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表露了这样的意思,势必会让六宫中不肯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的人肆无忌惮。

我听着林晋的描述,用手支了额头轻轻揉着:“还没见过帝太后如此厌恶过哪个嫔妃,她开了这样的口,倒连陛下也不好说什么了。”

“但皇后和瑶妃,还是会拼力护这个孩子的。”庄聆微微笑着,全神贯注地涂着长长指甲,“蓝菊往碧叶居跑得愈发勤快了。这才几个月,皇后又连乳母都亲自挑好了,端得是要让六宫都明白这孩子日后是她的。”

皇后做得明明白白,就好像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好像理应如此,好像从宏晅到萧家都是此意…但是也可以只是个假象,让阖宫都这样相信了之后,这孩子若出了什么闪失,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祸给瑶妃,是瑶妃夺子不成便要让皇后也得不到。

就算瑶妃看得明白,也难逃过这一劫,因为证据,从来都是可以假造的。瑶妃该是宫中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之一,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

我拿过一个蜀锦的软垫垫在身后,靠在榻上将一番话说得悠悠哉哉:“可惜了,这么个路子走下去,大抵是一尸两命的可能多些,再不然就是小产活她一个。陛下还说她生了孩子之后便让她做一宫之主,照这么看,啧…横竖是坐不上了。”

庄聆轻声一笑,涂甲的花枝便不经意间涂了出来,她蹙了蹙眉执起帕子小心地擦了,冷涔涔地道:“这么算起来倒真是一死了之来得划算,起码追封到容华吧…不过活着做一宫主位、在宫里呼风唤雨,她还真不配。”

莹丽仪若就此死了,大概是定能追封至容华位的,但若失了子活着决计没有主位的位子给她做,须知道顺姬当年诞下了帝姬,也不过是晋到了美人。

“这可不像咱们温良贤淑的静修仪娘娘说的话。”我坐到庄聆身边凑近了笑侃道。她连忙笑避道:“走开走开…又要涂坏了。”

无论在她的姑母帝太后还是在宏晅眼里,庄聆都是个善解人意的贤惠嫔妃,她说过的这些狠话,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听过。我知道,这是瑶妃逼的。初嫁入太子府的时候,她只是个娴静的世家贵女,端庄高傲,是瑶妃处处的强势迫得她本就要强的性子愈演愈烈,终于迫得她也要下狠手了。

“说起来,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了?”庄聆忽而道,“听说你已很有些日子不去成舒殿伴驾了?”

85

我顿生烦意,不耐地低垂着眼帘,道:“怎么,姐姐也觉得我该时时伴在陛□边么?”

“我才懒得管你这种闲事。”庄聆瞟了我一眼,笑嗔道,“只不过六宫都议论着,昨儿个姑母也问了一句。”

我不觉间眉头蹙得更紧了:“有什么可议论的,她们不就是想看笑话么?大可当我又失宠了就是,也不是没有过。”

“好大的脾气啊。”庄聆笑侃着问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总不能又是吃那莹丽仪的醋。”

“自然不是。”我略带乏意地轻轻笑着,“只是觉得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实话不瞒姐姐,这些日子,我岂止是没主动去成舒殿见他?便是郑褚来宣,我也不曾去过。”

庄聆一讶,立时没了说笑的心情,焦灼道:“你疯了不成?这样的事,说是耍小性也行,说是抗旨大不敬也行,你干什么去犯这个险?”

“他舍不得。”

从荷莳宫回宫的时候已是傍晚,天上骤然响了几声雷,之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虽有宫人常备着伞,却没想到这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的工夫伞已遮不住。雨滴从伞沿儿滴下来,逐渐连成一串,在风的拉扯下打在衣裙上,夹杂着秋凉,一点点渗入骨髓。

好凉。

“娘娘,往西不远有个暖阁,且先去躲躲吧,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这雨只会大不会小。”婉然被我强拉着躲在伞中犹是湿了半边身子,用手半遮着额头,颇是狼狈。

匆匆避进暖阁的时候,浑身都已湿得差不多了,鬓发贴在脸上犹滴着水,湿透了的衣裙瞧着比先前的颜色深了一层。

“都深秋了,这雨还说下就下。”婉然一壁收着伞一壁抱怨,将伞立在墙边篦水,直起身复向我道,“娘娘再往里躲一躲吧,别受凉了。”

我瞧着其余几个随行的宫人也淋得尽湿,这一趟回去大概少不了几个生病的,颌一颌首道:“没有外人,一起进内间去暖暖身子吧。”

