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杀戮本无心

鏖战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含章手下的两千五百多人死伤近半,壮烈殉国的将士们身边,他们的同伴还在艰难地一次次打退狄人的进攻,纵然鲜血染红了城头墙砖,始终不曾让敌人染指城上,但即便勇烈至此,双方人数上的巨大差异仍使得狄军渐渐稳占上风,对方人多势众,光凭人海战术就能给盛朝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更勿论其盔甲坚硬,砍杀起来很是不易,如果援军再不来支援,城门被攻破只是迟早的事。

含章一手持刀,一手将明月链子扬起,细长匕首如银蛇舞动,舞得密不透风,有如一片银网,所到之处莫不削铁如泥,方圆一丈以内的狄军都在其狩猎范围内。

云梯上方的狄军只觉银光一闪,手上狄刀还未迎出便已身首分离,被割掉的头颅并未立刻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僵在云梯上越来越远,下方人还未反应过来从眼前掉下的黑色毛发球体是什么,便听得噗一声,头顶上那具躯体的断颈处血如涌泉喷溅开来,漫天血雨,溅了自己一身猩红。

明月之利,纵然盔甲再厚也不能抵挡。狄人能攻到城边,刀箭不能轻易钻透的坚硬甲胄起了很大作用,眼见这银链利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切割肢体如切豆腐,与它遇上的狄军兵士莫不肢体横飞,血肉喷浆,死无全尸,有被切掉半边头颅的,瞪着眼珠脑浆横流,有被切掉手臂的,惨叫着直直从云梯上摔下,摔成肉饼,死状凄惨无比,狄人虽不惧生死,但对此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恐惧,纷纷避让,有年纪略大的狄兵用狄语惊恐喊道:“狼牙,是狼牙。”

狼牙是狄刀中的神话,可于乱军中轻易取对方首级,其刃之利,世间无敌,那锋利的刀刃,是用无数人的血浸染洗刷出来,每一丝暗色光泽,都是一个刀下亡魂,即便是生而嗜杀的狄人,也对其心存敬畏。可惜几年前狼牙遗失沙场,再不曾出现在世人眼前,如今骤现盛军手中,虽不知其来龙去脉,但狄人心中本能的畏惧却不曾少一分。

含章周围的狄军退开不少,但她心里却没有轻松,整座城楼宽几十丈,她这一点退敌之能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恨守城时只能局限在这小小一块地方,不比两军阵前厮杀,明月之威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纵马过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边正逼退敌人,东墙方向却传来隐隐躁动,还未弄清原委,底下狄人就用盛话大叫:“城墙破啦,城墙破啦!”成千上万人一起大喊,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荡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回声。

人惯用狄语,间或夹杂些许西北土话,却从来不会说盛朝官话,此时喊叫起来怪腔怪调,但咬字却清晰,显然,这话是战前专门教授妥当,特地等这个时候拿来扰乱守城战士的军心。含章不由大急,此时若再军心不稳,只怕就要兵败如山,再难守住。

傅老侯爷已经赶去东城上指挥,狄人一片幸灾乐祸的呼喊中传来他声如惊雷的怒吼:“别听他们放屁!给老子守住!京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身后呢!大丈夫不杀敌报国,更待何时?!”老爷子世家出身,颇有儒将之风,即便是身处险境也从不曾口出秽言,此时心急之下,也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他在军中颇有威名,一声呐喊下,城楼上一片啸喊呼应,压倒了狄军走腔的喊叫。众将士心神一震,豪迈壮烈之情倍增,又如高涨的潮水般将对方拍下。但这时,东城墙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似是砖倒墙塌,激起阵阵烟灰,呼啸风过,一片飞沙走石,狄人一齐欢呼,墙上盛军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皆惊,墙真的倒了?!

有狄人用盛话得意高喊:“冲进去,杀光盛猪!”一呼百应,一时只见城楼高的白色灰沙遮蔽下狄刀冰冷反光,一片冷色刺眼凉心,丛丛消失在城墙深处。城墙上盛兵恐慌不已,真的攻进来了?!他们略一迟疑,便被云梯上狄军趁机砍退,不少狄兵已经登上城楼,眼见战场情势逆转,狄军势如破竹,盛朝兵士节节败退,含章怒不可遏,振臂高呼道:“为国死战!”当先持刀在手,猛然往前几步,全力一刀将眼前一个狄军斜劈成两半,肚开肠裂,五脏四溅。

盛兵战斗许久,早已精疲力竭,心防又被城破击垮,无路可退,正心生惧怕,便被含章一声惊呼激起悲壮之情,此时此地,唯有拼死一战,便是以身殉国,也不枉此生。众人纷纷持刀和狄军展开拼杀,誓死不肯后退一步,即便是身中数刀无力再战,也要抱着敌人从城头跳下,同归于尽。

含章方才那一刀为求震慑激励效果,使尽剩余臂力,右臂发麻颤抖,已然力尽,她便用左手挥动银链,好在以前训练艰苦,根底还在,左手并不比右手使用来得逊色多少。可惜她右腿及胸腹上被狄人掷刀击中,血流一地,虽刀口不深,却已走不动路,不然凭明月锋利,当杀更多狄人。

