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殿的小榻上,我感受着耳边愈发急促的燥热神思却始终清明不已,他素来容不下世家做大,一个姜家已让他着恼了这许多年,如今萧家又来触这个霉头…

萧家,皇后…看来这一场争斗势必免不了了,只能但愿在这一争上,他始终能站在我这一边。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着,撩起的热感酥酥麻麻地占据每一寸肌肤,身上的每一处都变得敏感不已,感受着迎合着他的动作,偶尔在无法承受中发出的一声低吟,又在他放缓的动作中淡去

此事究竟与皇后有多少关系,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如果确是宏晅误会,皇后现在也一定迫切地想见我。

就如我不愿开罪这位正妻一样,她也不会愿意再添个宠妾和她为敌,一个瑶妃已经让她头疼了这么多年。

察觉出宏晅去上朝了,我犹自倚在榻上动也未动,假寐不起。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也懒得理他,耳听着他更衣盥洗的声响,直到他离去。

我坐起身子,殿内都是成舒殿的宫人,一语不发地任由她们服侍着起床,直至看见怡然进来,我才说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话:“婉然呢?”

“在外面候着。”怡然颌首浅浅一笑,等着宫人为我戴好耳坠后挥了挥手命她们都退下,又对最后一个离开的宫娥说,“叫婉然进来。”

“姐姐还怨着陛下?”怡然笑吟吟地打量着我问。

我犹端坐在镜前,对镜看了一会儿,觉得那耳坠浅浅的绿色甚是颓靡,愈看愈是不入眼,轻蹙着眉伸手摘了,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太多了,而且还不是第一次。”我垂了眼睫,眉梢眼底皆是不带分毫温度的寒笑,“大约还不会是最后一次。”

婉然一声轻轻的叹息,摇一摇头道:“不过昨日听陛下那样说,此番也确是为姐姐好,他若那日当真发落了莹丽仪,谁知萧家会再对姐姐做出什么来?”

我不禁冷笑出声,轻扬短促地舒出不屑:“够了,我没死没聋,他即便是为护我才做那场戏,也大可知会我一声。但凡他跟我透半句底,我都觉得受的委屈尚是值得的。”

“可如今皇后…”怡然的话点到即住,神色微凝地道,“姐姐若再和陛下僵着…”

“谁说我要和陛下僵着?”我从镜子里回看着她,笑意悠悠,“我若再失宠,不是太便宜了她萧家?”

素来以皇后为尊的我,头一次在长秋宫晨省时姗姗来迟。我在椒房殿门口驻足一瞬,冷视殿中端坐地那人的神色,就是要让六宫都明明白白地嗅出一些不同。

如果是皇后所为,这便是挑明与她为敌;如不是,就是迫着她开口。

“皇后娘娘万安。”我福了一福,一如往常般道安,语声却添了几许清冷。

“难得见宁贵姬来得这样晚啊。”瑶妃明眸含笑,冷意涔涔地讥刺着,一句句向六宫嫔妃挑明今日确有许多不同寻常,“本宫还道宁贵姬是最守礼的,来给皇后娘娘问安风雨无阻,一直让本宫自愧弗如。”

连她都到了,我果真是来得够晚。

我回视着她,笑意更是粲然,徐徐说道:“大概是成舒殿的宫人们已经习惯了本宫时时都在,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知来叫本宫一声,才起得晚了。”

我鲜少在六宫面前如此刻意地表露过恩宠,瑶妃面色微变,髻上步摇微有一颤。飞仙髻,瑶髻,后宫中早不是她这一枝独秀了。她一低眉,笑意敛去七分:“陛下宠着贵姬,贵姬也不必这样时时提醒着一众姐妹。”

“时时提醒?”我哑音一笑,“臣妾有什么可时时提醒的?馨贵嫔娘娘不是早当众议论过臣妾入成舒殿不必通禀的事?”目光划过皇后始终端庄含笑的面庞,徐徐续言,“那天除了皇后娘娘不在,在座的该是都听见了。”

在弄清事情之前,配让我“时时提醒”的只有皇后。她最好还记得,六宫嫔妃中尚有入潜邸比她更早的,我肯以她为尊,她也不要欺人太甚才是。

昨日之事到了后来,宏晅屏退了众人,只有我与皇后、瑶妃尚在。目下的针锋相对一现,六宫嫔妃不明缘由间难免露出诧异之色。皇后看向瑶妃,微蹙的眉头带着些许责意:“宁贵姬入成舒殿不必通禀是陛下的意思,有什么可多加议论的?你位列四妃,总该有个分寸。”

