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这个逐渐冰冷的少女,心里渐渐涌起一阵悲凉。

“沈将军!”有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唤道,提醒含章此地并不是可以放心沉思的地方。

含章一抹脸上的血,转过身来,那躺靠在墙边的受了伤的仆人正看着她,这人看上去身体强健,很是魁梧。

含章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睡?怎么会认识我?”

那仆人捂着肩膀伤处,道:“我是程熙大人的下仆,曾经和沈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含章见他和两个狄人纠缠,又杀了其中一个,对他隐隐已经有了防备,她皱眉回忆,程熙每次出门都是孤身一人,却不曾见他带过家奴。

那仆人见她似不相信,忙解释道:“我见沈将军那天,是沈将军身边的小少年从楼上扔了个羊骨下来,险些砸到我家大人。”

这是含章和程熙第一次在秦楚街见面时的情景,她仔细回想,果然记起那日程熙身后的确跟着个身材高大的仆人,还曾经吓唬过小六,细细看地上人容貌,和回忆里那模糊的影子却有七八分相似。

她这才放下戒备,将人从地上扶起,又问:“你为何在这里,又怎么会碰上这两个人?”

那仆人行动间触到伤口,嘶嘶了几声,待忍过这阵疼痛,方惨白着脸回答道:“我们大人就住在巷子尾。今晚我买了些点心正要回府,不巧听见这两个人在那边街上说话,这男子脱口而出一句狄语,我吓了一跳,转身就想逃,却被他们发现,就提了刀来追杀,我虽然会些拳脚,还是打不过,这周围住的人早就被吓破了胆,绝不会开门相助的,要不是沈将军相救,我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方才我看他手往袖子里探,似乎要拿暗器偷袭将军,所以才挣扎过来将他杀死。”

含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街道的末端就是李明则的府第,想必还是和她有关。再看地上确实滚落了两个纸包,散落了些桂花松子糖和枣泥甜酥,几处都对得上,便信了他的话。她扫了眼地上两人,又看了眼他犹在流血的肩膀,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到了巷尾,果然有一座小院子,外面挂了铁链锁着大锁。那仆人取了钥匙开锁,将含章引进去。

院子不大,种着数杆浓绿翠竹,上头压着白雪,白绿相间,十分清雅。一杆竹子下还放着面半大的鼓,一半被雪所埋。那仆人见她看着鼓,便解释道:“我们大人喜欢在竹下击鼓为乐,那鼓就是钉在竹下的。”

这的确是程熙的脾气,含章抿唇一笑,最后一丝疑心也散去了。

程熙还在宫中没有归来,局促的小厅里还支着火盆,上面烤着他平素常穿的襕衫,屋里的淡淡竹叶清香正是程熙的气息。仆人将含章引到正厅桌边要招待,含章打断道:“有药和绷带么?这么晚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医生,我先替你裹伤吧。”

那仆人迟疑了一下,见含章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便点头寻来了药箱。含章见其中的金疮药因长久不用都已经结块,便从腰上摸出赵昱所赠,给那仆人用了。

这药效果极好,见效又快,几乎立刻疼痛就少了许多,那下仆连连道谢,又去沏了茶拿了点心过来。

含章无意用茶,只说要走,那仆人也不勉强,只去寻了干净手巾并一件半旧披风来,道:“我们府上没有女子的服饰,这是我家大人的披风,将军若是不嫌弃,就披着回去吧。”

含章满身都是血,这般模样确实有些吓人,便没有拒绝,接过东西道了谢,又道:“待我洗干净,再送过来。”又用手巾擦净了脸,就要告辞。

可披上披风的时候,眼角无意间扫到桌上精巧可爱的果盘和其中满满的各式精致细点糖果,她不由一愣,停住动作。

那仆人顺着她视线看去,试探着问:“沈将军,有什么不妥么?”

