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着,在清音庵,你如果活着,终会跟他相见的。”

虞红萼猛然间听见自己的孩子还活在人世的消息,激动不已,说道:“我是亲眼看见我儿子被人抱走的,只恨我不敢声张,为的就是保我儿子一条活命。我如若当时声张,或是在事后让皇上去查,只怕那人担心事情败露还是会将孩子杀死。我不敢冒险,所以就只能当自己孩子死了一般,现在听你说,孩子还活着,我很放心。只要他活着,我便是死了又如何?”虞红萼嘴里吐出一口血,身形不支,靠在大殿的柱子上,软软地滑了下去。

傅锦画走过来,将身上的外衣除下,蒙在她的面上,转身走出了惊鸿殿,这座她此前未曾踏入过,一踏入便看见虞红萼必死的宫殿。

虞红萼死了,傅锦画走出宫殿的时候,钟银煌恰巧进来,他命人将虞红萼厚葬,却没有迁怒于傅锦画。这还是十数日以来,傅锦画第一次见到钟银煌,她半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这个手握重权的男人。

钟银煌上前揽过她的肩,在额间轻轻一吻,说道:“回墨画堂吧,以后无事不要再出来走动。”

傅锦画倏然抬头,有失以往的镇定自若,说道:“那皇上何不将我一并赐死?”

钟银煌目光寒意渐深,低沉说道:“你如若再执意如此,那一日还怕会来得迟吗?”

傅锦画身子一僵,大笑起来,笑到不能自持流出眼泪,转过身朝墨画堂走去。身旁,虞晋声如风一般闪进惊鸿殿,一声长啸,悲绝凄厉。

回到墨画堂,青殊已经候在寝室,见傅锦画失魂落魄地回来,有些诧异,只听她喃喃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死的死,出家的出家…”

“这就是命数。”

“他什么时候动手?”

青殊微怔,迟疑道:“王爷明日午时,便会破宫门而入…你是如何得知的?”

“宫门紧闭,任何人不得出入,虞晋声滞留宫廷,各宫加强侍卫把守,有的宫殿连太监都发了刀剑。墨画堂虽是如常,可是四面进出的道路都被重兵把守。如果不是有灭顶之灾,皇上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部署?”

青殊拿过一套紧身衣换上,外面仍旧罩了宫女服饰的衣物,说道:“青殊什么都不关心,王爷只给了青殊一个任务,便是保护你的安全,不能让你出任何差池。”

傅锦画苦笑,半卧在椅榻上,久久不能释怀,问雁有些忐忑不安地候在一旁,一时还不知即将会发生何事。

深夜,钟银煌却突然进了墨画堂,傅锦画只披了一件外衣赤足站在青石地砖上,直直地看着钟银煌。

钟银煌手里还握着两个瓷瓶,一个是红色,一个是绿色,他将傅锦画扶在床榻上坐下,又俯身拿过鞋子帮她穿上,温热的手指触过傅锦画早已冰凉的**,不由得缩了一缩。

“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牵连上严青枫之案?即便牵连上,凭着你与琴妃的恩宠,朕便是赦了你父亲也不为过,可是朕仍旧下旨将傅家满门抄斩?”

“傅家四女,琴、画进宫,棋从济阳王,书则从庆宣王。从表面上看,庆宣王是为了三姐才放弃亲王的封号,其实他是聪明地选择了自保,暂时回避这惊涛骇浪的巨变,如若局势仍旧平稳,皇上自然还会再度将他封王,如若是另一派得势,新帝为拉拢人心,也势必会将他封王,所以,他走这一步真是高明之举。而傅家却又有不同,无论如何也是身在其中,不能从其中抽身,无论哪一派得势,无论哪一派失势,傅家仍旧得享恩宠。这样的家族,谁会不看在眼里,刺在心口上?济阳王不愿意看到,于是便栽赃傅家,皇上不愿意看到,便将傅家满门抄斩。”

“画儿,你着实聪慧,朕本想好生宠你,可是再三掂量,朕还是输不起。画儿,不要怪朕狠心,朕也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朕与华离,你只能选一个,你若选朕,朕还是既往不咎,仍如当日那般宠着你,如若你一意孤行,一心念着他,那么朕势必不会手下留情。”

