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尉冷哼一声,手下们立刻移开了床,才在墙上敲打了两下,忽从外头疾奔进一个兵士,报道:“校尉,我们发现了两位殿下的行踪。”

李校尉眉一松,忙问:“在何处?”

兵士道:“由几个护卫护着,从右边的小道往民巷去了,刘方队长已经带了一队人追了过去。”

李校尉听得眉头微动,瞥了袁信一眼,冷冰冰笑道:“袁将军真是好计谋,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却让手下人去立功。”这话便是暗指袁信用手段和他抢功劳,袁信看了他一眼,并不辩解。

对方不接话,李校尉只觉自讨没趣,不由怒从心起,却奈何不了袁信,又想起袁信和含章曾有边关同袍之情,更有自己兄长的旧仇,便迁怒于含章,横竖猫耍耗子已经耍够,索性命道:“这两人必是同党,把他们带走,先关到牢里去。”言罢,甩手就走。

兵士们应喏,就要上来拿人,袁信一急,上前一拦,喝道:“住手!”

李校尉已经转身往外走了几步,闻言回身道:“嗯?”

袁信脸已气得煞白,一字一字道:“校尉不要忘了,沈元帅如今还在边关,他和沈校尉的祖孙之情人尽皆知,若是因他孙女之事而有什么差池发生,只怕王爷那里,我们也不好交代。”

李校尉眯眼扫了他和含章一圈,似是盘算着什么,最后,嘴角恍惚一弯,冷哼一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抓人还是走人,袁信怒道:“还不快走!”他在军中颇有些威望,这些兵士虽不是他下属,但也有几分畏惧,又听得渐渐远去的李校尉没有异议,便也都跟了出去。

袁信见人都退出屋内,忙转身对含章低声问道:“老三,你怎么没走?”语气里很是不满。

含章垂眸:“我行动不便,不愿连累二哥家人。”袁信见她神情躲闪,颇像往年里闹别扭的样子,虽不知缘由,也不由得又急又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别苗头。”

含章听得一怔,她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在闹脾气,只是听了袁信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竟是一虚,竟像是被他说中了一半深藏的心事般,她不由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是在闹别扭吗?都这样事关生死的时候了,还有什么别扭好闹?不知怎的,脑海中一片凌乱后只浮现出薛定琰抚着肚子微笑的模样,含章心惊不已,这就是自己不愿承认的心结?

在年少懵懂时,对少年英朗的二哥未尝没有过朦胧感情,只是被战场厮杀、兄弟情谊掩盖,战场上都是男子,便是含章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家女子身份,心中只有壮阔豪情,从未细细想过心头一闪而过的思绪为何意思,而后袁信回京,二人匆匆离别,再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娶了自己的异母妹妹。听到喜讯的时候,毫无预兆涌上心头的茫然、不甘,和幼年侯府里不堪回首的痛苦交织在一起,酿成一颗从未品尝过的青涩苦果,心绪还未及平复,便是一场大败,长兄的阵亡,自己的残疾。

含章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猛然抬起头紧紧看着袁信,自己无比熟悉的二哥的脸,眼中永远带着关切和宽容,可以在战场上将最不设防的后背相对的二哥。

袁信不知她突然抬头看着自己是为了什么,以为她只是在认错服软,口气便软了下来,所剩时间不容多说,他只有低声叹道:“老三,我们三个就剩下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会交代好底下人不准来扰你,等过几天事情平息就好了。刚刚的李校尉,是因为同母兄长被薛侯爷长女婿所杀,才一时迁怒到你,你已经和薛家无关,之后他不会再找你麻烦的。”说着,拍拍含章的肩,转身就要走。

他语气沉重,很是异样,含章只听了前半截便察觉不对,脑中一乱,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只剩下我了?!”她紧紧抓着袁信的手不放,语气惶急,神情充满不安,与方才沉着冷静判若两人。

袁信知道她被卢愚山的事吓到,有如惊弓之鸟,再受不得失去手足的痛楚。他眼中闪过一道不忍,却也只得狠心道:“老三,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不再解释,便要挣开含章的手。

含章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可是小六分明说他是被监视胁迫的,她之前虽担心二哥,但也深信以袁信之武艺能耐,想脱身应是有惊无险,甚至还曾设想或许他是潜伏其中另有深意,说到底,哪怕有一千一万条理由,但要说袁信参与叛乱谋逆,含章是绝对不信的。在她心中,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才是为将者该有的死法,怎能甘心命丧于内耗?

