被两人的酒气熏到,不屑地用手扇了扇风,对程熙道:“听说你就要尚主了,你就不想一想,若是公主知道你这样偏帮一个外人,她心里会作何感想,你这样行为又怎么对得起公主,人贵在识趣,何必为了那人搭上你的前程?只要你承认是有人指使,我保证薛家和程家绝不会为难你,否则的话,哼!”语调似谆谆善诱,又似隐含威胁。

程熙终于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薛姑娘多虑了。”这话含糊其辞,既没有认,也没有否认,但其中冷漠拒绝之意却明明白白确定无疑。

“不识抬举!”薛定珍白费了半天口舌,她因生得好,虽是庶女,在家中也深受宠爱,连含章也算计过,哪里受得了被别人这样漠视,顿时又羞又气,柳眉倒竖,操起桌上烫酒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往程熙脸上泼去。

眼睛情势陡变,含章脸色立变,厉喝道:“住手!”她手指一弹,一根碧竹筷子疾疾飞出,弹在那玉色手腕上,薛定珍才泼了一半的水就被含章的筷子打到,顿时便如遭刀砍,钻心地疼,那烫酒盅脱手飞出,角度一变,险险擦着程熙脸侧飞过,砸在他身后地上,水花四溅。

“五姐!”楼梯边有人低声惊呼,矮小的薛定珠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扶住薛定珍,薛定珍捧着右手手腕,眼泪齐流,一张桃花脸疼得变了型。

程熙发际迅速凝结了一颗血珠,慢慢滚落下来。

血红颜色在俊秀脸上分外触目惊心,含章看得眉头紧皱,便对薛家二女低喝道:“下回别让我再见到你!滚!”她下意识看了眼对面金铺楼上,窗户已经关上,程步思也不知去了何方。含章暗暗咬牙,记下了这一笔。

薛定珍第一次见到含章发怒,与印象中只重防御重不反击的她截然不同,顿时气势便矮了三分,薛定珠更是瑟缩成一团。薛定珍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程熙,脸涨得通红,却也只得一咬牙,带了妹妹转身走了。

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却留下一堆狼藉,程熙身上仍是被泼了不少水,他随手掸了掸并没有在意,但他皮肤薄,额角伤口的流血止不住,他摸了摸腰间荷包,似是没有带手绢。

含章见状,手腕一抬,就从中衣袖子上咬下一块布料,但拿在手上却有些迟疑,这玉京城里的人爱洁得厉害,九皇子就嫌弃过她衣服不够干净,如今这块布拿在手上,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程熙见了,摇头一笑,自己伸手从含章手中取过那块洁白的中衣布块,当做手绢按在额角。含章一急,脱口而出解释道:“我今天刚换过衣服,很干净。”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男女终究有别,这话若听在有心人耳中,怕是会歪曲了意思。

程熙目光明澈,坦荡一笑,点点头:“知道了。”

含章释怀,如雨后天晴,淡淡莞尔。

被薛定珍这一闹腾,桌上的菜彻底凉了,看上去毫无热气,色相和香味都失色不少,两人本吃了个半饱,也没有兴致继续下去,便叫了小二来结账,这一顿含章抢先给了银子,她说:“上回就说了该轮到我请。”程熙点点头,没有和她抢。

两人下了楼,在人少的地方,含章将方才看到程步思之事说了出来。程熙听得很仔细,待含章说完,他侧过身认真对她道:“你不需要多想,这件事其实和你并没有关系。”

含章看着他的眼睛:“那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熙眼中闪过一丝浓烈恨意,转瞬即逝,但目光却变得冰冷,他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说。”

含章沉默了,她第一次见到程熙正是在薛家时,那时候的程熙和薛家人谈笑风生,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这也就是说,他和薛家的恩怨是这两个月间的事。她对程熙实在了解得不多,猜不到究竟所为何。但他既然不愿意说,含章也不会勉强。

程熙等了一会,不见她追问,他眸光柔和了些,对含章道:“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含章很轻易就能看到他眼中的诚挚,不参一点杂质。这意有所指的话大概就是程熙的底线了,关于那些隐藏的秘密,他只能点到为止说到这个份上。