日日同处,纵有主仆之分也并不那么生分,况且我也是宫女出身,时常不拘那么多礼,便也没有人多犹豫推辞,齐声道了句谢随着我一并入内。

又与我一并滞在内间门口。

“陛下大安。”我稳稳一福,继而便续上一句,“衣衫尽湿不宜面君,臣妾告退。”

“告退出去淋着么?”宏晅一声笑。他的衣裾上亦有几块水渍,该也是不得已进来避雨的,瞟了一眼犹跪了一地的宫人,言了句“都免了”,遂走近我,“传你来成舒殿你不肯来,朕也不愿意强去簌渊宫扰你,倒是这样见着了也好。”

他边是说着,边是接过了宫人递上来的斗篷搭在我身上,手指轻绕将系带系住:“朕想明白了一些事,想跟你说说。”他望了一望窗外犹下个不停的秋雨,眉眼带笑,“这雨一时停不下来,你若有心情听就听,若不想听…也就算了。”

我低垂着头,声音在身上湿寒的侵袭下冷硬不已:“陛下请说,臣妾洗耳恭听。”

他往我身后瞧了一眼:“你不是想让他们进来避雨?我们上楼说去。”

我漠然随着他登上暖阁二楼,炉子生得很旺,上了楼便觉一阵暖意。他站在半开的窗前,一声叹息怅然:“好大的雨。朕记得隆庆十八年的秋天也有这么一场…”

那是六年前了。我淡淡应和了一句:“陛下好记性。”

他轻笑一下,回过头看着我道:“那天父皇急召朕入宫,朕到他病榻前的时候,已被淋得跟你一样惨。”

“也是那天,他告诉朕,几大世家的权力,必须瓦解。”

我警惕地向后退了半步,垂首道:“陛下,先皇对陛下的遗训,臣妾不便听。”

“当然,这也跟你没有关系。”他揽着我走到茶桌边坐下,缓缓地继续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所以这几年,朕一直在和几大世家周旋。抬起赵家和萧家与姜家分权、挑动萧家内部不睦、甚至明里暗里怂恿方家与萧家为敌…朕不遗余力、机关算尽…”他短促一叹息,笑意苦涩无奈,“不知不觉,竟把你也算了进去。”

屋外雨天阴沉,屋内的光线便也昏暗不已,时而传来的雷声更衬得一片压抑。他始终维持着笑容,一言一语从口中轻缓舒出:“是朕为你考虑得太少,朕觉得,事毕之后向你解释清楚就是了,却没想过这样的利用本来对你就是伤害。”

“晏然,多谢你肯明言,肯让朕知道你在意什么。”他的眸色明亮了几分,凝睇着我,犹是轻缓的语气,听上去却坚定有力,“以后再不会了。朕再不会拿你做这个幌子,更不会再为了给谁面子让你平白受委屈。”

他的话就如天边乍起的雷声,让我一阵心惊,却又很快在宁静的雨声中恢复平静,然后又被雨水冲得心绪清明,声音淡漠如斯:“陛下曾许臣妾一世安宁,那一句诺,臣妾至今都是信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您想让臣妾过得好,易如反掌;可今日这般的诺,还请陛下不要轻许了,同样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是一国之君,您有那许多利弊要去权衡,和很多大事比起来,晏然终究不是什么。”

我平平淡淡地说着,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微微一顿,添了缕笑意,又道,“与其毁约再伤臣妾一次,陛下还不如利用得坦坦荡荡…反正已经有了第一回,日后即便再被利用,臣妾也心中有数,不会再这般伤心了。”

就如已经撕开的伤口,即便再被撕得更大,也不会有刚受伤时那样的痛感了。

“你果真是半点信不过朕了。”他轻轻一喟,“罢了,是否是诺言轻许,你会看到。”

那场雨竟一直下到天黑才停,他将我送到明玉殿门口,我亦没有多留他的意思,淡淡言道:“臣妾刚淋了雨身子不爽,冯琼章很久没有见过陛下了,新学了几道糕点又不好意思送去成舒殿,陛下不妨去瞧瞧。”

他眉毛微挑,在郑褚上前欲询问他的意思的时候,丢下一句:“回成舒殿,批折子。”

长汤沐浴,我在氤氲的热气中生出困倦,靠在池边迷迷糊糊地闭目歇息。听得珠帘响动,睁一睁眼见是婉然。

她也是刚沐浴毕,半披的头发犹湿着,我懒懒地笑道:“还不去歇着?今儿又不是你值夜。”

“嗯,刚出了件能让六宫都觉得解气的事儿,姐姐不想听听。”她在池边蹲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莹丽仪刚去成舒殿求见陛下,陛下没见她。”

