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慢慢走近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薛崇礼慢慢走到她身后,道:“父亲生前,除了深感有愧于国,还念念不忘你。如今你能来看他一眼,他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是么?”含章唇边挤出一个冷淡的笑,却比哭还难看。薛侯爷念念不忘的有侯夫人,有薛崇礼、薛定琬、薛定琰,甚至还有他的兄弟和侄子侄女,当然,也会有一小块地方留给薛含章,只是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愧疚,又有多少是真真正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呢?

人死如灯灭,再追究这些微末小事也无意义。就如同含章已然冷却多年的左胸口,再不能被他暖热。她抬起头去看薛崇礼:“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侯府的人必定是都去逃难了,薛崇礼出现在人群中,定是送他们出了城再回转。这样的时候逃出一个是一个,为何又回到这个冷冰冰的宅院里。

薛崇礼看着父亲,道:“为人子的,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后无立敛,就这样暴露在人前呢?”他俯□坐在床边,将薛侯爷背在背上,又对含章道,“若能平定狄乱,不妨让人去府中后花园的水池里看看,让我和父亲得以重见天日。”

含章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世子,你…”她微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牢牢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取出腰上匕首,斩钉截铁道,“我带你出城!”

薛崇礼一笑,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含章,你保重。”说罢不再看含章,只负着父亲起身,含章还要阻止,却见薛侯爷手臂因着惯性垂落,紧握的拳一松,掉出一个被血染透的纸团,落在含章脚边。

她拾起纸团打开,一眼便看到末尾署名处的三个字,沈灵霞。这封信何等眼熟,正是当初樱兰拿给自己看过的,生母沈灵霞的绝笔。她心一颤,忍不住看向沈侯爷,他在人生的最后,选择以死殉国时,身边还带着的,是被他辜负了的女人生前的绝笔,看着那个女人生命最后的无怨无悔,不知他心头是何感想。

含章握紧信,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像是突然被蚁穴洞破而溃的堤坝,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而出。

薛崇礼顿了顿步子,不曾回头,又向前坚定地迈出了房门。父子两人身形相近,容貌相似,就这样一个背着另一个一起缓缓走远。含章连忙起身,几步追到门前,扶着门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第八十六章何去又何从

寒冷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尘沙,灰头土脸的流民三三两两携家带口往南而去,他们已经跋涉了两天,虽然脚力不快,但此处离玉京已遥遥百里,狄族的阴影暂时减退,使得他们暂时有时间喘口气,平复一下像满弦一样紧绷的心绪。

玉京已经享受了近百年繁华,这样一个盛世都城居然就这么仓皇间毁于一旦,任谁都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城破得实在太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玉京素来就是以城墙坚固著称,有些不如它高大的城池都能被围数月而仍然坚守,却不知为何这国都反而不如。

但亲眼所见的事实让人们无法自欺欺人,皇城里那犹如惊天重雷般的爆炸,还有那通天的烈火,都彻底焚尽了人们心目中的最后一丝幻想。皇帝已经自尽谢国的事犹如卷残云的风,迅速在流民中席卷而过,对于这样的君王,人们在悲壮的同时,更多的是茫然和绝望。一个国家,国都没了,君王没了,不就是亡国了么?即便有平王临阵即位的消息,但这对于人们崩溃消沉的心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但无论内心多么无望,命还在,家人还在,就得挣扎着活下去,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没有人知道狄军会不会再南下,会不会就此占领整个盛朝版图,这在以前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连最不可能发生的都已经真切地发生了,还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呢?他们不敢想,更不能想。于是只能逃避地麻木自己的思想,用最卑微的渴求,最渺茫的信念继续走下去。

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垂怜这些遭遇不幸的人们,在第二天夜晚,忽如其来的北风夹着春寒的雪,簌簌下了一夜,天寒地冻,附近村庄的人早闻风而逃了许多,只剩下少数走不动的老弱守在家园,食物短缺,流民们纵有金钱也换不到粮食,更何况他们匆匆离家,随身携带的钱财并不多,饥寒交迫下,又没有足够的地方避寒,只能砍了树木取暖,但即便是树木,对于人数众多的流民来说也显得稀少,这个夜晚,许多老人和孩子悄无声息倒在了路边,被白雪覆盖。