有马的碎步声在门边响起,一辆乌木青幔的马车慢慢驶过来,驾车的车夫低声提醒:“沈小姐,江大夫叮嘱说您不能多走动。”

程熙看了眼马车,对含章道:“你上车吧,待我有空,再去看你。”含章缓缓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咱们下回再聊。”说着,回身几步走到马车边,跃上了车,回过头挥了挥手。

程熙一只手仍按着脸上伤口,温和笑着挥手致意。

这边的车刚刚驶动,远远一辆锦帘珠络的马车已经拐过街角,薛定珠怯怯地看着姐姐,小声道:“让家里知道可怎么办呢…”薛定珍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放肆:“知道又如何?薛家如今这样子已经是败定了,难道还能管得住我么?”

薛定珠声音更小了:“可是程大爷这个人看着不像好人,他会守信么…”薛定珍啐道:“我也没当他说的就是真话。”

方才她们在逛首饰店,为薛定珍的出阁挑选头面,却不料程步思从内间掀帘子出来,绿豆眼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们姐妹:“薛小姐,要不要谈一桩生意?”薛定珍曾在屏风后头见过他,倒也没有闪躲,耐心听他把主意说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程步思便摇着扇子桀桀笑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今薛家这幅样子已经是失了英王的宠了,你说若是我此时退亲,以后还有人敢娶你么?但若是你办成此事,我立誓保你顺顺利利过门做我程家人。况且此事能帮你们薛家找到在外散步谣言的真凶,你们薛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只有感激你的,绝不会对你不利。”薛定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薛定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她犹犹豫豫道:“那你这么做,只是有害无利呀。”薛定珍摸摸怀里硬邦邦的一扎,笑道:“那也未必。”薛家靠不住,这姓程的也靠不住,天大地大,只有这些银票靠得住。

第六十五章众魑魅...

“还有呢?”一道清脆女声带了几分威严喝问道。

“那短发的小姐就,就要别人滚,下回别让她再看见,然后,那两个人就先走了,后来,那位公子和,和短发小姐也走了,之后就没,没有了…我离得远,只看得到这些…”另一个女声怯生生回道,听得出嗓音原本应该很圆润动听,但此时因带了十足的惧意,所以声音颤抖,几乎有些破音。

同日晚,某所深宅府地里一座小厅,一位窈窕贵女端坐在大座上,正狠狠盯着跪在地上的红衣少女。

这贵女肤色雪腻,容颜姣好,一身端庄的明绿色织金交领褙子,头上云鬓高耸,珠钗摇曳,年纪虽小但已是隐隐含威带煞,不怒自威,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地上跪着的少女发髻散乱,一朵珠花斜斜挂在头上,身上红衣也是一团赃物揉皱,不堪入目,最奇怪的是,她下半个身子还笼在一个脏兮兮的麻袋里没来得及钻出来。这两人,虽是一红一绿,但地位孰高孰低一望而知。

贵女听了对方的回答,沉吟不语,红衣少女等了一会,壮着胆子透过额前乱发偷偷往上看了一眼,恰好撞见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冰冷入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低了头缩成一团。这一个来回,她的容颜显露出来,虽一身脏乱,但仍是瑕不掩瑜,容颜饱满生动,的确算得上是个美人,而且,望仙楼的常客想必对她十分熟悉,这正是那里配着三弦卖唱的小唱女。

但她此时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早没了酒楼卖唱时的伶俐,四周站着几个粗壮仆妇,门外还守着两个,显然是为了预防她逃跑。

其实小唱女自己也很莫名,今天酒店打烊,她跟着师傅回家,路上绕路买了盒胭脂,谁知一个布袋就被套到了这里,本以为是哪位金主的夫人吃醋要打她一顿出气,谁知出了袋子一看,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厅堂,眼前只有一个煞气甚重的贵女,劈头第一句就命令自己把今天午间在望仙楼里的闹剧巨细靡遗讲述一遍。迫于淫威,惶惶不安的小唱女只好一一照办,但即便是自己乖乖听话,对方似乎也还没有放自己走的打算。小唱女心中惊魂未定,叫苦不迭,恨不得自己今天压根就没有去过那楼中卖唱。