瑶妃讪讪一笑未有作答,皇后也不再多言,向六宫朗朗而道:“没什么别的事便散了吧。和贵嫔冤魂之事已了,本宫不希望再听到任何议论。若扰了莹丽仪安胎,这个罪责可不是本宫来承担。”

众人各自散去,我坐上步辇,刚要命起轿,一声轻曼的“慢着”让宫人停了下来。

是庄聆。

庄聆蹙着眉走近我,挥了挥手命旁人暂且退下,担忧疑惑皆有地问我:“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何苦开罪皇后娘娘?昨天我们离开后又都说了什么?”

“姐姐,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的话语有几分生硬亦有几分黯淡,“我不会平白去惹皇后,目下的所有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83 080交易

“你既不肯说,我便不多问。”庄聆微有一叹,低低说道,“我只提醒你一句,瑶妃的意思未必是皇后的意思,萧家的意思也未必是皇后的意思。你不要平白给自己树劲敌。”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如真是皇后的意思,便是我要以一己之力对付她与瑶妃两个人;而若不是,也许就是我与她一起对付瑶妃一个。

回明玉殿用罢早膳,婉然拿来了事先备好的布料。冬日渐近了,这是用来给元沂缝制棉衣的。这些事本用不着我亲自去做,我只是觉得愉妃若是在,必定会做。

我当然听到了林晋那高声的一句“皇后娘娘驾到”,却没有起身到殿门口接驾,直待那一抹藤色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才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上前见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免了。”她的口气不掺喜怒,我直起身子盈盈含笑:“天气渐凉,皇后娘娘何必亲自来一趟?”

“本宫再不来,贵姬你是不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同本宫相争了?”她的神色和语声都像是覆上了一层寒霜,凝睇着我硬声问道。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我蕴笑回视于她,言带它意地反问,“还是说皇后娘娘觉得暗里相争更好?”

“本宫没有害你。”她言简意赅地挑明了来意,“上善子的事,也是昨日陛下说了,本宫才知道他被人收买。”

她轻缓地踱到正席上坐下,面色缓和:“本宫是六宫之主,不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哪怕是家里的意思。”

“所以?”我含笑挑眉,满是探究之意。

“所以家里想做这些事的时候,时常会绕过本宫,去找本宫的庶妹。”

“哦…”我悠长地应了一声,了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也坐下来,犹是笑吟吟地看着她,“那草乌的事呢?往宫里进这种药,没有您的凤印相助,您的庶妹瑶妃娘娘她办得到吗?”

她的羽睫陡然一扑簌,面色一白。良久,轻轻一叹:“是,那事本宫经了手,但本宫只知瑶妃要借此复宠,并不知她还要以此除掉贵姬。”

我轻笑不屑:“如若知道,皇后娘娘就会阻拦么?还不是一样的坐视不理。”

这句话无疑挑战了她身为皇后的权威,但见她眉心一跳,我笑意愈浓地又道:“多少次了?冯琼章被禁足一年多、云美人暴毙,还有那碗给本宫的避子汤…皇后娘娘您这位庶妹和这些事有多少干系,娘娘您该不会一点都不知吧?今天…又何必来同臣妾解释这些?”

皇后深深看我一眼,沉吟须臾,方缓缓道:“本宫是想让宁贵姬知道,从前的万般忍让,是因为本宫与瑶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她浅浅一笑间含着凄意,“只怕是要她荣我损了。所以…宁贵姬若是肯助本宫这一次,那是最好了。”

“助?”我尖刻地寻出她语中重点,黛眉轻挑,“皇后娘娘真是好手段,与她一荣俱荣之时便坐视不理,受其威胁之时便让臣妾来当这个出头鸟,您还是坐视不理。陛下查起来,出了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就算陛下不查,您是不是也可以想法子把臣妾供出来,一石二鸟?”