含章慢慢转过头来,手摸上腰间匕首,眸光凌厉如刀,言语冷了下来:“你家大人从来不爱吃甜食,家里准备这么多甜点做什么?”那下仆脸色一变,不由退后一步,这心虚的模样已经是不打自招,含章继续道,“人人都知道我是沈校尉,升职的圣旨尚未降下,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沈将军。”

那下仆一时语塞,只满脸戒备盯着含章,含章逼近一步,冷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下仆忽然一笑,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冷漠:“我何须骗你,我的确是程大人的下仆。”

含章眼微眯,还要责问,突然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手脚无力,连明月也拿不起,匕首“叮”地掉在地上,紧跟着她也跌倒在地,含章努力卸□上的披风推开,抚着额头道:“你下药?!”她从进门至今,唯一接触过的只有绷带、手巾和这件披风,因为认出是程熙旧物,她并没有防备。

那下仆谨慎地盯着她,并不近前,冷邦邦回道:“沈含章,你只顾自己行事任性,从不曾顾及别人,今日是你咎由自取!”

含章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和他无关,和我有关!”随着声音,从里屋走出两个女子,当先一个身材窈窕,面容秀美却满脸恨意。她扫了半躺在地上的含章一眼,忍不住大笑道,“二小姐,你也有今天!”

含章眼睛已经模糊,勉强支撑着看清这女子的脸:“…是你。”说完,她脑中一片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八十四章君子亦不仁

待到知觉恢复的时候,含章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旁边正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还不醒?”这是樱草不耐烦的声音。

“安息香用得多了些,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醒来。”那下仆回道,声音里带了几分恭谨。

樱草冷哼了一声:“罢了,能捉到她也算是一桩意外收获。”便不再说话。

含章感觉自己身上紧紧绑着绳子,便轻轻动了动手,原来被反绑在身后,她现在被五花大绑丢在某个墙角。潮湿发霉的气息弥散鼻端,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察觉微弱的光,这里应该是在地下,一个狭小的空间,地窖或者地牢。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震动,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停在前方。含章感到有两道冰冷目光慢慢扫视着自己,其中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她心中立刻警觉起来。只是这个进来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因疾步而微显粗重的喘息很快平复下来,这个并不大的房间一时安静到极点,甚至耳边都出现了轻鸣的幻觉。

“金大人,我们约好的,我会把这个女人交给你,你们会扶助我哥哥登基。”樱草并没有这个耐心继续等待,首先打破了沉默。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咳嗽一声,道:“我已经对着鹰神和狼神都发过誓了,程小姐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樱草嘲笑道:“自然信不过,你一会儿是西狄王族末裔一会儿又成了东狄人,连族群都能换来换去,我怎么能相信你不会背叛你的鹰神和狼神?”

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金掌柜断然不悦道:“程小姐,请不要侮辱我对神灵的虔诚。”

他释放的威压太大,樱草有些势弱,便故作强势地冷哼一声,抬高声音道:“既然人你已经看过了,那就回去吧,等你兑现承诺那天再来要她的人头吧。”

金掌柜一顿,疑惑道:“你不把她交给我?”

樱草冷笑道:“给你?万一你到时候反悔怎么办?”

“哦?”金掌柜反问,“那你想如何?”

樱草慢慢走过来,用脚尖勾起含章的下巴,带了几分狠绝之意道:“自然是等你兑现承诺的时候再给你。”她脚一挪,重重踩在含章脸上,狠狠一擦收回,含章的脸又软软偏向一边,半长头发散落,遮住脸上被鞋底擦出的脏污和血丝。

金掌柜冷眼旁观,似是评估了一番,最后道:“那好,你想怎么玩都行,我只要最后她还剩一口气就行。”

樱草点头:“这个没问题。”她又有些不放心道,“你们和我哥哥他们是怎么计划的?不会出漏子吧?”

