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晅与靳顷汗王互相敬酒,大臣与嫔妃皆陪饮。酒过三巡,传来歌舞,照例是数十名舞姬齐舞,动作整齐,颇有气势。舞毕,汗王与王子皆俯首称赞,却听朵颀摇着头朗声道:“无趣无趣,汉人的舞蹈总是这样,拘谨没看头,徒有声势。”

“朵颀!”汗王一喝,用靳顷话斥了一句,朵颀仍是用汉语反驳道,“我又没说错,本就无趣,哪有我们靳顷舞来得漂亮!”

我与庄聆遥遥一相视,又各自饮酒不言。好个靳顷公主,用这样的法子惹恼宏晅以拒和亲么?

札祈王子起身向坐上帝王一拱手,赔罪道:“小妹素来没规矩,陛下恕罪。”

“公主不了解汉舞罢了,倒也说不上没规矩。”御座左下的一个女声带着清清朗朗的笑意,是瑶昭仪。她起身却未走出纱帘,隔着帘子向帝后深深一福:“公主所见不过是寻常的宴饮歌舞,觉得无趣也是有的,臣妾想请旨一舞,让公主见上一见。”

瑶昭仪说得字字有力,显是不服朵颀之言,意欲较量一番。我眉头微微一蹙,今儿个有意让朵颀对后宫生出惧意,倒是让瑶昭仪出了风头了。

就见十二旒一晃,宏晅轻一点头答允:“传乐伎。”

瑶昭仪方莲步轻移至帘外,宦官请示用何曲目,瑶昭仪低声而清晰地吩咐了一句:“《霓裳羽衣曲》。”

四座皆惊。《霓裳羽衣曲》成于唐,舞时称《霓裳羽衣舞》,集宫廷舞乐之大成,南唐时遭毁,仅余残篇传世,是难度极高的舞蹈。我曾读过些相关记载,知道这该是多人和舞,然因是残篇,如今大燕宫中舞姬并不习此舞,瑶昭仪如此…莫不是编成了独舞?

瑶昭仪今日着了一袭丝质袔子裙,鹅黄上襦雅致轻柔,白底下裙上的灰蓝花繁而不杂,广袖飘飘娉婷而立,宛若出尘仙子。曲声起落间,广袖挥舞,裙摆摇曳。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飞仙髻上,飞仙髻,瑶髻,她自诩瑶台仙子,今日一看倒也不算是自大了。

舞毕后,她半点拖沓也没有,端端向帝后一福便回了帘后,全然视在座靳顷王族于无物,步履间又带了几分恼意,似还在生朵颀公主的气。我隔着帘子,看不清帝后的神色,只见宏晅闲闲地执杯饮了口酒,皇后温声问:“不知瑶昭仪这舞,公主可喜欢?”

朵颀公主没了声响。其实瑶昭仪跳得如何对她而言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想惹宏晅不快罢了。何况此事一生,起码在今日的席间,靳顷人是断没有脸面提出让她嫁入大燕的事了。

接下来一件阻止她入后宫的事,是直截了当地出自宏晅了。

次日一早,宏晅下旨晋瑶昭仪从一品妃位。

虽则瑶妃是皇后的本家庶妹,但九嫔之首的位子本已不低,在后宫除了皇后以外,更是只有肃悦大长公主的女儿琳妃比她高上半品,她再得宠也好,这个位置于她而言已是够尊贵了。

如今突然传出晋封旨意,众人能寻到的唯一原因也就是她昨日那一舞,与靳顷人置气的那一舞。靳顷人当然也是看得明白的,朵颀昨日之举既已让陛下不喜至此,他们也没有理由非要她成为宫嫔。

庄聆狠狠剪下枝上开得最艳的那一朵海棠,恨然道:“平白让她占了便宜!和大长公主的女儿齐平的位子,她一个庶女也配么!”

