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不以为苦的豁达样子,含章才放下心来,莞尔道:“那好,等你被百姓敬仰时,我就送一面大鼓,鼓面就写上大好官三个字,挂在你办理公事的大厅里,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随时看到,可好?”她仍记得程熙说过自己最喜欢鼓的大俗大雅,便用其所好开个玩笑。

程熙听得哑然失笑,含章也哈哈大笑,两人笑成一团,心头阴霾渐渐散去。

欢笑过后总会留下些许遗憾,含章感慨道:“可惜瑶州在极南,而我要回西北,南北相隔几千里,将来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聚。”

程熙眼神有些沉暗,勉强笑道:“即为知己,天涯若比邻,听说西北草原广阔无垠,等我有了假,就来草原找你喝酒吃肉如何?”

含章点头道:“好。”

程熙浅浅微笑,站起身拂了拂衣袍,道:“我该走了,等有空再来看你。”

含章料想他如今情况,怕有许多琐事缠身,能抽空来这里和她说这么久的话已经是难得了,纵然心中有几分依依不舍,也只叮嘱道:“此去琼州路途遥远,行装都要提前备好才行。”

程熙听了,会心一笑,点头道:“是。”两人道了别,程熙便转身要走,只是身形略动,便停了一停,上次与含章分别后,他心有愧疚,又有琐事缠身,总没有时间来此探望,今天能来,并非巧合,乃是受人之托,有人请他来开解含章,程熙原想提及此人,但谈话间却没有机会说出,此刻要走,便是最后的时机,但他心念微动间,却又不肯说了。在心里,终究只愿意含章记住自己一个人的好,身随意动,还没有拿定主意,步子已经迈了出去,见此情形,不由在心中黯然苦笑,程熙呀程熙,你终究是有私心的。

心事重重走到院门,忽然听到含章在院中沉声问道:“程熙,你可认识薛府上一个叫樱草的丫鬟?”

程熙心一揪,随之掉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水中,慢慢侧了身往回看,含章一言不发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不解,程熙舌尖尝到浓浓苦味,却不肯让这双眼睛带了别样情绪来看自己,便摇头道:“不认识。”

他既已否认,含章也不加细想,只抿嘴笑道:“大约是我看错了。”程熙也笑笑,转身出门离去。

含章心结,身体便渐渐好了,眉眼之间神采飞扬,常和小六玩笑。但这段时间,宁王叛乱后的朝堂清算弄得京城人人自危,程熙无暇前来,只差人送来几壶烧刀子,赵昱和赵昕都不曾露面,却命江明每隔两三日就来复诊,江御医无法说话,也没带随从,每次都是哼哼两声,比划两下,严令禁止含章饮酒,在含章的怒瞪中没收了那几壶酒,写下药方就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二月中下旬,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伤的时辰已经差不多有了一百日,又有江明独门秘药,细心护养下含章的腿已经大好,只是躺了三个月不曾走过路,略一站直便腿脚奇酸,行动间脚更不听使唤,连路都走不了,长了二十岁,却还要像奶娃儿一样再学一遍走路。

但是一想到自己能如正常人一样行走跑跳,含章欣喜若狂,每天扶着墙认认真真练习,恨不能立刻就健步如飞。

走到第三天,已经基本能走稳步子,再练习两天就和常人无异了,江明的独门药方外敷内服之下,腿恢复得非常好,并没有后遗症,跑跳骑马都可行,只是在阴雨天气需要特别保暖,含章非常满意,又热血沸腾,只摩拳擦掌等着痊愈那日找匹马来狠狠骑上一回。在院墙边绕着走了十来个圈,有些累,含章擦擦汗,看了看天上温暖的春阳,走到树下小几边倒了一杯水,甜润清亮的液体刚刚沾唇,便听见小六惊慌失措的大叫从院墙外传来:“小姐,小姐…”

他话语里含着巨大的惊恐,连声音都变了,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姐。含章停下喝水,转头看向院门,小六几步跑进门,惊慌之下脚步哆哆嗦嗦跑不快,还被草药根茎绊倒,摔在地上。

含章见他滚在尘土里,脸色煞白,全身如抽筋一般打着摆子,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小六也上阵杀过敌,但即便是见了敌人满地的尸体也不曾这样慌乱,她不由大惊,忙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说着扔了茶杯往小六走来。

小六伏在地上,直勾勾看着她,仍在抖个不停,连声音都在发抖:“小姐,东狄人,东狄人打来了…”

“什么?!”含章脑中轰地一声,几乎懵了,她一把揪住小六的衣领,面色铁青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这里是国都京城,距离最近的关口也有八百里,尤其是北方重镇边城的镇守,更是一道坚固牢靠的国门,如今东狄人出现在京师,便说明了一件事,国关边城已经沦陷。