城头盛军正拼死肉搏,终于听见内城方向传来无数高昂的呐喊声,援兵终于到了,军士们大喜,只觉力量陡增,高声喊着杀向狄人,源源不断的盛军涌上城楼,己方颓势顿时挽回,而楼破的东城方向,狄人攻势也被阻挡,双方刀兵拼杀,势均力敌,战事胶着。

含章心头一松,更加勉力杀敌,忽听得嗖一声响,有箭破空而来,她耳听得方位,正要用右手刀去格,眼角余光却瞥见小六直奔自己而来,他跑动间竟未注意有乱箭正从背后射来,情况紧急,含章眼一眯,手一挥,刀呼啸飞出,有如银色闪电,千钧一发之际“叮”一声离小六背心不足三尺之箭撞开,救了他一条性命,而含章自己却暴露在狄人箭下,仓促间只得抬手去挡,“噗嗤”一声,箭尖刺破残旧甲胄,没入肉中,染了尘灰的灰白箭尾犹自微微颤动。

小六大惊失色:“将军!”他一时情急,叫出了含章往日称呼。含章左臂一震,明月便将一个狄人头颅齐耳根劈成两半,刀口平滑,上半部头盖从头上缓缓滑落,眼睛犹在眨动,眼中惊惧以极,口唇却已经随两半头颅上下分离,说不出话,一时脑浆迸裂,躯体摔倒命毙。

血肉溅到含章脸上,她睫毛上挂着灰白色脑浆,脸上滴血犹如垂泪直流到唇边,因右臂中箭,无法擦拭,便呸一声吐出带血口水,一时豪气满怀,朗声大笑道:“沈素在此,谁敢再来?!”

狄人虽不懂盛朝官话,但沈素这个名字却是知道的,狄族全族为军,行伍中多兄弟亲友,其中不少人的亲眷就是命丧沈素三兄弟手中,早先沈素销声匿迹,众人以为他与卢愚山已经命丧皇廷一仗中,还曾饮酒高歌大肆欢庆,如今却又蹦出一个沈素,而且手中握有狼牙,此刀遗失在东狄汗与他兄弟的交战中,事后有讹传乃是被沈素抢走,今日狼牙再现,也间接证明了这个沈素的确就是本尊。

狄人见此魔头居然还未死,思及兄弟亲朋的累累血债,不由大怒,凶蛮血性之气大起,不顾明月凶利,亦不理军令,仍是一圈又一圈汹涌而上围攻西面城楼而来。这样,倒无形中缓解了东城楼的压力。

含章冷笑一声,眼中血红,一条明月舞如银鞭,迅如闪电,虎虎生风。匕首尖利,虽切肉砍骨刀刃亦不损分毫,反而银蓝光芒愈盛,如血肉乃助刀威。小六与她背靠着背,为她抵挡背后来袭的暗箭明枪,两人配合默契,狄人一片片死伤。盛军将士大受鼓舞,又见主将有难,纷纷迎头直上,誓死杀敌。

含章虽有明月,但到底气力有限,经不住这样源源不竭的攻杀,她已经将明月细链收短很多,只能护住周身五六尺,狄人却杀红了眼,誓要将她分尸焚骨以慰亲人。眼看含章手上动作微缓,便有狄人趁空子在背后一刀劈下,小六见状,忙挺身相迎,随之便是一声惨叫。

含章大惊,忙道:“小六,怎么样了?”却不见回音,眼前狄人攻势更紧,含章无暇回顾,只得咬牙细听,好半天,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没事。”说着,小六摇摇晃晃站起身,仍旧起身迎敌。含章见他似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但即便如此,又拼杀一阵之后,两人已是强弩之末,周围盛军虽奋力相助,却也逐渐顶不住。

含章低笑道:“小六,今天我们两个就要命丧于此了。”小六应道:“跟着小姐,我不怕。”含章笑道:“好!”话音刚落,便听得一片喊杀之声,被攻破的东城墙内涌出无数盛军,领头的马上正是傅老侯爷,他老当益壮,一马当先,狄人终于被逼出城外,战事得以扭转。

到了午时前后,城墙上狄军已经尽数诛灭,狄军队伍退至五里之外,遥遥相望,今日这场苦战,城终于守住了。

含章筋疲力尽,靠着城楼墙壁缓缓坐下,小六就在她身边不远处包裹伤口,这孩子一只右眼被刀从中劈下,眼珠碎裂开挂在眼眶下,已经是废了,还有左手也被砍掉两根手指,血肉模糊,但总算这样危机中终能保得一条命下来。

含章自己身上中了两箭,刀伤无数,军医顾忌她是女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为她脱衣疗伤,含章不耐烦说话,挥手令他们先去救治小六。

小六十分硬气,就算剧痛得全身抽搐也没有喊一声疼,可含章看在眼里万分自责心痛,这孩子虽是亲兵,却以探听侦查为主,上阵杀敌并不多,所以这些年下来身上并不曾受过多少伤,今日却为了护她,落下两处残疾。