第三天清晨,初春的朝阳洒下温暖光辉,总算让人们千疮百孔的心稍稍得到一点抚慰,他们彼此扶持着,想要翻过眼前的山,到达下一座城。但也有很多人,身无分文,不被准许入城,他们被饥饿和寒冷所迫,找来锄头和菜刀,开始打劫要入城的富贵人们的车队,若说以前这些贵人们还是自己仰望和臣服的对象,那么现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些可以避风雪的华丽马车,和那沉甸甸的辎重,无不是众人垂涎的目标,虽然有许多护卫提着刀剑守护,也阻挡不了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到走投无路而集结在一起的流民们。

当含章站在山腰远眺的时候,发现了不远处的山脚官道上一队正在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围攻的车队,这车队七八辆车,都是貌不惊人的普通车马,看上去并不是大富之家,却不知为何也被流民们看上,守卫的仆人们在拼死抵抗,车上的妇孺的尖叫啼哭凄厉可闻。

含章淡漠地看着,她看得出来这二十多个仆从中夹了五六个颇有武艺的人,应该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战士,能得这等人相护的,非富即贵,绝不会如外表所展示的这么不起眼。而他们的战斗力也远胜于这些饥饿虚弱的流民,即便取胜只是迟早的事。她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往前去,却听得一片杂乱呐喊声由远及近,似有许多人正往这里而来。

含章循声望去,树林里闪动着许多人影,不多时,又一批集结的几十个流民将这车架重重包围,这百多人都绿着眼睛对着马车虎视眈眈,如此一来,力量天平顷刻便往流民一方倾斜,只怕这群车马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含章微微皱了眉,便听见被包围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变声期少年愤怒的喊声:“敢动我嫂子和侄子,先从我尸体上过去!”

这声音好生熟悉,袁任?含章一愣,忙仔细看去,果然那些仆人都有几分眼熟,而从掀开的车帘惊恐往外看的半张小脸,依稀便是薛府里明眸纯真的六小姐薛定瑜。

这是薛府的车马。

真是孽缘,含章长长叹了口气,从山腰上疾步而下,她在山上修养将息了两日,体力比先时好了许多,此刻便将明月从腰间抽出,却不出鞘,只用银链为鞭,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路,闪躲腾挪间便到了袁任身边。

那倔强的少年提了一把长刀,带领众人迎敌,他正和一个流民头领模样的人拼杀,虽勇猛有力,但临战经验不足,几次进攻都被对方躲开回击,并且对方手上握的不只是什么宝刃,凌厉气势甚是逼人,袁任渐渐落于下风。

眼见那头领一剑就要劈向他腰腹,含章手中银链银色光芒闪过,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她就势将匕首抵在他喉管处,沉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场面突生变故,陡然急转,其余流民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含章制住的流民头目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明亮尖利的眸子转了转,嘿嘿冷笑道:“别管这小娘们,她的匕首还没出鞘呢,怕是连刀都不敢握得,咱们把这些狗崽子们都宰了,把这些女人都抢回去,占山为王当土匪去!”

眼见周围又有骚动,含章也不争辩,手上更加用力,刀鞘在他脖子上深深按下,若此刻刀是出鞘状态,这人只怕已经见了佛祖,她冷冰冰道:“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明月出鞘必饮血,但这些流民实在情有可原,含章不愿对他们出杀手。

前些日子饱饮了无数鲜血,明月天生的嗜血很容易又被激发了,散出的寒意更甚,几乎就要叫嚣着脱鞘而出,那人只觉得自己脖子上一阵冰寒,喉咙处的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他咳嗽两声,忙喝道:“先停住,别动手!”一双眼睛滴溜溜到处转,也不知在算计些什么。

“沈姐姐!”袁任认出含章,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很是委屈和悲愤。他还只是个少年,这段时候偏经历了太多,让他几乎不及反应,所有疼他的家人都离他而去,还背上了恶名,好容易看见含章,这些埋藏在心底的伤痛忍不住迸发出来。

含章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袁任得到鼓励,吸了吸鼻子,仍旧把刀握紧,时刻不敢放松。

“沈?”流民中有人疑惑地盯着含章看了半天,突然叫道:“韩老大,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沈质沈含章,沈三元帅的孙女!在定阳门杀退狄狗的沈含章!”

此话一出,那些流民们脸色都是一变,目光炯炯都聚集在含章身上。

那韩老大愣了一下,想扭头去看,偏偏脖子动弹不得,他只好背对着含章问道:“你真是沈含章?”