金掌柜似有些不满她的话,冷冷解释道:“这一点程小姐可以放心,我们的计划是最周密的,只要公主适时盗出皇帝金符,通过太液池水道秘密送出宫外,我们就有办法引开守将,打开城门。李明则已死,宫中她的势力又被顺藤摸瓜彻底清洗过,现在她的宅邸水道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樱草满意地嗯了一声,不免刻薄嘲笑:“我说这公主真是个呆子,既然都已经知道她和我哥哥是嫡亲的堂兄妹,一脉所出的血缘,竟然还不知悔改,妄想嫁给他为妻。”堂兄妹出自同源同宗,是仅次于亲兄妹的血缘至亲,若是婚配便为**,为世人所不齿。

金掌柜听她语气,不免多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不打算应承她的要求?”

樱草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鄙夷不已:“那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福气。”

金掌柜一笑,不曾接话,走到含章身边看了看,忽然又道:“那柄狼牙在你们手上?”

樱草立刻回答道:“不错。你若要,我到时候一并给你。”她语气颇有些不耐,说得无可转圜。

金掌柜略一思索,便不再要求,只呵呵笑道:“那也好,那柄刀锋利非凡,你们定要藏好,千万不要被她拿到手,否则后患无穷。”

樱草不服气道:“这个不肖你说。还有一事没问你呢,怎么你的两个手下,好端端会半夜出现在我家门前?还被沈含章杀死,险些怀疑到我们头上。”那两个人本是不知发现了什么想要除掉自家灭口,正好被含章碰上出手杀了,这话里半真半假,偏她语气极真切,叫人分不出真假。

金掌柜迟疑了一下,似在观测对方的表情神态,略顿了顿,才打哈哈笑道:“本来是担心这段时间太混乱,怕有人伤到小姐,叫他们在外保护的,谁知这么不顶用,居然被发现了。这是我们的过错。”

樱草冷笑连连:“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金贵。只希望金大人下次派人时,还是知会我哥哥一声的好。程叔,送客!”说到后面,几乎是发怒了。

那下仆应了一声,说了声请,金掌柜不好再留,只得道了歉,跟着程叔走了。

待两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樱草突然咯咯笑道:“怎么堂堂的沈将军居然当起缩头乌龟?还听起壁角来了。”

含章不再假装昏迷未醒,睁开眼睛看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樱草笑意盈盈走近两步:“那姓金的称呼我程小姐,还有提到我哥哥的时候,你的眼皮抖动了两下。我刚好看得一清二楚呢。”

含章在肩头蹭掉脸上伤口流下的血,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一身海棠红蝶穿牡丹缂丝褙子,头上插着明晃晃的红宝石蝴蝶钗,腕上还套了好几个金玉镯子,光鲜动人的样子在这个昏暗的地牢里十分突兀,这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内院贵家小姐装束,而樱草神情举止也和往日大相径庭,连那眼中一抹毫不掩饰的刻毒也非往日可比。含章咬了咬牙,试探着问道:“你…和程熙,是什么关系?”

樱草嫣然一笑,用手上的金线绣花丝帕扇了扇风,笑呵呵道:“这么畏畏缩缩的话可真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小姐。你害怕了?我偏要告诉你,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和他是一母所生。”

见含章闻言全然变了脸色,樱草笑得更深:“我不妨再告诉你。我哥哥是先孝文太子的遗孤,正儿八经的皇族后裔。”

含章只觉脑中轰隆隆一片,几乎不能想明白这话的含义:“那,那你们…和狄族…”

樱草很是欣赏含章大受打击的模样,她好整以暇地微微弯腰,紧紧盯着含章:“我娘虽然只是个宫女,但我哥哥是正统血脉,就该是太子,偏被那狗皇帝害得家破人亡流落民间,连我娘也被卖为奴,辗转许多人家,吃尽了苦头。如今终于有机会报仇雪恨,实在是开心得紧呢。”

含章所受的冲击一波连一波,实在难以全盘接受,她勉力理清思绪,问道:“所以,你…你们就和狄人串通夺权?”樱草先前说过她哥哥要登基,这句话含章听得十分清楚。

樱草得意洋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哥哥自有孝文旧臣拥戴,连李家那些人也都站在他身后的。如今只需要趁乱让那皇帝和两个皇子销声匿迹,皇位自然就手到擒来。”

她所说的趁乱,就是破开城门引入狄人?含章眉头紧皱起,问道:“因为一己私欲祸及整个京城的百姓?”