“我选他。”

傅锦画闭目,心叹,这就是自己的命,怪不得谁,怪只怪自己竟是疯魔了一般,只爱他,念他,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在猜出是他陷害傅家之时,她心里有恨,却情愿带着恨度过余生,爱到极致处,即便是恨的机会都不舍得放弃。

钟银煌将手中的绿瓶递给傅锦画,傅锦画长舒一口气,说道:“皇上,如果他败了,就放他一条生路吧,他这样的人,一击不中,绝不会卷土重来。”

钟银煌蹙眉,有些伤感地问道:“你就不担心朕会死于非命?”

傅锦画苦笑道:“如若皇上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该知道我傅锦画便是制约济阳王最大的筹码,皇上既然要将我赐死,便是不需要拿我来要挟他了。”

“锦画临死前,恳请皇上答应一事,锦画身边的宫女问雁、青殊都属无辜,皇上逐她们出宫吧,不要让她们在战事中枉送了性命。”傅锦画将绿瓶中的毒酒一饮而下。

“朕应你便是。”

傅锦画背转身,听见钟银煌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由得心叹,这一生终了,竟是这种凄惨收场,可是当初自己进宫的那一刻,不是早已预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吗?

傅锦画头晕目眩,拼着最后的气力换了一身白色衣裙,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眼前似乎还响起问雁的喊叫声,“小姐,小姐,问雁不出宫,问雁要陪在你身边…”

济阳王所带的亲卫以雷霆万钧之势攻破宫门,大肆杀虐,后宫侍卫奋起反抗,却架不住源源不断而来的反叛者的杀戮,渐成一地血腥、尸横遍野,妃嫔的哭泣,宫人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傅锦画一身白衣站在宫墙之上,远远眺望着后宫内外,自从在厮杀声中醒来之后,她便知晓钟银煌给的绿瓶里只是令人昏睡的药,却不是毒药。她从墨画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把守在墨画堂周围的侍卫并未拦阻她。

济阳王骑着骏马泰然自若而来,济阳王从马上跃下,朝傅锦画招手,说道:“画儿,下来,到我的身边来。”

傅锦画轻笑,指了指远处,说道:“站在这里看风景独好,不如你也上来。”

济阳王顺着台阶,一步步踏上宫墙,走近傅锦画,执起她的手,仍旧是冰凉刺骨,顺着傅锦画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火光冲天,浓烟直上云霄。

傅锦画淡淡说道:“那是梨妆苑。”

济阳王有些诧异,那么远的地方,依自己的功力目测也辨不清起火之处是哪处宫殿,傅锦画凭什么那么笃定会是梨妆苑?

“因为那火是我放的…”傅锦画静静地笑,眼神明亮而澈净,宛如风中飘扬的梨花淡妆。

济阳王挽过她的手,说道:“走吧,去乾元殿,我要让你看到我是如何指点江山。”

傅锦画抬手朝济阳王脖颈间绕去,低声说道:“抱住我,华离…”

济阳王身子一僵,揽住傅锦画腰身的手略微吃力,眉头紧蹙,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傅锦画后退半步,松开袖口处探出来的长剑,那柄剑直直地没入济阳王心口,鲜血迸发,陡然浸湿衣衫。

身后,钟银煌与虞晋声相继出现,站在远处朝这边看来。

济阳王身子一软单膝跪地,眼神却一直落在傅锦画身上,仿佛也了然这定是自己的宿命一般,苦涩轻笑,傅锦画悲痛欲绝,上前搂住他的身子,让他倚在自己的怀中。

“有两个字,叫后悔。”济阳王嘴里吐出一口血,笑道,“你看,到最后我竟死在了你的手上。”

最终虚伪的和善会吞噬无声的抵抗,若要天下,怎能这般漠视生命?

济阳王望着傅锦画澈净的眼神,心道,覆了江山又如何,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抚向傅锦画脸颊的手在半空中跌落,无声地闭上眼睛。

傅锦画用手为济阳王细心地拭去嘴角的鲜血,朝钟银煌苦笑道:“你终究是赢了。”

“朕喜欢一个女人,也有自己的方式。朕不会强迫你去做什么,这条路始终是你自己选的。”钟银煌负手而立,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惋惜与凄然。

虞晋声慢慢地走过来,试图靠近,傅锦画绝望地摇头,坚定地说道:“别过来,没用的,我杀了他,岂会独活?”