含章手上不动,不置可否。

认出她的那个流民指着她的手,兴奋喊道:“没错,就是她,你看她的右臂就是被狄狗射伤的!”周围人纷纷看去,果然,含章一直都是用左手进攻,右手一直垂在身边,不曾动弹。

这下她的身份确定无疑,韩老大只觉身上突然热血沸腾,却又十分不甘,他直着脖子道:“沈含章,你既然是能杀狄狗的将军,为什么不保家卫国?为什么把他们放进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含章手上慢慢松开,银链刷地垂落在地,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许多情绪。

不远处一个流民小声道:“我听说沈三元帅已经在和狄狗的对阵中殉国了。”还有另一个人小声补充道:“还有沈将军的父亲薛侯爷和兄长,听说也都在破城后追随皇帝陛下殉国而死。”比之这些家破人亡的流民,她失去的只怕更多。

他们声音虽小,但在这安静的时候却让人人都听得分明,说到薛靖庭和薛崇礼的死讯,其中一辆马车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已是哭得沙哑粗粝,其余几辆车里也都断断续续抽泣起来,都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韩老大最不耐烦娘儿们哭,偏这个时候却不敢开口斥责,他瞥了眼车前守着的仆人们,眨了眨眼,小心问道:“这是薛家的马车?”

仆人们红了眼睛,都是一片沉默,袁任咬牙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颇有些羞愧。

韩老大哑然无言,良久,哼哼道:“自尽殉国虽然挺无能的,但也不算是孬种,好歹还有一两分血性,你们薛家我韩老大不抢了。”他又转身看向含章,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喊道,“我说沈将军,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怎么现在狄人攻占了国都你就只顾自己逃命?你敢不敢带我们杀回去和狄族拼命?”周围的流民们也都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含章抬头看着他,韩老大对上她清冷目光,只觉喉咙一噎,他眼珠子动了动,含章身上衣衫虽整洁,却打着许多补丁,那补好的破绽处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口子,而她脸上的鞭痕,还有从喉咙延伸进衣领的刀伤历历分明,甚至握着匕首而衣袖滑落的手腕处都露出狰狞的伤口,甚至那条右臂还不曾动弹过,这个女子所付出的一切,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让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上战场,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了。韩老大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不再说话。

含章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什么,便转身要走,流民们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眼睛紧紧盯在她身上,半是尊敬半是同情。她身后的一辆马车帘刷地被拉开,侯夫人和几个女儿媳妇坐在车内,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袁任眼眶一红,想叫住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眼见她就要走入山上树林,韩老大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像只兔子一样蹦了过去,拦住含章,不待她发问,就把手上的剑递了过去:“沈含章,我看你只有一把匕首,没有佩剑佩刀,这是我家传宝剑,送给你。等你养好了伤就去把狄狗赶出我们大盛。”他顿了顿,眼睛发亮地补充道,“沈含章,我叫韩苞,你记住我的名字。”说罢,便把剑强扔到含章怀里,自己转身就跑了,“兄弟们,跟我走!”

流民们应了一声,便做鸟兽散,有许多人咽着口水看了眼薛家车马,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到底还是选择离开。

“等等!”马车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仆人们不解,向她看来。

薛崇礼的妻子二少奶奶脸色惨白吩咐管家道:“薛叔,你把我们带的粮食分一半分给他们,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薛管家一愣:“一半?”乱世之时粮食贵如金,他们原本就为了避开流民而绕了远路,车马也不多,余下的粮食只够撑三日到下一座城的,若给了流民一半,剩下的粮食必须节衣缩食才行,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倘或再有什么波折或是再被流民围攻,弄不好就要断送在半路上。

薛定琬立刻反驳:“弟妹你糊涂了?没有了这些粮食我们吃什么?”她说着,不安地瞥了外面的流民一眼。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薛定琰突然出声道:“阿任,把我们准备的粮食也拿一半出来分给他们。”袁任在外听了,立刻应道:“是,大嫂。”薛定琬见妹妹也倒戈,不由大急,扯了扯侯夫人的袖子:“娘…”侯夫人尚且没有出声,二少奶奶居然越俎代庖,这便是犯上夺权了,难道是想取侯夫人而代之么。