但袁信眉目深凝,意志已定,含章知道自己改不了他的想法,又势单力薄,帮不了对方,便从腰带上取下明月胡乱往他手里塞:“那你拿着这个,无论如何,要留下命来,你的孩子,你还没有看到他出生呢!”言语间,不自觉已有泪水滚滚而落。

提到儿子,袁信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含章咬牙忍泪的样子,低低道:“他有你这个叔叔,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薛家,不喜欢定琰,但是看在我份上,你绝不会不管你侄子。”顿了顿,他又道,“老三,别怨我。”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多说,于是他狠下心,拂开含章双手,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屋。

含章站在一片狼藉中,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背后满是凉意,想要抬步去追,手脚已僵硬难动,想要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不甘心地睁大双眼,看着那抹锁子甲的幽深光泽消失在夜色里。

第七十二章养寇的闹剧

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屋内火盆散落的炭火在地上忽闪了许久,渐渐熄灭,再没有一丝暖意,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冰寒彻骨,吹得一地炭灰扑腾乱飞,对面一墙之隔的平王别院里也安静下来,火光已灭,呐喊声也小了,只不时被风吹来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六扶着含章立在屋中央,眼见自家小姐脸上泪痕犹在,却血色全无、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免有些害怕,嗫嚅着道:“小姐…”含章冰凉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胳膊将明月插回腰带上,一把抹去脸上湿痕,发哑的嗓子低声道:“把桌椅都扶起来吧。”小六忙应了,声音极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两人关好门窗,把桌椅扶正,小六从小药炉里掏出燃着的炭重新生炭火,含章便坐在床前脚踏上收拾地上的衣物,许多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她一样样捡起来,仔细叠好放置,行为并不反常,只眼神有些发木,手也是机械地动着。

小六把地上药渣和药罐碎片扫起,忧心含章还没有服药,犹豫片刻,匆匆出门去太医局药房寻药。

屋内含章手上动作愈发迟缓,最后彻底停了下来,整个人静得像尊石像,当年卢愚山在眼前阵亡时,她脑中满是疯狂恨意与斗志,恨不得立刻化为烈火与狄人同归于尽,而此刻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含章至今摸不透袁信或者袁家到底在这些事中是怎样的角色,回京后两人寥寥几次会面都来去匆匆,言谈间也甚多保留。

但经历了这些事,了解了那些内情,含章再不如以前心思单纯。

战场之人,原本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马革裹尸,早于生死之间看淡,但若真是死于敌手,忠心殉国,死得其所,也只会豪情壮烈,慷慨满怀,不会有丝毫怨愤。

可卢愚山身首异处,死得惨烈,虽是为国战死沙场,却实是被己方奸细所害。这一个血染就的忠字,不知已被污了多少可笑色彩。昔日的袁信,何尝不是一个胸襟壮阔不下卢愚山的骁勇之将,厮杀征伐间每每身先士卒,何曾畏惧过生死,但他今日之所为,协助反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彻底与忠字无缘,只落得逆贼一流。

忠与不忠,都是同样下场,做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鼓掌间的尘埃,可悲之极。含章看着自己未愈的腿,突然深感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腿伤愈后,回到边城,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守卫国土。

为民?在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争权夺位下又何尝不是无数百姓死伤。君若不爱民,将又有何用。

为君?君王之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位高者如祖父也只能如履薄冰,正面对敌要殚精竭虑,背面对君亦要战战兢兢,位低者如卢愚山及众军士,不过是命如草芥。

为国?什么是国?百姓与君耳。

含章脑中陷入一个怪圈,无论怎么想都是死结。她心里隐隐有着恐惧,一直以来的从不曾动摇的纯忠之心,终于经受不住长期的疑问和惶惑,满是细碎裂纹的表面又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沉思中的她警惕性降低,没有发现墙后的密室门不知何时又开了,赵昱从中缓缓走出,看了看屋内凌乱,皱起了眉头,抬步走到含章身边。