“我虽没有与你真正地相守在一起,我却是拿了性命去喜欢你。华离,等我…”傅锦画伸手将济阳王胸前的刀柄用力一压,那刀尖透过济阳王后心刺入傅锦画的心口,姿势亲昵,似是倾诉衷肠。

一曲杀破豪情,倾国倾城。曲终人散时,暗弦无声,后宫青檐红瓦,曼纱罗帐,试问谁家女儿肯褪下情裳,一腔柔情,怎敌他帝王霸业之雄心?

宫锦,看似曼妙如画之地,藏了多少枯骨热血,嶙峋碎片。当年错入清音庵后竹屋的邂逅,岂料这权欲、杀戮、雄心交汇的汹涌暗潮,颠覆了一段注定是死局的爱情。

尾声

和煦暖风,醉人心脾,破晓山庄的庭院中,在花丛的左侧置着一个秋千,一女子身穿淡蓝色的衫子靠在绳索上,轻轻荡着,嘴里哼着歌谣,怀里抱着睡得正香甜的孩子。

庭院的另一侧,石桌石椅上,一俊朗伟岸的男人正手持书卷翻看着,时而扬声说道:“画儿,你说耶律楚际拿到这擒龙令,到底能不能寻到他想要的奇珍异宝?”

秋千上的女子抬起头,如墨发丝绾起,露出绝世娇颜,正是傅锦画,而那石桌上坐着的男人,便是济阳王钟华离。

傅锦画见怀中婴孩动了动,轻轻蹙眉,看着那济阳王,似是嗔怪他说话声音太大吵了孩子,于是将那婴孩交给一直侍在身旁的问雁,缓步走向石桌,娇嗔埋怨道:“这擒龙令本是上古遗书,帝师曾再三叮嘱,习它,是为了领略其中浩瀚无边的气脉,你却不能看破世俗,问起什么奇珍异宝了?”

济阳王朗笑,见傅锦画娇颜薄怒,怜爱不已,一伸手揽过她的身子将她放在腿上,说道:“当初,你可是说过,不会后悔跟我来这破晓山庄,怎么最近频频发怒?”

傅锦画微怔,她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总是会轻易被撩起压抑不住的怒气。

济阳王见她蹙眉懊恼的模样,心里好笑,将头埋在她的胸前,低声说道:“画儿,我心口还痛着呢。”

傅锦画慌忙坐起身来,用手去扯他的前襟,急道:“还痛吗?叫我看看…”

济阳王见她神情急切,忧心忡忡,顿时有些不忍再逗弄她,按住她的手,捧在唇边轻轻一吻,深情说道:“不痛了,有你在便不痛了。只是,当日你狠心刺出那一剑,就不怕我当场毙命,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傅锦画念及此处,回忆起一年前殇离宫变,自己用剑刺穿济阳王胸口的一幕,如果不是虞晋声教习自己如何偏离几寸刺穿人的胸口,那么济阳王便会当场命丧黄泉。

傅锦画不禁后怕不已,颤声说道:“华离,我仍旧是那一句话,你死了我岂会独活?我在地府伴你…”

济阳王拥她入怀,将头抵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摩挲着,万种豪情都化在无声轻叹中,便是这份柔情让自己甘愿死在她的怀中,放下逐鹿江山之心,袖手天下。

从此云水生涯,只在破晓山庄。

“半个月前,晋声让人送来一封信,说要来破晓山庄喝清儿的周岁酒,想必明后日便会到了。”

傅锦画轻轻“哦”了一声,未动声色,问道:“那么庆宣王跟我三姐会来吗?”