侯夫人看向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红着眼睛看着婆母,突然捂着嘴呜咽出声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二爷看到这样的情景会如何行事,他和公公…的原因,不就是觉得对这些百姓有愧么?现在他不在了,这些事我来替他做。”

她这一哭,侯夫人也不禁悲从中来,在这样家国受难的时候,后宅里那些小心思勾心斗角都显得多余又可笑,她心里的猜忌烟消云散,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薛管家应了一声,带着仆人们去分粮食了,虽然不多,但至少也能挨过几天,那些流民大为感激,不少人对着马车磕了几个响头。

含章一直远远看着,马车里薛定琰突然抬头和她目光相对。两人对视片刻,含章慢慢移开视线,往山中去了。

剩下来的几天,薛家队伍依原计划走着山脚这条官道,却再没有遇见过什么麻烦,而在原地休息或过夜时,总能看到不远处山腰上有一个玄衣红纹的身影,却从来不会近前。薛家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含章在沉默地护送他们。侯夫人得知后,默然良久。

三日后,远远的南平城城墙出现在眼前,这里是薛家旁支所在,算是有了依靠,薛家诸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含章,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

一天之后,在与京城相通的主道旁的荡崖,冰雪初融的崖顶又出现了含章的身影,她倚在悬崖边,极目远眺处正是狄军和盛军交战的战场。

狄军将猝不及防的盛军杀得片甲不留,攻下了京城,数不尽的美酒美食和女人让他们得以恢复精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一部分狄人蠢蠢欲动,企图继续南下。这帮人原本就是西狄残余和东狄队伍混合而成,祖上虽是同源,却也彼此打过许多仗,早就是两脉人马,当初为了复仇,放下前嫌合二为一,如今侥幸得胜,便又暴露出许多问题,他们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见好就收,回归草原,另一派却眼馋盛朝繁华,想要取而代之,双方争执不下,不欢而散。那想要南下的便趁机拉出自己这派往南杀去,在荡崖山脚遇上了来勤王的盛朝军队,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含章抱着一柄长剑迎风坐着,风吹动她半长的头发和衣袖,在这无人的山崖边,繁华尽散,只有沧桑历尽后的沉寂黯然。

她眉头紧紧皱起,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战场,听着那四起的战鼓、震动山岳的嘶喊,神色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矛盾交织,而眼眸深处,却隐隐是从不曾变过的坚毅,远方战场狼烟滚滚,浓烟升到高处,散成薄薄一片迷雾,眼前苍茫的万里江山在雾中若隐若现,和身边清晰的真实仿似成了两个世界。

第八十七章偶然遇故人

待到夕阳西下,明月升起,双方鸣金收兵,狄兵虽然蛮勇超人,但盛军并没有因此退缩,也没有因为人数胜过对方就有了窃喜,他们稳打稳扎,奋力拼杀,寸土不让,最后双方几乎势均力敌。但在此时,没有败就是胜利,给了盛军众人莫大的鼓舞。

狄军士气受损,不敢小觑这些人,他们退至五里外一处小镇,而盛军就近安营扎寨,清扫战场。

含章发着呆,看着盛军军营里燃起的堆堆篝火,还有那些排着队巡逻而过的整齐卫兵,一动也不动。

上山的路上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还有枝叶折断的声响,含章一警,立刻往后一倒,就地一个滚翻进旁边草丛里,她动作极轻,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那细微的动静和风吹草丛的哗哗声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

呆坐许久,这一动才发现身上手脚都已经冰冷麻木,随着身体的动作而传来一阵阵酸麻,含章轻轻揉着手脚,警惕地看着声音来处。

一个戎装身影从树丛里慢慢走到月光下,四顾了一番,没有发现人,便摘下白缨盔,柔声唤道:“含章,是我。”

李莫邪?含章认出她,便从草丛中起身走过来:“李姐姐。”

李莫邪比先前瘦了许多,眉目间更添深邃,但见了含章先是开朗一笑,再上前拍着她肩膀笑道:“好妹子,这么久不见可想死姐姐了。”出自真心的笑最能感染人,含章淡淡微笑,眉间凝冻许久的冰冷融化些许:“李姐姐怎么来了?”