庄聆虽是不忿瑶妃已久,但从太子府至今,毕竟是过了这么多次招,很少如此气急。她的心情我倒是能理解的,从前再怎么吃亏也好,今次却是我们直接将瑶妃推上了四妃的位子。

瑶妃,她与我没什么怨仇,但庄聆早和她积怨深了。我和庄聆如此明显的一派,自然也是她的敌人,不禁一声长叹:“是我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早知如此,由着朵颀入宫就是了,她一个番邦公主,总比得宠的四妃之一好对付许多。

庄聆掌中托着那躲刚剪下的海棠,手掌倏尔紧攥成拳,娇艳的花朵瞬时没了形,庄聆一声清丽的笑:“也罢,不同她置这个气。她高居妃位,最咽不下这口气的绝不是我。”

我眼前一亮,略一思忖方解其意,心服口服地颌首道:“还是姐姐心思通透。”

琳妃无争,大长公主却要为她女儿争上一争;皇太后的侄女姜淑仪,原本好歹还是与瑶妃同属九嫔,自今日之后就是实实在在地矮了一头,姜家必看不过;就算她们皆无所谓,瑶妃的嫡姐,大燕的中宫皇后,也总不会任由庶妹势力做大…

最咽不下这口气的,自然不是庄聆了,更轮不到我。而瑶妃要对付的,也轮不到我。

 

祁川虽比锦都凉爽很多,但究竟是夏日,炎热难免。我素来怕热,每每一到初夏时就已胃口不佳了。在我身子最弱的那一年,夏季厌食尤其明显,常常早上吃上一口就一天也不想进食,体力一天比一天不济。还是太子的宏晅忍无可忍之下,午膳时到了我房里,吩咐宦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饭菜,语气淡泊无比地扔给我一句:“一口也不许剩,不然就做杂役去。”

彼时我到底年龄尚小,看他神色无半点说笑之意,又实在吃不下东西,忍着委屈站了一会儿,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恰好怡然婉然偏在这个时候挑了帘子进来,看着我们愣了一愣,还道是我犯了什么大错惹他不快了,二话不说便是跪地求情,反倒弄得宏晅一句话也说不出,无措间看见我放在妆台上的一块帕子,起身拿起来丢在我面前,无奈地拂袖离去。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八年我几乎日日在他跟前,天天相见,大事小事也见得不少。这件往事却在今天这样无缘由无预兆地闯入我的脑海,清晰得彷如昨日刚刚发生。我被搅得一阵懵,拉了拉思绪,看着面前一桌佳肴,口中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陛下在哪儿?”

正换蜡烛的婉然微一怔,回道:“瑶妃刚晋了位份,陛下去她荇漓轩用晚膳了。”

我讷讷地“哦”了一声,婉然愈觉奇怪,回过头看着我:“姐姐怎么了?”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忽然想到些往事。吃不下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暖风拂面,我望着那花海的波澜,心绪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自己在烦些什么,也许只是因为暑气而生的燥意。

有嘈杂声自安远山后传来,似是有人在呼喊些什么。我疑惑着走过去,天色已暗,看不清那人是谁。正想再分辨一番,婉然倒先开口喝了一句:“天都黑了,何人在此喧哗!扰了娘子清静!”

对方脚下微滞,继而向我们走过来。待他走近了,我借着婉然手中的宫灯才看清他是谁,微微一福:“征西将军。”

“才人娘子。”我是宫妃,他是外臣,本不该相见。此时无意中见了,他谨慎地退开两步一抱拳,颌首道,“臣不知娘子在此,无意打扰娘子。”

“无碍,本是我来得晚些,要扰也是我扰了将军。”我浅浅一笑,又言道,“但此处已是后宫嫔妃居所,避暑行宫虽不及锦都宫里那么森严,将军如此仍是不便亦不合礼。”我缓缓说完,忽而想起一事,便在他正要再度抱拳告退前郑重一福,“宫宴那日,多谢将军解围。”

他了然,面上凝起的笑意如夏日微风一般带着温暖的柔和:“霍宁只是道出心中所想,娘子不必记挂。”他睇了我一瞬,“臣告退。”

他转身离去,我也终究忍下了心中强烈的疑问。

安夷将军,是谁?