含章察觉到异样,忙收敛心神,把手中叠好的衣服放在一旁,低声问道:“今晚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多少?”赵昱在密室中也能察觉敌人已走,定是有机关可以探听外面动静,方才那番混乱必然已知晓。既然之前他已经承诺过会知无不言,含章此刻正有满腹疑问不得纾解。

赵昱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此刻伤感不安需要有人宽慰,却不料她这么快调整思绪,已经用心思猜到一二,他略一犹豫,道:“今日在城外遇见有官兵盘查,察觉不对劲,便带着小十二绕路回了城。”

“哦?”含章往后微靠在床沿,淡淡道,“王爷没有趁乱避走,而是赶回了城,看来已是胸有成竹,这场叛逆必不会成功。”他们兄弟从郊外皇陵回来,遇上这事,有两条选择,或是进城,或是赶紧避开逃走。若以常理,逃难定是远离是非之地才好,而赵昱却反其道而行,偏往危险处去,实在是太过冒险,须知若是对方谋逆成功,一朝封城,那便是瓮中捉鳖,任他插翅也难逃。

赵昱思量片刻,他与含章虽是相识,但彼此立场截然不同,若要实话实说,未免有交浅言深之虑,但他无意隐瞒含章,直言道:“此事已走漏不少风声,相关人等并非没有准备,只没提防到竟是提前发难了。”

听得言外之意,这叛乱早不是秘密,含章纵然事先有过怀疑,也不免一惊:“皇上可知晓?”

皇子揣测圣意乃是大忌,赵昱不便直接回答,只低叹一声,道:“父皇虽身体略有不适,但也还耳聪目明。”

如此说来,怕是这叛乱最后只会成为有心人眼中一场可笑闹剧。含章听得舌头发苦,她周围之人几乎都参与其中,似乎人人都清楚明白,唯独只有她事到临头才得知。

“既然知道宁王有异心,为何不早些将他拿下,非要等到他做下这些恶事连累这么多人死伤?”自古谋逆乃大罪,今夜的事,已断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事情平定后,受牵连者更不知凡几。

赵昱沉默着展平衣襟,慢慢低□坐在脚踏另一侧:“玄武门之变,太宗受尽天下人唾骂,郑伯克段于鄢却无人非议,占尽了仁义之名。如今有人也想效仿郑伯。”

这便是某些人想坐实了逆谋事实,一举除掉对方。说白了便是养寇二字,容忍甚至推动对方做大做强,待到时机成熟,一举歼灭。于王权争斗上实属兵行险招,但若用得好便能一劳永逸,只是对百姓而言却是一场横祸。这也印证了含章关于京城开赞唐太宗之事的猜想,明面上是反王为叛乱造势,但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各怀私心在推动。

外头越发夜深风疾,一道烈风呼啸刮过,冲得窗纸哗哗作响,隔壁院子的哭叫声听起来更尖利了些,似是近在耳边。含章和赵昱两人坐得极近,呼吸相闻,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却毫无温暖之感,只觉得自己周身一阵一阵的寒气,忍不住偏过头仔细打量赵昱,眉目是已经熟悉了的,但又透出几分陌生来。

此时这屋内危险并未消除,而赵昱仍是沉静端方,举止有度,毫无一丝失态,但在含章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自从她发现那片残纸后,许多原来奉为至高准则的东西接连被颠覆,今夜这些□的真相更是清楚直白摆在眼前,即便想掩上双眼捂上双耳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也是不可能了。两人静静听着,待那哭声渐渐小下去,含章方徐徐问道:“王爷今晚特地来我这里躲避,是因为知道前来搜查之人是袁信么?”