李莫邪转身往山下军营看了看,感慨道:“这里视野果真不错,虽然远了些,却看得明白。”又笑着瞥了含章一眼,“妹子你真是太大意了,就这么大喇喇坐在这里观战,连被侦察兵发现都没注意到。”

含章一怔,继而自嘲道:“我失察了,竟把这点给忘了。”行军打仗都会勘察好周围地形,尤其是避免出现敌军探子刺探己方情报,所以周围可疑的人必定在侦察兵的侦查范围内,含章所在的这处山崖,虽然远离战场和营地,不在排查范围,但普通人遇到战争早就避之不及,绝不会在旁好整以暇地观看。所以含章也被他们列为了侦查目标。

“幸而他们都知道军中有个沈含章,所以多留了个心眼。”李莫邪笑道,她摸了摸含章身上的衣服薄厚,又轻轻探了探她身上伤处,关心道,“听说你右臂受伤了,好些了没?”

含章略动了动右臂,摇了摇头:“还有些疼,大约还得养些天。”她浑浑噩噩出京,又随手劈了一个没长眼扑上来的狄兵,抢了他的马南下,专拣无人之处走,后来在山中发现一个无人的猎户小屋,便缩在那简陋的屋子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两天,手臂上的伤也才得到修养,后来护送薛家马车,一路上都还记得上药疗伤,赵昱送的药果然极好,伤势比用寻常药愈合得快,只是毕竟伤重,却没那么快痊愈。

李莫邪握住她的手,眼圈忽而一红,声音带了些哽咽,难过道:“妹子,你受这些苦,还有沈元帅…李家真对不住你们。”

原来她已经知道李明则所为,含章一时默然,过了会儿才回握住李莫邪,垂下眼,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李莫邪惨淡一笑,摇头道:“姑姑的错如何不是我的错。她一时走错了路跟随英王,这些罪孽都该有人去赎的。”

看来她并不知道李明则之事的真相,想来是当权者不欲事态扩展暴露当年孝文之事。含章也不打算告诉李莫邪,知道的真相越少能活得越轻松,但即便如此,曾经忠烈满门的李家因为李明则,必定会成为一个人人皆不愿提及的话题,这份沉重压在无辜的李莫邪肩上,不知会多么辛苦难过。

含章唇微动,想告诉她其实李明则并不是她亲姑姑,话到嘴边却犹豫了。李莫邪看出她心中所想,怆然道:“我吃李家的饭喝李家的水长大,早就是李家的一份子,既然受了恩惠也该承担责任,李家便是我这辈子的责任。——只是对国家尚能报效赎罪,却不能把沈元帅还给你,也不能挽回那许许多多枉死的性命。”

含章心中悲伤难抑,不愿再说这个沉重话题,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傅爷爷和傅世子可好?”从离开城门后便再也没见过这两人,虽然李明则揭露了这两人的真实立场,但含章无法责怪他们,至少他们从未曾伤害过她,对她的关心爱护也是真的,只能感叹立场不同道相异。

李莫邪见她如此,便也不再继续,只把这份亏欠默默记在心里。又听见提起自家人,眼中顿时黯淡,轻轻道:“祖父背上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幸亏被部下官兵拼死救出来,如今就在三十里外的小城里养伤。相公他…”李莫邪的话戛然而止,低下头擦了把泪,又揉了揉眼睛。

含章心头一沉,不由紧紧握住她的手,李莫邪勉强对她笑笑,反手擦净泪水,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祖父他刚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如今要收编那些从玉京失散的旧部,我能帮上些忙,所以就跟着郑将军的队伍来了。”她拉住含章的手,“再有了你便更好了,你以前和狄军是老对手,想必对阵之时能有许多建议,还有呢,我听说陈副帅也带了人在北面夹击狄军,他听说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正派人到处找呢。平王殿下…陛下也专程命人来和我们说过,若遇见了你务必要留住。”

含章微怔,随即轻轻摇头:“陈叔安好我也放心了,不必告诉他们,我就要离开这里。”

李莫邪有些奇怪,拉住她仔细看了看,道:“那你要去哪里?回边城?妹子,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黯淡消沉的?”甚至已经不能用黯淡消沉来形容,是一种淡漠到极点的感觉。想必是因为亲人的突然离去,李莫邪不免心头愧疚更深,缓缓叹息道,“你…看开些。”

身为军人,便早有了会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甚至对待身边亲人朋友也是如此,若真是征战使然,她只会悲伤,却不会因此消沉,真正使她难以忍受的,是那被彻底摧毁了的信念。但这些话,却无法对旁人诉说,含章只能继续沉默。