不问也罢。纵使那人是我我昔日的未婚夫,可又能怎样。他叫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于我而言早已不重要,我何必去求这个没有意义的答案…

我见他仍是东张西望着似乎在找什么,又抬声道:“将军可是弄丢了什么东西?”

他停下脚步,回身讪笑说:“本是陪朵颀公主闲逛,途中遇上郑大监便客套了两句,孰料一回头她就不见了。”

“婉然,回去叫林晋带两个人来,帮将军一起找找。”我缓踱着步子走近几步,莞笑道,“公主素不拘礼,好在在行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事,将军不必着急。”

他又一揖,微笑未减:“多谢才人娘子。”

林晋很快带了人来,吩咐他们好好帮将军寻人。我与他终究不便闲说太久,虽然一直守着礼数,但让旁人见了总是不好。当下向他一福,一句“先行告退”却是与他同时说出的。略略一愣,都忍不住一笑,又互行一礼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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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夫妾

我微锁眉头问林晋:“朵颀公主怎么回事?让宫中女眷照应着也就是了,怎的还劳烦上了将军,让外臣进了后宫居所出了岔子谁担着!”

林晋却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臣听说,是陛下的意思。”

我猛然驻足:“陛下的意思?”这样特殊的“意思”,难不成宏晅还打算纳她入后宫么?

“是。按着汗王的意思,朵颀公主原是要入后宫的,可昨儿个那一出…”他微抬了抬眼皮,“堂堂一个公主为天子宫嫔不是大事,可嫁与旁人为妾总不合适,如今诸位亲王又都有正妃…”

我恍悟间不由得冷抽一口气:“陛下想…让征西将军娶朵颀公主?”征西将军也是从靳顷征战回来的人,和朵颀该说得上是有国恨家仇,纵使宏晅不想纳她,可这样的安排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林晋压着声回道:“倒也不是,但朵颀公主要许给外臣为妻多半是变不了的了。陛下今日已以围猎为由下旨宣了几位与公主年纪相当的大人和世家公子来祁川。”

她到底还是要嫁来大燕。我心中陡然生了一股凄悲之意,皇宫也好,世家府邸也罢,实质上又差得了什么?都不是她这样自由自在的女子该来的地方。她该在靳顷嫁个她爱的勇士,而不是来大燕学这些她并不喜欢的礼数,世家女儿背负的家族重压她也不该就这样惹上…

为旁人前路唏嘘时,我才倏然觉出我竟然已这样疲惫了。

可我也分明的知道,这条路,才刚刚开始。我不能退,不能败,更不能死。因为旁人所承担的,是家族眼下的兴衰;而我所背负的,是晏家仅剩的一份尊严。

心中又是沉思又是感慨地往回走,木讷地上了台阶回到房中思绪仍是木着,直到一只手直直抚在我额上,抬头一看,惶然下拜:“陛下。”

“免了,起来。”他衔着笑伸手一扶我,“是病了还是有心事,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我垂首摇摇头,一思忖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他半开玩笑且理所当然地反问:“你是朕的才人,朕还来不得了?”

当然来得,他手里握着多少人的命运,他的一念之差又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哪怕是番邦公主…

见我沉默不言,他双手搭在我肩上,微弯下腰与我视线齐平:“到底怎么了?”