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发生在她身上却很新奇。她入宫便是盛宠,有孕后更是风生水起,就连从其他嫔妃处请宏晅,宏晅也鲜有不去的,专程去成舒殿拜见反倒被拦下委实是头一遭。

我一声轻笑,打了个哈欠道:“她也太不消停了。我若是她,才不会这个时候去成舒殿。天黑着,刚下了雨地又湿滑,自己摔了不打紧,孩子出了闪失她可怪不得别人。”

“所以啊,只能说是她自己非要找跟头摔。”婉然撩着水轻泼在我肩上,笑意徐徐,“六宫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你去知会冯琼章一声,让她做那道新学的云片糕,一会儿送到成舒殿去。”

宏晅必定会知道是我的意思,就不会不见她。映瑶宫的人碰了钉子,我簌渊宫的人就要顺顺利利的进去,对比着让六宫都瞧瞧,如今的风是朝着哪一边吹。

看那两位还能嚣张到何时

莹丽仪因为有孕,早就免去了晨省昏定。主角不在,冷嘲热讽就只能化作窃窃私语。否则昨晚的事到了今早,必定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话。

我兀自饮茶不语,冯云安进了殿,面带喜色地在我面前一福:“贵姬娘娘万福,多谢娘娘。”

我抿唇笑道:“同住一宫,有什么可谢的。”

“瞧瞧人家这一宫主位做的,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我们当真比不过。”嘉姬冷涔涔地笑着,“也不知随居的妹妹们有多少暗地里羡慕着簌渊宫。本宫就没这样的本事了,莫说是禁足过一年多的,就是没犯过什么错却不得宠的妹妹,本宫也帮不上忙。”

那一年多的禁足,是冯云安的耻辱,她最不愿有人提起的便是这个。当下面色一白,又碍于对方位份不好出言反驳,只得忍着怒意又向我一福,自去落座。

片刻之后,皇后和琳孝妃一起从内殿走了来,看来今日琳孝妃先拜见了皇后。

“各位妹妹坐吧,别拘礼了。”皇后似乎心情甚佳,与琳孝妃一并坐了,招手命不远处端着一只木盒的小黄门上前,“大长公主得了块不小的美玉,差人打了这些佩送进宫来。大长公主的心思有意思,连字都刻好了,各宫主位看着挑吧,再替莹丽仪腹中的孩子挑一个便是。宁贵姬和顺姬也给皇子帝姬各取一块。”

小黄门便托着盒子依位份高低依次让在座主位宫嫔挑选,也不知肃悦大长公主都往上刻了些什么字,竟未见一人有犹豫的神色,几乎都是瞟一眼便伸手取来。直至呈到我面前,我只瞥了一眼也有了选择,右下角放着的一块椭圆形玉佩色泽温润,上有四个鎏金篆字:一世宁晏。

又瞧了瞧单独放置的几块,未再拿。

到了顺姬取时,倒是从那几块中又拿了一块,瞧着形状该是写着“蕙质”的那一块,是给永定帝姬的。

盒子呈回皇后面前,皇后略扫了一眼,笑向我道:“贵姬怎的没给皇次子挑一个?君子玉不离身,这几块的寓意也都是极好的。”

我笑而起身向她福了一福,回禀说:“寓意确是都极好的,但臣妾更想把自己这块给他。一世宁晏,比旁的都重要。”

于是盒中便该是还剩了三块佩,“修身”、“贤哲”、“致知”。

琳孝妃瞧了瞧,笑道:“既然如此,‘贤哲’给莹丽仪送去,皇后娘娘从‘修身’和‘致知’里给皇长子挑一块便是。”

皇后支着额头想了一想,却道:“不了,‘修身’给皇长子,‘致知’送去映瑶宫。”

我观察着瑶妃的神色,见她在听到这话时神色分明的一凛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齐家,欲齐齐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是《大学》中所说的,后一段便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成,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物格、致知、意成、心正、修身,齐家、治国、天下平…

致知也好,修身也罢,到底都是冲着“治国平天下”去的。皇后给皇长子选了“修身”,而给莹丽仪未出世的孩子“致知”,分明是将两个孩子看得一样,对莹丽仪无半分打压之意。加之先前的种种传言,自是因为会将莹丽仪之子收为己用才会如此一视同仁。

如此明显的暗示,难怪瑶妃要神色大变了。

86

终于又到了冬至。虽不似去年那般有帝太后和肃悦大长公主病着,但宫中照例还是要行大傩、办宫宴的。

这一晚的焦点自然还是莹丽仪岳氏。

她的身孕有五个多月了,已显身形,近两个月来胎像稳固,加之皇后和瑶妃对其照料有加,看来来年春末,她便要做母亲了。

永定帝姬快四岁了,礼仪学得好,规规矩矩地向各位长辈见礼。大长公主很喜欢她,把她叫过去逗着她说:“永定,去姑祖母那儿住几天好不好?”