“我手下人中出了两个奸细。”赵昱知她必有此问,也并不说是与不是,只解释道,“事出突然,不知那奸细供出多少别院的隐匿之处,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里还算秘密。”他略顿,又解释道,“我并没有…”不知想到什么,眼光微暗,话说了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

对这半隐半藏的话,含章并无兴趣细问,她此刻心里只关心另一桩事,眼神似是绝望中燃起一点希望般矛盾,咬了咬唇,道:“王爷和皇子今夜逃过一劫,全是袁信的功劳,待到事情平息,不知能否为他求情。”

赵昱垂下眼帘,默然片刻,终究不愿骗她,低声道:“只怕已经晚了。”

含章心一沉,整个人从脚踏上弹了起来,绷直了立在一边,直勾勾看着赵昱,似乎连发丝都在发抖,赵昱无言以继,只能用目光坦然以对,他眸色极深沉,不像初遇时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温善,此时便如两泓深潭水一般柔软包容,毫无一星棱角锐利。含章看了半晌,慢慢软了下来,是她强人所难了,袁信选了自己的阵营和道路,便已经注定了要承担的结果。

含章颓然垂下头,无力道:“是我失礼了。王爷请见谅。”

第七十三章心思无人知

赵昱眉头皱起,他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疏远的气氛,似乎两人之间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但今日事情实属突然,走到这一步非他所愿,但一时也想不出弥补之法,低头沉思间,眼角余光扫到床角边一样事物,不由微怔。

“哐当”,小六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夹着一股凛冽寒风闪身进了屋,回头一眼看见赵昱竟在屋内,不免眼中闪过惊疑。

含章松开紧咬住的唇,问道:“外头如何了?”

小六去了这许久,不但把药煎好了抱回来,还顺带探听了一圈周围的动静,他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道:“太医局的官兵都撤走了,旁边王爷别院中的也撤得差不多,只各个门口仍有人看守,不准人进出。”

那队人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王兄弟而来,如今见目标有了下落,自然不会在这地方多浪费人手。目前看来,这里已经安全了。

含章点头,又问赵昱:“不知王爷如今有何打算?”

赵昱拂衣起身,道:“只怕事情一时之间不得了结,还需搅扰几日了。”

含章并无异议,也未多问其他,只说:“也好。”

赵昱见她意兴阑珊,便告辞退回了密室内。墙又轻轻放下,了无痕迹。

小六撇撇嘴,把小包袱里抱着保温的药罐取出,把药小心滗到碗里,捧给含章。含章接过,一仰脖喝了,还碗时见小六额角密密一层细汗,便提起袖子给他擦净了。小六嘿嘿一笑,放好了碗,去整理屋内东西。

含章腿伤未愈,站立这些时候已经隐隐作痛,便坐回床头,抱着膝盖看小六在屋里忙碌,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压在心头不那么冰凉。

小六弯腰把甩在屋角的包袱皮拾了起来,却连带着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画了夔纹的精致小鼓,他随手包进了包袱里,继续收拾东西,含章闻声淡淡扫了两眼,敛了眉,又收回了视线。小六把东西都清理好,放回衣箱,但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疑惑着又翻检了一遍,见重要的东西都不曾少,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便关上箱子去干别的。

见小六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绪微动,便从枕头下摸出那片干枯的穿心莲,开了箱子,打开包袱,把叶子和那夔纹鼓收在一起,之后抚平了痕迹,回了床上睡下,只从腰间摸了明月塞回枕下。

京城的局势果然如预料的一般,到了第二天就来了个大反转,黎明时候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和南衙禁军合力,在皇宫前长宁街与叛军战了一场,叛军大败之后京城八门都被封锁,勤王之军分散和四逃的叛军展开巷斗,京城的百姓们住在天子脚下,养尊处优惯了,记忆中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全都紧闭门户,缩在家中,听得厮杀械斗之声就近在门外,浓浓的血腥味隔着门板传来,利刃刺入**的声音清晰可闻,兵士们死亡前的惊惧尖叫如在耳边,似乎还有苟延残喘的人在临死前挣扎着抓挠自家门板,又或者有叛军慌不择路下破门而入进了邻居家门,勤王之兵穷追不舍,双方就在隔壁院子砍杀起来,刀兵之声清脆入耳,间或夹杂着邻居的惨叫,吓得人胆战心惊。

到了下午时候,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但各人仍是战战兢兢,在自家屋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不小心引祸上身。再过了一两个时辰,全城成了一片死寂,眼见太阳已经西斜,终于听到有人敲着锣走过街道,沙哑着嗓子高声通知,只说叛乱反贼已被平定,如今街市巷道已经清理,晚上仍要戒严,但各家不必再畏惧。