我无声短叹,微微调理了心绪,笑一笑,道:“没有。臣妾只是想着瑶妃娘娘刚晋了份位,陛下不是该…”话说一半,抬眼与他目光一触,后面的话便滞了。他面上半点笑意也没有,就这样极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虽是冷肃到了冰点,又非平日殿上帝王的那种毫无感情的神色。我忐忑地与他对视着,想移开双眼又移不开,他忽而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该去见瑶妃?”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他神色一厉,伸手就抬起了我的下巴,语气平淡依旧:“说话。”

我躲开他的手,要俯身跪下谢罪却又被他拦住,似是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算了,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坐下,婉然奉了茶来,他不做声地端起来饮了一口。我当下觉得亏他还能看出我有心事,分明是他也有心事。因不知是否涉及朝政,我也不便开口问他,就在他身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给他剥一枚芒果。

仔细地剥完,只留一小块皮用来拿着,刚要递给他,抬头猛见他正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持着芒果的手滞在半空中,不知要不要继续往前递:“…陛下?”

他斜眼看了看我的手,视线移回我脸上。我把芒果放到旁边的空瓷碟中,接过诗染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端坐颌首:“陛下有事?”

“朕问你一句话。”他面色沉了沉,“这么多年了,在你眼里,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我微怔。已经九年了,最初的时候,他是太子我是刚落罪的奴婢,他是我眼里最不敢招惹的人;后来我很快发现,太子殿下没那么可怖,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约亦主亦兄吧;至于他登基之后…就只有四个字才算合适了——九五之尊。

九五之尊,我知道这必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斟酌着道:“九年来,陛下在臣妾心中的样子一直在变,一言难尽。不过…陛下一直是臣妾最崇敬感激的人。”

“崇敬感激。”他细品了一番这两个词,“为什么?”

“因为在过去的八年里,陛下对晏然恩重如山,纵使晏然身在奴籍,陛下也从未拿晏然当奴婢看过。”

他扬唇一笑,对此未加置评,只追问说:“‘过去的八年里?’那这一年呢?”

我显出犹豫之色,他道:“但说无妨。”

“寻常百姓家的妾室待夫君是如何,晏然便如是。”我神色恭谨地浅笑回道。这大概是最无错的答案了,不与他君臣疏离,亦不逾越妻妾之别。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他走到我旁边,双眸沉沉地看着我。

在他的目光下,我心底掀起的一阵不安在猛然被打横抱起的同时化作了一声惊呼,双手不自觉地环在他颈上,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他淡瞥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要告诉他的妾室,日后不许再把夫君往其他妾室房里推。”

我双颊顿然生热,一声本该是愠怒的“陛下!”出了口却发现竟娇嗔无比,不禁着恼地狠狠一咬自己的下唇。不再吭声,仍瞪着他。

他把我放在榻上,端详着我,眉头一蹙:“怎么这个表情?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陛下有意欺负臣妾还不许臣妾委屈?”我赌着气顶了一句,话一出口已后悔了。他一笑,眉毛微挑:“欺负你?”手已扯上了绣花裙带。

夏日炎热,女子为图凉爽多爱穿齐胸襦裙,我因体弱,嫌齐胸裙束得胸口憋闷,便偏爱齐腰对襟襦裙多些。对襟上襦中是须穿抹胸的,觉得他的手摸进了上襦,又绕到抹胸后面,扯了又扯,不耐的一句:“你们女人的衣服太麻烦!”继而就是衣带撕裂之声。

他右手半抱着我,左手一拽帐上系绳,床幔落下,屋中一切尽被隔开。今日他没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急躁间似乎隐含着恼怒,我被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吓得又惊又惧,几乎是要哭出来地央求:“夫君…妾身错了…”

他的动作半点不停,吐出的两个字冷漠中又带了点儿笑:“晚了。”

第二日醒来,见他正侧坐榻边看我,不禁一惊疑:“陛下怎的还在?”

虽是来祁川避暑,可政事却耽搁不得,每日该上朝仍是不能免的。现在明明天色已经大亮,他仍在此处,这个惑君心乱朝纲的罪名我绝背不起。却见他沉沉一笑,答说:“午时了。”

我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见他一身玄色衣袍齐整,显是已下了朝回来。

坐起身,难免责怪了婉然一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叫我。”

婉然面无波澜地垂首:“陛下吩咐的。”

“朕吩咐他们不必扰你,又让郑褚去回过皇后免你今日晨省,可也没想到你能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他理所当然地解释完后,微笑着伸出手指在我鼻上轻一刮,“起来用膳。”

说罢他便离榻往案边走。大概是睡得太久,我的反应颇有些钝,脱口而出地问他:“午膳?”