济阳王回道:“你三姐刚给寻泽生了一位小世子,寻泽哪里有工夫来喝别人的喜酒?自是在王府忙着照料你姐姐和小世子。”

傅锦画听见济阳王如此说,欣喜不已,傅家四姐妹,素琴出家为尼,则棋在宫变后便香消玉殒,自己远避破晓山庄,唯独颜书却在尘世烟火中自在地生活,她诚心为傅颜书高兴。

两日后,正是钟庭清的周岁,虞晋声赶到的时候,正值钟庭清抓周,只见他坐在一堆物什中间,咿咿呀呀地乱语着,白嫩而胖乎乎的小手抓来抓去,突然抓起一把短小的匕首把玩着,匕首上面的刀鞘镶金嵌玉,刹那间便刺痛了众人的心口。

虞晋声靠在门侧,一身白衣,仍旧是俊逸出尘,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终究是帝王血脉,不握刀剑,如何掌控天下?”

这钟庭清,就是当日虞红萼在暴雨之夜诞下,被青殊送到清音庵的孩子,虞晋声的外甥。当傅锦画和济阳王从泉城离开之时,傅锦画将那孩子的下落告诉了虞晋声,谁知虞晋声却将那孩子从清音庵带了出来,交给傅锦画和济阳王抚养。

傅锦画见如此,于是急忙问道:“你是想将他带回宫廷?交给钟银煌?”

虞晋声苦笑,摇头说道:“即便他回到宫廷,以皇子的身份活着,也无非便是权欲争夺,他无人倚仗,又怎么能独自存活?我倒愿意他做个平常人,一世安宁,想必就算红萼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的。”

济阳王怅然,傅锦画见状,知他为何惆怅,正待上前劝导,便朝一旁干呕几声,面色苍白。

济阳王顿时焦急不安,上前揽过她,问道:“画儿,你怎么样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虞晋声细细看过去,心中酸涩不已,朝济阳王说道:“真不知当初救你,是错还是对,你这样粗心,她是有喜了你竟不知。”

济阳王一怔,目光询问傅锦画,见傅锦画微微羞涩地点头,旋即大悦,说道:“老天仍旧厚待我钟华离…”说罢,又低声向傅锦画耳语道,“原来这阵易怒多变,竟是这缘由,我甘愿受之。”

虞晋声见两人亲昵,神色中有说不出的落寞失落,抱着钟庭清转身出了房间,在破晓山庄后院的拘情阁住下。

这破晓山庄,是虞晋声在殇离宫变之后着人修建,算起来是在济阳王和傅锦画两个月的养伤期间竣工。

他料得到傅锦画与济阳王会琴瑟和谐,料得到钟银煌不去追究,却未曾料到,自己还是会这样心痛孤寂…

虞晋声离开之日,傅锦画亲自将他送出庄外,两人默默同行,良久,虞晋声说道:“我该走了,下一次再来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皇上,他好吗?”傅锦画终是问道。

虞晋声看向远方,目光中带着疏落与淡淡的讥讽,说道:“仍旧是皇权在握,依照局势宠幸妃嫔,过着自己并不会觉得幸福的日子,可是这是他钟银煌的使命,帝皇之位从来不是赋予一个人恣意妄为的筹码,只不过是对待自己更残忍的赌资,赢了,便是传承后世,输了,便是颠覆江山。”

所以帝王,便是在极端疲惫之时也要站得笔挺的那个人,他要手托星月,脚踏河山,苍穹之下唯我独尊。

“我总怕有一日,他会寻到这里,我与华离今日的安宁不易,实在不想就这样失去。”傅锦画声音渐微。

虞晋声轻叹,递给傅锦画一卷锦帛,只见上面行云流水般写着数个大字,“梨妆苑已失,梨花淡酒犹存。”

傅锦画霎时间红了眼眶,凄楚地笑,自己当日将梨妆苑放火烧掉,便是想与钟银煌天上地下绝不再生纠葛,可是后院梨树之下的梨花淡酒,却仍完好窖存。

虞晋声转身离开,听见傅锦画在其身后,诚挚说道:“晋声,谢谢你。”

虞晋声身形一顿,未语,将手中玉笛置于唇边,笛声清越,仿佛早已超绝于大地长空,淡漠疏离,而又洒脱自若…

见虞晋声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幻化成一个黑点,再也望不清。

傅锦画转身,她手抚着小腹,露出淡淡的笑意,朝破晓山庄走去。或许余生就是这样吧,他舞剑,她酿酒,他抚琴,她高歌,一生对弈,博的就是这样一个完美棋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