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中隐隐看见他做起了身,犹有几分睡意地问我:“怎么了?”

“臣妾…”我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来意,迟疑片刻,静默地一福,“臣妾告退。”

“你来。”他的声音清晰了几分,睡意不再又添了笑意,掀开帐子向外一看,“你把灯都熄了?”

“嗯…”我闷闷地承认了,低垂着首走过去,再度在他榻边跪坐下来,“陛下恕罪,臣妾自知不该这时候来。”

他轻声一笑,手指刮在我的鼻梁上:“来都来了,还认什么罪?出什么事了?”

“沐美人死了。”我黯淡地道出几个字,他一怔,“什么?”

“沐美人死了,她给苏容华下了毒,谋害未果便败露,皇后娘娘刚刚赐死了她。”我话语清幽飘渺得仿若不属于这个世界,用力一咬下唇,续道,“刚从瑜华宫出来…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

我不住地发起抖来,被他有力地拥进怀中,所有的恐惧在那一瞬间化作泪水爆发出来:“陛下…每一次出这样的事,臣妾都会怕,臣妾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又或者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沐美人这样快的被赐死、愉妃姐姐当时更是毫无先兆地就遭了暗算,陛下…”

“好了,晏然。”他紧搂着我,用他的镇静给我带来一份心安,“过去了。这些事都与你无关,朕不会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

“陛下…”我身上的颤抖好像就是止不住了,一阵又一阵侵袭着我,让我逐渐无力,“陛下…臣妾不想去害人,从来都不想去害人…”

“朕知道。”他带着些温和的笑意,“晏然,别怕了。”

“可是臣妾到底还是害了人…”我虚弱地道出这句话,感觉到环着我的双臂微有一颤,我却顾及不了那么多地继续说出了压抑心中的话,“是臣妾逼得沐氏对苏容华下手…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华宫看她那天,臣妾对她说了很多话,让她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臣妾知道那些话会把她逼到绝地、会让她忍无可忍甚至逼得她自尽,臣妾还是说了…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因为臣妾不喜欢她,只觉得她但凡在宫里都碍眼得很…”

“晏然你…”他似乎蓦地起了怒意,我不禁一瑟,伏在他怀里噤了声,再不敢动。

我想我犯了无可救药的傻。

他僵硬地搂着我不言不语,让我觉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凝滞住了,只能感觉到他的一呼一吸,那近乎让我绝望的一呼一吸。

“晏然…”他长且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陛下…”我惊惶地望着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让我觉得更怕。他再度伸过手来,拥着我躺下,口气虽是不悦但也说不上恼火:“朕不想为这些事怪你。睡吧。”

我微微一滞,心底的忐忑不安无法就此平复。他靠近了我一些,额头与我的额头相一触,近近地带起睡意笑道:“别瞎想了,说不怪你,怕朕秋后算账么?不过你若非不想睡…”他的手探了进来,被我面上发热地按住:“陛下,臣妾…暂时不便…”

“嗯?”他抬了抬眼皮淡看着我,促狭地笑道,“信期还敢来投怀送抱?”

“不是信期…”我低下头,觉得脸上热意愈加明显,喃喃续道,“臣妾…有喜了。”

110

他怔了一怔,蓦地坐起身,语气惊喜不已:“你说真的?”

我颌首,羞怯一哂:“是…”

然后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屏息声,隔了一会儿,一声似在惊讶中犹未回过神的笑声,有过一回儿,那笑声再一次响起来,变得舒缓而畅快。他躺下来拥着我,语中有分明的喜悦:“多久了?怎么不早说?”

“前天刚知道。”我低着头喃喃道,“沈太医说…还不足两个月吧。”

他吻在我的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的话语中笑意不减:“太好了…晏然,朕盼这个孩子很久了。”

我抬了一抬头:“陛下希望是皇子还是帝姬?”

“都好。”他答得没有半分犹豫,“若是个皇子,等他开蒙,给他找个博学多才的老师…你说还麻烦御史大夫可好?”