我始终笑靥明媚,一言一语地逼迫着她,直到她说出我想要的:“贵姬这是什么话?本宫岂会做那过河拆桥的事。”她同样盈起了笑容,不避不闪地对上我的双眼,“关乎瑶妃就关乎萧家,本宫要在族中避嫌故而不能出手,但倒是可以给贵姬行个方便。”她抿唇轻哂,羽睫一覆,“反正,无论如何,贵姬你本也容不下瑶妃了,不是么?”

“再容不下也不会有娘娘容不下。”我清泠泠笑着,随手取下鬓边一支海棠花样的银簪,那簪子用的银很纯故而质地极软,轻轻一折,已然从中间弯曲,再不能簪发,“娘娘想让臣妾出这个手,要看娘娘能给臣妾行怎样的方便了。”

“六尚局另加尚药局,贵姬你需要动哪一处都可随意,本宫自可帮你遮掩好,让旁人查不到半点,够不够?”

“娘娘贵人多忘事了。”我掩唇而笑,“娘娘您忘了,臣妾是做过御前尚仪的,虽不敌娘娘您执掌凤印能一手遮天,但若有什么需要劳烦六尚局的地方,也不是找不到帮手。您觉得这样的代价,够么?”

皇后的面色不禁一黯,语气也沉了两分,淡睇着我道:“那贵姬想要如何?”

“便如皇后娘娘所言,一桩桩的事数下来,臣妾已是容不下瑶妃娘娘。有娘娘帮衬与否,臣妾与她都必定是有一番较量的。”我啧一啧嘴略略沉吟着,方又笑道,“既然娘娘肯助臣妾一把,便请娘娘让臣妾能‘知己知彼’吧。”

她微有一凛,我笑而凝视着她保养得宜的面容,以极是温和的口吻道:“纵使上善子的事娘娘您没有插手,但…关乎瑶妃和莹丽仪两个人的大事,您的族人大抵还是会知会您这位嫡长女一声的,对不对?”

很多时候,族人间的不睦才是一个世家的死症,可这种死症,又偏偏是许多世家难以避免的。

便如皇后和瑶妃。

她二人若同心协力,一权一宠之下,后宫早已是她萧家的天下。可这么多年以来,二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也都尽力为家中谋福,可暗斗又从来没停过,这总归是件耗神费力的事情。

精力耗在了自家姐妹的身上,自然就会有些别的事顾不得。是以这几年来,琳孝妃协理六宫与皇后分权、姜家的韵淑仪和赵家的庄聆也得以位列九嫔,在后宫中屹立不倒。这也就是这三位都尚无子嗣,若再有个一儿半女,后宫还不一定是什么光景,前朝的形式大约也会变上一变。可他们就是这样内斗不断,旁人省了事,宏晅也省了心。

不过尽管暗争不断,可二人毕竟是一家的女儿,即便不似皇后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人至少也是要在乎族中看法的。所以谁也不曾真正动过谁,偶尔也会有相护的时候,就譬如避子汤一事后皇后发落了晚秋。

这样的纠葛,外人想动她们中的哪一个也不容易,可惜瑶妃按捺不住了。

她想要莹丽仪的孩子,本就是极不安分的想法,皇后本就不会让她有个孩子同自己抗衡,再加上草乌的事…呵,怎么想也不会是她在复宠之后又心血来潮想要害我故而延伸了此计以致皇后不知情,更像是她有意隐瞒了皇后又透出风声让宫正局查到。拿凤印办的事,宏晅要问罪的头一个自然就是皇后。

是她先动了歪心思要设计除掉皇后,这才是导致皇后决计容不下她的因由。皇后不愿遭家族怪罪,就要找外人来办这件事,我倒是乐得帮这个忙。

因为她能让我知道我最需要知道的东西,瑶妃的动向。

我能借着皇后做到“知己知彼”,瑶妃可未必有机会知我。那就让她也被算计得不明不白一次吧。这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姐妹间不合已久能让我这个外人见缝插针?

我凝视着被我随手丢在案上的那只海棠花银簪,因簪杆弯曲了,看着就如一枝颓萎的花一般毫无生气。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扬州芍药应羞死。”

这能比过花相芍药、与牡丹一较高下的海棠,盛开了这么久,也该颓萎了。

我一声冷笑,唤来婉然:“想办法把皇后来过的事,透到映瑶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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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晅来明玉殿时我正用着午膳,起身迎到殿门口,端然一福道了声“陛下万安”便再没有别的话。

落座后他与我隔着一桌子菜,各自静默了一会儿,道:“还生着气?”