第七十五章茧破却非蝶

承宵巷的平王府,含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赵昱在两人第二次见面时曾提到过这个地方,让她若愿意自己医治就来此处找他,但含章并未前来。之后在太医局疗伤,赵昱便常常住在隔壁的别院里,见面很是方便,更加不需要去王府。

来此找人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兵临城下,兵部忙乱一团,无人愿意理睬含章这个小小校尉,傅老侯爷全家不在京中,薛家含章不愿去,御医江明连影子都找不见,程熙作为起舍人宿于宫中已经许多天,连有过交情的朱嘉府上含章也去问过,才知道他已经离京几个月。

其他路都不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敲平王别院的门,却得知赵昱已经许久不曾留宿在别院,含章只得咬牙找到平王府来,王府门房说王爷就在府中,请她先稍等,可是她在花厅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赵昱的踪影。小六急得火烧眉毛,跳着脚就要去内院找人,含章沉下脸:“不可胡闹!”

小六焦急不已:“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着急边城的情况么?”

着急,如何能不着急,可是这里是京城,此地是王爷府邸,人家态度已经如此冷淡,自己还能怎样?含章只觉乏力,没力气和小六解释,便又吩咐一遍:“不得造次!”

小六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忿忿地咬牙站回含章身后。

再等了半个时辰,侍女又换了两次热茶,含章一直笔挺坐着,两手按在膝上,滴水不曾沾唇。终于等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可听着声音,含章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

来人走进花厅,是那院送赵昱兄弟来小院的侍卫,含章以前也曾看他随侍赵昱,显然是个心腹,这侍卫不苟言笑地屏退左右侍女,眼见周围无人,才到含章面前低声道:“沈校尉,实在不巧,王爷临时奉诏入宫了,差我来知会小姐一声,说小姐担忧之事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但如今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请小姐暂且放宽心。”

含章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实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边关被破,狄人攻至城下,都到了这样时刻却没有收到过前线消息,这说明京城和边关的联系已经被人为切断,此事非同小可,怪不得赵昱迟迟不肯相告,若是消息走漏,必定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更会动摇民心军心。

但即便这样,他到底还是实言相告了,含章心中感激,对侍卫道:“多谢,劳烦转告王爷,沈含章感激不尽,定会守口如瓶。”

那侍卫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是。”

出了王府,含章一路沉默地走着,小六一步不敢走远,紧随在她身后。边关毫无消息,对祖父和边关将士的担忧让含章心内备受煎熬,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边城。

京城的军队正在城外和狄人作战,百姓们还没有从宁王之乱的震撼中走出就陷入新一轮的恐慌中,狄人不比叛军,叛军再凶残也不会对百姓赶尽杀绝,而狄军过处,屠城戮地,几无活口,虽然京城城墙坚固,一时难以攻下,但享受惯了安乐的百姓在宁王之乱后已经民心动摇,如今更是惊弓之鸟,人人自危。

天气有些阴,太阳被云遮住,没有阳光,颇有几分阴冷,街道上空荡荡的毫无一丝生气,酒楼的招牌在空中晃晃悠悠,阴沉泛灰白的天色下招牌似乎镀上了一层暗淡颜色,而屋宇街巷更是陈旧泛黄,若这城池是人,那她定是一夕间惊愁白了头,老去了几十岁。

含章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一条颇有几分眼熟的街道,路边亭台楼阁极尽精致奢华,粉色的轻纱在空中如轻烟飘荡,暗暗弥散出一股甜香,但却了无人迹,路上略有一两个行人,也都是脚步匆匆,街面上空荡寂落,毫无往日靡奢繁华之态。

看着秦楚街,含章眉一凛,忽然想到什么,脚步顿时加快,及肩黑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度,几乎要了起来。小六小跑着跟在后面,不停劝道:“小姐,小姐,腿刚好,不能跑这么快。”

临到街尾,到了一座酒楼前,含章脚步急停,小六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她背上。含章肩背紧绷僵硬,小六只觉额头撞得生疼,几乎两眼发花,他揉着额抬头,见含章眼中阴晴不定,死死盯着眼前的酒楼。

这酒楼小六很熟悉,是他把含章带来吃的烤全羊,还有那位想买含章匕首的西狄族金老板。

但此刻,这座曾满楼红袖招的异域酒楼大门紧锁,含章走到门前,手轻轻抚过精雕细琢的镀金门环里穿着的粗大铁链和铁锁,门环精美依旧,粗糙的铁链已经略微有些浮锈,都灰扑扑一片,不复往日颜色,轻触过后,指尖染了厚厚积尘,不仅这铁锁门环,整座楼都蒙了一层灰,就如一个蒙尘的异域美人,窗棂间镶嵌的水晶偶尔会闪过一道微光,便如美人掩藏在重重帘幕后的眼睛,带了几分神秘莫测的冷意。