军医迅速为小六上药裹伤,令人放在担架上抬走养伤,止痛的麻沸散起了作用,小六头脑昏沉,但仍是挣扎着喊:“将军。”含章看了眼抬担架的医童,认得是太医局里的人,便抹了一把眼,压住哽咽,柔声安慰他道:“乖,去吧,我晚点儿来看你。”小六听了,这才放松精神,沉沉睡去。

城楼上尸体残肢堆积如山,地上血汇聚成洼,足有一指深,暗红粘稠,渐渐深入砖缝,凝结成块,有兵卒往来搬运尸体,血直没至脚踝,靴子走在血中,搅动一片稠腻。

含章全身脱力,软软坐在墙边,身上淅淅沥沥也往下滴血,不知是敌人的血,盛兵的血,小六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血滴融入楼面血泊中,都是一片刺目红色,铁锈血气扑鼻令人作呕,亦分不出敌我。她缓缓闭上眼,只觉全身轻快,昏昏欲睡。

此时,一双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本颜色的螭龙纹战靴慢慢走到他身边,一片阴影将她遮蔽住,赵昱冰冷的笑中是按捺不住的怒气:“沈含章,你就这么想死么?”

第七十九章大雪满弓刀

含章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懒得睁,只道:“王爷多虑了。”

她坐在血泊中,一身血迹模糊,发梢额际粘着浓稠的血块,脸上满是血污,偏偏露出一副懒洋洋的轻松表情,就仿佛她自己不是身处尸堆血海里,而是在哪个草坪子里晒太阳,和身边虽戎装整洁却脸色不虞的王爷却是鲜明对比。

赵昱冷笑一声,对身后做了个手势,命道:“去。”便有两个平王府的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含章从地上搀扶起来。

含章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精神恍惚下,身上的疼痛倒钝化了许多,她有气无力道:“做什么?”

赵昱只觉血腥气浓重扑鼻,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细腻的丝绢细心给她擦拭颊上血迹,偏偏血已经干涸凝结在皮肤上,擦了几下都擦不掉,他只得作罢,随手就要扔了那丝绢。

含章被他的擦拭蹭得脸颊发痒,又有熟悉的淡淡苦涩药香传到鼻间,不由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睡意全无,见那么漂亮一块绢帕都要被扔,不免出声道:“扔了多可惜,不如给我用吧。”

赵昱脸上怒意稍减,眼光微沉,缓缓将丝绢递了过来。含章接了,在睫毛上抹了两下,干结成灰白小粒的脑浆被擦成粉末,眼睛的异物感不那么强烈,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丝绢揣在腰间暗袋,看向赵昱:“殿下找我有何事?”

赵昱冲着她抬了抬下巴:“先去太医局疗伤。”含章下意识就想回绝,赵昱侧头看了她一眼,沉郁眼神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含章心一凛,侧开头,低声道:“守将离开,需要向主将报备。”战后她需要向主将报告战况以及商议后续事宜,但她至今还不曾见到傅老侯爷,许多问题也还不曾问出。

赵昱却道:“他现在不在城上,守在城楼的是傅襄,我已经知会他了。”含章听了,便不再出声,任由侍卫见她搀扶下楼。

一路上兵士们见了含章都点头问好,眼中满是钦佩之情,但却多多少少带了些敬畏,不大敢上前亲近,方才一场恶战,沈质的名声更响,但死在她手下的狄人各个残肢断颈,肚肠满地,死无全尸,那样惨状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所以纵是己方人见了她也不免心生寒意。

平王府的马车停在城墙下,两人上了车。车内虽不甚华丽却十分整洁雅致,小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后壁上满满都是小药屉,用浅玉色的小签写着药名,散发着浓浓的苦香味,底下铺着素雅蜀锦毡毯,散放着几个锦垫,角落还翻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车外狼烟未散,血气冲天,一片凌乱不堪,而一踏入车中便立刻心清气定,便如身处两处世界。只这里虽好,偏她一身血腥脏污,犹有未干的血迹,知道赵昱好洁,不想暴殄天物弄脏车内干净的布置,便在门口处迟疑着。

赵昱见她不自在的摸样,自己俯身坐了,倒了一杯茶递过来:“你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被硝烟熏得黑黄的铁甲下,他手指如玉,和青瓷盏油润色泽相映生辉。

此时马车已粼粼驶动,含章也不再犹豫,过来盘膝坐下,接过茶来却并不喝,只问道:“殿下可有接到小六传去的消息?”

赵昱执起壶,另拿了一个瓷杯正在给自己倒茶,他虽一身戎装,姿态仍是如碧竹清风,声音也如风般柔和:“有。”

含章放下心来,瞅了他一眼,便将心中关心的话题继续问下去:“那东城墙究竟是什么问题?是否,”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是否真如我猜想,是和英王有关?”