“生陛下的气么?臣妾怎么敢。”我沉了一沉,缓缓道,“臣妾听说莹丽仪进来一直身子不爽,也没什么胃口,陛下不去看看?”

这倒不是我信口编的说辞。莹丽仪自从那日被梦魇之后,几乎日日有各式各样的不适,也时常请宏晅过去,甚至不乏半夜扰人清梦的时候,难免传得六宫皆知。又碍于她有着身孕又得宠,人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朕去看过她了,今日无碍。”他神色中也有些不耐。莹丽仪这些日子确是闹得太过了,加之他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制造事端就更不悦。

他的话刚说完,刚夹了一筷子菜起来,便见一小黄门匆匆入了殿,俯身一拜:“陛下,映瑶宫差人来说丽仪娘子身体不适…”

“传太医。”他三个字说得一字一顿冷冷硬硬,我以帕子轻掩着嘴唇但笑不语。

那小黄门踌躇一瞬续说道:“这…已经传太医了,但丽仪娘子说…”

“陛下还是去看看吧。”我的笑清冷淡泊,“到底是怀着皇裔的人——即便不在乎皇裔,陛下您也还要给萧家面子不是?”

他睇我一眼,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挥手命那小黄门先退下。小黄门一走,怡然倒在旁埋怨了起来:“莹丽仪也太过分了,几乎天天闹这样的事,让不让人清净。”

“怡然!”我一声低喝,出言斥道,“这是作宫正该说的话么?你自己掌着戒令刑责说话都不当心,对上不尊,日后怎么管别人!传出去了,旁人还得说是本宫当年举荐得不对了!”

我从不会当众对怡然说这样的重话,怡然一惊,连忙跪道:“娘娘恕罪。实在是莹丽仪太过分,娘娘不知道她这些日子从多少主位娘娘那儿请走过陛下,旁人怪不了陛下,不就是怪我们御前的人么?其他的也还罢了,那天陛下和琳孝妃娘娘下盘棋,子都没落几颗,她又动了胎气…娘娘您说,月薇宫的事哪里瞒得住大长公主啊?娘娘怕旁人闲言碎语说娘娘举荐不周,奴婢还不愿意做这个宫正受这份儿气呢!”

怡然快语如珠地一股脑道出心中委屈,也道出了六宫的不满。我淡睨着宏晅愈见不快的神色,再度喝住她,没有太多的去装作贤惠,只斥道:“有孕嫔妃的闲话也敢说,硬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怡然终于噤了声,宏晅凝眉一叹,抬手示意她起身:“去回映瑶宫,朕忙着,无暇过去。”

我犹是淡泊道:“得了,依臣妾看,您还是去吧。莹丽仪从琳孝妃那儿都能请得动,独在臣妾这儿碰了钉子,若胎真有个不稳,传出去还是臣妾的不是。”

看我如此坚持不留余地,宏晅无奈,也不再多言,起身吩咐了一声:“去映瑶宫。”

“恭送陛下。”我施下礼去,待那一抹玄色从殿门处消失了才站起身,婉然上前在我耳边轻问:“姐姐不是说,不会同陛下僵着么?”

“当然不会,可你不觉得昨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便谈笑如常太刻意了么?何况,我若那么好哄,以后任谁也能欺到我头上。”我踱着步子走到殿门口,恰起了一阵秋风,卷着两片残叶划过殿前的地面,划起了我一抹微笑浅浅,“瞧着吧,凭她有再大的本事,今晚也留不住陛下。”

不管他对她有没有喜欢,他现在尚是对我存着愧的,我一刻不说原谅,他就一刻会觉得莹丽仪之咎难辞。何况,莹丽仪的心思到底还差着,她既是以不适为由请了他去,就必定会做尽娇态。此时,他可未必有心思去看。就算看进去了,因为怡然方才的话,他还得多顾虑顾虑六宫怎么说呢

下午我小睡了一会儿,去荷莳宫见庄聆,一踏进涟仪殿,庄聆便笑了:“怎的那样的事你也遇上了?”