永定帝姬两只乌灵灵的眼睛一转,认真地点头:“好,我要母妃一起去。”

大长公主笑起来,又道:“你母妃是宫嫔不能出宫呢。”

永定帝姬歪头想了一想:“那我要弟弟一起去。”

我与顺姬互相拜访时都带着孩子,两个孩子年纪也相近些,相较于长秋宫的皇长子,这两个孩子处得亲厚多了。

皇长子就坐在皇后身侧,与大长公主离得不远,大长公主便看了看他,又问永定帝姬:“你弟弟还小离不开母妃,让你大哥哥陪你去好不好?”

永定帝姬琢磨了一会儿,脆生生道:“不好。哥哥说,他随时会有个弟弟,万一他和永定去姑祖母家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怎么办?”

众人哄堂大笑间,我睨着瑶妃的神色。她执盏饮了口酒,上襦宽大的广袖将神情尽数掩住。

莹丽仪带着笑迤逦上前,向帝后一福,道:“陛下、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想先行告退。”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去吧,你好生歇息。”

她又一福,尽是盈盈之态。到底是绝代佳人,即便怀着孕发了福,丰腴之下也不过是少了娇媚添了温和,毫不觉走形。

她退出殿外,殿中的宴饮照旧继续着。不一刻,我见一宦官自殿门口匆匆步入,在瑶妃耳边低语了两句,便见瑶妃微凛的神色中隐有笑意浅浅,起身禀道:“陛下,莹丽仪似是动了胎气,臣妾去看看。”

她说得口气轻松,加之莹丽仪自有孕以来不知动了多少回胎气,在座数人也无一人显出紧张。

我暗朝侍立宏晅身侧的怡然递了个眼色,接下来的事,相信她会办得很好。

庄聆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淡笑压声道:“你有没有嘱咐怡然一句,不该留的人,先除了去?”

“没有不该留的人。”我端起酒杯啜了口酒,以微笑迎上她的目光,让外人看来只是姐妹间的寻常谈笑,“我什么也没做,审谁都是一样。”

一刻之后,又有两个宦官匆匆入殿,行色比先前那人慌张许多,由远及近,不稳的气息让众人都察觉出了些什么,殿中的歌舞便逐渐地停了。

在他们跪倒在九阶之下时,殿里已是一片安静,清晰地听到他们慌乱地禀说:“陛下,映瑶宫…莹…莹丽仪不好了!”

一阵低呼响起又淡去。

我抬眸看去,帝后倒还都是平静如常的神色,须臾,宏晅先开了口,犹是语气沉稳:“摆驾映瑶宫。”

出了再大的事,礼数也缺不得。我随众人一并行礼恭送,在帝后身影远去之后站起身,轻言道:“婉然,吩咐下去,簌渊宫随居宫嫔各自回宫歇息,谁也不许去映瑶宫。”

言罢与庄聆互一搭手,拾阶而下。

不仅我与庄聆会去,各宫主位都不约而同地往映瑶宫去了。不论是敌是友,关乎皇裔的事,总要表一表关心

帝后与瑶妃皆在碧叶居中,一众主位被挡在外面,由皇后身边的蓝菊请去瑶妃的馨仪殿中坐。

长秋宫的大宫女自是礼数周全,嘉姬几次三番想从她口中问出些里边的情况,她却只是笑意浅淡地回说:“各位娘娘不必太担忧,不过是雪天抬步辇的宦官不小心打了滑以致莹丽仪娘子动了胎气,并无大碍。”

可若真是这样,就不会宦官有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地扰了冬至宫宴禀说“莹丽仪不好了”。

一众主位依位份各自在馨仪殿中落座,谁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元沂倚在我身上犯了困,永定帝姬也是恹恹的神色,顺姬便向我道:“绮黎宫离得近,不妨先把两个孩子送去臣妾的德容殿歇着,这里…”她的目光投向殿外,“只怕少不得折腾一阵子。”

我莞尔颌首道:“也好,多谢姐姐。”就将元沂交给乳母林氏,和永定帝姬一起送回绮黎宫歇息

馨仪殿内外俱是一片安静,但想来不远处的碧叶居必已经忙成一团了吧…就凭回禀的宦官方才那般的慌张,莹丽仪这胎,多半就保不住。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有淡然不关心的,亦有等着听“喜讯”的,如不是琳孝妃在这儿坐着镇,只怕各色议论也少不得。