赵昱闻言手中一顿,并不回答,垂下眼帘,将茶壶放下,取了茶杯慢慢品了一口。

他不出声,但神情态度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含章便当他默认了,她眼中波澜渐起,气息急促,旋而冷冷一笑:“不愧是二王,一个造反,一个叛国。”叛国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而出,说着,握紧腰间匕首,嘲讽的目光扫向赵昱。

赵昱放下茶盏,仍旧不发一言,含章却被激怒了,她按着小几半起身,逼近赵昱问道:“敢问殿下,为何时至今日才发现?文武百官,帝王贵胄都是干什么的?竟容得他到今日,已是祸国殃民。”她自己只是这场风暴最外围最无关紧要的人,但这些人身处风眼,又怎么可能被蒙蔽至今。

赵昱几乎被笼罩在含章的阴影里,面对眼前人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缓缓抬眼,目光波澜不惊,道:“卢将军的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袁信,他是死得其所。”

含章陡然一惊,只觉脊背上冰凉一片,身上各处伤口火辣辣作痛,她声音微微颤抖着,笑出声来:“交代?能有什么交代?我大哥身首异处,二哥身死名裂,我祖父…我祖父生死未卜,你现在才来说给我一个交代?”她大笑两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骤然冷峻,转身便掀起车帘,不顾马车还在行驶中就要下车,赵昱眉峰紧皱,一把拉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含章回过身来,笑容可掬地挑眉道:“去哪里?去问问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为什么我三个月前就已经查到眉目的事,他却没有阻止,任由事态发展至此,这兵临城下的困局,只怕他也要担五分的责任。”说罢,她手一甩就要挣脱赵昱,但对方抓得极牢,纹丝不动,显然这平王并非他外表这样单弱,含章气极,不耐烦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昱目光与她直视,平和道:“如今各处守备森严,你这样满身杀气冲过去,只怕还未接近皇城就被乱箭射死了。”含章一身是血,发乱甲裂,赤红了双眼,那狰狞模样倒有五分像鬼。

她丝毫不退让,冷笑不已:“我如今已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昱移开视线,低声道:“边城战况未明,你此时出事,届时勤王之师到来,谁领兵去救援边关?”一句话拿捏住含章死穴,她瞪大了双眼,冷冷看着赵昱,见她不再挣扎,赵昱缓缓放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你且安心养伤,我既然说了给你一个交代,就必然不会食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浅浅微干的血迹,是方才拉住含章手腕时沾染的,她腕上一道刀痕,鲜红的皮肉翻卷,暗色凝血结了一层软痂,旁边仍旧有血溢出,赵昱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从小壁柜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拔开软玉塞,将浅色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片刻后血便止住了。

含章慢慢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好,我就等着看,你能给我怎么样的交代。”她眉头微动,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匕首柄,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动作。

很快到了太医局,早有医童听了马蹄声迎出来,赵昱将瓷瓶递给她:“我稍后再来看你。”含章接了药,点点头,掀帘子跳下了车,跟在医童身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马车略停了停,便又驶动了,马蹄踏在空旷的街巷,留下阵阵回声。

待车马影子消失在拐角,含章又从门内出来,看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北面,皇城。她眼微眯,闪过几个念头,又问一旁的医童:“和我一起的小六在这里么?”

她在太医局后园住了许久,医童们也都识得,便回道:“王爷才派人送了来,叮嘱了要好好照顾。”又指着里头一间洁净诊室道,“王爷命我等为校尉疗伤。”大部分太医都被调到各处为战士疗伤,这里只有两个人值守,此时也都迎了过来。

含章看了看身上伤势,不在意地解开身上甲胄的系扣,边走边催道:“快些弄完。”

在她的催促下,太医和医童们团团转着帮她清洗伤口,上药裹伤,只是有些胸前伤口,到底男女大防,医童们都不敢动手,是含章自己上的药缠的绷带,顺带看了看全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右臂上箭伤皮开肉绽,尖利箭头直直钻进骨头里,幸而赵昱给的药也极好用,止血消炎效果甚好。右臂不能用力,她咬着绷带的一端,和左手配合着打了个结。

伤口被触碰不免更显疼痛,待上好药,又是一头冷汗,太医们又忙不迭送上些药膳汤羹,她虽一个上午滴水未进,却因心头记挂着小六,毫无饿意,只喝了几口,随手拿了赵昱那条微脏污的手绢擦了擦额头汗迹,问道:“小六在哪里?”

小六就在不远处一座静室里,太医们要割掉他眼中碎肉并上药,下了较重的麻药,他半个头包着厚厚的绷带,犹在昏睡中,不曾包裹的半张小脸毫无血色,几乎和绷带一样雪白,露在被外的左手也被包成了粽子,明显缺了一块。含章轻轻抚过那伤处,只觉心如刀绞,狠狠咬住自己嘴唇。

有太医在旁边轻声解释道:“治疗得及时,王爷特地吩咐用最好的药,已无大碍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麻药消了就会醒过来。”

一缕碎发散落在小六额前,含章轻轻给他捋耳后,摇头道:“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不觉得疼。”

在静室里略坐了一会,又嘱托了太医几句,眼见外头天色阴沉,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似要下雪,含章匆匆告辞,回了后园的小院。

她身上的甲胄已经脱下,但一身衣袍早就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痕,布料破碎支离,看不出原来模样,实在有些不成样子,便回屋换了一身,恰巧拿出的是当日出薛家时那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袍,匆匆换了,又打水洗了手脸,以手为梳顺了顺及肩的半长头发,这才卷了明月,闪身出门。