我反应了一瞬,知她是指被莹丽仪半道请走了宏晅的事,轻叹着哂道:“过半宫嫔都遇到过了,也该我轮上我一回,不然显得我多格格不入似的。倒是陛下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瞧着比我还不乐意。”

庄聆听罢,微微一笑:“不错么。她和陛下从前无情无分的,让她失宠未必是让陛下看不见她,也可以是让陛下看腻了她。”

庄聆请我落了座,招呼宫娥奉茶,我浅浅笑道:“之前的种种,姐姐有许多不知道,要命的是她自己不知道陛下知道。因为那些事,陛下早对她生了厌,不在她面前表露,大抵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庄聆面上浮起笑容:“那等孩子生了或是没了,她的好日子便算到头了。”

“所以么,我倒是希望在此之前她可着劲儿的嚣张好了,越得意,日后便摔得越惨。带着瑶妃一起摔。”我琢磨了一瞬,缓缓道,“今儿个让她来请陛下,说不准就是瑶妃的意思。”

“你开始动了?”庄聆闻言凝了神色,坐到我身边:“什么打算?你可不能贸然行事。”

我笑吟吟地回看着她:“若说打算,便是那日姐姐说的打算;不过今儿个,得了位贵人相助,便借着这个机会先起了,没来得及先知会姐姐一声。”

庄聆一愣,好奇道:“贵人?谁?”

我一哂,笑意愈浓:“长秋宫。”

84 081争执

宏晅晚膳时再次来了明玉殿,我犹是爱搭不理地应付他。他的温言相劝换来的只是我一连串的质问。

“就算是为了安抚萧家,陛下您就当真半点不喜欢她么?或者说,如不是她那样好、那样漂亮、那样多才多艺,陛下您会为了安抚萧家而那样委屈臣妾么?您不治她的欺君之罪,当真只是为了保臣妾不遭萧家记恨、还是您自己想要留他?”

我问得咄咄,好像自己是个嫉妒成性的女人。我就是要以这样一反常态的自己,让他明白那件事、莹丽仪为我带来了怎样的伤害,我要他在今后每一次见到莹丽仪时都想起我的委屈。

这是一场赌,赌的是即便莹丽仪有才有貌,如今在他心里还是我的分量重些;赌的是不是每一个倾国美人的梨花带雨都能压过金屋藏娇的允诺。

他给我的答案,“有”或“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势必会记住这番话。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表露出如此刻骨的嫉妒,这样强烈的反差,他必定会记住。

但我还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希望是那句“没有”,就算是骗我。

不管有没有,我都是要斗倒她的,但我不希望在她消失不见之后,他会对她情愫尚存。

“等她生完孩子,朕不会再碰她了。”他在良久的沉吟之后,说出了这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似乎答非所问,却让我一愕:“什么?”

“这件事…是朕的不是。”他哑一笑,“朕不知道还能怎样和你解释,再解释也还是委屈了你,没的弥补。至于你那些问题…朕说一声‘没有’你必定不会信,朕也不想去做这些无意义的回答。”

我默了一会儿。似乎是这样,他答“有”与“没有”,都是毫无意义的,可这样的诺…我微抬了一抬眼:“陛下还是不要轻许这样的诺了。待她成了陛下的孩子的母亲,陛下如何能不见她?”

“她的孩子…”他沉了一沉,“会交给皇后或是瑶妃。”

果然是这样,这个孩子,果然是为了萧家而存在的。

片刻无言,我静静道:“若是如此,还请陛下许她个一宫主位吧。不论她做了怎样的事,到底是一个孩子的生母。”

他一点头:“会的。”

我无声沉吟,复开口轻唤了一声:“陛下。”

“嗯?”

“您知道么…这是很让人寒心的。”我望着他,笑意若有若无的面上平添凄然,“您待她那么好、让阖宫都看到您待她那么好,居然都是在骗她的。”

他神情一僵,大约已猜到了我想说什么。

我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就像是被冰霜冻住的一支花朵,一字一句道出他所料到的那句话:“那么…对臣妾呢?到底是真是假?”