那明绿色衣衫的贵女正是乐崇公主赵云阿,她今日在宁王府中看望有孕的宁王妃,下午时分有人送来一封信,指名给乐崇公主,看了信的赵云阿忙令人去望仙楼探查,果然得到消息说程熙和别的女子去酒楼吃酒,而满玉京里抛头露面的短发女子除了那被逐出薛家的沈含章再不做第二人选。

赵云阿登时七窍生烟,抓了自己的七宝马鞭就要去找程熙算账,好歹被宁王妃劝下,说是弄清了事实再问罪不迟。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愿相信,便顺水推舟让宁王妃安排,因那酒楼三楼并未曾有人随侍,客人也都是用完饭就走不曾看个完整,她们便命人拐来了酒楼里的从头旁观到尾的小唱女问个清楚。

赵云阿细问了半日,小唱女战战兢兢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的话除了和信上所说互相印证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程熙就是这段时日薛家遭圣上训斥的罪魁,而且,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侯夫人以及她的心腹所作的失德事,很可能就是程熙在后推波助澜。

以程熙素日的温和为人,绝不会是这种背后使阴刀子的小人。况且程熙和薛家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就交恶了?赵云阿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了原因,定是因为薛家薄待了沈含章,程熙为了给她出气,这才一反常态做出这样的卑鄙事。

沈含章!赵云阿念及此人,心头酸意汹涌,忍不住抓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惯,瓷片摔成无数碎片,如同炸开的爆竹花一般四下飞溅,那小唱女跪得最近,也最遭殃,那些细碎瓷片将她捂住脸的手割出数道小口,她也是金主们使银子养得,一双手娇嫩如玉,哪里受过这罪,登时疼得脸都白了,不住地嘬气。

旁边宁王妃的乳母曹妈妈见了,忙劝道:“公主息怒,这些事必不是程大人的本意,定是那些狐媚子作祟。”宁王妃有孕耐不住坐,已经回去休息了,特地留了自己乳母给公主出主意。

赵云阿恨极,咬牙切齿道:“沈含章,我们势不两立。”话音刚落,便听得“咚”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小唱女看得赵云阿狰狞脸色,惊惧以极,竟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曹妈妈见她倒在地上很是碍眼,事情既然已经问清,她便命仆妇们将这女子抬出去扔到外头街上。

“不必了。”赵云阿突然出言喝止,她缓缓起身,慢慢走到小唱女身边,伸出一只脚,鞋子绣的碧草如丝图,滚了流水般光芒流动的绿色珠光绸,顶上缀着一颗指顶大的明珠。

这只金贵的脚勾了勾小唱女的脸,乱发垂落后露出一张惹人怜惜的娇弱芙蓉脸,脚的主人冷冰冰一笑,慢慢说出几句叫人惊心动魄的话,“这人见过我的真面目,送出去也是个祸害。你们平日怎么处置那些罪不可赦的奴婢,就怎么处置她吧。”

几个仆妇原只是受了命来让这小唱女吃些苦头,谁知如今竟是要取人性命,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赵云阿虽然地位尊贵,但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她们不由得迟疑不前,都探询地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一愣,瞅了眼公主阴沉脸色,忙点头道:“是,公主的吩咐都听到了,还不快照做。”仆妇们听了忙照做不提。

眼见小唱女又被装回麻袋,几个仆妇抬着麻袋正要往外去,赵云阿突然又道“慢着!”几人原以为她是网开一面要留人性命,忙垂目听着。谁知赵云阿冷哼一声,戾气不减:“要给未来的小公子积德,别在府里弄出什么血光吓到王妃。就扔到晋江里去吧。”仆妇们应了,悄声出了门。