李莫邪虽然性子大开大合,却也有其细心之处,她隐隐觉察到含章的变化似乎更多来源于其他事情,但又猜不透究竟为何,便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拉住她的手道:“不告诉他们就不告诉吧,但今晚必须得跟我去歇息的,这冰天雪地让你一个人露宿在这荒山上我可做不到。再者你这伤还是找个大夫细细看了稳妥些。”

含章还要推拒,李莫邪瞪了她一眼:“妹子,别让我担心你。”含章垂下头,不再挣扎,就这么被她拉下了山。

李莫邪的营帐在军营的后半截,和谋士主簿们的在一处,但毕竟是为人妻子,为了避嫌又特地隔开了一段距离。小小一座帐子内灯火通明,临近帐前,还能隐隐听见其中传来幼儿的清脆声音,还有拨浪鼓的咚咚声。

含章听得愣了一下,李莫邪却上前两步掀开帘子,朝内笑道:“小圆,你看谁来了?”

里头立刻噼啪噼啪跑出一个小女孩,她先是扑进李莫邪怀里,继而探出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含章,半晌,试探着小小声道:“沈姨?”

李莫邪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是成天说等沈姨腿好了要她带你去骑马么?怎么见到她反而认不出了?”

傅小圆被拍得咯咯直笑,又从李莫邪怀里扑到含章身上:“我认得沈姨。”含章抱着她小小柔软的身子,这孩子还是和当初那样纯真娇憨,只是一身红衣早换成了素色衣服,连辫子上都扎着白色的头绳,触目惊心的白色刺痛了含章的眼睛,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李莫邪也是一时无言,抚着含章肩膀,将她带入了帐中。

营帐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她放下手中的玩具,起身迎过来:“傅大嫂。”她好奇地看了两眼含章,善意地笑了笑。

李莫邪指着她对含章道:“这是我们在西南遇上的姑娘,名字叫卢英,她哥哥早年参军把她托付给舅家,后来遇到洪灾迁移到南方,兄妹失了音信,前几年表舅家也没了人,她就一直跟着队伍做浆洗活儿,想找哥哥,却总没找到。这次听说我要北上,便非要跟着来。”

卢英脸上皮肤粗糙黑黄,双手满是死皮粗茧,显是吃过不少苦头,但她眼睛里的笑意却仍然爽快明朗,含章油然生出几分好感,也对她笑道:“我是沈含章。”

卢英瞪大了眼,上前一把拉住含章,咋咋呼呼喊道:“你就是沈含章?就是那个杀狄的女将军?”

沈质兄弟三个早年都有几分名头,后来沈质死而复生变成女子,便更成了传奇一般的人物,她的故事是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最爱,从京城辐射到全国,她的故事被加油添醋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说她是天将下凡名将转世的有,说她被大仙附身的有,更有甚者,说她根本就是男人,只是因为偶尔穿女装才被错认。幸而京城里刮这阵风的时候小六还在边城路上,没有人把消息传递给含章本人,若不然,只怕她都要后悔公开自己是女子了。

卢英一时激动,抓住了含章右臂,她手劲颇大又刚好抓在箭伤处,伤口顿时剧痛,含章吃痛,便一低身,有如游鱼一般滑不留手,卢英手上立刻一空,被含章避了开去。卢英愕然看了看手,又看了看旁边的含章,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含章抚了抚右臂,歉意一笑:“这里的伤还没好,实在抱歉。”其实这点痛对她而言并不在话下,就此躲开也有些失礼,但若是强行忍住致使这伤处再反复,怕又会有变故。

卢英这才发现她右手不能动,显然伤得不轻,她登时脸一红,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太粗心了。”

含章喜欢她的直白爽朗,微微一笑,并不介意。

李莫邪见这两人进来半日都还只站着说话,忙招呼她们都坐下,又收拾了些干粮烤肉和水催着含章吃了,这才从自己包袱里翻出一条白布递给她:“如今东西还供应不上,只有这个了,妹子你先用着吧。”

含章愣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接过那布系在腰上。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卢英闭着嘴不敢说话,她看了看含章腰间的白巾子,又看了看李莫邪母女头上的白花和白麻头绳,心里也是一阵悲凉。