我们就一直这么静坐着等着,直到深夜。

打更声响起来,三更天了。馨仪殿里犹是一片寂静。

“臣妾和莹丽仪到底曾同住一宫,臣妾去瞧瞧。”馨贵嫔说着便要离座,被琳孝妃一语喝住:“好好等着。不管那边是怎样的情境,你帮得上忙吗?若等得不耐,就回宫去。”

馨贵嫔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她自然不会回宫,此时若帝后到来,见各宫主位都在独少了她,不一定会怎么想。

“馨妹妹也不必太过担忧,莹丽仪吉人自有天相。”韵淑仪瞧着也是倦容,沉沉地道,“何况今日刚行过大傩,按理不会出什么事才是。”

这话自韵淑仪口中说出时许无它意,众人却难免听得别扭。她的孩子,就是在三年多前的那个冬天没的,是个皇子,也是冬至大傩之后,老天却没有保他。

子时末刻,帝后终是进了馨仪殿,瑶妃随在他们身后一并入内。众人见了礼,宏晅坐在主位上略一沉吟,即吩咐道:“晋莹丽仪从六品才人位,封号沿用。”

一片安寂。

她的孩子确实没了,此番晋位,是抚慰失子之痛。

皇后叹了口气,抬眸间目光凌厉:“今日给莹才人抬步辇的宦官,一并杖毙。”

“皇后娘娘且慢。”这清亮的女声终于传入,引得众人看向殿门,皇后微显一怔:“宫正有事?”

怡然带着宫正司的两名司正端然入殿,俯身行下稽首大礼,沉然禀道:“陛下,莹才人小产所涉人员皆已禁足,一切吃食、药物亦已封存待查。”

宏晅不由得眸光一凛,语气淡淡地问她:“哦?你是瞧出了什么不对?”

“并没有。奴婢只是觉得月余来莹才人胎像稳固,皇后娘娘与瑶妃娘娘又对才人格外上心,连抬步辇的宦官都是瑶妃娘娘亲自为才人娘子挑的,实不该出这样的事。”怡然重重一拜,方续道,“奴婢既在宫正位,便不得不多这份心。此事恐有人动手脚,求陛下下旨彻查。”

她一番话朗朗道来,端得是尽忠职守之言。宏晅情绪不辨地迟疑半晌,便点头应允:“就交给你宫正司查,如有疑处,一五一十禀给朕和皇后。”

怡然再叩首,领命而去。

此时,我只是静静欣赏着瑶妃的神色,那般的慌乱,就算她竭力掩饰也掩饰不住。她以为这是她的映瑶宫,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岳凌夏失子,她以为不过是晋级安抚了事,本也确实该这样了事,如今半截杀出的宫正司,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御前相熟的宫人传来消息说…怡然已一连四五日没有在御前当值了,一直守在宫正司里,似乎是出了什么大事。

很快,宫正司向阖宫证明了出了怎样的大事。

莹才人小产的第六日,怡然奉旨封映瑶宫搜查;

第七日,数件人证物证被传入广盛殿;

第八日,皇后下旨,瑶妃禁足馨仪殿;

第九日,宏晅下旨,废萧雨盈从一品妃位,褫夺封号,位降从八品宝林

是以我在去看望小产后的莹才人时,刚好第十日。

她卧在榻上,虚弱不已,无半点孕时的滋润丰盈,亦无孕前的妩媚动人。如此枯槁的形容,当真与先前判若两人。

如此的变化也在情理之中,这十日来发生的事情她必定尽数听说了,如何能好好养身子?小产本就伤身,她又要为这些杂事劳心伤神,加之这一连串层出不穷的变化之下宏晅无心前来看她,她自然愈加憔悴。

“你害了我的孩子…你害了我的孩子!”她冲我喊着,目眦欲裂,“你害了瑶妃娘娘!”

我站在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笑意淡淡地凝睇着她。数日前还是绝代佳人,今日便是这般憔悴虚弱、撕心裂肺的样子,真是天意弄人。

“你来充什么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宫正司的宫正是什么关系么!晏氏…你不要太得意,此仇我岳凌夏必定会报!我会养好身子,你以为你还能得宠到几时!”

“嗯…”我微笑着转过身走向不远处的漆案,稳稳落座,兀自给自己斟着茶道,“你以为你还能同我争么?凭什么?你的惊世容颜还是你的多才多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