这里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含章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到旁边询问酒楼的情况。隔壁正是一间粉墙流香的青楼,只是门前车马稀疏,看着冷清得很,在空荡荡的华丽大厅里扫地的下仆听得含章的问,恨恨地骂骂咧咧:“鬼知道去了哪里,西狄蛮子就是狗屎运,腊祭之乱前就跑得没影了,白留我们这些伙计在这鬼地方受苦,这还不算,官府的人来了好几次问他的下落,问不到严令我不能离开京城…”腊祭之乱是京城百姓对上个月宁王叛乱的说法,这下仆想必曾是隔壁酒楼的伙计,又受他所累,所以才有这么大的意见。

下仆自顾自絮絮叨叨,含章听得眉头越发皱紧,下意识再看了一眼旁边曾富丽堂皇的酒楼,在宁王之乱前就已经离开,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这个疑惑隐隐昭示着一个令人发指的猜测,含章脑子飞快地转着,金掌柜卷发下阴鸷的眼,对明月的志在必得,同英王宴会时的言笑晏晏,在酒楼下遥遥看见程熙与赵云阿一同出现时他在自己身边的嘲讽。含章一直能感受到金掌柜对自己的不善,似乎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恨意。含章手下杀过不少东狄人,东狄西狄本是同源,金掌柜因此而不喜欢她也并不奇怪,但如果这恨另有原因呢?

含章在千万种设想下已经血气上涌,再难平静,她一把抓住小六:“你探听过宁王谋反的原因么?他有哪些同党?”

这些事情至关重要,小六早已探听清楚,只因之前含章在养伤,怕扰了她心神而没有告知,此时听得问,忙道:“宁王是为了争位而谋反。他联合了李首辅、袁大将军以及几十名文武官员,主要依靠城外镇守的五万人马和城内一万北衙禁军。不过城外人马都被王师暗地策反,所以…”

“不对,他还有没有别的同党?”含章摇着头忙忙地打断他。

小六见她言语很是笃定,不由疑惑,又翻来覆去想了一遍,生怕自己说漏了什么环节,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能探听到的只有这些了。”

“不对,”含章皱着眉思索,有一条脉络已经渐渐清晰,她喃喃道,“我真是蠢,明明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追索的事,可当事情发生,我却没有一丝觉悟。”不但没有察觉,心里还只顾着悲伤难过,白白忽略了重要问题。

她醒过神来,四下看了看,定下主意,便低声问小六:“从这里去承宵巷,最近的路该怎么走呢?”她刚刚是随意游荡到此,根本没有记路,如今想找到回去的路,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平王分明不肯见他们,为何刚出来又要回去?小六疑惑地看了看含章的表情,见她神情慎重,便知这不是胡乱做下的决定,小六也不多想,当即带了含章抄近路往承宵巷而去。

一路上都是僻静街道,偏偏刚出了秦楚街尾,拐进另一条路,耳边突然听得喧哗阵阵,眼前也冒出许多人来,大多数都是些衣衫脏污不堪的男男女女,一群群挤满了宽阔的路面,老老少少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无助地四下看,空中更弥散开各样肮脏腥臭味道。光鲜奢华的秦楚街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所在,一墙之隔便是天上人间,让人不尽唏嘘。含章看得不解,停下脚步问道:“这都是什么人?”

小□下看了看,回道:“这里原是京城的人牙场,买卖奴婢的地方,如今狄人压境,牙市早就歇业了,而且这些人也不像人牙子,应该是从京城郊外逃来的流民,暂时在这里落脚。”

城外狄人大军逼近已经有两三天,这些流民突然间遭遇战火,失去家园逃难至此,可京城中已经是人心惶惶,人人自顾不暇,很少有人愿意照拂他们,春寒料峭下,流民们衣食无着又无家可归,只好成群结队龟缩在这空空无人的牙市。

说话间,远远听见有人大声吆喝,原来是朝廷设下的粥棚,流民们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往粥棚跑去,一路上推推搡搡,不少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

趁着人群散去的空隙,小六忙带着含章穿行而过,含章眼前闪过一张张流民的脸,冰冷麻木的脸上因为对食物的渴望而显得稍稍鲜活,一瞬间,这些面容,突然和很久以前曾见过的边关被狄人劫掳后的百姓痛苦的脸相重合,含章只觉眉角狠狠抽动了两下,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到了承宵巷,含章却不走正门,而是绕到后门附近的围墙下,低声嘱咐了小六几句,小六点点头,几下跃上围墙,闪身进了王府,他在屋宇间跳跃摸索的功夫最佳,几下便摸到婢女房间摸了两套衣裙,原本他偷摸功夫极佳,若是借了夜色遮掩,许能探到更多,但这里毕竟是亲王府邸,戒备森严,若是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小六到底不敢冒险。

接了小六递来的衣裙,含章找了个隐蔽角落,几下便将婢女服饰套在身上,又帮小六结好女子裙带,两人一起又翻进了平王府。

这一次剑走偏锋,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虽然有伪装,但两人都不敢直接和府中下仆对上,不停借着房屋树木遮掩身形,好在平王府下仆似乎并不多,又都各司其职,不见有人闲逛。饶是如此,仍被一个小婢发现了踪迹,趁她惊吓之下来不及惊呼出声,含章一把锁住她喉咙,低声喝问:“王爷在哪里?”