傅小圆赖在含章怀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大人们突然沉默下来,她眼睛一转,从旁边地塌上拾起自己的拨浪鼓,咚咚摇了两下,对着含章献宝道:“沈姨沈姨,这个鼓还是你给我买的呢,你看它多好,用了这么久都不坏,伯伯们都夸说比军鼓还好呢。”

那精巧带雕花木杆的拨浪鼓赫然出现在眼前,含章心里停了一瞬,继而震动得厉害,她脸色更加难看,只是勉强着微微笑:“小圆还记得呢。”

傅小圆眨了眨眼,觉得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似乎沈姨反而更难过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咬着手指看含章:“沈姨…”

李莫邪忙道:“没事,沈姨给你买的东西,要好好收起来,不能弄坏了啊。”

傅小圆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依偎着含章,撒娇道:“沈姨,我收得很好,晚上都是抱着它一起睡的,不信你问娘,我都没有抱着桂花松子糖一起睡过呢。”

含章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嗯,沈姨相信小圆。”

卢英看着含章总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想了想,便扯开话题道:“沈大姐在边城那么多年,不如也帮我找找哥哥吧。”

含章虽然并没有打算将来一定要回军队,但她在军中有不少熟识的人,帮忙找个人应是没有问题的,她打起精神,问道:“你哥哥叫什么,多大了,几时参的军?”

卢英道:“我哥哥叫卢一,十八年前在中原晖城投的军,如今算来也该有二十**了。我原去晖城问过,只是那里的人也说不清到底那时的队伍到底是去的南方还是北方,只说在南边的可能更大些。”

卢一,这名字有些寻常了,寻常百姓用的人颇多,晖城又是募兵重镇,大海捞针只怕不容易找出这个人来,含章便问:“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胎记,伤疤之类。”

卢英点头道:“我表舅说的,哥哥背上有道红紫色胎记,形状像个拳头,所以他一直拳脚功夫不错。”

含章陡然坐直身体,紧盯着卢英问:“那个胎记在背上哪个部位?还有别的印记没有?”

她脸色乍变,把卢英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避开,又求助似的看向李莫邪。李莫邪虽也奇怪,但相信含章并无恶意,便安抚道:“说吧。”

卢英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回忆道:“具体在哪里表舅也没说清楚,只说大概在后腰左右,哥哥夏天打赤膊时候就能看见。”卢英说着,偷偷瞥了眼含章,见她神情严肃极了,不由心头更是惴惴,忙错开视线,接着道,“还有,小时候我们爹娘死了,哥哥抱着我要饭去表舅家,路上为了抢吃的,被人用石头在左边太阳穴往上一点点砸了个坑,有一小块不长头发。”

她一说完,含章便向彻底泄了气一般,软软靠在身后椅背上,神情似喜似悲,李莫邪和卢英对视一眼,试探问道:“含章,你认识她哥哥?”

含章唇角动了动,从腰上摸出明月,扭开柄上机关,“咔啪”一声,一个黑油油的小物件掉在堆砌的木板小桌上,是个雕刻了花朵图案的小巧带钩,含章手微微发抖,把带钩推到卢英面前,道:“这是你大哥和…大嫂的遗物。”

这话太过突然,卢英被吓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手足无措地往后缩了缩,摇着头,语无伦次道:“不,不是,这,我…”

李莫邪虽然震惊,却并没有失措,她前后一联想,再看看含章的神情,便猜到了原因,却又不敢肯定,问道:“你是说,卢英的哥哥,就是卢愚山卢将军?”卢英身体一僵,眼睛直勾勾看向含章。含章平静迎着她的视线,沉重地点了点头:“姓氏、年纪、籍贯还有胎记都对上了,头上那处伤疤平常在头发底下,若非亲近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卢愚山从来不曾提及过自己家里的事,大家也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没有家人。而含章能发现这处伤疤,也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原因。

那时候卢愚山在军中初露头角,他本是孤儿,又没有门路,能在军中脱颖而出的同时也得罪了许多人,被说了不少恶意编派的闲话。

含章那时候还只十来岁,在军中练武常常获胜,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免得意洋洋,又听了闲话,便看不起卢愚山,被人挑唆着狠狠捉弄过他几次,但卢愚山只是笑笑,从不介意。