“把送信的人带上来。”赵云阿沉思半晌,又下了命令。

那送信来的人一直在等回信,此时曹妈妈忙指挥着仆妇将人领进来。

这是一个十六七年纪的年轻女子,她身穿肉桂粉的裙衫,一路低头进来,行礼磕头,动作沉静而不失恭敬,显然是训练有素,而且她双手白皙没有硬茧,兼之容貌不俗,依曹妈妈的毒辣眼光来看,这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内宅里的一二等婢女。

赵云阿似乎认识这个女子,她低低笑了两声,道:“你家小姐的情我记下了,你回去告诉她,好好看着她哥哥,再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我。”

那女子忙应了。赵云阿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可以走了。”

年轻女子跪安,退了出去,她等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也只是为了等到赵云阿的这句话,总算不辱使命。

待那女子出了门,厅内侧门的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少妇,眉浓黑,眼睛修长,文秀稳重,乃是府中女主人宁王妃,她扶着个丫头的手,扫了一眼厅内,曹妈妈极懂眼色,忙领了一班人马出去,跟了赵云阿前来的宫女们也识趣地退下。待到屋内再无旁人,宁王妃这才慢慢走过来挨着赵云阿坐下,低声唤道:“妹妹。”

赵云阿满腹委屈,又一向和宁王妃亲厚,便拉着她的手埋怨:“五嫂,程熙他太过分了。”

适才因下人回报说公主盛怒中下令处死一个卖唱女,宁王妃怕赵云阿有什么不妥,这才起身过来,此刻见妹妹这样可怜摸样,心下盘算着那程熙也没什么硬实后台,赵云阿下嫁并不是一桩妥当姻缘,若能借此说动她转而嫁给其他高门子弟,借此给自家王爷添些许助力也是好的,于是宁王妃斟酌着叹息道:“天下少年才子何其多,妹妹你何必执着于这个程熙?”听说皇帝原想将程熙指给另一个女子,是赵云阿横刀夺爱非君不嫁。

赵云阿摇了摇头,神情间一改刁蛮霸道,颇有些寻常少女般的脆弱伤怀:“五嫂你不知道,程熙四年前高中榜魁做了两街探花使,他采的那朵花,就送给了微服出游的我。”

宁王妃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渊源,不由倒吸一口气,怪不得赵云阿对程熙如此这般志在必得,原来情根早已深重。赵云阿眼中泪光闪动,拳头紧握,喃喃道:“无论如何,他的妻子只能是我。”

宁王府中自有宁王妃安抚伤心的公主,而远远的御河晋江边,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翻起浪花,从水里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岸边早有马车接应,两人迅速上了车,马车便悄悄驶走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车里早已放置好一个炭盆,一个卷发汉子裹着熊皮毯子,一边烤着火一边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口里低声咒骂:“盛朝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奶奶的等哪一天咱们狼汗攻下了这破地方,我非把这群盛朝猪的皮都剥了再扔到这河里去游泳!”一口玉京官话说得极利落。

他对面一个娇小女子正脱□上湿答答的外衣,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你这样还要剥皮,实在麻烦,不如切了两只手扔进去,看他们用脚划水,不是更好玩?”她嗓子极好,圆润清丽,语调也是柔媚入骨,叫人听了心头发痒,眉眼灵动可人,竟是刚刚才被赵云阿下令扔进晋江的小唱女。只是此时她全身湿透,本来笔直的头发都起了大卷,波浪般粘在背后,眉目舒展开来,眼锋凌厉,方才的拘谨全无,反而透着几分勾人的野性美。这样如草原鲜花般肆意的美,绝不会属于一个盛朝姑娘。这是一个异族美人。

那汉子嘴一勾,兴味不明地笑笑,道:“你最想扔进江里的,怕不是今天这个公主,而是沈含章和那个赵慎君吧?”