听了这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有人大着胆子开了门,果然外头街道空无一人,连混战后的尸体也已被清走,只留地上墙面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腥臭扑鼻,墙角门边散落着一两根残断手指或是小半边脑壳,一团黑色长发上还粘着灰白的脑浆,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乱局的惨烈。脸色惨白的百姓们只得忍着恐惧恶心,将残肢扫在一起点火烧了,又从井里提了水冲洗门前血迹。

百姓的命向来便如草芥般微不足道,却又有着春风吹又生的韧劲,叛军被镇压的第二天,茶馆酒楼就开张了几家,路边也有小贩试探着摆摊,只是还不敢大声吆喝。过了中午,眼见一切如常,便有更多的商铺开了门,百姓们陆续上街,彼此常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交换着消息,若非众人眉梢眼角未消散的惊慌之色显得有些异样,京城仍是熙熙攘攘一如往日。

这场所谓的叛乱,终究也只有一夜而已,快得就像秋风扫过的树叶,摇曳一下就掉下枝头。刚刚开始就已结束,日后史书工笔下,不知是多么可笑的一幕。

小六带了消息回来时,含章正靠在床头发呆,察觉有人进了门,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黑沉沉里泛着红,看不出一丝情绪。

小六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悸,犹豫地不敢进门,手有些不自觉地在身上搓了两下,眼睛躲躲闪闪四处乱看,像是在找什么人,这个时候,哪怕是有个不相干的人来打断一下,也比这样直面相对要好受一些。

含章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平静道:“刚刚平王府的人接走了他们,那些事我也知道了。”

小六惊呼一声急忙奔过来,语无伦次地劝着:“小姐,袁将军也是死得其所…皇帝已经宽赦了他的家人,他投诚有功,戴罪立功…”

含章神色晦暗,含糊低笑一声:“是啊,戴罪立功。”

袁大将军府追随宁王叛乱,罪犯十恶之谋逆,本应诛九族,因北衙禁军将军袁信投诚、阵前斩杀首辅李庭有功,且其本人已为国捐躯,特赦袁家亲眷除罪犯十恶之人外一律免死,家财充公。

宁王妃娘家,首辅李家依靠自己多年的经营和威信,笼络了京城近半数官员,而袁信的父亲更是李首辅的刎颈之交,此次叛乱亦是鞍前马后相随,利用自己的关系策反了北衙一半的将领,本来昨夜皇城中内应已经打开城门,袁信却在攻打皇城的最后关头,在两军阵前一刀砍下了李首辅的头,以致叛军阵中大乱,不战而败。他为何要参与这场叛乱,又为何事到临头却转而投诚,在砍下李庭人头,被叛军报复而乱刀砍死时,他心里又在想什么?这些,已经随着袁信的死去,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含章垂着肩膀,低眉道:“他的家人呢?”

小六扭着手,慢慢吞吞道:“他父亲因为谋逆,今日午时已经斩首在菜市口。他夫人和袁任被薛家接了去,其他亲眷也各自投奔亲朋,袁大将军府已经被封门了。”

并未出乎意料,含章慢慢坐直了身体,薛定琰一个孕妇,又遭逢大变,年轻守寡,也只有疼爱包容子女的父母才能照顾得好。

小六偷偷觑了她一眼,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薛家也有变故。”见含章眉头微动,看了过来,他揉揉鼻子,道,“昨夜叛军大乱,那李校尉就趁乱带了一队人,分头闯进了薛府和侯夫人娘家,放了几把火,见人就杀,薛家大小姐的夫君被砍成重伤,薛府的下人也被砍伤不少,大火把侯府正房烧成了焦炭,薛家老太君惊吓之下就宾天了,侯爷、世子和其他人都无大碍。”薛定琬的夫婿误杀了李校尉的哥哥,他这样一番作为,也算报了仇了。

“说起来,”含章回忆道,“薛侯爷的弟弟似乎投靠了宁王一派。”犹记得她离府之时刚好是薛家老三要求分家的日子。

小六摇了摇头:“现在要紧的是处理叛军之人,那些帐现在还不到算的时候。况且薛家之人,薛侯爷在英王门下,他弟弟投宁王,这样无论哪一派得胜,薛家也都不会受太大损失,也许还能彼此帮忙呢。”这一点虽然说出来不甚光彩,却也能在最低限度保住家门传承不至于全军覆没。

之前在李明则府上借助时,薛崇礼还曾托付含章照顾薛家人,想必是那时薛府还未定下打算,他心中不安定,才有此一请。

含章垂眸深思,小六以为她许久没有话再问,便轻手轻脚要出门,刚动了动,又听她道:“袁二哥的后事…如何了?”