晋江边李明则的住处,自从搬离后,含章一次也未来过,此刻站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昏暗天色下,倒春寒的风极为凛冽,不多时便夹着细小雪花飘下,含章绕到一侧围墙外,将明月插在墙内,她助跑几步,踩着明月柄爬上围墙顶,又用银链将匕首收回,她身形不如小六灵活,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只得用这个办法来翻墙。

她选的这一处在后院荷塘附近,离李明则主院并不远,下了墙来,含章四处查看一番,趁着昏沉沉天色借着树木遮掩身形,疾步而行,行到一处拐角,正要转身,却看见不远处凉亭里一处白影,那里坐着一个人,正倚着栏杆饮酒。

含章眼力不差,认出了此人正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她从藏身处现出身形,朝凉亭处走去。

李明则一身斩衰重孝,软绵绵靠在栏杆上,头上束发的生麻散了一截,发髻凌乱,她也不管,只顾提了酒罐仰头饮酒,石桌上散乱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含章立在亭边台阶下,冷冷地看着她,李明则咽下一口酒,醉眼微朦地瞥了含章一眼,毫无意外之色,轻笑一声:“你来了。”

她面色泛黄,眼下乌青,皮肉松弛了许多,烧刀子浓烈的辣味和酒腥气弥散全身,落拓不羁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含章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认识的李娘子判若两人,曾经那鹰隼般凌厉的气势几乎荡然无存,两鬓的斑白,额上深刻的皱纹,灰暗发直的眼神,更像个寻常酒鬼老妇。

含章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手中明月的细银链丝缕般垂下,细碎银光微闪,她淡淡道:“李娘子知道我要来?”

李明则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对面亭柱上挂着的一幅画,混沌笑道:“你就像那匹狼一样,不求个结果,绝不会甘心。”那一副水墨渲染的画,便是李明则所画,含章题字的月下狼,黑森森荒凉冷僻的山岗中,一匹独狼在仰天长啸。

第八十章原来血泪帐

这幅画所成的时候,正是两人彼此生疑,互相试探之时,李明则眯缝着眼看了半晌,叹道:“我那时见你行动带风,举止有素,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便疑心你也是将中一员,让你写下这三个字,是为了核对笔迹,查清你来路。却不料,我这里消息刚确定,你的身份就已经尽人皆知了。”

含章本就觉得那日她请自己题字有怪异之处,如今听得她说,倒印证了自己猜想。她微一迟疑,手中略动,弹开了明月柄上机括,将那片三角残片取了出来,甩在李明则身上:“那这个又怎么解释?”

李明则将那残纸握在手中,盯着看了一遍,又抬头看向含章,那含糊眸色顿时清明,一扫颓顿之色,冷利有如利芒,含章一眨不眨看着她,并无一丝怯意。沉默中两人锐气相对,恍惚间便如刀兵相接般铮铮有声,现实中却是安静到极点,连呼吸声都压抑得微不可闻,只有亭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天地染成一片银白。

两人无形的对峙,似乎连人都要成了雕像,却是李明则先动了,她挪开视线,又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笑道:“没错,这是我的字。”

她这样轻易就认下,就连这纸片是何处来的都不问,含章却心中一滞,沉声追问:“为什么?”

李明则轻轻抚过那残页,缓声念道:“狄汗敬启:而今盛朝皇帝病势渐沉而国本犹虚,二王相争下必有机可乘,且二王之一亦已入瓮,狄汗若有意更进一步协作,当可细商。另,近日边城守军蠢蠢欲动,有挥军北上夺皇庭之意,欲以卢沈二将为主,他人为辅,意在瓦奇河设伏,不可不防此二人。然王与妾已在其粮草中略施小计,其必无力与狄汗相较,若反围之,杀之易如反掌。如今以此二人为礼,以表王及妾二人之诚意。妾顿首。”这些就是卢愚山发现的那封通敌信的内容,这片残页最初完整时的形态,他为此丢了性命。

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含章听得手脚发凉,止不住地颤抖,李明则却云淡风轻,丝毫不惊,只带了十分的厌恶续道:“我家和那东狄汗一家也是战场上的老对手,一向是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如今有求于对方,他知道我最恨以妾自称,故意每次都要我低一头。”说着,嫌恶地将那残纸团成一团,随手扔在含章脚下。

含章一眼不错看着那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脚边,她慢慢俯身捡起,攥在手心,忍着心头滔天愤怒,抬头质问道:“那些边关将士,还有大哥和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明则冷笑一声,道:“有何冤仇?我也想问问那人,我和他有何冤仇,为何害得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含章心惊不止,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明则眼中凌厉之色暗淡下来,漠然扫了含章一眼:“你竟不明白?若你真不明白,既然已经猜测出幕后元凶主谋该是英王,你为何不去英王府找他算账,却来这里找我?”