小婢吓得面无人色,被恐吓了几句就哆哆嗦嗦指明了方向,含章眼一眯,一记手刀将她劈昏。证实了赵昱就在府内却不肯见含章,小六不由忿忿,低声骂了姓赵的几句。

到了赵昱所在的内房,一片寂静清谧,房独立于其他建筑,单独立在院内,若要接近必定不能隐藏自身,而房门前抱着刀守着的,正是之前来给含章传话的侍卫。

小六打量了几眼四周情况,用气声问含章:“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含章眯了眯眼,并未回答,大大方方从藏身之地出来,往房走去。

那侍卫见了含章一身王府婢女服饰,先是厉声问道:“王爷不曾唤人,你来做什么?”后来看清含章相貌,不免一惊,继而压低声音道:“沈校尉,你怎么来了?”身体却是摆出了戒备姿态。

含章走到他身前三步便停住不动,看了眼房紧闭的门窗,淡淡道:“劳烦通报王爷一声,校尉沈含章求见。”

侍卫看了眼含章,又扫了眼房,似在犹豫。过了一会,见含章一动不动,没有多余动作,他才侧身走到窗边说了几句话。

屋内依旧是一片静寂,好一会儿,小六几乎要以为屋里根本没人,才传来赵昱的叹息:“请她进来吧。”

含章一手负在身后,慢慢走进赵昱房。

迎面一阵带着药香的暖风,屋内并不多么华丽,但和傅老侯爷房的空旷庄重也不相同,一色黄花梨的桌椅架精巧大气,架子上满满的带了几分卷气,博古架上本应摆放古玩的地方散放着一些形状各异的药材。

赵昱一袭浅蓝色金织蟠龙常服,腰间挂着玉佩短剑和荷包,立在架子边,手上还拿着一样药材,脸上带着惯常温善融的微笑看向门的方向。

含章也不套,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道:“末将知道王爷今日不愿相见是有因由,但末将有一些事不得不当面问一问王爷,所以才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赵昱怔了怔,放下手中药材,道:“有什么事小王可以效劳的,沈…沈小姐但说无妨。”含章第一次自称末将,他也顺着口径自称了小王,但到底不愿意称呼对方沈校尉。

含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赵昱:“不知宁王和如今狄军压境可有关系?”

赵昱倒吸了一口凉气,眉间阴沉下来,他低声呵斥道:“沈含章,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妄言皇族可是杀头之罪!”他虽不是有实权的王爷,但到底是皇族身份,自有一番威仪,略一动怒便是千钧惊雷,令人慑服。宁王虽已经贬为庶人终身囚于天牢,但他所犯之事也不容其他人随意议论。

含章忍耐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忍不住爆发,心头怦怦跳得猛烈,额头的经脉一阵阵地激烈抽跳,她丝毫不畏惧赵昱的怒喝,冷笑道:“末将若没有把握,也不会站在这里来问王爷。”

赵昱抿唇咬牙,眯眼冷冷看向含章,半晌才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含章却摇了摇头,眼神牢牢看着赵昱:“王爷该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京城吧。”傅老侯爷、皇帝、赵慎君,这期间知情人已经不少,赵昱突然接近自己,正是在自己灰心丧气要离京的前后,后来他又奉了皇帝旨意给自己治伤,时间上这样巧合,若说这人对朝内出了奸细之事毫不知情,含章是决计不信的。

赵昱瞳孔骤然一缩,一时有些狐疑不知她到底知晓了什么,他慢慢将手负在身后紧紧握住。并非没有料到有一天含章会与他争锋相对,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人物只是个意外而来的插曲,时至今日她对大局已不会有丝毫影响,是存是废都不是特别值得在意之事,但此时心头竟颇有几分不是滋味,举棋不定,他心头一阵烦躁,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握在手心摩挲几下,方道:“沈校尉为了什么来京城,小王丝毫不知,也不需知道。如今兵临城下,并不是讨论这些微末小事的时候。”

含章内心被“微末小事”四个字狠狠震了一震,霎时脸色惨白,她咬了咬唇,决定将被岔开的话题回转:“宁王叛乱才过了一个月,狄军就攻来,一路上竟然无人前来通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事乃是事先早有安排,并非突然起事。若我料得不错,定是宁王与狄族勾结,想要里外施压,趁乱夺位,后来因故提前在城内举事,虽然事败,但狄人那一方并不甘心就此放过机会,便趁事情尘埃渐定,人心暂懈,利用原来安排的奸细继续布置,来了个奇袭。”这个设想漏洞颇多,但情急之下她只想到这么多,便用这话试一试赵昱,看他有何反应。