他回过头横我一眼:“怎么?这个时辰了,娘子你还想用早膳?”

婉然和云溪上前服侍我穿衣,我看看已坐在案前自斟自饮的宏晅,吞吞吐吐道:“陛下…臣妾要更衣。”

他神色微动,抬眼轻觑着我,笑意促狭:“秀色可餐。”

婉然“嗤”地一笑又立刻忍住,云溪也是低头憋笑。我一把从她们手中扯过衣服,又将床幔放下,径自着衣。

穿好衣裙,下榻简单地绾了头发,又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待我在桌边落座,他神色微动,看着我,逐渐漾开的温笑愈加明显。

我被他笑得生出羞怯,带着不解轻抚着脸颊问他:“怎么了?”

“平日里你总规规矩矩,今日这随意的装束也很好。”他眼含赞许。我不由侧头去看镜子,镜中的我未施粉黛,轻绾的发髻松松的垂在耳边,淡青色的衣裙衬得肌肤愈白、青丝愈黑,随手簪上的那支玉簪又和这淡青色很是相搭。再回过头,见他仍看着我,脸上烫得更厉害了,呢喃着道:“陛下刚才还说‘秀色可餐’,看这样子可不像…”

他笑而不言,执箸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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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汤药

我仍是胃口不佳,吃了口虾仁又吃了几片青菜就觉得饱了,不想让他担忧便继续吃着,很是勉强。从腹中到胸口都一阵阵的难受,不愿显露出来,便一直低着头。忽然听到他问:“叫太医来看过没有?”

我微愣,浅颌首道:“臣妾未有不适,为何要传太医?”

他轻笑:“未有不适?你哪个夏季又真正‘适’过?”

我搁下筷子,抿了抿嘴,语中隐带埋怨的嘟囔:“陛下也知臣妾这是老毛病了,哪年不曾请过太医?哪一次也没真正医好。”

他也搁下筷子,笑睇着我:“这你可怨不得太医,太医早说要慢慢调养,你自己说你听话没有?”

我语滞。确实,想养好病总要“遵医嘱”,可我总嫌那些医嘱遵循起来太麻烦,往往遵上两天就抛在脑后,是以这些年的许多小病小灾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于是,此时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答上两个字:“没有。”

那日下午他离开后,我懒得出门,将房中盆花皆仔细地修剪了一遍,很快就到了傍晚。

吩咐婉然传膳,我看着端上来的那一小碗米饭蹙了眉头:“这是什么?”饭中掺杂着浅褐色的颗粒,将原本莹白的米粒都染得有些发乌了。

“酸梅。”婉然答道:“太医说了,将酸梅切碎了混在饭中,可开胃。”

太医说的?我神色了然:“陛下的意思?”

婉然点头:“是,我听郑公公说,陛下回去就宣了太医。”

心下感动是另一回事,这酸梅饭开胃之效着实不错。虽仍吃得不多,但较平常已经好了不少,胃中也无不适之感。

临睡之时,突然前来求见的郑褚却让我脸上笑意顿时尽失:“才人娘子万安。陛下差臣给娘子送药来了。”

我看着他身边端着木盘、盘中放着青瓷碗的小黄门,神色实在难以自然:“多谢中贵人。但这药…”我乞求地看着他,“可否不吃?中贵人也知道,我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吃过药也不曾见好…”

“娘子这病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娘子自己心里清楚。”郑褚半点面子也没给我,我一时红了脸。为何吃了药也不曾见好,我当然心里清楚,主要归咎于我吃药从来坚持不过三天。郑褚眼也未抬,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陛下的意思是,从前娘子任着尚仪一职,事务繁杂,忘了吃药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您已是嫔妃,没有旁的杂事,定要好好调养身子。”