含章一愣,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李明则不过一个侯门弃妇,将家孤女,谁都猜不到她有这个能耐左右局势,甚至含章来此地之前,也只是猜测她在英王一党中出了力,决计不知她才是幕后元凶。

“因为你就是另一个我,沈含章。你和我一样,都是月下孤狼,宁可为呼号探寻真相而死,也不肯在黑暗茫然中栖身。我们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品性,甚至还有同样的命运。”李明则睨了眼对面的画,轻蔑嗤笑一声,“你现在最恨的除了我,还有谁?难道你不恨苏哈狼?不恨英王?不恨皇帝?不恨这个国家?你们三兄弟当年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可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祖父厮杀半生,战功无数,到最后明面上居于高位手握军权无限风光,实际上还不是被君王猜忌,只能像只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过日子,连唯一的女儿也保不住,现在自己也是生死不知。你自己落得一身残疾,兄长拼死厮杀为国捐躯的功劳在别人眼中轻如鸿毛,甚至没有人愿为他的枉死讨个公道,你想在京城寻真相却处处碰壁,被人揉捏,玩弄于鼓掌之中,忍气吞声,还要眼睁睁看着袁信去死,你就不觉得不甘心?不觉得恨?或者说,你宁愿自欺欺人相信他们嘴上说的铭记功臣、不忘死国壮士,全然不去看他们是如何一面享受着别人用生命代价换来的安定和平,一面却在嘲笑死去之人是多么愚不可及?!”

“够了!”含章大喝一声,上前一步一掌拍在石桌上,带落了几个碗碟,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她暴怒,“你住口!”

“哼!”李明则冷笑一声,视而不见她的凶狠,继续道,“更有甚者,明明真相已经有了端倪,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们为了自己的大局布置不愿继续,甚至我这个幕后元凶到了此时还能在自己家中嚣张饮酒作乐,想想卢愚山身首异处,尸骨未寒,你身为义弟,也同为边将,就不觉得心寒彻骨?”

“我叫你住口!”含章怒喝一声,匕首抽出,细链一甩,明月便如一道流星直直往李明则面门袭去,李明则眼一眯,提了手边酒坛往匕首砸去,瞬间瓦片四裂,酒水飞溅,趁着匕首去势微缓,她一闪身,将将避过锋刃,紧旋几步移到旁边。

含章一击不中,手一勾,银链一摆,明月似有生命般在空中摆尾,如吐信银蛇夹着呼啸之声又飞速袭去,速度之快,几乎连惊呼都锁在喉咙里来不及喊出,李明则却冷哼一声,往后一低腰,袖子一挥,只见麻衣白光微动,银链陡然绷得笔直,匕首竟被她空手擒住。

明月从细链乃至刀尖顺滑无比,更兼刀身锋利吹发即断,若有人试图抓取只会落得五指齐根而断的下场,所以它从不曾受制于人,而今见此情形,含章不由大惊,忙收手回拽,李明则手臂微动,袖子滑落露出抓着匕首的手来,手上带了乌黑的皮手套,那手套颜色质地,却和明月刀鞘一般模样,恰好握在明月柄缘上,银刃挣脱不开,微微颤动,发出阵阵呜咽般的轻吟。

两人各执着一端,僵持着互不相让,含章浑身紧绷戒备,目眦尽裂,李明则是却一派游刃有余,她低头看那泛着蓝光的冰冷刀刃,还闲闲伸手弹了一指,刀刃颤动更加剧烈,细细龙吟破空而来,冷冽割面,杀气逼人,似乎有什么冰冷可怕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好一柄凶刃!”李明则感慨一声,皮手套下的一根手指轻轻拂过冰蓝色刀刃,却丝毫无伤,“雪山白神牛的皮虽然百年难得一遇,但也不是全无踪迹,恰好我家也有这么小半张,做成了这只手套。可惜,”她似笑非笑扫了含章一眼,“可惜纵然这匕首有牛皮包裹锋利,你心里的怨恨和怒意却已经无可阻挡。沈含章,若是此时传来沈帅的死讯,你可会狂怒之下去要了那一干人等的性命?”

含章听得身上血管紧绷,心跳如雷,脑中一片轰轰声,似乎下一刻七窍里就有热血要喷薄而出,恨不得立刻毁天灭地才好,她握紧银链,正欲发起又一轮进攻,一片惊怒狂乱中她看见李明则的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逗弄猎物时的蔑视之意。含章一个机灵,忙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刚才不过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眼前之人的武艺能力远胜自己,明月又被对方所控,更加没有胜算,然而,即便是武艺上技不如人,性命要断送在此处,也不能就这样做了被猫儿耍得团团转的老鼠,丢边城的脸。她忧心故园亲人,心焦如焚,但想着赵昱的承诺,想着边城城墙坚实易守难攻,而自己还有机会驰援边关,终究还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选择相信他的话。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定几欲失控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方才冷声问道:“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明则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摆脱自己的掌控,深感无趣地轻哼一声,手上一松,含章立刻收回银链,银光闪过,明月弹回,被收入鞘中,含章按住匕首柄,眼中惊疑不定。李明则也不怕她背后偷袭,负手看向亭外,池塘里零星分布着些枯荷叶烂草根,大雪覆盖其上,一片萧瑟。

她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过了半晌才道:“为了什么?若你也像我一样,突然间满门皆亡,又遭逢夫家背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时,除了发疯,也就只剩下复仇雪恨这一条路了。”

含章打断她的话:“你说的仇人究竟是谁?”