小唱女眉关一锁,眼中立刻笼了寒芒,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那汉子往后靠了靠,摆着手打哈哈道:“口误,口误。我这是在替你记着仇呢,不是怕你忘了么…”

“他们害死了我姐姐,这笔仇恨,我死也不会忘。”小唱女眼一眯,森然笑道,“今日算盛朝人倒霉,我在宁王府里,听到了一个重大机密。”

第六十六章接断骨

次日天气越发转暖,虽已是十一月中旬,但这气候却更像是秋天,气爽天高。只是扑面而来的风里到底蕴藏了几分寒意,不经意间切皮入骨,叫人不可小视。

因为皇帝已经大安,无需太医随侍在侧,江明也得以抽出功夫来指点赵昱。

含章住的小屋已经里外收拾了一遍,屋里除了一架特制的没有帐架床腿加高的床,一个放置各类治疗器械的架子,其他家具都移了出去,屋内空旷明亮了许多,门窗紧闭,只留了几个眼用于通风透气,屋里燃了地龙,四下里打扫得极干净。

含章将外裙卸下,只留一条中裤在身,裤腿肥大,她很容易就把裤腿卷至腿根,再用布带扎好。若含章是个男子,治疗时只需把中裤也脱了只着亵裤便能省去许多麻烦,但毕竟男女有别,也需注意一二。

原本因为赵昱的身份,他给含章治疗之事被刻意压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仍有人委婉表示两人都是未婚之人,这样肌肤相亲之事实在不合体统,不过含章本就是女扮男装在军营中混了这些年,男女大防这一说在她身上并不能适用,加之皇帝的默许态度,众人见劝解无用,也就不再多言。

含章准备停当,便在上身盖了短毯,好好躺在床上,女药童将麻沸散递过去,她便像喝酒般一口气灌下,眉毛都没动,赵昱在一旁看得莞尔一笑,径自走到旁边检查稍后要用的器械和材料,一应用具以及甘草水、葵花杆、鲜柳枝以及石青散等物都整整齐齐放好,并无一丝差错。

这时,江明端了一碗余温尚存的雄鸡冠血进来,身后跟着朱嘉,两人都换了净鞋,身上都裹了一层干净罩衣。

含章看着笑眯眯的朱嘉,不由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麻沸散已经有些发作,劲力极强,她的头昏昏沉沉,眼睛几乎要闭上了。

朱嘉露齿一笑:“沈校尉怕是忘了,你的腿骨还得靠人来敲断呢,总不能你自己敲自己吧。”他扬了扬手中一根裹了白缎的铁棒,故意抬起眉毛,脸上恐吓意味十足。

含章的脑子开始迟钝,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明白过来,她低头瞥了眼自己骨骼明显错位变形的左腿,此刻没了衣服遮盖,比右腿瘦了一圈的左腿,还有大腿中部那明显隆起的一截断骨都明明白白显露眼前,她心头微黯,摇头一叹,有气无力地笑道:“那就麻烦你了,可得敲得利落些,若是力气小了敲得藕断丝连,那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说着,药效发作,她头一歪,已经昏昏睡去。

朱嘉就知道自己吓不倒她,却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个回答,悻悻不已。可对方已经睡熟,他也不能把人摇醒继续斗嘴皮子。

江明放下鸡血,上前试了试含章的脉搏,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柳枝接骨,需将皮肉割开,用甘草水洗净伤口,然后取出断骨和碎骨,再用甘草水洗净断骨内部,用骨锉将断骨两端磨平,而后用葵花杆芯做成断骨模型,再用新鲜柳枝去皮根据模型削成断骨,甘草水洗,两端浸透雄鸡冠血,嵌入骨中,再将石青散抹在肌肉之上,而后用线缝合好皮肉,在接合部位敷上接骨膏,夹上杉木板固定。

过程听上去简单,但其中每一个环节的操作都有着诀窍,步骤上更是一丝不能错,是极考验医者功力的活计,尤其是削制模型这一环节,需要有极好的骨骼知识,制作出的木骨半分也不能错,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纵使之后每一步都到位了,接好的腿仍是一长一短,只能算功败垂成。赵昱于此道上不如江明经验丰富,所以做骨模型主要由江明操刀。