赵恒赵伯伯?那是他的老师,太子太傅。我心里一紧,低笑道:“陛下有这份心臣妾可不敢领,让满朝文武觉得这是要立太子了,不一定争成什么样子。”

“嗯…那就…”他认真地思索着,我嗔笑道:“还有几年呢,陛下要找个好老师有的是时间。若是个帝姬呢?”

“若是个帝姬,就把她宠大了。”他深深笑着,“以后找的夫家也必须这么宠着她。当然,她欺负谁都行,不能欺负她母妃…嗯,朕还得想个皇子的名字和帝姬的封号。”

我忍不住“嗤”地一笑:“还有八个多月呢,陛下慢慢想。”

他的手从我的后背滑到小腹上轻轻抚着:“上一次是朕疏忽,这次不会了,这孩子一定会平安生下来。”

我一直觉得上一次是我的疏忽,至于这一次…我低下眉眼,喃喃道:“臣妾会保护好他的。”

他轻一笑:“朕会保护好你们的。”

睡梦中犹能感觉到那一夜他始终拥着我不曾放开,直到寅时他起身上朝。昨夜为沐氏的事折腾了半夜,此时我只觉困倦不已,连眼睛也睁不开。便觉他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想要强睁眼,继而被他的手捂了眼睛,他笑言道:“困就睡吧。”

我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觉得他好像放下了幔帐,然后同宫人吩咐了一句:“别扰了她,去回长秋宫一声。”

我就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泛明,坐起身,婉然上前掀起幔帐,两旁的宫娥喜滋滋地一福:“恭喜贵嫔娘娘。”

我轻抚了一抚额头驱散困意,问她们:“什么时辰了?”

婉然回道:“卯时二刻了。”

我神思倏尔一阵清明,忙不迭地起身,婉然欠身笑说:“娘娘别急。皇后娘娘知娘娘昨晚因为沐氏的事颇感劳累,道是安胎要紧,晨省不必去了。”

我抬眼示意旁人退下,沉声叮嘱婉然道:“你让林晋回去叮嘱簌渊宫上下,礼数上半点不可有疏漏,别让旁人觉得我目中无人。”

我不能是下一个沐雨薇。

婉然恭谨地应了声“诺”,又垂眸道:“沈太医奉旨在外候着,姐姐要见么?”

“让他去簌渊宫候着去。”我挑了挑眉,淡然道,“传宫人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吧。”

到长秋宫时还是晚了多时了。平日里这个时候再过上一刻,就差不多要行礼告退了。见我到来,多位嫔妃都微有一诧,我只作不见,行至皇后面前端然见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宁贵嫔。”皇后微微而笑,抬手示意免礼,“本宫说了免你晨省昏定,你好好安胎就是了,不必拘礼。”

我温婉笑着,欠了一欠身,回道:“谢皇后娘娘,但臣妾不敢违这个规矩。当初愉妃姐姐有孕,也是到了六七个月才免的晨省,臣妾这才不足两个月,没有那么娇贵。”

皇后和颜点了点头,又道:“话虽如此,但贵嫔你本来身子就弱,若有个不适,及时差人来知会本宫一声,莫要强撑着。”

“诺。”我又一福,“谢皇后娘娘。”

一众嫔妃都来道喜,恭喜我有孕、恭喜我晋位,一时一片热闹。芷寒过来扶住我欲扶我回座,可道喜的没完没了,我含笑应承着,芷寒亦应付一会儿,终是蹙了眉,屈膝一福,声音冷冷地道:“各位娘子要道喜,可否也先让长姐去坐?”