李明则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蠢物:“能要了我李氏一族性命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纵然外表落魄,状如老妪,这人举手投足间那名门后裔的傲慢仍是一分未少,反而因为放开了虚伪的伪装而愈加明显。

含章咬牙,直言不讳道:“是当今圣上?”

李明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讥诮,全然没有提及帝王时该有的敬畏:“除了他还能有谁?他还是藩王时,我父兄追随孝文太子,后来他害死太子,引了狄族入境动乱,再借亲征之机笼络大权,得继大统,我兄长们就成了他心头之患,纵然有灭西狄的功劳,又有累世功勋,也还是接二连三死在他手中。”

含章乍听此事,只觉难以置信,但英王宁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叫人无可辩驳:“所以,你就如法炮制了这一出?”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当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他的儿子们也不遑多让,我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让这一切更顺利些。”李明则莞尔一笑,可那笑声冰冷坚硬,毫无情感,“他是怎么不着痕迹毒死自己兄长,毒死我的亲人,五年前他的儿子们也用相同的毒毒死了他的宣穆太子,他当初怎么引狼入室想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英王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这位英王比他老子蠢了许多,真以为狄族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也不思量人家从前在此事上吃过大亏,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说得开怀,不免得意笑道:“那狗皇帝真是养尊处优得太久,他以为把那阴损毒药毁了,又杀了医者,就没有人知道他当初的手段,连昔日做下的孽也淡忘了,还真以为自己子孙稀薄是因果报应的缘故,愚蠢地每日里求神拜佛做法事祈求上苍恩典。竟全然没有料到是我所为。哈哈,你让我李家满门尽亡,我也让你尝尝自食其果断子绝孙的滋味!”

李明则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冰冷的池塘上空。含章头脑中的冲击一阵接一阵,几乎完全颠覆了自己心头仅存的一丝对于帝王的崇敬和惶恐。

第八十一章名将如美人

李明则凉凉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若无礼,则臣亦不忠也。他们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因为这些,你就里通外族,害死了我大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含章心头天平摇摇欲坠,她不愿再受对方言语蛊惑,毅然打断道,“这些是皇族之人犯下的罪孽,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以你的能耐寻机杀了皇帝也不是难事,为何还要把天下百姓都牵扯进来?无论如何,身为将士保家卫国是天职,怎能自毁长城将百姓国土暴露在敌人的刀兵之下,你可知因为你,多少人枉死于战火?”

李明则笑得十分开怀,好像听见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杀了皇帝?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么?既然他为了那把椅子害了那么多人。我偏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那椅子是怎么毁在他和他儿子手中。至于天下人,当年若没有我父兄,东西狄族早联手南下,他们也早就是这样的结局,多活的这几十年不过是我父兄们施舍的恩惠。现在我父兄已经不在人世,我把这恩惠收回又有何不可?”

她这番话分明是歪理邪道,偏偏还振振有词,说得含章几乎气得发笑:“荒谬!为将者只有保卫国家的,哪里有和百姓算账计较恩惠得失的道理?”

李明则没有计较含章言语不敬,只冷冰冰道:“你的家人朋友都在,也还不曾绝望,自然可以站在高处说得冠冕堂皇,我李家人上下几代为了保卫国家死了不下数十人,最后得到这凄凉结局,天下人既然负我,我又何须在意天下人?”

含章深感此人的偏执已经无可挽回,她没有兴趣再争辩下去,左手抽出明月,却不再用银链,只持匕在手摆出戒备姿势,道:“你要怎么样天下人我不管了,可你害了我兄长亲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今日哪怕死在你手中,我也要讨回这血债。”

李明则不以为意,随意抚了抚斩衰麻衣袖口的褶皱,又抬手将散乱的发髻重新用生麻扎好,淡淡一笑:“可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你活得好好的。”

含章一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很像,沈含章。这几十年我孤身一人,夜不能寐,被仇恨和痛苦折磨,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来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也上得战场,也杀得敌人,却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几乎迫不及待想看你的结局了。看你在深渊里挣扎,却发现四处可以攀援的藤蔓都是荆棘,即便认同爬到一半还是会被刺得受不了摔回深渊里,这样的滋味会折磨你,让你对一切事都心生恐惧,让你对所有人都怀有仇恨,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成为第二个我,执着于仇恨,满心只有怨气,对着这不平的世间狠狠发泄出来,直到你毁掉这个世界,或者自己毁掉自己。”李明则以近乎耳语般催眠的声调说着,她越说越开心,癫狂地仰天大笑几声,又盯着含章眼睛道,“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傅老侯爷?赵昱?还是程熙?”

她每说一个名字,含章心里就是一颤。预感到她可能要说的话,含章脸上血色顿失,李明则看得分明,更加得意:“傅家算什么?他们就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只为皇帝办事,若不是我把莫邪嫁入他家门让皇帝错以为李家彻底失势,我也没办法保留住仅剩的势力。”

这话甚是绝情绝义,含章想起李莫邪率性爽朗的脸,不由为她叹息:“李姐姐她…”

李明则冰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迅速被冷漠掩盖:“我的亲侄子早和他娘一起去了,莫邪不过是捡来的孤女。她能为我蒙蔽住傅家,也不枉我救她一命,还把将门李家的姓氏借给她二十多年。”毕竟朝夕相处二十载,她对李莫邪终究有着些许歉疚,便避开这个话题,低低一笑道,“赵昱和程熙两个,他们每一次接近你和你亲近,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别的用意?沈含章,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否则你付出信任和真心越多,以后在悬崖底只会跌得越惨!”