小六咬了咬唇,回道:“薛世子命人收敛了袁将军父子的尸身,送去城外袁家祖坟葬了。”

含章默然良久,方“嗯”了一声。小六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屋内光线已有些昏沉,她半边身子隐在床帐暗处,脸上背了光,又被散乱的短发遮住了些,看不清神色。卢将军的头颅是含章亲自掘坟埋葬了,袁信的后事,没有亲眼见到,应该不会更难过了吧。

因为这场叛乱的缘故,之后几天到来的新年众人都过得如履薄冰,有些人想要携家离京避难,无奈城门守得严实,轻易不能出城。

含章在年末大病了一场,直病到第二年。本来初时只是咳嗽,在大年初三新年第一场雪那天却不知怎的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说着胡话,喊着爷爷、大哥、二哥,小六几乎吓死,连滚带爬跑到太医局找人,可是江太医进宫为皇上诊脉,年假未完其他太医也都不在,街上药铺尽皆关门过年,小六慌乱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去敲旁边平王别院的门,谁知赵昱却进了宫,小六无法,又担心含章,只好在太医局取了几丸治高烧的普通丸药回去煎开了给含章服下,又去屋外取了雪水拧布巾给她擦拭额头。

可饶是如此,含章额头的温度仍是滚烫,小六束手无策,急得只哭,忽听见门外院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如闻梵音,喜得跳起来就去开门。果然没让他失望,赵昱带着江明,冒雪匆匆赶来,迎面遇见小六,也没客套,直接就问:“她怎么样?”

小六抹了抹眼泪,忙道:“烧得很厉害,在说胡话了。”

赵昱眉头皱紧,侧身示意江明先进。

江明几步进了屋内,到床边测了测含章的额头温度,又挑开眼皮看了看,含章察觉到不适,扭开了头,满脸烧得通红,干枯手指紧紧抓着被子边沿,低声喃喃:“二哥、爷爷…”江明一愣,看向赵昱,赵昱面容阴郁难测,江明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给含章诊脉,写下药方递给小六,小六如获至宝,火急火燎跑去了药房抓药。

江明见状,便接替了小六的位置,给含章拧凉手巾捂额头,之后又捋开她袖子,在手臂和虎口几处穴位按压,并在手臂和足部等几处穴位上贴了随身带来的天麻或白参。他本是御医之首,医术娴熟,不过一会儿工夫,含章虽然高烧仍未退,却已经睡安稳了。江明又摸了摸脉,给她换了手巾,方才退了开来。

赵昱忙上前问:“可好了?”

江明颔首。赵昱这才安了心,又觉方才走得太快,这屋里火盆又烧得太旺,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他定定神,慢慢解开沉重的玄狐大氅放到一旁架上,又从袖袋取了丝绢擦拭汗水,指尖不意触到一样事物,他眉间更沉,拭去额头细汗,将丝绢放回袖中,方才将那事物取在手心,又问:“病因是何故?”突然烧得这么严重,总该有个缘故。

江明抚须,摇了摇头,提笔写下八个字,怨愤难平,郁结于心。赵昱看了,又回头去看了眼含章,手中把玩着一样东西。

江明年纪虽大,眼还不花,眯眼细看,赵昱手中却是一个蓝色宫样荷包,似是粉白花朵纹样,把玩间指缝间垂下浅隽蓝的缕缕丝绦,江明只觉得眼熟,这似乎是赵昱旧日里随身带过的一个荷包。江明深知这位师弟心思深重,绝非外表这般温善,也不敢探听什么,见他再无话相问,便仍旧回到床边照顾含章。