“不。”樱草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又道,“还有边北十三城都会划归狄土,这是请动狄汗的代价。若费了这么小小几座城池就能登上帝位,这个买卖实在不亏。”

边北十三城,边城也是其中之一,这些城池及附近山峦地形,正好构成一道天然屏障,护卫内陆安危。若真是拱手他人,只怕国之腹地再无遮掩,狄军便随时能够挥军南下。

含章仔细盯着樱草的眼睛,确认不是作假,便嗤笑一声:“和狄人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要是真把他们放进城来,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连你们自身也难保。”

樱草丝毫不以为意,站直身子,抚着自己袖子上的精致绣花,漫不经心道:“我们自然有周全计划,绝不会轻易答应。你有空担心这些,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她眉眼弯弯,笑得极为魅惑,“你可知道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她伸出手,轻轻勾起含章的下巴,拇指轻轻抚过含章干裂的唇,突然一用力,修剪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顿时划出一道半指长的血痕,血珠滚落,含章不为所动,眼睛只盯着她,樱草笑眯眯道,“沈将军终年和男子摸爬滚打在一起,只怕尝过不少男子的滋味了吧?而京城中的众人还不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实在是不公。不如,沈将军你去青楼里消遣两日,给这些被狄人吓破胆的百姓们压压惊,如何?”

含章漠然的眼睛一转不转看着她的恶毒,却不曾流露丝毫惧意:“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视他人如草芥,损人不利己,果然是其心不正。”

听得这句话,樱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狠狠给了含章一个耳光,指着她鼻子骂道:“若不是你见死不救,我也不会错过哥哥,更不会…,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句话没头没尾,颇为怪异,含章还不及理会,又被樱草狠狠踢了几脚,她只得尽量不动声色避开右边手臂,幸而樱草乃是女子,拳脚并不有力,无论怎样踢打都只是皮肉受苦,不曾伤及筋骨。樱草踢了数脚犹不解气,便从袖子里取出明月,以链为鞭,胡乱抽打了许多下,正自发泄愤怒,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女声焦急唤道:“小姐小姐,少爷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愣,含章眼神不由往门口方向飘去,樱草狠狠瞪了含章一眼,扔了明月,慌慌忙忙整理着头发,匆匆出去了。

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含章吐出一口血水,调匀了气息,开始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屋角架子上放着一盏昏暗油灯。自己被绑在墙角一根木架上,明月掉在门口附近,银链在湿泞不平的地上蜿蜒,几乎就在脚尖前不远处。含章心头一动,忙伸直了脚去够那链子,只是身后实在绑得太紧,无论怎样努力都差了一寸,这小小一寸之远便如天堑一般,叫人看得见够不着。含章狠狠咬牙,挣着身后绳索,绳子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把身体撕扯开,内脏被挤压成一团,但终于就要够着。

突然出现一只手,把明月从地上拾起,细细银链跟着离开地面,在空中拖出一条银线,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

含章希望破灭,不免一惊,顺着银链往上看去:“你是…樱兰?”

面前的女子瑟缩笑着,看了看含章被抽打出的累累伤痕,似有几分不忍:“二小姐还记得我。”她将明月仔细收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含章定睛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印象中那个敦厚温和的侍女判若两人,她面色黄瘦憔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仿佛老了十岁,连声音都嘶哑了许多,怪不得方才没有认出来。

“是樱草带你出来的?你们怎么会在程家?”含章只觉得她们两个的再次出现十分匪夷所思,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甚至于樱草说的许多话都像是天方夜谭,她想要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樱兰手上机械地绕着明月的细链,看了含章一眼,欲言又止。

含章自嘲一笑,道:“你告诉我,也省得我死到临头还是个糊涂鬼。”