赵昱眼神沉郁,唇角抿紧,神情莫辩,听得含章说完,他才冷冷笑了一声,道:“沈校尉,你实在是异想天开。”

第七十六章恩仇恐难辨

含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是不是异想天开王爷心中自然明白。沈含章位卑人轻,本不该妄言国事,可是兄长之死,边境被破,京城危难,事事与之有关,由不得我置身事外。”她心里越想越觉惊心动魄,之前傅老侯爷曾言明内奸之事皇帝已经有数,自会处理,叫她不要再插手,含章也以为此事既然已经通天,有皇权介入,纵然幕后主谋身份高贵,刑不与庶人同,但也不至于再有更大危害。谁知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了。

“哦?”赵昱低笑一声,好整以暇地负手于身后,“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含章着意察言观色,但赵昱幽深莫测,并未显山露水,她看不出分毫,不由有些心惊。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有胜算,可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筹码,她边关将领身份在京城并不特别,即便是以前别人还会因沈三之威顾忌一二,然而现今边关被破,边城境况未卜不说,身为边关元帅,不能克敌致使京城受难已经是大罪一条,沈三手上那二十万兵权被收回只是迟早的事。如今的含章,可谓虎落平阳,不足为惧。而对赵昱,她的了解并不多,现在的事实更是在渐渐颠覆之前的了解。但此时已是背水一战,含章别无他法,只得破釜沉舟,不能退却半步。

她本就焦急不安,忧心忡忡,又被他这故作悠闲的态度激怒,心绪波动起来,不由进一步问道:“敢问王爷,幕后黑手是否已经查明?京城内外是否已无里通外族之忧?”

“够了!”赵昱喝道,他一巴掌拍在博古架上,拍得架上草药震了震,一个精巧的雕花木匣移了位,咔啪掉在地上,匣扣不曾扣紧,一摔便开了,其中深褐色的种子噼里啪啦滚跳了满地,散发出浓浓苦香,有几粒滴溜溜滚到含章脚下,她低头细看,这小圆种子形状十分熟悉,她住的小院中也曾结出一样的东西,几月前她还用它当弹子玩耍,无意中打伤了赵昱的脸。只是她曾听赵昱说过,穿心莲以全草入药,种子只能培育并无药效,他一个大夫,搜集这么多不能入药的种子放在身边做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含章心中微动,但此时另有重要之事,不是思索这些事情的好时机,她暂撇开思绪,又抬头去看赵昱。

赵昱脸上却有些不自然,他瞥了眼满地的穿心莲种,不自在地在自己颊边轻抚一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放柔,几乎带了些温和相劝之意,与方才威赫之态截然不同:“你如今尚未归队,算不得军中之人,朝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含章一直凝神细辨不曾分心,听了这话,她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只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全身力气瞬间消散,背心一阵冷过一阵,胳膊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王爷没有否定我的问题,也就是说,我的猜测的确真有其事。”

赵昱立时察觉出自己失言,脸色一变,晦暗不定地看向含章。

含章狠狠咬住了唇,原来,原来竟是同一件事,同一些人,害了大哥,损了二哥,现在连祖父也被连累,至今都无消息。她心中一阵气苦,只觉心血沸腾,眼中一片血红,恨不得下一刻便将那些人食肉饮血,偏偏无处发泄。便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定语气,不让自己言语中萧杀之气外露:“那,主谋是谁?”

赵昱冷哼一声,却又不愿摆出之前冷淡摸样,便不理会含章,只俯身从地上将那满雕缠枝穿心莲叶的精致木匣子拾起,可惜匣中只剩寥寥可数的十几粒种子,其余都已滚落一地。他把匣子仔细扣好,珍重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沈校尉腿伤初愈,实在应该好好调养,不易劳碌奔波伤身。我这就命下仆送你回太医局。”

听得这道逐令,含章一急,不由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数粒种子上,似乎有数道轻微的开裂声传来,她重复道:“我只想问,谁是主谋?”

赵昱眉间略动,淡淡扫了眼她脚下,微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含章心焦不已,还要再问,外头传来侍卫朗声通报,打断了她的问话:“王爷,宫里传旨宣您进宫。”

“知道了。”赵昱出声应了,待侍卫得令离去,他方缓缓抬眼看向含章,“你先回去吧,待过了这阵子,我自会去寻你。”言罢,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步便往门走去。

眼见两人擦身而过,含章突然出声:“王爷。”微微发颤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之意。

赵昱脚步一停。

含章直直跪在地上,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按在身侧,低声道:“狄军能越千里攻至城下,除了有奸细做内应,领兵者必定也不是常人,若我没有猜错,必是东狄汗苏哈狼亲自上阵,而京城将领中除了我,没人和他交过手,也不熟悉他用兵之道。恳请王爷禀明圣上,让我参军应战,哪怕只做个马前卒也心甘情愿。”

赵昱慢慢回头看去,含章跪伏在地上,卑微的姿态,可颈背却挺得笔直,手臂紧绷,手紧紧握成拳按在地上,她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外表臣服,仍然藏不住内中桀骜。

“沈含章,”赵昱轻叹,那寒凉语气听得含章全身一震,“你杀人如麻,恩怨分明。这等危机关头,恩仇难辨,谁肯冒险把身家性命家国前途交托到你手上?!”