“住口!”含章彻底听不下去,脱口而出道,“你根本就不是想看我,你这是在自怨自艾!你怨恨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迫切希望有人和你一样,好显得你不那么可怜可悲!”

“放肆!”李明则大怒,扬起一掌狠狠拍向含章,她速度奇快,每一招几乎只能看到白袖一闪,含章本就有伤势在身,动作不快,只来得及挥匕相挡,李明则掌风凌厉,手中手套又专克明月,含章右臂不能使力,单靠左手力量相抗,颇为吃力,不过接了十多招便被李明则一巴掌扫得凌空飞出去,重重摔在亭角一堆酒坛上,瓦坛被砸得碎裂,上好的烧刀子如泉涌一般流泻满地,浓郁酒香覆盖了整座小亭。

含章一时被掴得眼冒金星,半身湿透,身上许多地方都被碎瓦片刺破,所幸衣裳是黑底红纹,看不太出有血迹,还不是那么凄惨。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来,昂着头看向李明则。

李明则眼中神情莫辩,深深看向含章,半晌才笑道:“能扛这么久你也算不错了。若非你身上有伤,你我在战场上遇见还能多过几招。”

含章的牙齿擦破了舌头,她吐出一口血水,反唇相讥笑道:“的确如此,想来你也是只为狄族出战的。”

都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李明则冷笑不止:“你又能笑多久?很快狄族就会入侵玉京,宁王已死,英王叛国,剩下的两个都没有势力不成气候,如果这时皇帝突然宾天,你说大盛朝还能存在多久?”她笑得冷酷而危险,看着含章警惕的眼神,又指着外面池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晋江边的宅子?宫中太液池有水道汇入晋江,而那水道就有暗河连到这池塘,每旬一次,会有人将宫内消息通过这水道传送出来,被细网捕获。宫里人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他们那些肮脏的勾当如何能瞒得过我?沈含章,你也不过也是他们算计中的一粒小棋子而已。”

她话音未落,脸色又是一变,满脸凝重看向最近的围墙方向,含章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白雪覆盖的围墙瓦顶冒出一片片黑色的人影,个个手上还拿着弓箭,弓弦紧绷,箭在弦上,全都瞄准了这座小亭,李明则一声嗤笑,并不意外:“来得真是时候。”

便有另一队军士小跑着围上前来,脸色冷肃,手中矛尖齐齐对准亭中人,一个带队的小将出列道:“忠义乡君,寿宁长公主已被生擒,我劝你还是束手就范的好。”他声音冷淡,这语气是第一次听到,但这声音含章颇有些熟悉,然而此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也没有转身去看。

听得好友的变故,李明则并未动容,她嗤之以鼻,不屑道:“我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叫我就范,你做梦。”她手一探,伸入袖子,众军士不知她要拿出什么兵器,全都高度戒备,目不转睛盯着,却见她手徐徐收出,手中并无利器,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折子,那小将生疑,嗅了嗅,只觉酒味扑鼻,他暗道不好,忙喝道:“射她手臂,她要**!”

说话间李明则已经点燃了小火苗,“啪”一声,燃着的火折掉在地上,点燃地上的烧刀子,立刻腾起巨大火焰,几乎是瞬间,所有酒液弥漫的地方全都笼罩了烈烈火海。含章只觉火苗燎燃了额前头发,热气滚烫,她身上因被酒淋湿,反而一时没有出事。而李明则的麻衣已经开始起火,她毫不介意地看了看正在燃烧的衣摆,又看向含章,傲然一笑,伸手重重一推。

含章猝不及防,往后摔飞出小亭,跌在台阶下,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她勉力撑身抬头,却只看见漫天鹅毛大雪中数枝漆黑箭矢如流星般穿雪破空朝小亭射来,李明则傲然抬着下巴,狠狠一掌拍在小亭栏杆的一块雕花上,只听“轰”一声,亭子四柱瞬间折成数断,亭顶重重压下,淹没了白色麻衣人影,那些箭失慢了一步,“哒哒”响着射入亭顶木料,尾端黑羽犹自颤动,亭顶厚厚白雪被坠落之势震开,却流出更多晶亮液体,把火势带得更旺,熊熊之势,热浪逼人。亭子是悬空在池面上,底下并没有足够空间制造密道藏身,所以。李明则必死无疑。

含章呆呆看着那些逐渐被烧化成灰烬的箭羽,几乎有些不能相信,前一刻还狂妄傲慢的李明则此时已经葬身在那火海之中。其实以她的能耐,逃走或是闯出玉京与狄族会和都不是难事,为何偏偏在此坐以待毙?含章只觉头脑中莫名一阵烦扰疼痛,不能继续想下去。

含章还伏在地上,旁边小将早已认出她来,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蹲□道:“沈校尉。”

含章木然回头,认了半天,微滞的眼神渐渐清明,她声音有些发冷:“刘方,是你?”

刘方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道:“正是末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