樱兰本性懦弱柔善,她犹豫了许久,又看了看门外,确认外面无人,才轻声道:“二小姐刚离开家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大管家,说想赎樱草,那时侯府乱成一团,无人理会这事。人家却不死心,三番两次来赎,大管事烦不过,就去内院问,结果才知道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早就悄悄把樱草弄出府,送给了程家少爷。”

“程步思?”含章立刻想到那个满脸酒色之气的纨绔男子,不由一愣,若真是如此,樱草有过什么遭遇也可以想象了,她微微皱了眉头。

樱兰听得这问,怔了怔,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意,缓缓点了点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后侯府突然出了许多变故,侯爷屡遭弹劾,家里奴仆散了一半,我也被转卖出去,到了这才知道买主是樱草。”

怪不得薛定珍那样指责程熙背地里谋算薛家,若这是真的,想必他这样做的重要原因就是樱草。含章低头沉思,只觉得世事无常,叫人扼腕叹息。

“二小姐…”樱兰脸上浓浓都是枯槁颜色,似有气无力般问道:“二小姐,你有没有后悔,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会不会就应了我了?”她当日拿出沈灵霞的绝笔请求含章顺从侯府意思并且救出樱草,但含章没有同意,反而破门离府,流浪至今。但在樱兰看来,今日含章落入樱草手中,定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还不如当初温顺出嫁。

含章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后悔?我当初的作为并没有错,只是对她没有足够的怜悯,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又何必再妄自菲薄?”

“好一个妄自菲薄!”樱草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毒,几近扭曲,她狠狠瞪了樱兰一眼,转而对含章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自信满满,那我干脆再告诉你一件事。”

她上前几步,立在含章面前,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将要下刀的刽子手欣赏着被凌迟人的表情,充满恶毒的狂热:“沈大小姐,你以为你还是元帅千金,背后有你祖父给你撑腰?哈哈,沈三早就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被东狄人挫骨扬灰了呢。”

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含章整个人都懵了,她愣了一下,脸上表情都僵了,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咆哮道:“你…你胡说八道,真是该死!”说着,身体大力挣扎起来,偏偏那粗绳勒得极紧,根本挣脱不开。

含章那自然流露出的凶狠错乱和心焦如焚极大地愉悦了樱草,她粲然一笑,捏着含章的下巴抬高,凑近耳边,这牢里并没有第四个人,但樱草故意压低声音仿佛耳语般悄声补充,一字一字仿佛冰冷的刀尖,一把一把悄没声息地插进含章心头:“我还没有说完呢。这消息老早就传进来了,偏偏上头封了口压着不让说,想必是因为要你上城墙去送死,怕你会突然反水吧。二小姐,听说你一直和平王厮混在一起,还妄想搭上我哥哥,可你知不知道呢?英王联合狄族坑害自己人的那些举动,他们两个早都知道,可是为了彻底铲除英王,他们都坐视事情发生。英王以为自己逼反了宁王,正高兴呢,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寡廉鲜耻到处勾搭贵人,却也没料到他们都把你看得轻如鸿毛,眼睁睁看着你唯一的亲人死在狄族的铁骑下。”

樱草十分愉快地看着含章的眼神由震惊转而呆滞继而一片死灰,以手为刀,在含章脖子上慢慢抹了过去,笑意盈盈道:“二小姐你好好准备准备吧,再过三个时辰,就会有人来给你灌哑药,再带你去暗娼馆子,你就慢慢享受吧。”她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有些神经质地咯咯笑了几声,将满脸不忍的樱兰一并拽了出去。

第八十五章城破山河碎

这一去,地牢里彻底安静了,静寂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含章木然靠着墙,视线定定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彻骨寒凉。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么?她不想相信樱草的话,但理智却告诉她这是真的。也许是在袁信的死讯传来时,就有了隐隐的恐慌吧,只是自己一直不肯相信。所以在赵昱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没有边城消息的时候,她也没有追问。