一字一字有如千钧巨石直直压在含章背脊,累如高山,她再扛不住,肩膀一塌,身子一软,歪在一边。

赵昱不忍见她承受不住真相打击的模样,手握了拳,紧走几步就要离去。忽听含章低呼:“王爷!”

赵昱已经拉开雕花格栅门,正要往门外而去,这一次,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

“那王爷你呢,也这样看我吗?”含章一声问,到底留住了他的脚步。

赵昱的态度虽然暧昧不明,但含章却直觉那不信任自己的人并不是他,这样多疑多虑又看轻她的人,只有朝堂之上那位天下之主。她纵有千般不甘心,也不能闯上朝堂去和人分辨,况且如今最重要的是边城的消息,若能进得前线和狄军对抗,不但能即时知道边城境况,一旦战退狄军立下功劳,更能请战领兵前去驰援,远胜于如今两眼一抹黑,在屋里心急如焚。

含章向他膝行几步,苦苦哀求道:“王爷,沈家家训,为将者死国,苏哈狼和我更是血海深仇,又烧杀掳掠我朝百姓,于私于公我都不能放过他。若王爷肯信我,烦请为我说情,我愿上前线。”

赵昱停了片刻,终只应了一声:“知道了。”话落,推门而去。

他离开后,含章又呆呆跪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膝盖下传来阵阵疼痛,原来是跪在了穿心莲种上,本来圆滚滚的坚硬种皮四分五裂,被压得扁平。这样的种子已经毁了,想必再也种不出药材来,好在还有许多完整的滚在其他地方。含章慢慢起身,将不曾损坏的种子一一收拢拾起,放回那雕花木匣子里,而被自己踩坏压坏的那些,她用袖子兜住,打算埋在自己住的小院中,纵然不能再发芽,能和母枝的根在一起,也算种落归根了。她独自一人在房里停留许久,外面并没有人来催,待到终于步出房,小六焦急扑上来,低声道:“小姐…”

含章摇摇头,抬手止住他的话,僵硬的唇角微抿,哑声道:“先回去吧。”

门边的侍卫行了个礼,照旧一动不动守在一旁。

这日之后,含章彻底偃旗息鼓,缩在屋里再不出来,毫无生气的样子,再不叫小六去外头探听边城消息和京城战况,整天整天只抱着明月靠在窗前发呆。小六很是担惊受怕,他跟了含章这么久,如何看不出她这意志消沉的外表下流淌的是危险的熔岩,一旦被点燃,将会是十分可怕的后果,他生怕又回到含章腿初断后的情形,每天都盯得死死的,一刻都不敢放松。

可含章颓废归颓废,一旦听见屋外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跳起身去看,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只是每次都会失望而归,但纵然屡屡失望,下一次她仍然会照旧。

终于,到了第三天日出后不久,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含章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反常地没有奔出门,只笔直立在原地。小六疑惑不解,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身上染了烟熏之色的细甲小兵背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四看一圈,一头扎在含章脚边,压低声音禀道:“沈校尉,狄军正在围城,平王殿下请校尉速去城头准备迎敌!”他说着,展开包袱,里头却是一套铠甲,只是上头许多血迹染透,透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在哪个阵亡或重伤的将士身上临时扒下来的。

若不是军库已经没有储备,便是事态已经紧急到没有时间去取新甲,战场上总有各种忌讳,亡人之甲有人会觉得不祥,但含章并不介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一把提起血甲,展开穿在身上,喝道:“走!”

第七十七章安知黄雀心

当含章一步步踏上城楼的石阶时,太阳已经升起,本是初春暖融融的朝阳,却完全不能让人感到一丝温暖。阶梯上许多士兵抱了各色东西往城楼上送,这些人脸色肃穆凝重,身上衣甲大都染上了污渍汗迹,即便在寒春冬衣厚重,仍是遮盖不住满身血腥味和汗臭,彼此气息交杂,发酵成一股几欲让人作呕的恶臭。

含章面色如常,挨着右侧扶手几步踏过最后的台阶,上了定阳门的城楼,人群中瞥见城墙边角上几个侍卫簇拥了四五个人站着,几人都是一身铠甲,正隔着城垛查看城外情景。士兵们各司其职,往来搬运着箭镞弓矢和巨石盾牌甚至大锅和清油等物,虽然有着大战前的紧张氛围,但队列有序,一丝不乱。