赵昱在屋里站了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不等小六回来,又披上大氅冒雪走了。

第七十四章其血亦玄黄

正月十五,已经是接连晴了好些日子,这日又是个大晴天,含章的病总算是痊愈了,惊弓之鸟的小六把她当成了一尊易碎的琉璃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伤着病着了,团团转地忙前忙后,连床也不许下,含章没有大力气,靠在床头直笑,可这笑容看着也是有气无力。

等过了午,太阳把院子晒得暖暖的,屋内虽有炭盆,却明显不如外面暖和,含章眼巴巴看着院子方向,对着小六撇嘴不高兴。

小六哼道:“不许去,才刚立春,冷得很。”

含章气弱体虚地瞪了他一眼,撑着身子翻身对着墙面壁闹别扭。

小六很是为难,看看不搭理人的含章,又看了看门,半晌,妥协道:“那好吧,只能晒一会。”

含章立刻转过身,笑眯眯地点头,显然刚才都是装出来的,小六不由满头黑线。

无奈归无奈,小六到底心疼含章,细心在外头布置好了椅子,铺上棉被,放好小火炉,又灌了个汤壶,这才将含章扶出来。含章不肯要他扶,自己撑了拐杖慢慢走了出去,一出屋子,温暖阳光泻了满身,有沁凉的风迎面吹来,凉而不寒,叫人心神一醒,深深呼吸,连心绪都畅快了许多。

小六把椅子摆在柳树下,恰好挡了风,又能安稳晒太阳。

含章抱着汤壶,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不过一会功夫,太阳便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含章闭上眼睛,很是惬意。恍惚间想起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却被记忆模糊了,想不分明,她细细想了一番,才记起刚回京时侯夫人的怀柔之举,也让她在侯府小院里晒太阳、、吃点心,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侯府小姐生活,而那些甜点心,都便宜了半夜摸来的小六。那时的薛含章,满心里都是志气,心里只想着给兄长报仇,也为自己出气,她早已把侯夫人的罪证收集清楚,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侯府算一算这陈年旧账,无欲则刚,因为无所求,候府之人的各种反应,或亲密,或斥责,或陷害,或不屑一顾,在她眼中,都只是一场由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的笑话剧。终于有一日得以抒怀,将十多年心中沉郁一吐而尽,不知多么畅快。

唯一的难平之事,只有母亲沈灵霞的那封遗,含章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知祖父,怕他伤心难过。

她脑中樱兰樱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电光石火间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坐直身子,在离开薛家的日子里,这两个在侯府伺候过她的婢女依稀也曾出现在视线中,只是当时的场景与这二人截然无关,所以才没有联想起来。只是,到底是个怎样的场景呢?含章一时想不起来,不由低着头苦思。

正沉思间,旁边“咔嚓”作响,是靴子踩在枯枝上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位澜衫公子在冬阳日影里施施然朝她走来。

含章微讶,继而含笑道:“真是许久不见了。”

程熙分明看见她眼中一惊之后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料到,又或者是来人不是自己心中猜想的那个。程熙心里略有些酸楚之意,便微微一笑忽略了:“有两个多月了。”

他走到含章身边,撩衣席地而坐。

含章见他凝神看着自己,便摸了摸脸,笑:“看我干什么?是不是长丑了?”程熙摇头:“不是,只是看着瘦了不少。”

含章抬起胳膊,歪着头像菜市上买猪肉的人挑肉一样捏了捏自己手臂,一本正经点头道:“是少了些,也不知道这瘦胳膊那二三十斤的大刀还能举起来不。”

她故意逗趣,程熙便附和着笑了笑,可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勉强。

含章见他这样,也没了说笑话的兴致,懒懒躺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道:“真是不给面子的人,下回再不请你吃羊肉了。”

程熙的鹅青色发带被风吹得拂过面颊,那清透的颜色越发衬得面白如玉,他嫌碍事,伸手挑开,发带在手中舞动,仿佛一对挥翅飞动的青蛾被困在五指笼中,程熙抬头看了眼含章,轻声道:“我就是想,也吃不了几次了。”他垂下眼帘,“下个月吏部百官考评,已经内定好将我派至瑶州任六品通判。到时吏部正式发文,我就要启程去南方了。”