众人一哑,讪笑着请我落座。皇后满意地笑赞着芷寒:“婉仪很会照顾人。你这个长姐就是性子太要强了些,平日里就算病了,规矩上也不肯懈怠。如今她有了身孕,你在簌渊宫替本宫看着她,皇裔平安为重,旁的事都可以缓一缓。”

芷寒扶着我坐好,上前一福:“诺,臣妾谨记。”

我抬眼间正与对面的馨贵嫔视线相处,见她吟吟含笑,也报以一笑。与我结怨的人中,瑶妃已死,剩下的最大仇家便是姜家,自也包括她这个为姜家办事的人。

犹记我刚册封之时,她已是正五品竫姬了,如今时隔三载,我已与她同在贵嫔位。若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我至少要再位晋一例至从三品婕妤,她大约忍不得我如此越过她,这些日子,她便是我头一个要防的人。

“宁贵嫔真是好福气。”馨贵嫔羽睫覆下,和缓而道,“这是妹妹第二回有孕了,头一回因不当心失了孩子,这就又有了一个,看来是老天庇佑,非要让妹妹有个孩子不可。”我听着她似无他意的话,浅笑着等着她想用这番话引出的下文。便见她起身向皇后施了个万福,沉稳道,“皇后娘娘也知道,宁贵嫔素来身子弱,如今怀着孕,可身边还有个皇次子。皇次子也尚年幼,平日里玩闹间若有个不当心…皇次子也罢、宁贵嫔腹中之子也罢,都是出不得闪失的,依臣妾看…”

她说着,有一瞬的沉吟,我便在这个当间开了口,徐徐笑道:“馨姐姐体贴,臣妾也是这个意思。臣妾想着,暂将元沂交给芷寒照顾一阵子。芷寒会照顾人,又和臣妾同住一宫,元沂走动起来也方便。”说罢转向皇后,莞尔一颌首,“请皇后娘娘恩准。”

馨贵嫔被我这般突然地打了岔,不免一讶,立刻道:“晏婉仪位份尚低,年纪也轻些,若是照顾不好皇次子…”

“就是怕旁人照顾不好,臣妾才挑了这个同住一宫的。”我微微而笑地直视着她,“芷寒是年轻些,但也还有冯琼章和良美人在,荷才人更是懂些医的,几人合力,馨姐姐还怕照顾不好元沂么?”

我不能让元沂离开簌渊宫,半步也不行。遥想当年愉妃去世之时,就曾一度闹出过皇太后夺子之事。彼时宏晅态度分明,绝不可能让姜家得了这个孩子。然则正因如此才更需小心,若是姜家夺子不成便欲除之,此时我有着身孕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馨贵嫔如此急着从我身边弄走元沂使我更加紧张,我曾向愉妃起誓护好元沂,绝不能让他因为我有了身孕就出半点疏漏,他和我亲生的孩子一样重要。

何况…许多事总还是说不得的。

皇后点了头:“既然宁贵嫔是这般想法,就依她的心思。晏婉仪,你切记小心谨慎,如有个什么事,也尽量不要去打扰你姐姐安胎,先去问顺姬。”

芷寒起座郑重地深一福:“诺。”又向顺姬谦笑道,“先谢顺姬娘娘了。”

顺姬和缓地掩嘴一哂,笑睨着她说:“没什么可谢的。元沂能常来走动,永定也是高兴的。”

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来,我笑看着馨贵嫔不多言语,舒心地饮下盏中一口又一口的香茶。接下来的事必定少不了,我必定是最落不得清闲的一个,今天的这些,都不过是个开端吧。

若能就此除掉那些个碍眼的人——比如馨贵嫔,也是不错的。

回到簌渊宫,明玉殿里一派喜气,各宫的贺礼与两位太后的赏赐不断进殿,我淡看着眼前一切的同时,心里也难免为沐雨薇叹了一声好不公。啧啧,她前脚刚死,我后脚知会了宏晅有孕之事,阖宫上下都不会有人再顾得上为她哀叹一声了。

我想起去见她那日,我贴在她耳边告诉她:“陛下知道又如何呢?本宫和他相识十几年了,还是他次子的养母。而且…我有孕了,你就算斗得过我,你斗得过皇子帝姬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么?”