她扫了一圈,也侧头去看城墙之外,近处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远处崎岖小丘后不时看到狄军骑兵的身影,看上去马匹矫健,兵士身强体壮、精神振奋,和城头们沉默而略显疲态的士兵形成明显对比,他们马匹行过处尘土飞扬,显然是在准备沙石,预备来填充护城河。

含章眉间紧皱,往边角处走去,约有四五步远时,其中一甲胄之人有所察觉,侧身一看,叫道:“沈校尉。”

这人年约二十出头,面容俊秀,看上去十分眼熟,但含章一时不曾记起他的身份,正犹疑间,旁边一位老者抚须道:“阿素,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含章又惊又喜:“傅爷爷,您怎么在这里。”

傅老侯爷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赵昱在一旁道:“傅侯极力推荐你来参与守城,兵部已经准了。”含章目光转向他,两人目光相触,赵昱眸色温和,唇角微扬。

傅老侯爷颔首,又对赵昱道:“此城楼已经安排妥当,殿下还要到其他城楼督战,不妨早些去。”赵昱应了,又和其他几位将领告辞,最后向含章点头示意,这才带了侍卫匆匆离去,他面有尘灰,形色匆匆,显然是有急事要去办。傅老侯爷心细,见平王借故在此逗留良久,等含章来到后才离去,便猜到些许端倪,但见含章容色淡淡,并无留恋,心中不免喟叹。

除了傅老侯爷之孙世子傅襄外,另两个守城将领,一个是杜将军,一个陈校尉,傅老侯爷粗略介绍过了,便分派下任务,让杜将军守楼下城门,陈校尉负责带人运送兵器油石及各处支援,含章和傅襄一守城楼西角,一守东角,他自己则中调度。杜陈两个领命去了,楼上便只剩含章和傅襄二人陪同,含章见城外狄人暂无攻城打算,便赶忙问道:“傅爷爷,您是几时回的京城,可有祖父的消息?”

傅老侯爷摇了摇头,明显是不想言及此事。含章也知此时合该军情优先,便按捺住心中焦虑,留待战事告一段落再行相问。

玉京城共有九座城门,如今守城将士,除了原本城门守军五千外,另有城外撤回的七万军士,原本城外惯常有十五万护城军,但因前段时间宁王叛乱,八万被宁王策反,其中五万准备入城作乱,剩下七万将领也被制住,险些没能及时勤王。因了这个缘故,平定腊祭之乱后,护城军及守军、北衙将领许多都被更换处决,如今正是新将上任的磨合期,还不曾妥当便遇上狄军来袭,其他地方奉命前来勤王的军队又已经退归原地。护城军苦苦撑了几日,终究被打得大败,残部退守城内。

这座定阳门位于都城西南角,城外多山丘道路崎岖不平,难以展开攻势,不比正南的宣武门及正东东安门四面开阔、适宜进攻,所以战前商议总共只分配了不足一万人守此门,城中主力都集中在宣武门及东安门处防守,连英王、平王二人也分别在此二门督战。

傅老侯爷分了杜将军一千五百人守门,五百人随陈校尉,他和傅襄、含章各两千五。分配完毕,各色人等归于自己职位上,静待敌方动静。

含章和手下几个小队长讲明安排布置,便挑了一把好刀,明月接上链子缠在腰间,背着弓箭立在城垛边安静看着,小六一直跟在身边。因山丘阻挡,看不清狄军到底有多少人预备攻此城门,虽有马蹄溅起大片尘灰,但见旗帜寥寥,似乎人数并不多。

即便如此,含章并不敢放松警惕,苏哈狼此人性狡心恶,善用诡计奇谋,含章虽小心,但也有两次险些栽在他手上,只因她心志坚强,嗜杀之念不下于他,临阵厮杀起来不顾性命气势凌人,东狄兵士反而对她心存畏惧,不敢正面迎敌,被她挥刀乱砍下冲乱了阵脚,这才突出重围。后来含章与卢愚山联手做下埋伏,狠狠给了苏哈狼一个教训,断其一臂,夺了狄刀狼牙,将其残部逼回草原深处,东狄这才收敛了几年。

之后卢愚山命丧东狄,含章断腿残疾,细数来,已经一年多不曾和对方交手。此番相遇,虽只是苏哈狼的部下,含章也不敢轻率,观察得十分仔细。

大约辰时刚过,对面山丘中传来阵阵战鼓声响,城楼上众人心神一凛,更打起十二分精神,似乎血液也随着这鼓声要弹出脉管,一时间俱都安静下来,只听得急促呼吸声此起彼伏。正紧张等待时,突然小六在旁边疑惑道:“奇怪,狄人一向不都是吹号示令的么,什么时候学我们击鼓了?”含章心念一闪,有什么在心中呼之欲出,但无暇细想,狄军骑兵已经密密麻麻排山倒海一般呐喊着冲了过来,一时间山摇地动,气势如虹,先头部队拖着投石车,后头一批则骑着马运了沙石麻袋,预备在护城河填出路来,紧随其后的便扛着云梯。

