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见他反应,越发狐疑,上下扫了几眼,问道:“你不是袁信的手下,北衙禁军的人么?怎么穿着南衙的服色?”尤其宁王造反那夜,她分明听见李校尉的手下说刘方带了人去追平王,他既然参与了叛乱,为何没有受到牵连?

刘方微低下头,似乎有些无措,又有些难以启齿。含章明白了,这人只怕也是个内间,牵扯了另一桩朝堂辛秘,她不再多问,自己积蓄力量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刘方却叫道:“沈校尉,且等一等。”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方才李明则和校尉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她的同党?校尉能否告知末将?”

含章冷冷一笑,抬眼正视他道:“若是我不说呢?”眼前这人在袁信之死上起到了什么作用,她实在不愿再猜想。

刘方满脸为难:“这…”

“将军!”有小兵过来相报,打断了他的话,“李府上下十五口人,除了六个外雇的佣人丫鬟和李明则,其余人等皆在小厅中自尽身亡。”

刘方一听,眉头皱紧,眼光锁住含章,更加为难道:“校尉,如今你是唯一和李明则交谈过的人,所以…”

“你不是说寿宁长公主已经就擒了么?”含章看着那烧得“噼啪”作响的小亭废墟,淡然问道。

她对这位孝文太子唯一的妹妹仅有的印象,是那次在木樨雅会里的匆匆一面,在那个园子里,她第一次看到那幅“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阵法美人画,认出那泛着黑红色修罗般气息的笔迹,以及第一次遇见李明则。

刘方四下扫了一圈,做了个手势,周围兵士们会意,纷纷后退,待他们退得足够远,刘方这才道:“实不相瞒,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公主已经服毒自尽。”

又一个因此而葬送的性命。含章闭了闭眼,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刘方却不信,他想了想,索性说出另一件尚在保密中的事:“校尉不为别人想,也要为十一公主着想,如今朝堂人心惶惶,有人建议让公主和亲,好和狄族议和,若是不能将城中内奸一网打尽震慑他们一番,只怕公主就真要去和亲了。”

含章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赵慎君,只是在养伤时她托赵昱带出来一张“安好,勿念。”的字条,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她已经吃斋念佛、闭门谢客,含章也以为她万念俱灰,歇了报仇的念头,便渐渐放下悬着的心,不再扰她。

此刻听得这话,含章怎么会猜不透赵慎君的打算,她定是欣然愿意前往,想趁机给大哥报仇的。含章苦涩地咬了咬唇,摇头道:“李娘子死得很突然,我的确不曾听她说过什么同党的话。”

刘方明显还是不信,他双眼微眯似有别的打算,但迟疑一番,终究打消了主意,只是叮嘱道:“那好,我手下有人在太医局帮忙,若校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尽管找他们说去。”小六如今还在太医局疗伤,刘方不怕她就此走掉。

含章自然也明白这层微含威胁的意思,但她已经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转过身往外走去。

被酒浸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潮湿冰冷,寒风夹着雪花刮过,寒意入骨,虽然冷,但她全身无力,步伐不快,只能慢慢走在大雪中,渐渐连心也冷透了。

第八十二章微波起涟漪

因着守城成功的消息传开,百姓们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街道上陆陆续续出来些人,比早先几日热闹了些,却都是各自裹紧衣服趁了昏暗天色冒雪低头而行,偶尔抬头四顾,眼底也还有掩不住惊惶之色。

含章在泥泞的雪浆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木然看着眼前的街道和匆匆的行人。她的样子太过狼狈,神情也骇人,手上还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身上的血腥气很重,在这样敏感时刻,周围的人都不敢招惹是非,远远绕开她走了。

含章已经在雪中盲目地走了半个时辰,手脚冰凉麻木,鞋子和衣摆全都湿透,走路很是沉重,足底传来阵阵刺痛,但她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脚下的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却不知该去哪里,这里的天是被房屋围墙划出的范围,总觉得像是划成了许多人的势力范围,一个个全然陌生,行动间实在憋束得很。