“爷爷…”含章在昏黑的地牢里喃喃,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眼睛却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一滴泪。脑子里一幕幕都是在边关时的情景,幼年时害怕风雪声赖在祖父膝上睡觉,长大后祖父亲自拿着棍子教自己拳脚功夫,带着自己骑马打猎,教自己喝烧刀子,第一次迎敌归来看到祖父骄傲的笑脸,在受伤消沉伏在祖父膝头哭泣时他的老泪纵横,送自己回京城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眼前,含章的心里一时狂怒,犹如涌动着火热的岩浆,恨不得喷发出来将这天地一齐毁了,一时却又心如死灰,再没有一丝生气,只盼自己立刻就此消失,追随亲人而去。

她到这时才完全理解了李明则所说的绝望,如果我的至亲我所有珍视重愈性命的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再好,没有人和你分享快乐甜蜜,这世间再恶,也没有人真心真意怜惜包容你。那么这个世界于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睁大眼睛,长久没有眨眼,一个连活着都已经毫无意义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眼睛是需要眨动的。含章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由内而外冒着寒意。

在这样的时候,时间都停滞了,或者是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不见任何人来,她终于支撑不出,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合上眼陷入沉睡。之后的时间,她浑浑噩噩,时而入睡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在这个寂静的地牢,所有情绪得不到发泄,只能闷在内心,发酵,沉闷,最终变成泥泞之海将自己淹没。

不知几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轰轰响着,连带着整间地牢都猛烈摇摆,天花板簌簌掉下许多粘土,烧了一半的油灯在桌上晃了晃,洒出几滴灯油,悬停在桌沿处。含章被惊醒,她面无表情看着牢内的一切,只愣愣地发着呆。震动很快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万籁俱寂。

又一次将她从昏沉中惊醒的,是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含章冷漠如一块石头,只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去看门口,樱草披头散发,身上一身大红色苏绣折纸花小袄上满是血迹和残破,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含章,口里念着:“都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要不是你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你该死,你该死…”

樱草已经陷入癫狂中,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两只眼睛找不到聚焦,在空中乱晃,一眼看到桌上明月的白柄黑鞘,好似找到目标一般几步冲过去,将明月一把拔出来,双手握着,匕尖指着含章,她的手臂还在往下滴血,唇角的血迹添了几分凄厉,状如厉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樱草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眼中厉光大盛,手握着匕首就要往前去杀含章。

“妹妹,住手!”一声焦急的惊喊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如雷般炸开。

樱草被吓了一跳,一个慌张,脚上踩到拖地的银链,一个趔趄摔倒在含章脚边,明月的匕尖刚好被压在身下,尖利的匕首悄无声息捅进了她的胸口,直没至柄,一时血如泉涌,噗噗有声,樱草好似不敢置信,她慢慢撑起身子,看一眼插在心口处的匕首,又挣扎着回头看了眼门边的程熙,头一歪,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程熙看得愣在门边,然后,他连滚带牌扑过来,小心翼翼将樱草翻过身抱在怀中,低声唤道:“妹妹,妹妹…”

樱草双目紧闭,已然断气。程熙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慢慢将樱草身体放平,把匕首从她身上取下。

含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程熙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眼含章,又将明月拾起,过来给她割断身上的绳索。含章似个废人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程熙更加心酸,他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摇摆不定,便咬牙道:“狄军已经进城了,皇宫被人埋了炸药,已经炸开了半边,现在外面一片混乱,都在四散逃命。”

含章呆滞的眼珠略动了动,僵硬许久的唇角弯了弯,声音因长时间未说话而嘶哑:“不是你们引进来的么?”

程熙一愣,看了眼樱草,便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忙摇头解释道:“并不是这回事,我和平王本是打算用诱敌之计将城内奸细一网打尽,却不料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和我们合作,一切都是陷阱,我们重兵守在东边的安阳门,他们却早已策反了西顺门的守将和守门的士兵,趁着黄昏杀了战友打开了城门。同时还炸开了皇宫。如今…”他顿了顿,似回想到什么凄惨景况,眼中悲伤难忍,“如今外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

含章微怔,淡淡道:“是么。”

程熙察觉到她状态有异,似乎有什么地方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整个人都陌生起来,对以前关心的一切都异常地冷淡。他不由道:“你怎么了?为何这个样子?”