眼见第一批人马将要接近射程,含章一声令下:“放箭!”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火弩箭如雨般射下,狼烟滚滚,狄军毫不退缩,刀器相阔,杀声震天,他们身上和马上都着了厚甲,又持了盾牌,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能抵挡住大部分箭矢,也没有起火,含章正心惊,对方已经安放好投石车,只闻破空声响有如天降流星,一块块巨石投射而来砸在城墙之上,城上兵士已经架好硬盾,但架不住巨石无眼,总有几块漏网之鱼透过盾牌砸在人身上,便听得骨头碎裂之声,还不及呼叫,登时便没了气息,纵使能靠盾挡住,抛投之下巨石加重隆隆落下,几乎要砸裂盾牌,总有人受伤,一时城上哀嚎之声不断,箭阵便有了缺口,几乎要被狄人猛烈攻势压制住。

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含章厉声吼道:“弓弩手继续射箭,给我顶住!”她一把推开给自己撑盾牌的小六,张开手中弓,手搭两箭,对下瞄准,箭急离弦,嗖嗖而去,透过狄人盾牌间的空隙,有个正在指挥的头目摸样的狄人双眼中箭,应声而倒。

城上一片欢呼,众人本是临时归于含章麾下,虽听闻她在边关战功赫赫,但对这女子将领毕竟心存疑虑,此时被她箭法折服,又见她一个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不由纷纷鼓起勇气,新一轮箭雨密不透风,将投石车逼退了许多,离远了投石便不精准,对方索性命投石掩护,重甲盾牌兵直接开路,这些盾牌兵骑着厚甲马,拖着一袋袋土石呼啸而至,狄人本是马上民族,性格骁勇,视死如归,光是气势上就远远压倒盛朝军士,他们夹风带电而来,从箭雨中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纵有无数人中箭倒下,仍是前赴后继,而中箭者但凡有一口气在的,也凭高超骑术勉力将马骑入护城河中,以身填河,叫人很是震撼。

眼见护城河中已经被填出一条道路,大型云梯也近在眼前,含章被狼烟熏得眼睛发疼,鼻中几近窒息,又有汗搅了灰流下糊了眼角,她狠狠抹一把脸上汗水烟灰,大声命道:“沸油准备!”便有数百兵士弃了箭,将陈校尉命人送来几百桶沸油往城墙上歪斜,眼见城墙下围了许多狄军,云梯开始架设,含章厉声道:“泼!”

浑浊的沸油当头浇下,底下响起阵阵凄厉惨叫,还有人肉被烤熟的酸臭气息,浓烈的铁锈血腥味,狄人攻势一缓,盛军便趁机顶开了云梯,也往下扔巨石,巨大云梯带着石块反向倒下,重重砸在狄军身上,残肢断臂横飞,不少人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狄人便如蝗虫一般,总也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云梯攻势一阵接一阵,城门外已经有一架撞捶,上百狄军呐喊着号子撞击城门,另有两架撞捶被架在傅襄所守城门东侧,撞得更加猛烈,撞捶边,还有大量狄军用锋利铲刀狂砍城墙。

含章越看越觉得有异,本来料想狄军号称三十万大军,分配在此处攻城的不会超过五万人,如今看来,全部进攻狄人加起来只怕不下十万众,竟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此,而且狄军虽然也攻城楼,但更多的人是在撞砍东城墙,似乎这些架设云梯攻城的人都是为了掩盖撞击东墙的目的。她心思电转,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年龄略大的小队长,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贴在他耳边吼道:“东城墙是不是修过?”那小队长杀红了眼,正用长茅猛刺云梯上狄人,听得含章问题,半天才反应过来,回吼道:“半年前由城中商贾协助修缮过。”

含章顿时便联想到了在京中如鱼得水的金掌柜,她暗道不好,忙拉过小六,在他耳边大声叮嘱:“去东安门告诉平王,定阳门城有异,这里才是狄人主攻之处,叫他赶紧请人去东城墙处支援。”虽然以傅老侯爷经验必然也觉察出问题,也会去请援兵,但含章担心他不知其中关窍,便命小六前去说明,为了不让周围兵士恐慌,她用的是边城当地方言,语速又极快,盛军将士大多在专心杀敌,兼之声音嘈杂,也无人留心。

小六一刀劈下一个狄人,领命就要去,含章又一把拉住他,加了一句,“还有,叫他小心安王。”小六一愣,惊愕不已,险些被狄人的乱箭射中,含章一挥刀格开那箭矢,瞪了他一眼:“快去!”

小六忙身子一低,如入水之鱼一般在城楼上溜过,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