那是迫得她绝望的话语之一,所以我大约也不用替她感慨不公吧,她该从那日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她必然意识到了,否则她应该会寻个机会将那些事告诉宏晅的,让宏晅对我生一份厌恶。但她没有那么做,因为她知道我有孕了,宏晅不可能因为我容不下她就废黜亦或是冷落正有着身孕的我,等我生下这个孩子后更加不会。

她从来都无足轻重。

几天后我寻了个晴朗却不热的好天往佛堂去了,无比虔诚恭谨地在佛前奉了一柱香,为了沐雨薇,也为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发生的种种祸端,预料中的或是预料不到的祸端。

我倏尔想起很久以前为被废黜的夏文兰焚香的事情,那时候是诚心为她祈福,现在同样是诚心,却不是祈福那么简单了。

更多的,大约是为给自己的心添一份安宁吧。

111

我有着身孕不便侍驾,宏晅来明玉殿反倒来得愈发勤了。劝也劝不走,我假作赌气地不理他,他也不以为忤,后来索性大大方方地让郑褚把每日要看的折子都送来明玉殿,我安我的胎,他看他的折子,互不说话地相伴。

偶尔他也有烦心的事,却从来不跟我说,政事我也不便过问,就只能在他蹙眉的时候视而不见,直到他将一本折子扔在一旁,微带怒意的一声轻笑:“这个吴允。”

他会在我面前开这个口,就不是需要避我的事情。我瞧了眼那滑落在地的折子,要俯身去捡却被他立刻喝住:“别动!”

旁边侍奉的宫人立即便是忍笑的神情,我依言不再去管,不好意思地低头走去在他身旁坐下,抱怨道:“臣妾哪儿有那么娇贵了?如今还不显形呢,陛下就什么都不让臣妾做了,等五六个月的时候,岂不是要直接下道旨禁了臣妾的足?”

“你当朕乐意这么惹你不高兴?”他斜睨我一眼,去翻下一本折子,“沈循说了,头几个月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你身子又本来就弱,自己小心着些行不行?”

“行…”我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方问他说,“吴大人又进了什么言惹陛下不快?”

“也没什么。”他瞟了一眼已被宦官捡起重新搁在案头的那本折子,“你有孕,朕晋了你的位份。他倒好,说朕厚此薄彼了,说什么别的嫔妃的位份也该晋一晋。”

这样的谏言实在是多管闲事了,后宫到底是他的后宫,这些事说到底是他的家务事。一干朝臣隔三差五地来掺合一番,除了惹他心烦以外没什么大用。但就好像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似的,类似涉及后宫的进言屡见不鲜。我凝神沉思片刻,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比臣妾资历深如今位份却低于臣妾的嫔妃大有人在,臣妾居贵姬的位子就已不安心了,如今又因为有孕晋到贵嫔,虽是按例晋位,但终究难免有人不服,臣妾也含着愧。”

“又为别人说话。”他笑着重重将手中的折子往案上一拍,板起脸对我道,“话到此为止,这事不许提了。”

我不满地一翻眼睛,咕哝着道:“陛下不讲理,臣妾才不是为别人说话。”

“给别人求晋封还不是为别人说话?”他用手侧支着额头看着我,探究地笑道,“朕倒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歪理来。”

“一众姐妹都晋一晋位,让孩子沾沾喜气,不好么?”我大睁着眼睛问他。他沉然摇头:“不怎么样,这理由太老套了。”

“…”我又想了一想,改口道,“那新宫嫔入了宫,年长有资历的嫔妃晋一晋位,威望高了以便端正六宫风气,如何?”

他再度要头,笑意愈浓,慢吞吞地反驳我:“也不怎么样,新宫嫔里的高位就娆姬一个,剩下的她们压得住,娆姬也是知礼数的。”

“…”我哭丧了脸,可怜兮兮地又道,“那臣妾忝居高位,实在无法安心养胎,陛下您也不体谅么?”

他眉毛一挑:“你威胁朕?”