含章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祖父是不是已经阵亡了?”

程熙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愣了一会,才终于低声道:“…你知道了。”

即便是早已料到,当真正得到证实的时候,含章心头仍是被重重一击,她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任由它发生?”

程熙垂下眼,脸上满是愧意:“我们截获李明则和狄族的消息后,曾经派人隐晦透露给了沈元帅,希望他保重自己,不要和狄族硬碰,但是沈元帅没有听。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做别的部署,所以…”

“不要硬碰,难道大开国门把狄人放进来么?难道让别的将士白白送死?那百姓的生死,将士的生死谁去管?就算是围敌包抄,那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含章听得只想冷笑。

“那并非…”程熙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身体也歪向一边,他从进门后就是正面和含章说话,这一倒,才发现他背后已经血流成片,源头处是一只箭,从箭杆中间折断,前端的箭羽和半截杆已经不见,只剩光秃秃半根杆子,心惊动魄地深深射入背心。

含章脸色一变,忙上前搀扶起他:“程熙,你还好么?”这个人,竟是带着这么重的伤来救她的,还撑了这么久来和她解释。她慌慌张张去摸腰上的药瓶,幸而没有被樱草收走,于是含章抖着手打开药瓶,就要往他背上倒止血药。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虽然并没有用力气,但含章却不敢挣扎,程熙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虚弱笑道:“已经没有用了。”

含章心如刀绞,眼中渐渐盈满泪水。程熙看着她的泪,笑了笑,又低低道:“我有两件事对不住你,第一件是窦叔的事,他兄长是明姨的故旧,不得已做下那些事,我知道你怀疑他,又不想窦叔有事,就将他迁走。第二件是我知道你想回边城,可我想留下你,所以才将你引到得月楼,让你察觉英王的秘密。谁知竟然碰到袁信,揭露了你的身份…”

他说得越多,气息起伏越快,背心伤口的血便越流越多,几乎要将他的血流干,他的生命也随着这血液流逝,程熙的脸越发惨白如纸,显出透明之色。含章看得心惊胆战,忙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想为妹妹报仇,就去利用公主,明姨养大了我,可我最后还是背叛了她,我还害得妹妹惨死。我想阻止这一切,偏偏什么都办不到,我就是一个如此自私又无能的人。沈含章…含章,你不要怪我…”程熙说着,手上摸索着摸到樱草的手握住,最后看了含章一眼,温柔一如当初,但这双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终于停止了声息,胸口的起伏渐渐停止。

含章眼睁睁看着,待到他的身体再无一点生命的迹象,方才慢慢伸出手,将他不曾闭上的眼睛合拢,泪中带笑,道:“我好像还欠你一顿酒呢,你这样,叫我怎么还呢?”

呆坐良久,含章缓缓起身,收好明月,将桌上油灯取了,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小地牢。沿着狭窄的陡峭楼梯走上地面,才发现这是程家一间屋子的床下,屋外森森翠竹,犹自哗哗作响。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床也被掀翻,四周到处都是暗红血迹,不远处倒着一个人,身形魁梧,身上没有血迹,眼睛闭着,脸色却铁青狰狞,舌头外吐,颈上紧紧勒住一条绳索,是金掌柜的模样。

门外厅里歪着两个人,那位仆人程叔和樱兰,都已经气绝身亡。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什么,已经随着所有人的死亡而成为永远的秘密。含章默默看着,走到后面厨房取了所有的油和木炭来,又摊开屋角存折的用来做鼓的干燥牛皮,放上木炭浇上油,点燃了火。火苗很快腾起,慢慢点燃了房梁,含章一步步后退到屋外,眼中倒映的火苗越来越大,直到半间房子燃起,火势再无可阻挡,她才回身,拉开门走出院子,干燥有风的夜晚,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但在这个夜晚,这并不显得特别,因为整座京城已经成为烈火炼狱。