她摇摇摆摆走过一个拐角,一辆乌黑马车疾驰而过,稍稍前行了几步,车夫突然吁吁叫着停下了马,因为停得匆忙,两匹马受了惊,嘶叫着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溅起大片黑色水花,连远处的含章也未能幸免,衣摆上被溅了好些水,只是她衣衫早就湿漉漉,所以竟毫无所觉,仍旧发着呆走自己的路。

“含章!”低低的男子声音唤道。

他连叫了好几声,含章才回过神来,她慢慢转过僵硬的脖子往声音来处看去,只是眼神恍恍惚惚,总不能聚焦,好一会才把眼前的车和人看清,许久不见的薛崇礼挑开车帘,正皱着眉头看她。

“薛世子。”含章此时脑中空白一片,完全没有敷衍的心情和思考的能力,随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继续往前走。

“等等!”薛崇礼很快下了车,踩着水朝她走来。含章停在原地,往后靠在一间关了门的店铺墙壁上,忍不住抬起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什么事?”

薛崇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眉道:“听说你上午守城时受了伤,要紧么?”

含章头昏沉沉的,回道:“我很好。”她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客栈的招牌,这等混乱时候,即便有客栈想必也是关门了,估计只有熬到太医局才有地方栖身休息。

薛崇礼见她脸色极差,像是随时可能昏倒在街头,便提议道:“这里离家很近,随我去歇歇吧。”他说着,解□上披风要给含章系上。

含章平生最讨厌昌安侯薛家,尤其这个心烦意乱的时候更是连薛家人的影子也不想见,听他这样说,陡然生出一阵气闷,一把打掉他的手:“我不去侯府!”

薛崇礼手僵在半空,他不是没料到含章会拒绝,却猜不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暗暗叹息,过了一会儿,带了几分涩然道:“已经没有侯府了。”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今日下午皇上已经下旨收回爵位,再没有昌安侯薛家了。”

含章一怔,抬头看他:“夺爵?”

薛崇礼眉头紧皱,神色暗淡地点了点头。他瘦得厉害,虽还是和薛侯爷酷似的俊秀端雅,却已是憔悴不堪,病容更深,想来这段日子薛家并不好过。

薛侯爷依附于英王,英王既败露,想来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一英王一宁王,薛家人一分为二两头下注,最后却是两不靠谱,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可笑,含章冷嘲般一笑,无所谓道:“夺爵就夺爵吧。”

含章拨固执地推开薛崇礼的手还要继续前行,却一不留神,被雪里的石头绊了,踉跄了几步,见她这样执拗,薛崇礼也不再勉强,只道:“既然如此,就坐我的车回太医局吧。这样的雪天,你若是晕倒在街边,只怕连命都要送掉。”说罢,不等含章回绝,扶了她的手便往马车走去。含章头痛欲裂,全身无力,就这么被他扶进了马车里。一股暖意袭来,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实在好太多,她抿了抿唇,只管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车内空间狭小,含章身上的血腥气越发浓重,肩膀处的伤口已经裂开,衣上又洇开一片暗红。她双眼微合,眼下一片暗色阴影,疲惫到了极点。

薛崇礼看了半晌,突然道:“定琰的孩子还有三个多月就要出生了。”

含章眉间微动,睁开了眼:“哦。”

薛崇礼似叹息一声,又道:“袁任说你也是孩子的叔叔,到时候定要你去看看。定琰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怕也是这样想的。”

含章沉了眉头不知想到什么,良久才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薛崇礼摇了摇头:“袁家出事后,她每日以泪洗面,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妹妹的凄凉情景,他不免动容,声音都微微哽咽。

在含章印象里,薛定琰还是那个容貌倾城内藏算计的娇柔美人,实在想象不出她如今的景象,若要就此说些安慰的话,她们两人从小就立场相对,情分浅薄,也确实无话可说,便只道:“袁信若在,一定会很期待这个孩子的。”

薛崇礼原想借此让含章回家一趟,但听她这浅淡的话,便知此路不通,遂只点头应了一声,过了片刻,索性直言道:“父亲一直很想念你。”