我亦轻轻挑眉:“不敢,如实禀奏而已。”

好一番软磨硬缠,他算是应了这事,晋了两个人的位做做样子。一是顺姬周娴庭,晋到贵嫔与我同位;二是琼章冯云安,晋了正七品宣仪。

都是自己人,如此甚好。

旨意下来的那天,我给冯宣仪备了厚礼,命云溪送去,自己则去了绮黎宫。德容殿门口的宫娥朝我一福,“万安”没道出口便被我拦住。悄声进了殿,见顺贵嫔背对着我正坐在案前教永定帝姬写字,她半搂着永定与她一起握着笔,一笔一画,窗外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一片静好。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们后面,伸手猛一抽笔,却是半点没抽出来,顺贵嫔回过头一看便笑了,搁下笔起身朝我一福:“妹妹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姐姐好扎实的笔法。”我说着也是一福身,与她平礼相见,“恭喜姐姐晋封。”

从正五品姬直晋正四品贵嫔,这晋位算是很大方了。不过这位子她也实在当得,她是永定帝姬的生母,为人也友善,在宫里风评颇好,连帝太后也赞誉有加。故而此番说起晋位,宏晅头一个想起的也是她,我本想着若宏晅只说给她晋到贵姬,我定然再劝上一劝尽力让他封她个婕妤,谁知他开口便是贵嫔,虽是比婕妤尤低一阶,但较之姬也足足高了一品,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永定帝姬望了一望我,也不慌不忙地起了身,两只小手交叠在腹间微一屈膝:“宁母妃万安。”不卑不亢地很是端庄。

我微微一笑,朝永定帝姬道:“去看看婉然姑姑给你做了什么点心来。”

永定面露喜色,开开心心地和婉然牵着手走了。

顺贵嫔笑意敛去了三分,淡淡问我:“妹妹有事?”

“没事,诚心贺晋封。”我哂笑着,径自跪坐下来,将贺礼放在案上,“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件,给姐姐图个开心。”

她笑睨我一眼,信手打开那盒子。里面盛着两颗月光石,有小孩手掌的大小,石体通透,外泛着淡蓝的晕彩,是上佳的质地。

她一讶:“璒丹的贡品?这我不能收,我知道这是陛下为贺妹妹有孕的东西。”

我便笑了起来:“到底是姐姐识货,放在我那儿可惜了。我只是瞧着成色不错,姐姐和永定打个首饰正合适。不然,姐姐就当是我赔元沂前些天在姐姐这儿打碎的那个前朝花瓶了。”

几番推辞,她到底还是收了下来。她含着清浅笑意的目光划过我依旧扁平的小腹,微有一叹:“真是难为了你,有着孕要护着腹中的孩子还要为元沂操心。”

“有什么难为的,都是我的孩子。”我无所谓地轻轻一笑,“我不把他们护好了,难不成让姜家占个便宜?呵,不是我瞎琢磨,只怕姜家有个机会便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说着不禁切齿冷笑,“当年让韵淑仪之子夭折,真是老天有眼。”

顺贵嫔身形一颤,一瞬的失神,望向我时目光仍有些空洞,几是颤抖着道:“妹妹,你要护好这个孩子,就算是到了生产时也放松不得。”

听她突然这样说,似是有什么事,我只觉诧异不已地道:“我知宫中凶险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姐姐为何忽然这样叮嘱?”

她面色发白地坐了一会儿,挥手摒开所有宫人,只剩她和我。

“你真以为当年死的是她姜雁岚的孩子么?”她狠然咬牙道,我从没从她眼中看到过如此强烈的恨意,锋利如刀割,“那是我的儿子!”

她终于说了,这件已然过去四五年、被小心翼翼地掩藏了许久、连我都费尽了周章才探到一点线索的事,她终于说了。

“那是我的儿子…”她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却是长长一叹,无力又无奈,“当时我和韵淑仪同时有孕,呵,多好的事。我知道姜家容不下人,只怕她们害我,过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熬过了八个月,竟是什么事也没出。”

我记得的,那年冬天,韵淑仪是足月生产,她却是在韵淑仪生产那天突然动了胎气,早产了两个月。

“那时候我多傻!从未想过为什么会突然动了胎气!”她扬声一笑,笑声凄厉,“她们以为我痛得晕了过去,可我分明地听到那一声啼哭,我分明地听到医女那么欣喜地在我说‘小皇子平安,速禀长乐宫’!”