两人之前在牛羊等牲畜上试过数次,练习配合以及实验校正各项步骤,效果都还不错,于今日治疗又多了几分经验和把握。

朱嘉看了眼赵昱,见对方徐徐点了点头,他手上一动,一阵劲风扫过,铁棒重重打在含章腿上,一声清脆的断骨声响过,躺着的人带床都震了两下,麻沸散药力极强,这样的状况下含章连眉毛都没动过。

赵昱睫毛微颤,半垂下眼睫,江明手上握了在火上烤过的医刀,上前利索落下第一刀,银亮的刀刃切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鲜红的血汩汩流出。赵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

……

含章是被一个梦惊醒的,迷糊间她似乎听到了刀刃深深切到皮肉里的声音,粘稠沉闷,猛然抽离,大片鲜红的血从伤口喷溅出来,带着腥气和温热,战马嘶鸣,刀锋相接,凄厉的惨叫,混乱的人影,明明一切都嘈杂到震耳欲聋,却又只能听到自己急骤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声,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失去了颜色,灰蒙蒙的一片,但远方那个人却是有颜色的,那雪青的脸,浓密的眉,紧闭的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脖子以下已经断了,标志着四品将军身份的虎头盔掉落,他发髻散乱,被一杆狄枪高高挑起,有什么人在张狂肆意地大笑。

自己心跳骤停,目光紧紧粘在那头颅上,滔天的愤怒还来不及呐喊出来,左腿便是一阵剧痛,继而坐下战马一阵悲鸣往前摔倒,眼前一黑,天翻地覆,掉落马下。

含章猛然张开眼,手一撑就要从床上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毫无力气,好像长途奔袭了三天三夜,全身精疲力尽,连手指都完全不听使唤。她喘着气定了定神,四下看了看,这是自己住了许多天的玉京太医局的屋子,身下是睡过几天的床,头顶挂着的朴实无华的秋香色帐子是老样子,四周的桌子和小凳也都按照平日的样子摆放着,若不是空气中那残留的一丝似有还无的血腥气,含章几乎以为那场治疗只是自己做的梦,她积蓄了些力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慢慢摸了摸腿上,果然夹着厚厚的木板,痛觉已经苏醒过来,断骨处传来的剧痛时不时袭上心头,看来朱嘉应该敲得很利落。

含章挪动了头看了一圈屋内,并无一人,很是安静,雪白的窗户纸上晕染了些昏黄,看样子应该是傍晚黄昏,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后苏醒时的事,一睁开眼,就开到祖父斜靠着床柱闭了眼在休息,他高大的身体歪着,脸上沟壑似更深了些,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下是浓浓的青黑,而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已近全白。

含章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极深的愧疚,在玉京中闹出这些事,自己的生死虽是置之度外,却不知远在边城的祖父会如何担忧焦虑,但他还是那样包容,明知道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放弃一切回去边城,但他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甚至尽其所能地给自己创造条件。他是含章感到最愧疚的人。这些愧疚和难过只能深藏在心里,因为每一次的回想都会磨掉自己继续下去的力量。但是在身体和心灵都最脆弱的现在,这感觉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在心头肆虐。含章咬紧唇,紧紧闭上眼睛。

“咿呀。”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含章睁开眼看过去,眸中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进来的人是赵昱,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迎面看见含章已经清醒,他似松了口气,挑了挑眉毛,揶揄道:“看沈小姐一睡三天,我还以为你喜欢上了这张床,舍不得离开呢。”

赵昱虽平易近人,但素日也不常见他讲笑话,这样戏谑的话惯常都是从朱嘉口中冒出来的,今日难得平王殿下也开了次玩笑。

含章慢慢撑坐起身,疼痛让她脸上血色尽失,但她仍尽力维持平常状态,道:“多谢王爷给我治疗。”

赵昱温和一笑,将东西放到床边小几上,道:“你既然有力气起身,就把这药喝了吧。”

含章扫了眼托盘,上头放了一盏热气腾腾的黑褐色苦药,旁边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纯银打造,大致像是个铜瓢,只是瓢心有盖,瓢柄细长且呈半圆弧型,含章不解:“这是什么?”