含章唇边噙了一丝冷笑,又把眼闭上,歪在一边,连看都不想看。

薛崇礼见她这样冷漠无情,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疗伤这几个月,父亲原想去看你,被平王殿下婉拒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怨气,但他年事已高,又遭逢这些变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如今也只想看着子女们平安。今日听说你要去守城,正急得坐立难安,又来了夺爵的圣旨,父亲大受打击,已经病卧在床。”

含章静静靠着车壁,连一丝反应也没有。薛崇礼知她心结难解,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便不再强求,他以手握拳低低咳嗽几声,也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车轮滚过雪泥的辘辘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达太医局大门。车一停,含章就睁眼起身,对薛崇礼道:“有劳了。”言罢就要下车,薛崇礼突然道:“我曾托付过你的事,不要忘记。”含章看了他一眼,似是回想到什么,眉头微挑却不置可否,转身跃下车。

薛崇礼挑开车帘,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片衣角消失在门后,才低声吩咐车夫:“走吧。”

“薛世子。”从不远处的门内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全身裹在黑色的玄狐披风里,只露出白皙光洁的下巴,辨不清容貌,但这不疾不徐的温和声音已让薛崇礼猜出来者身份。

他心头一跳,忙下了车,走上前来行礼道:“平王殿下。”

两个侍卫停在附近,手按腰刀似在戒备,赵昱缓缓走来,抬手拨高风帽,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牢牢看向薛崇礼,温言笑道:“薛世子这么晚还辛苦送沈校尉回来,果真是兄妹情深。”

赵昱这般温善有礼,笑容和煦,薛崇礼却不敢小视,他察觉出这话里似有些不快,便低头解释道:“我和沈校尉在路上巧遇,见天暗雪大,便送了她一程。”

不知是否错觉,薛崇礼察觉到对面那谦谦君子的平王好似轻轻松了一口气,那两道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他不敢放松,只凝神静听。

赵昱低笑一声,道:“沈校尉守城有功,父皇已经下旨令她官复原职,照旧是从四品的游击将军,暂代北衙副领之职。”薛崇礼心思机敏,立刻就明白了赵昱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平静道:“她要为国杀敌,自然不该被闲言碎语乱了军心。”

赵昱眸光微闪,莞尔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再好不过。”便翩然转身,薛崇礼只见那玄色披风在眼前闪过,赵昱人已经进了太医局大门。厚重的木门被缓缓合拢,只剩屋檐下两盏灯笼照出一片亮光,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此时天色愈晚,风愈发急了,卷着大块的雪花砸在身上脸上,颇有些疼痛,薛崇礼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待到车夫出声提醒才醒神离去。

含章强撑着精神看过又陷入沉睡中的小六,这才回了小院,梳洗一番后便一头栽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沉睡中只觉全身滚烫,像是身处沸水之中,以前的回忆像是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来,在脑中打起架来,实在难受得很,不知被这滚水煮了多久,好容易才渐渐松缓下来,再次醒来是饿醒的,睁开眼睛看时,窗外天色仍旧是黑暗一片,只怕是睡过了整个白天,身上酸痛得很,她捏了捏手臂和腰腿,摸了摸额头,确认一切安好,这才翻身坐起。

屋里并无他人,只炭盆里燃着炭火,小火炉上煨着小米粥,不知加了什么食材,散发出甜糯浓郁的香气,含章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爬起来,洗漱之后就端了粥狠狠吃了一通,正吃得心满意足,有人在门外敲了几下,推门进来,正看见含章正享用完了在抹嘴,不由露出笑容,细细看了看她脸色,关切问道:“可好些了?”