“可是…”

“臣以为,娘子还是不要抗旨为好。”

我无可奈何地接旨,郑褚临走却还不忘补一句:“臣已替娘子吩咐下去让宫人每日煎药了,娘子好生休养。”

强笑着谢过,差云溪送他离开。

 

第二日晨省时又是不见瑶妃身影,众人都已习以为常,向皇后问安后行礼告退。

我在回婷息轩的路上碰上瑶妃的步辇,正往凤翟殿去。当即退到道旁让出路来,却听辇上之人一声不疾不徐地:“停。”

步辇在我面前稳稳停下,她悠悠下了步辇向我走来,我垂首一福:“瑶妃娘娘万福,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是宁才人恭贺本宫,还是本宫该恭贺宁才人?”瑶妃一步步逼近我,话语中的冷意那样分明。我低着头,犹能感觉到她的逼视,“想不到,当年潜邸的一个侍婢,昔日御前的尚仪女官,如今竟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

在后宫,往往非友便是敌,我已两度拒绝了她的示好,此时就连颜面上也不必同她做戏了。便也寒下脸来,淡淡一句:“臣妾愚钝,不知瑶妃娘娘何意。”

“不知何意?”她扬目一笑,“宁才人,本宫嫁给陛下四年,还没有谁,敢在本宫晋封的日子给本宫找不痛快。”

宏晅在她晋封当晚,与她一同用膳后就来了婷息轩,她果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瑶妃娘娘,前日是陛下记挂臣妾,并非臣妾从中作梗。娘娘这话,可是道陛下给娘娘找不痛快了?”我笑靥明艳,挑衅之意半点不做掩饰。既已要为敌,与其暗斗,还不如叫旁人都看着听着,摆明了与她不两立,总还能约束她些许。

她面上隐有惊怒,双眸微眯地凝神看我半晌,清扬而笑:“宁才人生得一张巧嘴,仔细祸从口出。”

她再不看我一眼,回身上了步辇。我亦没有多加半句辩驳,深深一福:“恭送娘娘。”

服药服了大半个月,直服得我每日愁眉苦脸,每晚睡前更是掐着药呈上来的时间唉声叹气,婉然时常瞥着我不住地翻白眼:“姐姐还千万个不乐意,宫里谁病了不是自己传太医,有几个能劳得陛下这般关照的?”扫一眼我一次次送到嘴边又一次次拿开就是不愿喝下的药碗,“左归饮①又不是多苦的东西…”

平心而论,的确不是多苦的东西,比从前服过的很多药味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药到底是药,总归是不好喝。因此我常常羡慕儿时心思浅,拿一碟子点心哄着,我总能咬咬牙把药灌下去。如今…就算是面前摆着一桌子点心,我还是视这一碗药如大敌一般。

所以,郑褚怡然等在御前相熟的人,从前时常拿腔拿调地调侃我说:“话说那堂堂御前尚仪晏氏,心思聪敏办事机灵,多年来深得圣心,但…时常栽在药碗上。”

那会儿又哪有这次栽得惨?陛下亲自下旨、大监亲自转达,不按时喝就是抗旨。

我还以为这就够惨了,孰料一日清晨,刚从皇后处晨省回来,负责煎药的宫女晚秋就端了药碗进来,端端地一服:“陛下说让娘子每日再加一副药,晨时服用。”

我不禁扭头去看婉然,满脸悲戚:“我最近怎么得罪陛下了?”

不仅如此,加的这一副还不是那左归饮,味道极苦,以致于我自此之后每日晨省毕回婷息轩的路上都大有身赴刑场之感。

日日服着,倒也没见有什么大起色,顶多是时好时坏。我总想求宏晅让他免了这药,又觉得少不了被他一番调侃,赌着气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