含章一惊:“这么突然…”从六品的起舍人变成几千里之外的六品通判,明升实贬。在她记忆中,程熙是要和乐崇公主赵云阿定亲之人,未来的皇帝驸马,又是探花出身,自是前途无量,怎会突然被派到几千里之外的穷山恶水去?猛然想起赵云阿及其生母一向与宁王走得很近,想来定是受了宁王谋反一事的影响。病了这段日子,小六不敢吵她,几乎没和她说外头的事,她也无心多问,倒不知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程熙却是松了口气,释然一笑,也往后靠在柳树上:“嗯。乐崇公主已经与英王妃的弟弟定亲,下个月就会下定。”

果然如此,因为公主已经另选他人为婿,为了不至于被人太过议论,先前的驸马人选便需离开京城。含章见程熙落寞样子,猜测他心属赵云阿,在为不能与她结缡而伤怀,便将手按在他肩上,劝道:“既然如此,事过境迁就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男儿志在四方。”

程熙眼中闪过一丝苦笑,侧过头看着含章的手,她手心滚烫,隔着层层衣料,也有一股热气透至肩上,手指因为瘦得厉害,已经隐隐有枯枝的摸样,薄薄一层皮肤起了许多褶皱包在枯枝上,显得指节很大,被兵器磨出老茧的指头看着仍是有力,让人不能忽视:“你劝我事过境迁,那你自己又如何说?”

含章脸色乍然一变,慢慢收回手。

程熙心中难受,却不得不继续说道:“袁将军已经过世,你便是有再多愤恨不甘,他也回不来,不如就此放下。”

含章咬紧牙关,眼中风云变色,牢牢盯着程熙,许久方冷冷一笑,声音似浸了寒冰的刀,几能割破人的皮肤,又凉凉道:“你又不是我,何苦多管闲事?”

被她这样抗拒嫌弃,程熙心里一寒,却只能咬着牙淡淡笑道:“子非鱼,亦能知鱼之喜乐。”他缓缓伸出手,轻轻盖上含章的眼睛,含章一动不动,但手心能察觉到她的睫毛轻微闪动,程熙声音低沉,如梦中低絮,“就当是一场梦吧。在梦里倾尽力量去撕开了一条口子,拼得血肉模糊,想要凭一己之力求个结果,但终究没有能力影响大局,甚至只能做个旁观的看,空有手脚身体,却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照着原来的轨迹继续下去。”几乎是话音刚落,手心便察觉两道细微凉意,有晶莹水珠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掉在杂草干枯的地上,不多时便润黑泥泞了一小片。

“虽然世事无奈,可命还在就得继续活下去,他们曾经的梦想和抱负,现在只剩你来继续。”

程熙静静坐着,手没有离开含章的眼睛。眼睛被遮住了光,只有耀眼的亮红色透过指缝照亮双眼,寒春的风仍有些烈,程熙的发带失了控制,被吹得猎猎作响,恍惚间便如旌旗在空中飘扬。等了许久,程熙的胳膊已经酸涩不堪,仍是执着地不曾移动位置。直到含章握住他的手慢慢取下,她两只眼睛哭得红肿,面上犹有淡色泪痕,但眼中已干涸,毫无一星泪光。

含章的眼珠子便如黑石头一般僵硬呆滞,过了一会儿方慢慢转动,暗沉沉看向程熙,程熙见她这样反常,一颗心提了起来,才要相问,却见含章忽然眸光一闪,捧起他的手,报复似地在大鱼际位置狠狠咬了一口,却咬得不深,只留下整齐牙印。

咬完,她看着牙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开程熙,抬高了下巴冲着他挑了挑眉。

程熙一声未吭,只略皱了皱眉,仔细看着含章神情,见她目光如常,还带了几分笑意,但真实的情绪被藏匿得更深,他不由忧心自问,这样破开她的心结也不知是对是错。

含章不知他心里的担忧,自顾自低嘲道:“似乎我次次哭鼻子丢脸都会撞见你。”

程熙不曾听清,问道:“什么?”

含章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听闻瑶州地僻人荒,且远离中原,民智未开,你这一去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熙不在意地笑了笑:“为官者,体察民情,忠于职守。若能在我手上开了当地民智,也是利民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