含章此时心力不济,心中对他的提防疏离似淡化了些,听得这关心,便点头道:“还好。”她说着便摸了摸肩膀,昨晚实在又困又累,来不及换药便去睡觉了,此时疼痛倒像是更厉害了似的。

赵昱见她眉头微皱,便知情形不算好,便合上门,走过来道:“来换药吧。”

含章这才发现他手上提着药箱,瞥了眼门口,并没有别人进来,看来赵昱是打算亲自为她上药。原本赵昱就是她的大夫,也曾为她接过断骨,上药也只算得是平常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宁王英王已经败落,皇帝的儿子便只剩赵昱和赵昕两个,尤其是年长的赵昱,身份已经今非昔比,让一位皇储人选纡尊降贵为自己上药,若被人知晓,只怕又要平添许多是非,再者,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愿意。

含章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便解了衣服系带,卸了半边袖子露出右肩来,她身上许多刀伤,密密麻麻裹了好几层绷带,又着了小衣,倒也并不算失礼。

右肩的伤最严重,迸裂了几次,殷红的血染了一大片,在绷带上凝结成暗色的黑,血又重新结了痂把绷带和皮肉黏在一起,拆绷带时再小心,也还是撕裂了皮肉,嫩色的肉露了出来,重新留出鲜红的血。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似乎连呼吸声都轻缓了,整个过程含章都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赵昱却看得心惊,手上一抖,半瓶止血药都洒了上去,这本是精炼的上好药材,很快就止住了血,又把金疮药上好,再仔细裹了一层洁净绷带,他动作轻而快,比一般太医更加小心翼翼,很快就把绷带系好,打结时,手指不小心碰触了绷带的边缘,并不是伤口上,但含章心里却闪过一丝轻微战栗,隔着一层绷带,那微暖的触感传来,令她心头莫名地一震。

含章并不是迂腐之人,以前在战场时也曾受过伤,在熟识的老军医处疗伤时,不要说身体接触,就连男女大防也是无法介意的,她向来心怀坦荡,也从不曾有过不适之感,但此时,却总觉得别扭不已。

含章迅速把袖子套回去,竭力忽略掉心中那种莫名的怪异感觉,笑道:“有劳王爷。”她身上伤口不止这一处,但除了右臂不方便裹伤,其他伤口都可以自行上药,并不想再麻烦赵昱。

赵昱也不勉强,把药放回药箱,嘱咐道:“药名和用量都写了小签子贴在瓶上,照着用就好。”含章瞅了眼药箱,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时无话,目光相碰,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绪涌现,看着对方,两方都有些尴尬,却又没有人打破这个僵局。最后,还是火盆里炭条的噼啪声传来,这才让人回过神来。

含章摸了摸枕头下冰凉的明月,移开视线问道:“今天有边城的消息么?”赵昱微愣了一下,回答道:“今日狄军又攻城,外头守得严实,消息传不进来。”

“哦?”此时坐困愁城,她心中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着恐惧,竟胆怯到宁愿一日听不到便能掩一日的耳朵,每次提及,便忍不住心惊胆战。今日没有消息,已经算是最好的消息了。心中事情暂放下一桩,听得狄族又有动静,含章忙问道,“可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赵昱走到小桌边,收拾起用过的药瓶,并不特别着急:“今日又有了一番攻势,势头却不如昨日,很快就被我们掌控了局面,将其逼退。想来是昨天挫了他们的锐气,狄人士气有损。”

含章思索一番,摇了摇头道:“苏哈狼最喜欢阴谋诡计,走歪门邪道攻其不备。如果城外的攻势可以控制,那么就定要小心城内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京城从发现狄军至今,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却还不见援兵的影子,这其中只怕又有别的变故,但此事非同小可,轻易不能问,即便是问了只怕也得不到答案。

赵昱将药瓶归类放好,这才道:“现今全城戒严,卫士日夜巡逻,各处警备也加强了许多。”

含章还是若有所思地摇头:“这些还不够。”她仰起头去看赵昱,“城门呢?各处守城的人可靠么?”她脑中瞬间闪过李明则那狂傲大笑的样子,李明则既然那么肯定狄族会攻入京城,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含章追问了一句,“守城人里,可有和以前李家军有关的人么?”李明则能这般兴风作浪,定然和李家以前在军队的人缘脉络有关,尤其是李家旧部更是危险。