他陡然神色一伤,看着我半晌无话。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伤我,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在昨天知道那些实情之后,终于也到了我忍不住的时候,他听了这些话会是怎样的感受,我已顾不得了。只要确信他断不会此时废黜或是再冷落我,我就想把这些问个明白。

“你觉得朕在骗你?”他强扯一缕笑哑然,望着我目不转睛,却好像有那么点颤抖。

“臣妾不知道。”我回答得清脆,“臣妾曾经觉得不会。可现在看来,陛下您有那么多的利弊需要权衡,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其中的一件工具。”我瞧着他,续言得淡漠,“再则,眼下看来,陛下您也不是没有理由这么做。您既然要时时安抚萧家,也需要压制着萧家吧?撇开萧家不提,也还有个姜家是您不得不顾虑的。您宠臣妾,当真不是为了能多一个宠妃压制瑶妃的气焰、让姜家行事小心?”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我须臾,笑意苦涩:“你当真这么想?”

我不留情面地反问他:“臣妾不该这么想么?”一声不屑的轻笑之后,我转而道,“其实就算是也不要紧,臣妾人轻言微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也没有胆子拒绝陛下的恩宠。但求陛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给臣妾透个底,让臣妾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免得那一天来得措手不及。”

莹丽仪是知道萧家让她进宫的目的的,她有这个准备,但我却没有。我无法想象如果有朝一日倏然失去所有的感情、圣宠、甚至是元沂的我该如何自处。

“朕就算需要有人来平衡这些,也不会是你。”他声音无力地解释,“平衡萧家姜家,那朕去宠琳孝妃不是更好?若是为了没有外戚,从前的愉妃比你更没有外戚。”

他分析得冷静,也确是如此,但我到底是不敢再次这样轻易地信他了。

他眸色沉沉,我的面色亦是黯淡的。侧目凝视于妆台铜镜中的自己,珠钗簪花,只衬托得我更加萎靡:“臣妾不知道还能不能信陛下。很多时候,晏然只希望自己还是御前尚仪,可以和陛下说笑,遇到难处的时候可以求陛下拿主意,什么顾虑也不需要有,人前人后都是同样一颗心…和六宫没有这许多复杂的纠葛,不用去嫉妒谁,也不必遭人嫉恨。”我看向他,沉下一份凄然,“更不必去担心…唯一的倚靠,是否对自己存着最残忍的利用。”

我一句句地道出自己压抑许久的心思,在我的话语之下,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逐渐变得苍白。我森森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隔了许久,听到他勉强的一笑:“晏然…原来你如此信不过…”他长声一叹,自嘲道,“罢了,不怪你信不过,是朕不配让你信。”

“朕没想到你会多这份心。”他以极平淡的口气肃然道,“但朕会让你再次相信朕的。”

言罢,毫无等待地拂袖离去

孩子交给别人、位至二十七世妇安度一生,不知这对莹丽仪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放弃宫外的逍遥而来过这种母子分离的日子。宫里繁华的表象,难道就那么诱人…

更可悲的是,她大概从进宫第一日就知道这些,知道今后要发生的每一件事,却还是一步步地走下来了。我想如果是我,大概会熬不下来吧。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如此嚣张,敢明目张胆地去夺各宫嫔妃的宠而毫不知避讳。因为如果一朵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凋谢以后,就是长久的黯淡、被遗忘、被践踏直至生命逝去,她就一定会在仅有的盛开时节开得极尽艳丽妖娆,压过百花的势头,方是不枉此生。

当然,也有可能是瑶妃撺掇得她如此。她树敌多了,就不得不更多地去寻求主位庇护,瑶妃得到这个孩子的机会也就更大。

她闹得厉害,事情就很快从嫔妃间传到了长辈们的耳朵里。肃悦大长公主在入宫探望琳孝妃时驾临映瑶宫,狠斥莹丽仪狐媚惑主。

于是便又起了另一个传言。据说映瑶宫的宫人怕莹丽仪受了惊伤了孩子,匆匆地往上禀,无奈宏晅正在广盛殿议政,皇后又在长宁宫服侍帝太后,便直接禀去了长宁宫。

按理说帝太后和皇后都在,总会有人出面护一护莹丽仪,谁知帝太后听完了宦官的禀报竟淡淡地说道:“叫她眼皮子浅,哀家懒得管这些事,皇后是萧家的人,不得不避一避嫌,让大长公主去说也好。你们也不必太担忧,大长公主毕竟是长辈,皇裔出了事,也没有怪罪谁的道理。”

言外之意便是“莹丽仪腹中之子出事便出事吧,无人敢说大长公主的不是”。竟是明明白白地道出了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毫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