赵昱展颜微笑,伸手将那物件拿在手中,手上微动,便将盖子拧开,里面有几个不知何意的小机关,他解释道:“这是灌药器,若是病人昏迷不醒,就可把药放在其中,慢慢灌下。这几日全靠了它你才能顺利把药和参汤吞下去。”

含章细看那物件,不由赞道:“果然巧妙,是谁的主意?这东西若能推而广之,那些重伤的士兵和重病的百姓都用得上。”含章在军营里护理过伤病,若遇着重伤不醒的,灌药是个麻烦事,一般医者都是用铜匙撬开患者的口再灌药,但这样费时费力不说,有时候手上稍一动药就会洒一半,实在不利于救治。

赵昱笑吟吟道:“多谢沈小姐夸赞,正是在下所制,如今举国上下的医馆怕是都配备上了,上个月还运了一车到胡杨去。”

含章有些意外:“是你所制?”喜爱钻研医术不说,还设计医具,这事往大了说也是好事,但赵昱身份特殊,未免会有人嚼舌头这是不务正业奇技取巧之术。

赵昱笑而不语,只将托盘往前推了推:“药要凉了。”

含章本就体虚乏力,便放下东西,取了药来喝,她手臂没有力气,吞咽也费尽,便只得小口小口喝了,这药比以前喝的更苦了些,但还不算含章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待她饮毕,赵昱这才道:“这次还算顺利,骨头接上了,但究竟有没有成功,只能等你能站起来才知道。”

含章也知道这个结果,便道:“依王爷看,我这情形要多久才能站起来?”

赵昱看了看含章绑着夹板的腿,道:“若以寻常论,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伤口能渐渐长好,但若要下地少说也要将养近三个月的功夫,完全恢复需要半年。不过江师兄给你用了师门独有的接骨膏,再者你本身年轻体健,目前看来痊愈比常人快,若是调养得宜,两个月后当能试着下地走动。”

含章低头叹道:“还要两个月…”她第一次治疗时就躺了四个月,百无聊赖得几乎发霉,这次虽少了一半时间,但仍觉得遥遥无期。

赵昱看她惆怅叹气的摸样,不由微笑。

此时,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往此处而来,又骤然停在不远处,赵昱侧耳听了,对含章道:“你有一位故人昨日到了,他一下马就扎在床上睡着了,这会儿想必睡醒了,要来见你呢。”

含章疑惑抬头:“故人?”

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人影一头撞进来,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看上去很机灵,一头枯黄的头发勉强结了个髻,身上罩了一件洁净罩衣,见了含章,他亮闪闪的眼睛全是笑意,哈哈大笑着叫道:“小姐!”

含章突觉得浑身疼痛一扫而光,她眼睛一亮,惊喜唤道:“小六!”

第六十七章狼牙与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啊众位,阿眠搬家了,从祖国的腹地搬到了脖子附近…囧,这是一个比较繁忙长久的工作,千头万绪的,所以我当了一段时间的隐士。现在生活总算安定下来,我要开始恢复更文了,今天是刚开始,字数可能有点少,以后慢慢多起来。

再次抱歉~~o(>_<)o~~

ps:进入第三部分了,主线会有变化,关系会破裂,有人会领盒饭,最终的谜底将揭开。

“除了捎这根链子来,他没说别的?”含章手里握着一条银色细链,疑惑问道。

小六摇了摇头:“元帅只吩咐我好好听你的话,就没说别的了。”

含章不死心,又问:“他没骂我是个添乱的混蛋,没扬着鞭子说要抽我几鞭?”

小六瞪大了眼睛,忙不迭摇了摇头。含章眉头微皱,摸着下巴思忖:“这也太不寻常了…”

小六黑线,歪了头小声嘀咕道:“哪有人还会嫌弃别人没骂没打自己的,你真是找罪受…”

含章一眯眼,随手就是个栗子:“太久没吃板栗,你皮痒了吧?”

小六猝不及防,哎呀一声惨叫,捧着额头一蹦半丈远,舔着脸求饶:“我错了,小姐你饶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