赵昱手上停了一下,仍将盖子合上,道:“李家军的人大多战死沙场,但要论相关之人,李家曾先后统领过大半个盛朝的兵马,如今这些军中将帅也大多和李家有过结交或是曾在其麾下任职。”这些并不算辛秘,含章也曾听说过,只是情急之下不曾记起。

这样说来,想要排除掉军中奸细,一时是办不到的了,只有顺着和李明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才最好排查,偏偏她又已经自裁,身边的仆婢也都自尽,这条线索就算是断了。难怪昨天刘方那样紧追不放,便是这层因由了。

第八十三章变故自有因

含章垂下眼帘,只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比李明则胆识能耐皆高。她能杀敌能破阵,却到底搅不通透这些世情道理恩怨纠纷。

昨日李明则在大火中傲然而去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这人本可逃生,却还是选择了自尽,含章对这个人是刻骨之恨,但亲眼观其下场,心中但却不由得涌现出兔死狐悲之情。

思及这人临终前的话,含章慢慢把视线转到赵昱身上。赵昱察觉,抬头看过来,眸中带了浓浓关切询问之意。

含章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最近听人说过两句话,我小时候功课就不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能否请殿下为我讲解一番?”

赵昱见她眼中凝重,心中一动,便抚平衣摆,就着桌边圆凳坐了下来,温温和和道:“你说。”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句话怎么解释?”含章一字一字道。

赵昱神色如常,微笑着道:“这句话是《论语》里孔夫子所说,意思是君王以礼待臣,则臣子就会回报忠心。”

“原来是讲的君臣之道。”含章淡然回应,又道,“还有孟子的一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也是相同的意思了?”她幼年虽然倔强不好学习,却因薛侯爷主张女子不能无才,她也被抓着填鸭式背了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书,只不过内容断断续续没有背全,又不求甚解,背过就被丢到了脑后。只因小时候背的东西在记忆里留下的烙印颇深,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记得一小部分,待到回忆起来,才发现字字惊心。

若说第一句是求解,那么第二句就将那层纸捅破了,赵昱自然明白她问的不是学问,不由脸色微变,起身问道:“这些话是谁问你的?”

含章摇了摇头,平淡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赵昱一时顿住,他眼中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声道:“古往今来,有昏君庸君,却也有明君圣君,君仁臣忠,后世佳话。而贤臣忠良即便一时受了冤屈,他们的功绩仍会有人铭记在心,亦会为其昭雪平反。”

含章心里空空落落,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丝高兴,她勉强弯了弯唇角,有些索然地笑道:“和当初十二皇子说的几乎一样,只怕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果然是兄弟。”

赵昱只觉得话中有话,也不知含章到底疑心或是猜到了什么,他正欲以别言解释,却见她理了衣襟起身:“多谢替我疗伤,我看了小六后就去城门。殿下若有事,不防去忙。”

这逐客令并不高明,赵昱无奈一笑,又道:“父皇已经下旨升你为游击将军,暂代北衙副领。但你手臂受伤严重,不如再将养一夜,明早再去。”

含章略转了转右臂,疼痛钻心,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厚重大雪,处处凝冰路滑,这样的夜晚不利于偷袭,于是点了点头:“好。”

赵昱唤人送她去前院小六处,这才裹紧了玄狐披风,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为含章掌灯的是个常见的小医童,他滴溜溜的眼睛看看赵昱的背影,又看看含章,道:“今天校尉你高烧不退,烧了一整天,幸亏殿下去宫里请来了江太医,要不然当真是凶险呢。”

含章有些意外,她摸了摸额头,回想到睡梦中的沸水,低声道:“是么?”她心里记挂着别的事,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身体状况,原以为今天只是疲劳过度而昏睡,竟不知是发了高烧,难怪到此时仍然头昏脑胀,身体乏力。她瞥了眼赵昱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小六已经醒了,他脸色发白地睁着一只乌黑的眼睛,撑起身体看着含章笑:“小姐。”

含章心头一酸,几步走过去,把他扶坐起来,笑道:“起这么急干什么?小心要发晕。”

小六嘿嘿一笑。含章坐在床边,柔声问他:“痛不痛?”