后来一个和含章很要好的兵叔叔死在狄人刀下,她一怒之下提了刀偷了祖父的马要去杀敌,结果马匹脚程太快,她孤身深入被一小队狄军发现围攻,但真上了战场的含章根本不敢真的把刀劈下去杀人,被逼得连连败退,险些就被砍死,是带人追来的卢愚山救了她。

混乱中含章亲手砍伤了一个狄军的肚子,那狄军肚破肠流,痉挛颤抖着送了命。死亡太直观,她被吓坏了,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缩在卢愚山怀里颤抖。等到回了盛营归还马匹时,她一头栽进马棚的草料堆里大哭不止,还不停呕吐,卢愚山一直沉默地在一旁陪着。

哭完之后,含章抹着眼泪向卢愚山道歉,卢愚山还是微笑着,想了想,摸着下巴道:“我刚打了几天几夜的仗,本来就一身臭汗,为了救你这个小鬼头又出了一身,头发都湿了,你帮我洗头吧,洗完了我们就一笔勾销。”含章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拒绝,亲手用皂荚和清水帮他洗干净了那头臭烘烘的头发,也无意中发现那块没有长头发的伤疤,从那天之后,含章彻底心服口服,认了卢愚山做义兄。

卢英听了,眼中的光彩慢慢淡下去,她抽着鼻子,慢慢伸手去摸那带钩,伸到一半停住,相碰又不敢碰的样子,过了一瞬,突然把带钩抓住捧在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哥哥呀…”

她哭声震天,实在是太伤心,傅小圆愣了愣,也哇一声哭了:“卢姨…”她哭着钻进母亲怀里,含章和李莫邪也被勾动了心事,各自难过。

号哭不但伤神还伤力,卢英哭得嗓子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含章伸手拍了拍她肩背。卢英打着嗝哭道:“我早就应该猜到是北边的…嗝,我爹娘原先就是北方人,被狄人屠了村,就剩他们两个从死人堆里出来躲到南方去,对狄人是恨之入骨的,嗝,哥哥从小听着爷爷奶奶们的事,对狄人恨得牙痒痒。我早该去北边的…”她扑到含章腿上,呜咽不止。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含章就钻出了营帐,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看朝阳,士兵们整齐有素,除了最初辨认两眼确认并非奸细外,并没有人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眼看着一轮旭日缓缓东升,背后传来一声低低呼唤:“含章姐。”

含章回过头,卢英揉着眼睛走出来道:“你起得真早。”

含章看了看她核桃一般的眼睛,目光柔和许多:“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卢英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我睡不着。”她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又怕吵醒别人,就蒙在被子里低低地哭。

含章也是彻夜未眠,卢英的动静她都听在耳中,她缓缓垂下眼,没有说话。

卢英几步走近,将手伸出打开,对含章道:“含章姐,我哥哥和嫂子,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微顿了顿,黯然道,“哥哥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几乎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那小小的桑雅花带钩静静躺在她手心,乌黑发亮中泛着紫红,犹如一大块凝结的黑色血迹,含章伸手取过,在手中细细端详:“你哥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是个英雄,我这一身本事大半都是他教出来的。你嫂子也是个坚韧勇敢的好姑娘。他们两的牺牲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当日她出了薛家,就去太医局寻小六,因为太医局地处西南,附近到处都是狄人,去到里头颇费了一番周折,但那时里面已经是空空一片,毫无一人,而且已经被狄军洗劫过,满地杂乱,她从小六养伤的屋子找到后院想找找他留下的讯息,却只发现屋子里的行李小包裹被拿走了,并没有其他迹象。才要离开时,墙后密室的门一开,里面钻出一个哆哆嗦嗦的穿宫装的宫女模样的姑娘,小宫女确认了含章的身份,就拿出这枚带钩,哭着说这是十一公主临终前交代的,一定要交到含章手上。还说自家公主发现了那些进皇宫商谈和亲事宜的人和内奸一起试图引爆炸药炸毁皇宫,她立刻出声阻止,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保下了半个皇宫不被炸毁,但她自己却在混乱中受了重伤而死,含章听得呆若木鸡。

她们的动静引来狄人,那小宫女哭着推含章快走,自己大声啼哭着钻入了一旁火烟四起的平王别院,不见了踪迹。

卢英重重点了点头,拉着含章哀求:“含章姐,你一定要把狄人赶出去,给我哥哥报仇!”

含章眼神中略带几分茫然,梦呓般喃喃:“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