远处皇城因为爆炸而引起的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越演越烈,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仿佛要点燃天空低垂的黑云,滚滚浓烟蔓延开来,在整个京城上空形成一片薄雾,狄兵和盛军在往日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展开巷战,厮杀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百姓们试图携家带口逃离此地,却遇上迎面而来的狄军,对方猩红着眼一刀劈下,无论男人或是女人,立刻身首异处,倒在街边,他们的细软金银被搜刮一空,襁褓中的孩子被狄人哈哈笑着挑在刀尖活活刺死,老人们走不动,缩在墙角苦苦哀求着,却也没能逃脱被虐杀的命运,最终横尸街头。鲜血染透了玉京城的大街小巷,比当初宁王夺位时惨烈百倍。狄军在做他们最喜欢的事,屠城。

程熙的住所在京城东北方,离被破的西门有很长一段距离,狄军还没有攻过来,只有寒风刮来凄厉的哀嚎和惨叫。她迷茫地走在路上,身边挤满惊慌失措的逃难百姓和官员们的车马,他们都是往北门而去,因为那里有盛军拼死打开的一个突围口,只有那里才有一条活路。

人流如潮水般越来越汹涌,推推搡搡,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城破了,皇帝死了,国要亡了。人们哭喊着奔走逃命,不时有人被挤倒,尖利哭号,但立刻就被人群的嘈杂声响淹没,其他被吓坏了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踩在跌倒的人身上往前奔去,含章也几乎被挤倒,却被背后一个人牢牢扶助。她在一片推挤中勉力回过头,只见薛崇礼冲她笑了笑,带着她挤出人群,进了旁边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

巷子里散落着逃难人遗落的鞋子、衣服,甚至女人的簪环首饰,一片狼藉,薛崇礼紧紧握着含章的手腕,带着她穿过这些混乱,他再病弱也是男子,手上力度便如铁钳一般,将含章手腕牢牢锁住,她无可无不可,并没有挣扎。到了巷子里一座小门边,此时四处静寂无人,这所宅院也是门户大开,满地零落的杂物,含章在这里住过许久,看过几眼便认出这就是薛府的后门,皇帝虽然下旨夺爵,但由于时间仓促,薛家人还来不及搬出,这里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只是油漆黯淡剥落,到处显着一股没有人气的荒凉,早不复当日的光鲜。含章冷眼看着这一切,当日那一幕幕悲喜剧仿佛才发生不久,薛崇礼一言不发,带着她穿过后宅,直往正房而去,偌大的府邸空无一人,一路上的房檐都挂着白布和白纸灯笼,在空荡荡的府邸里飘摇着,发出单调的咿呀声,含章记起薛家老夫人似乎刚过世不久,这样也好,省得受这番波折痛楚。

终于到了侯爷的正房,薛崇礼停下脚步,指着虚掩的房门道:“你进去吧,去看看他。”

他话里的悲痛难忍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声音已经说明了屋内是怎么样的情景,含章很想转身离去,毫不理踩这些,但最后她只是闭了闭眼,缓缓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对面的墙上,原本挂着的书画对联早已被撕扯,散落在地,光秃秃的白墙上只有十六个鲜血写就的大字:国都既亡,帝死社稷,臣亦有罪,以死谢之。

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含章心头剧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视线扫了房间一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满地的鲜血和碎纸片,一个一个血洼往内室而去,含章忙顺着血迹走进,刚进门便一脚踩在大片血泊里,湿泞泞飞溅染红了衣摆,似乎还是热的,没有冷透,但她却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盯着床上躺着的一人,那人本来爽朗清举的脸上满脸蜡色,死气沉沉,脖子上开了一条巨大的伤口,皮肉翻皱。这个在后宅里怯懦逃避了许多年的男人,却在城破关头选择了用生命为在朝者的错误谢罪,死得如此壮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