小六立马拍胸脯摇头:“一点都不痛。”含章酸涩一笑,想了想,道:“等回了边城,我让馆子每天给你送烤羊腿,以后你想去哪家吃什么就报我的名号,随便赊账。”

小六大喜:“哈哈,那太好了。再不用怕吃霸王餐被赶出来了。”突然他脸色一变,扯住含章袖子可怜兮兮问道,“小姐,你不要我了么?”

含章一愣,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

小六却想岔了,他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来,摸摸自己瞎掉的眼睛,又看了看缺了手指的手,独眼里含满一包泪,哇地一声哭了:“我这个样子,再做不成探子,也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个累赘。”

含章只觉眼睛酸胀,几乎要掉下泪来,她伸手在小六额头给了个栗子,笑骂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不过是少只眼睛缺两根手指罢了,又没缺胳膊少腿,流什么马尿。你是我的亲卫,自然要跟我一辈子的,娶老婆养儿子我都给你包了。以后我上阵杀敌你也逃不掉,我还等着你给我当亲兵队长呢。”

小六转忧为喜,破涕笑道:“真的么?”

含章粗糙的手指抹过他眼角泪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尽瞎操心。”

小六放下心来,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有了新要求:“那小姐你赶快升官,亲卫队人越多我这个队长越风光。”

含章哭笑不得,索性又给了他一个栗子:“臭美吧你。”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又药童送了药过来,满满一碗琥珀黑的药,散发了浓重的苦味,小六最怕苦,灌药时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了。含章心疼他,便问医童:“有蜜饯果子么?”小六最爱甜食,无糖不欢。

医童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外面店铺许久不开门,想买都买不到。”再者因为含章不吃甜食,他们平素也没有多准备这些。

小六抹了抹嘴:“没事的,小姐,我不要紧。”只是那小脸都苦得直吐舌头。含章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回忆中似乎昨天在街上走时,有印象看到一家小糕点铺子开着门,虽然时局不稳,但人要吃喝谋生,总有店铺选择继续做生意。那铺子离李明则家并不远,她还记得路线。小六吃了这么多苦头,这点小愿望定要满足他。

含章打定主意,于是起身道:“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困了就睡吧。”小六虽然疑惑,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含章笑了笑,转身便离开,正要拉门,小六忽然喊她道:“小姐,你早点回来。”

这孩子从不曾这样粘人,含章听得微讶,回头笑道:“你先歇着,乖乖听话。”便开了门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足有一尺厚,含章套了一双厚靴子,提着灯笼,冒风就往大门处走去,有医童拦住她,道:“沈将军,天晚了不能出门。”

含章有些惊讶,她在这里借住,进出从来不曾被询问过,今日倒这样反常。于是她脸色微沉,拧着医童的衣领,凶着脸道:“是谁让你来管我的事?”

小医童本就是个老实孩子,被她吓了一跳,再加上这两天听说这位沈将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由更加害怕,他往后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把实话说出来:“是,是殿下的命令。”

含章冷哼一声,使了个巧劲把他推到一边,道:“我等会儿回来,不耽误事。”说着便麻利开闩出去了。

她动作太快,小医童来不及叫人,便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他急得一跺脚,转身去通知其他人。

静静的夜里,行人并不多,大街小巷都是空寂无声,只有自己踩在冰雪上的脚步声,偶尔能遇见一间亮着灯的店铺,掩了一半门不敢全开,灯光昏黄黯淡,忽闪忽闪,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含章一路问过去,都不是糕饼店,便只得按计划去远处那一家。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下一个街口就是目的地,含章远远看着那处亮灯的所在,不由心里一松,很是欣悦。正准备加快步伐,忽听得旁边一条小巷里传来一声闷哼,有人影闪动,还有棍棒重重敲在身体上的沉闷声音,紧接着就是刀剑出鞘的清脆声音。有男人的声音吼道:“你们这些狄狗…”话还没说完便痛呼一声,戛然而止。