可是那天,传遍六宫的消息却是韵淑仪姜雁岚诞下皇子、才人周娴庭诞下帝姬。

一觉醒来的她,听到的也是这些。

她缓了一缓,平平静静地看着我,神色凄迷,话语却再无半分波澜:“她们容忍了我半个月,为的就是用帝姬换皇子…沈循当真好医术,把脉把得这样准,是男是女半分不差。”

又是沈循。可见早在语歆入宫之前,他便在为皇太后卖命了。

“我没用,知道自己争不过姜家,只好闭口不言…可我也知道早产的孩子体弱,我日日为他抄经祈福——那时我还坐着月子啊…可他还是走了,那么快,只有四天。”她痛苦地阖上眼,面上仍带着轻轻笑意,一滴眼泪去划过了脸颊,“所以,足有两年,我不肯见永定。”

那两年里,她把永定帝姬丢给了乳母照顾。若不是后来宏晅晋了她的位份,她不得不出来走动走动,大概就要和永定一直这样僵下去。那是姜家的孩子,是她的恨,甚至于…是间接害死她的亲生儿子的凶手。

我默然片刻,轻轻道:“永定很懂事。”

顺贵嫔睁开眼,眸色清明:“是,她那么懂事,姜家怎么能生出这么好的女儿。”她清冷一笑,“所以…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女儿。”

她到底还是心善的,否则这样凛冽的恨意驱使着,她太有理由容不下这个孩子。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但…我不想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你只会比我更惨,姜家现在没有另一个孩子来跟你换,于她们而言,目下最保险的做法,就只有让你一尸两命然后夺走元沂了。只要她们有心动手脚,你就不能求任何人护着你,只有你自己当心。我知道陛下待你很好,但当初对我亦是不错,可很多事情,他不知情,他顾不过来。”

她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忠告。我犹豫着,到底还是不忍告诉她,他是知情的。事前不知情,但后来,他是知情的。因为当我向他提起韵淑仪当年的孩子时,他的目光那样的冷,他和她一样的恨。

故而我相信,他总会除掉姜家的,他忍不了太久,我便无需告诉顺贵姬这些,让她再平白多添一份怨。

悠长而无声地沉下一口气,我凝神于她,再无半丝笑意地淡然开口:“姐姐恨姜家害了你的孩子,姜家欠我的却远不止一个孩子。倘若我欲除姜家,姐姐可愿意帮忙么?”

112

她却是微微摇头而笑:“如是当初最恨的时候,许是会的。如今…我不能冒这个险让永定无从依靠。”

“我不会让姐姐去做什么险事。若我能扳倒姜家,姐姐可愿将方才所言之事全盘托出再踩姜家一脚?”

她一怔,似有不信:“只是如此?”

我浅一点头:“只求如此。”

她面上笑意凝起,颇有几分妩媚:“无可推辞。”

因为新进宫嫔的存在,这一年的中秋宫宴热闹了许多。皇后又照例下旨召了外命妇入宫,辉晟殿里端的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近些日子,这样的宫宴好像愈发地让我觉得兴味索然,起初只道是自己一时没有兴致,后来慢慢地觉出,我只是厌倦了席上的虚伪。明明是平日里互不相容甚至是定要争出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宴上总会各自展露笑容,笑得那般妩媚动人,那般温柔大方,好像从未结下过任何怨仇。

我亦是如此面对着每一个人,譬如韵淑仪、馨贵嫔,我莞然而笑地与她们交谈着,聊着孕中的事。而只要谈话一毕,我低眉转首间便掩不住瞬间浮起的厌倦。

又有嫔妃上前敬酒,我不禁微蹙了眉头。并非因为不胜酒力,我有着孕,面前的酒早已换成了果酒,只是实在怠懒应付。同她们少说一句话都是好的,我遥遥地就瞧见她们向我走来,却只作未觉地兀自喝着汤,直到她们还有几步就到了我面前,我才不得已持起了酒杯准备应下这一杯。