含章瞳孔骤缩,一闪身进了小巷。远处地上滚落一个羊角灯笼,勉强照亮了附近一小块地方,昏暗中只能辩清三个人影,一个躺在地上,另外两个围在旁边,其中一人手上有兵刃的反光,看样子是要杀人灭口。

含章大喝一声:“你们要做什么?”她的到来明显让这几人吃了一惊,那两个站着的人愣了愣,其中一个身量小些看清含章样貌,不由一惊,立刻咬牙提醒同伴:“是沈质!小心!”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她的同伴却没有这么冷静,听到沈质的名字,那魁梧的人立刻勃然大怒,扔了手上木棒,从腰上拔出刀来,在空中虚虚一劈,虎虎生风,并不流利的官话喝道:“沈质,你杀了我弟弟,我要给他报仇!”微弱光影下,他手上的刀明显是盛刀样式,但握刀手法却是狄族特有,含章立刻断定,这是两个狄人。

她看了看那地上躺着的人,穿着打扮像是个仆人,只是已经一动不动,血流满地,也不知是死是活。含章对着那围上来的两人冷蔑一笑,扔了手上灯笼,明月出鞘,铮铮作响,便有一股和冰雪截然不同的寒冷穿骨透心而来:“你们一起上吧。”

那汉子厉喝一声,一刀劈过来,他虽身材壮硕,动作却不慢,含章一低身闪过,手一挥,明月细链如银蛇般准确缠上他的手腕绕了几个圈,含章手上用力,就要将那人拉倒,却不防对方根本纹丝不动,旁边狄女咯咯一笑:“我们莫卡天生神力,岂是你能奈何得了的?”她的官话很是标准,声音甜腻,带了十足十的娇媚,光是那一把银铃似的笑声就勾人极了。含章听得这笑,只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还不及细想,那狄族汉子已经就势拽住银链将刀又劈了过来。

含章急闪,却听得身后呼呼声音刺破夜空,有暗器袭来。含章此刻左侧是墙,斜右方是那挥刀的莫卡,她右臂受伤无法用力,不要说接背后暗器,就是迎住这汉子一刀都是难事,眼见已经无处可躲,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斜身踩在左侧墙上,身子一弹,如离巢乳燕般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形停在莫卡身后,只听得乒乒几声,那暗器撞到围墙,掉落地上,含章翻身绕过狄汉时,手上银链微动,已经顺势缠住他的脖子,甫一站稳便用力一拉,那莫卡脖子被勒,顿时憋红了脸,忙解开腕上银链的一端,细链滑如水,瞬间便滑过他的脖子,收回含章手中,只留下蛇一般的冰凉滑腻触感。莫卡摸摸脖子,略退后了半步。

含章冷哼一声,道:“你们到底是谁?潜伏在玉京城多久了?”

稍远处的狄女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甜甜一笑:“哟,问我?我为何要告诉你呢?我们两个和你可都是有深仇大恨的。他弟弟前些日子死在攻城战时,至于我,”她声音陡然一变,森然恨道,“盛阻多。沈含章,你不会忘了这三个字吧?”

这是狄人对盛人的蔑称,意思是盛狗。含章一听,只觉得分外耳熟,她脑中飞速转动,清晰回忆起一个场景,得月楼,英王,金掌柜,漫天艳红的九重葛,躺在血泊花瓣中死不瞑目的狄族少女,宁可赴死也不肯玷污自己的族语。对于这个人,含章心里有着些许敬意,但狄族人的凶残恶毒更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烙印,所以她不会有丝毫的歉疚之情。

狄女听得含章没有做声,便知她还有印象,遂又笑眯眯道:“既然你记得,那我也不多废话,拿命来!”她声音骤然一急,手中一条黑鞭猛然抽来,含章细银链的用法和鞭很类似,对于鞭法也熟悉,一听便分辨出那鞭子来势中夹了些许不同的破空之声,便知这其中夹了暗器,昏黑之下鞭和暗器定然难以同时接住,含章眼一眯,却往左疾奔两步,匕首冰冷锋刃袭向莫卡肚腹空门之处,莫卡一惊,立刻劈刀来阻,含章身子一避,手一闪,转而向上刺他手腕,莫卡一时不防,右手手腕被明月由下至上刺个洞穿,他低哼一声,忍痛将刀劈下,含章脚下一扫,将他绊了一跤,这些动作不过在瞬息之间,莫卡身子一歪往前摔去,恰好斜斜撞上那袭来的暗器和黑鞭。

狄女一声惊呼,忙急急收鞭,同时试图扫开几枚暗器,但已经来不及,更多的暗器直直袭向莫卡,他情急之下挥刀去挡,却还是有几枚漏网之鱼射进肩膀腰腿,他脸色瞬间发黑,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暗器有毒。含章眉头皱起,看着莫卡从腰间抖抖索索摸出解药来要用,她眼明手快,上前劈手将药夺了。

那狄女看得清楚,心下一急,忙喝道:“快把药给他,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含章捏着药,冷笑道:“你若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他。你们到底是几时来的玉京?京中还有多少你们的同党?”

此时天上阴云散尽,明亮的月光洒下,映着皑皑白雪,一片清明。那狄女姣好的脸也露在月光下,含章越看越觉得定然在哪里见过,如今狄军围城,正愁抓不到狄族细作,若能活捉这两人顺藤摸瓜,那再好不过,

小巷里一时安静,只听得见莫卡为了忍住疼痛的粗重呼吸声,等了一小会,那狄女突然一笑,道:“横竖那毒不会立刻就死,我们狄族的武士这点小痛楚不在话下。”说着抖了抖鞭子,又洒出数枚暗器。狄女看出含章右臂无法动弹,便专攻她右侧,含章躲闪之间暗器应接不暇,颇有些吃力,幸而这狄女年幼力薄经验不足,许多招数用得不纯熟,含章虽有些狼狈,却还有几分胜算。

趁那狄女一招用老,来不及变招,含章瞅准时机,一条细链重重甩在她腕上,狄女吃痛,手上一松,黑鞭飞了出去,她失了武器,还想再用暗器,来不及去摸,手腕已经被银链缠住,含章更趁机将她两只手腕抓在手上,又将匕首架上她脖子,逼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狄女双手被控,动弹不得,眼神却仍旧桀骜不驯,她鄙夷地看着含章:“你这盛狗会有报应的,我们的狼神会降下惩罚,夺走你最珍爱的一切,让你生不如死!”

含章眼皮微跳,手上立刻用力,锋利无匹的明月割开了她颈上的皮肤,鲜红的血沿着脖颈流下,那温热的流淌就是死亡的阴影,而含章脸上仍是一贯的冷漠无情,威压逼人,狄女寒毛倒竖,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含章趁势再问:“快说,你是谁派来的?”

狄女咬紧了牙不肯屈服,便移开视线,却又立刻瞪大了眼,看着含章身后厉声惨呼:“莫卡!”她声音太过凄厉,含章不由生疑,又怕其中有诈,便带着她转了半个圈,眼角扫到那中毒倒在地上的莫卡背心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血在白雪地上蔓延开来,他四肢抽搐着,很快就吐出一口黑血,送了命。旁边地上半靠着墙闭着眼喘息的,正是先前那个被他们袭击的仆人。

含章本想活捉这两个人,才费了这么多周折,此刻也无暇去问那仆人,幸而还留有一个活口,含章便按住狄女双手,想将她捆起来。那狄女却诡异一笑,脖颈一扭,含章大惊,来不及收刀,狄女细嫩的脖颈有如白色的豆腐,被明月冰寒的刀刃深深切入。

血立刻喷射而出,溅了含章满脸满身,那狄女身子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她身体痉挛着,五官疼到扭曲,瞪着含章,张口欲言,半断的喉咙里夹杂着血汩汩而出的泡沫般的咕咕声,痛苦万分却仍然执意冷嘲道:“沈含章…你们盛人才是…畜牲,我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同族。”她挣扎着说完,便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瞪着眼睛咽了气。

含章沉默地看着狄女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已经记起来这个人是谁,在她和程熙最后一次上酒楼听曲吃酒时,那个妩媚多情的小唱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